贫困时代的诗人——里尔克《布里格随笔》读后
青羊
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他的名篇《诗人何为》中把里尔克称作“贫困时代的诗人”,并在文中提出了一个严肃的命题:在一个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这句疑问源出于十九世纪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海德格尔在此所言的“贫困时代”是指一个技术观念占统治地位,世间的人和物都变成了技术的附庸和工具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正如里尔克在一封信里指出的,充斥的是空虚而冷漠的“美国货”,无生命的“仿制品”。在这种生存境况下,人性中固有的“痛苦、死亡和爱的本质”被遮蔽,存在变成了深渊。“世界变得不美了。”而作为美的歌者,沉入存在的深渊追寻美好的诗人就是“贫困时代的诗人”。 里尔克正是这样的一位诗人。 里尔克(1875—1926)的《布里格随笔》(全名《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是一部笔记体的长篇小说,写于1904年2月至1910年1月。主人公布里格是一个出生于丹麦的年轻的无名诗人,某种程度就是里尔克的化身(本文中我们用“诗人”一词将他们合一论述)。作品以主人公初到巴黎寓居于一个五层的陋室为基本视角,在全书71个笔记片断里,呈现了这位二十八岁诗人的现实体验、童年回忆和生存领悟,它们彼此穿插共同内化为诗人的精神图景和存在显现。如果说《杜伊诺哀歌》是里尔克后期达到精神深渊之上的对生命的“终极的肯定”,那么《布里格随笔》就是展现了里尔克精神上从“否定”到“肯定”的那条艰难的“漫长学习”之路。在这条路上,里尔克试图探寻并答复:在一个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我必须写吗?” (——《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第一封》) 这是一个诗人的追问,这个问题无人能够代你回答。走向内心,在“夜深最寂静的时刻”,在五层楼的斗室中,诗人开始了思索——在这个世界上,在一个人从生到死的两点间,充满了无数的虚假与欺骗:人之为人的本质被“进步”、“文化”、“历史”等种种宏大的词汇遮蔽淹没,众人代替了个人;人们“飘浮在生活的表面”,“一切真实性对他们来说都等于零”;对另一个体,对“活着的少女”一无所知,对“上帝”只有误解和拒斥…… 如果这一切是可能的,即使仅仅是看上去有可能,那么“为了世上的一切,总该做些什么”。而“诗是一种保证,一种许诺,使不安于现世又不肯离弃现世的人在生存世界的所有不完满、厄运、片面和灾难性的际遇中,与如歌的真实相遇。” 所以,“他必须写作,这将是他的归宿。” “这就是我看见的。看见的。” (——《布里格随笔•第十八节》) 1905年,也就是写作《布里格随笔》期间,里尔克在巴黎任雕塑家罗丹的秘书,受罗丹启示,里尔克决定:现在我要学习去“看”。 “我在巴黎。”布里格在一封信的草稿中这样写道(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对于正在转变正在“学习”中的自己,布里格认为别人包括曾经亲近的人都不再认识自己,所以,“我决意不再写信”)。巴黎,这座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世界之都,“不仅庞大,而且还充满奇异的诱惑。”它在诗人心目中一定意义上就是现代文明的缩影,就是世界本身。而这个世界却是“我从未真正适应过”的世界。 这是一个悲惨的世界。全书的开端就已写道诗人满眼所见尽是一家家医院,夜间收容所,独自前往产院的妇人,被弃的生斑疹的婴儿。街上弥漫着“黄碘、炸土豆的油脂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深夜里听见的是有轨电车驶过声、关门声、玻璃跌碎声、上楼梯声、男女调情声、狗叫声……直到天亮。这就是诗人初次遭遇的巴黎,一个充斥贫穷、疾病和死亡的地方。 我们不应当仓猝地把诗人的体验归结为他个人的自闭与敏感,主观的浪漫式的想像在真实的苦难面前是苍白的。而在这里,在这些社会的边缘人和“渣滓”身上,存在本身得以呈现。在这里,穷人不仅是慈善机关的统计数据,病人不仅是医生的病理报告,死亡也不是批量化的流水作业。在这里,一个冬日里叫卖花菜的瞎老人,一个小饭馆里坐以待毙的病人,一个不能控制自己动作的神经质患者,甚至一只濒死的狗,一堵破败的墙,都“不必通过任何的谨慎和矫饰来减轻苦难”,它们就是苦难本身。 正如文中对那位写下惊世骇俗的《恶之花》的巴黎诗人波德莱尔的评价一样:“他既然有了这种遭遇,还能怎么做呢?他的任务就是在这种可怖的、似乎只是令人作呕的东西中看到存在,遍布一切存在物的存在。没有任何挑选和拒绝的余地。” “孩子们害怕黑暗……但对他们来说,爱上黑暗的时候有朝一日也将来临。” (——《亲爱的上帝的故事•末段》) 小说用相当大的篇幅穿插了诗人对童年的回忆。乌尔斯伽德、乌尔涅克洛斯特,分别是布里格祖父和外祖父的庄园。在诗人童年的时候,贵族传统尚在,却也日渐式微了。巨大的宅子里贵族的末代们成为了炼金术试验者、招魂师和幽灵。在这里,母亲、祖母、祖父、父亲一个个死去,还有艾里克,诗人幼年的玩伴,家族画像的最后一幅,死于徒刑。 童年里有许多许多的恐惧,那夜间归来的死者、那桌下墙上伸出的一只手、那高烧中的庞然大物、那阁楼中变成陌生可怕的实体的化装服都是“更古老的”来自另一王国的恐惧。