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泽明的哲学
老丁
稿源:南方都市报 文琳 □在读博士生,日本东京 这不是一本有关电影的书。它有关记忆,过去,人生的美妙际遇,只不过这些都围绕一个叫黑泽明的人来展开。 作为回忆录,这本才两百页的小书太薄,所以它更像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黑泽明素描。作者川村兰太想要实现的大概只是描述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关系,关于一个令人尊敬的长者,在他人生最后的二十年,怎样把他“巨星的光芒”照射到了另一位彷徨青年的人生之中,并用从自身的失败处获得的一点经验,给予他继续活下来“努力”的动因和意义。 在写于1987年的自传《蛤蟆的油》中,黑泽明回顾了自己的童年和拍摄电影前七十年人生。1987年,黑泽明已经拍出了让他的事业达到最高峰的《影武者》和《乱》,但之后的《梦》等影片,或者说一个老年的黑泽明,一个咏叹调的渐渐退出舞台的黑泽明在自传中却不涉及。这样一想,《从黑泽明那听到的事情》这本书倒是可以看做是《蛤蟆的油》的一个续集。黑泽明的最后二十年,一个叫川村兰太的人试图回忆起一切。 “你必须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与黑泽明的交往缘于川村兰太34岁时的那次搬家,从郊区搬到另一个郊区,他不知道,他的邻居恰巧就是黑泽明的女儿黑泽和子。由于妻子与和子情同姐妹,也因为“黑泽家热情周到的家风”,两家由此经常往来。 那时正是1979年《影武者》的拍摄期间,家庭聚会上的黑泽明显然不能从工作里跳出来,心不在焉,然而又一点不勉强自己,吃到一半在大家的谈笑中突然放下筷子,说一句:“对不住,呆在这里实在难受得很。”然后就从饭桌上起来,闷声告辞了。 在此后的数次聚会上,黑泽明的情绪明显表现出与电影的拍摄状况同调的倾向,然而《影武者》终于顺利上映了,川村收到邀请函得以作为“亲戚”身份去参加首映。在另一次的家庭聚会上,心情大好的黑泽明给他讲自己的人生观。 黑泽家素有“奢侈之风”,对生活品质尤其是食物非常讲究,川村自言普通白领的自己就拜黑泽家而领受了不少好东西。“你必须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他说,“拍电影也是这样,不知道最美味的东西的滋味,就没有辨别能力,而导演要做的就是辨别出最好的东西,把它展现出来。”并开玩笑说自己挑选副导演的标准只是一个,“看他能否发现一家最好的饭馆点最好吃的东西”。 看到这些地方,读者大概是会不自觉放下书,而发出笑声来的吧。 “创作就是记忆” 黑泽明曾经说,“我的人生如果减去电影,就等于是零。”他说的大概是对的,1980年《影武者》上映,东京有乐座的爆满,令川村相信这是“日本电影产业复活的一夜”。之后的影片《乱》中对彩色片的尝试也展示出一个更加“敞开”的黑泽明的诞生。 黑泽明父子都具有爱挑战、不服输的性格,但是尽管黑泽明努力调整和适应新社会的规则和运作方式,《乱》在日本国内的票房结果也不令人满意。黑泽明是有点完美主义的,个人生活里对物质的讲究,放到他的电影里,黑泽明多次出现拍摄资金的问题,也大概跟他这种“完美主义”有关。他讲求画面质量,也因此看不起电视传媒,认为那是“粗制滥造”的代名词。八十年代以后他的儿子黑泽久雄成立制片公司来与父亲合作,多少也有点帮助不擅管理财务的父亲的意味。 在拍摄《八月狂想曲》时,黑泽明将自己的电影命名为“文化电影”,他批评现在的新锐导演,“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激情和不稳定的创造力,这让他们只能在周边徘徊。”他认为电影只是与记忆有关,或者说所谓创作不过是挖掘记忆,作为日本导演,他热衷于在现代记忆起日本人深层的东西。 批评完立志于电影的青年人,他又非常愿意帮助他们,给他们写去美国深造的推荐信,“利用我是可以的,我愿意做青年人的踏脚石,但是我只是希望青年人要更努力,要学更多的东西。” 在黑泽明生前最后几年的1995年,他与川村有一次近乎呓语的谈话。“他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前面,突然说:‘现在到底和过去不同了’,又说:‘我还没有简历。’”川村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85岁的他为何要突然说起简历。 “以前,我应征副导演的时候,只要五个人来了五百个人,东大,庆应,早大的,而我只上过高中,学历什么都没有,然而我就是被录取了,不愧是那个时候的东宝公司啊。而现在,恐怕是不行的。” “死者应该给生者活下去的勇气” 在《从黑泽明那听来的事情》中,与黑泽明的电影交叉的,是黑泽明对于死的态度。黑泽明在《蛤蟆的油》中曾评价自己家族的人,“感情过多而理性不足,多愁善感,处事厚道,感伤情调过浓,浑浑噩噩”。 在拍摄《影武者》期间他的那次自杀,几乎是众所周知的。黑泽明曾对川村感叹,“我是诸恶的根源。”“我厌倦了老是在思考过去的事情,沉迷于这些只是浪费时间。”而后来黑泽明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川村写道,“对于那次自杀未遂,不过是黑泽明试图将自己的电影再拉回来的一种仪式。”就像人往往必须先经历过一次“死”,他才能重新“生”一样,死不一定要真的结束生命,一种仪式般的象征性的死也能起到祭奠过去的作用。 这也是后来在《影武者》中有一场主人公在河边死去的戏,据川村说其实这是黑泽明在编剧时强烈要求的“死”,在拍摄时也尽挑剔之能事,仿佛在他心中早已有了那幅死亡的画面,他只是要通过电影将那个自杀时的自己表现出来。在摄像机后面拍下影武者的死,其实不过是想亲眼看到一个过去的自己的死。 在妻子喜代的葬礼上,黑泽明竟把注意力放到观察前来葬礼上吊唁的人,他觉得葬礼上人非常有趣。他说:“我们活下来的人必须明朗地与死者告别,应该从死者那里承接到继续活下来的勇气。” 现在已经自己开设公司的川村兰太在书的末尾写到,自己从“在黑泽明左右”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到现在积极寻求“自立”之路,这是黑泽明的人生所给予自己的暗示。黑泽明所留下的,不仅仅是他的电影,对于有机会进入黑泽明的生活的少数幸运者,黑泽明教给他的更多的是怎样克服以及与我们的时代相处,而后为什么我们应该更加努力,坚定生活下去的哲学。 现在黑泽明已经去世11年,黑泽明的意义已经渐渐连同他的电影一起,化身成为一个消逝的时代的标本,他的辉煌与失落本身便融入了这个“转型”进程中。作为电影人,黑泽明并不单纯是一个成功者,相反他怀着传统的电影美学站立在一个多少面目全非的新时代,用他的柔软的才情去磨合硬性的经济运作方式,作为一个经历众多的长者,他满怀“生活下去,加倍努力”的哲学,而这也正是川村兰太等后辈们从其身上所得到的最大正念和福祉吧。这本有关回忆的小书本身就如同一部黑泽明式的黑白电影,在朴素的场景中展现出过去的无限色彩,十足温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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