这是已不能为大人们理解的恐惧。所有的恐惧归根结底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死亡之于我们,正如果核之于果皮一样,是在我们每个人自身之内的,是属于我们的“最宝贵的东西”。这股陌生的力量正是“我们的力量”。之所以陌生是因为我们极力逃避它,而逃开它(你又能逃向何处?)我们获得的只是灵魂的匮乏,对生命底里的遮蔽。 母亲,你是恐惧的孩子温柔的庇护所,用微笑和絮语,“在他的新眼睛上你筑构起/友善的世界并挡开了陌生的世界。”“你把一切揽在自己身上,” “你就是灯,环绕着周围熟悉亲切的事物,使它们失去隐秘的阴影,显得善良、单纯,一览无遗。” “如果我呼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杜伊诺哀歌•第一首》) 当我们渐渐长大,当我们血液中那位“隐蔽的、有罪的河神”愈来愈响地吹起他的海螺壳号角,当母亲的身影已不能替我们挡开存在的激荡的深渊,我们该求助于谁? 诗人的目光投向了那些“故乡的少女们”,阿贝洛娜(贝蒂娜以及诗人在威尼斯邂逅的那位丹麦女子是她的不同形态),悲剧女演员,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葡萄牙修女阿尔科福拉多……面临同样的存在深渊,她们选择了去“爱”。这种爱不是占有,不是狩猎游戏,甚至不需要被爱者的回应。她们独自攀升,勇敢地承纳起这“最古老的受苦”,“怀着爱意从心爱的人那里解放出来并在颤抖中忍受”,“就像箭忍受了弓的紧张,以便/在射出的刹那超越自己。因为/世上没有地方供我们停留。”这种更单纯也更艰难的爱,使灵魂真正的自由和广远成为可能。这是生命中更强大的力量,足以让深渊化为根基。“当火舌绞成火结/烈火与玫瑰合二而为一时/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世界万物也会平安无事。” 这些伟大的女性,她们连同那些儿童和早夭者一起完整地守护了生死的奥秘,同时也昭明了诗人的存在使命:潜入存在的深渊,在黑暗中唱出“献给永恒者的悲歌”。 “浪子回头”:结束语 这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在我们所阅读到的这本书中,直到结尾,诗人仍在行进,仍然身处漫长的学习期。小说最后讲的是“浪子回头”的故事,对于这个源出《圣经•路加福音》的故事诗人作出了新的阐释:这是一个不愿被爱者的故事。不愿被爱是因为这爱不是以他而是以“习俗”为对象。那些自以为关心他爱着他的人们是一些“进入老境”的人。 但浪子还是回家了。他回家是因为他决定“在从前未能做到的而只是简单的等来的事物中挑选最重要的补上”。他将“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诚挚的谐和,这种谐和,任凭你自己将来怎么转变,都无需更改”。在这习俗编织的家中,在这生疏的世界上,“你的寂寞”将是“你的立足点和家乡”,“从这里出来你将寻得你一切的道路。” “再一次并且是真正地承担起实现童年的重任,这就是浪子回头的原因。” “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 附言: 当代中国,社会经济政治的改革正如火如荼。文化和艺术不可避免的商业化、娱乐化。学术明星遮盖了学者,流行歌手驱逐了诗人。科技产品的花样翻新让读书几乎成了古典的缅怀。在愈演愈烈的物质狂欢中人渐渐迷失了自身。这一切正一一印证了海德格尔关于“贫困时代”的定义。在此并非是为贫穷落后唱挽歌,物质的贫富并非人与人之间的根本分野,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应纯然是悲剧性的,正如同从未曾有过也不会有人间天国一样。只要死亡仍是万物的终极法则,只要爱仍是人世间最后的居所,我们就要有勇气刺破层叠的谎言,拒绝虚假的安慰。对于那些先行的“贫困时代的诗人”,我们即便不能成为他们的一员,他们也可以作为星辰和灯火,给黑夜中行走的我们以真正的慰藉与指引。 参考书目: 1、《上帝的故事•里尔克散文随笔集》 李永平 叶廷芳编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版 2、《马尔特手记》(注:此为《布里格随笔》另一译名) 曹元勇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3、《里尔克诗选》 黄灿然译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4、《圣经•新旧约全书》 中国基督教协会1995年版 5、《林中路》 马丁•海德格尔著 孙周兴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 6、《艾略特诗选》 赵萝蕤等译 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7、《拯救与逍遥》 刘小枫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里尔克哲学诗社——欢迎里尔克诗歌爱好者 (阡陌–深巷青杏)
- 说一说:大家都是怎么知道里尔克,并喜欢上他的 (olivin)
- 寻找热爱文学、心理学、哲学等人文社科类的读书搭子,共同成长~ (修心悦读会)
- 里尔克诗选 黄灿然译本 (Kong@)
- 求助Lass dir,dass Kindheit war翻译 (f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