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员 - 玛莫里斯
雨中有座浪淘狗(莫往莫来, 悠悠我思)
上大学之前的那一年夏天,我是海盗岬海滩的主救生员。我认为那儿从来没有过真海盗,可是这名字却让我觉得,我住的这地方很可能会发生点儿什么奇怪而神秘的事情。我是在那个半岛上长大的,那是我的家。眺望海水,我从来不觉得单调,相反,我喜欢琢磨在视线之外有些什么,琢磨有一天我会怎么样航行到对岸去。 那长条形的海滩曾经由雪白的沙粒组成,但已开始变暗并显得不怎么新鲜。条纹伞和沙滩椅在那里排成一排。而我陶醉于遮阳伞插入沙子里时的微妙的移动,陶醉于我皮肤上铜色脂的气息和我吹哨时人们抬头看我的样子。自打贝利·曼多淹死之后,那些人的脸上总是轻微地带着一点儿惊骇的表情,好像他们的一个亲人被海浪卷走了。 我的青年时代有四年是在那里做救生员。我守望这片海滩。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曾在那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夏天,手里拿着红桶和铁铲。我看到海滩上来了越来越多的遮阳伞。我看到那些曾经做过救生员的男人们变得肌肉松弛,看到在我之前管理了五年海滩的瑞克·斯班瑟脱落了头发,还看到那些苗条女人的身体由于怀孩子而膨胀。我看到所有这一切但并留下多少印象,它们像河水一样流过我的身体,不会在此停留。 那时我十八岁。我在鼻子上抹氧化锌药膏,哨子挂在脖子上。四号铜色护肤脂涂遍我的身体。我可以用一只胳膊就把女孩子拎到空中,我还热衷于在海滩上散步,两只胳膊的二头肌上分别挂着一个女孩儿。女孩子们守在我坐的瞭望椅下,像遭过海滩的人不离救生筏,而我却能做到行为毫不越轨。 对我来说,如果没有劳雯娜太太,本来那会是一个完美的夏天。每天在同样的时间里,大概是早上十点钟,劳雯娜太太来到海滩。她从来用不着要我为她支起那红白条的遮阳伞,因为她每天总是在同样的时间里来,所以我总是提前为她准备好了。劳雯娜太太先是像猫那样伸展身子,打开一本书,那本书几乎天天翻在同一页上,她就那么呆上几个小时,然后离去。她从来不走近水或者坐在阳光下,也从来不去卖热狗的柜台,只是一味地坐在伞下,头顶着草帽。除此之外,她惟一剩下的事情似乎就是把她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放在我的身上。 那时她也许只有三十岁,可是看上去却很老。她有一头火红的头发和又小又紧凑的身材。我妈告诉我,她从前同一个房地产商结过婚,在她流产了两次之后,那人抛弃了她。她就是没法儿怀住那两个孩子。有天傍晚,在我爸喝啤酒看电视体育节目的那个小屋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我妈在我耳边悄悄地说起这件事情。后来,在一个冬天暴风雪的日子里,我爸突然去世,这女人的神秘的世界也就似乎永远地对我关闭了。 我也不关心这样的事情——那些怀得住或者怀不住孩子的女人们,那些在生活的半道上被离弃的、孤零零的女人们。我有爱我的女孩子——那些夏日的女孩们,她们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赤裸的完美无瑕的肚皮。这年轻时代的最后的夏天,对我来说会是一个完美的夏天,如果我不曾意识到,那个有事相求才会开口、该回家时才会起身的劳雯娜太太正把我每时每刻的每一个举动都看在眼里;如果我不曾觉得,当我把目光放在水上,劳雯娜太太的目光却放在我的身上。 瑞克·斯班瑟总是周末才同妻子莎丽和女儿贝吉一起到海滩上来。沙丽在我小时候曾经照看过我,她做大缸的热巧克力,我们就一面看晚场电影一面喝着。她喜欢那些真正吓人的电影,那些影片里有巨大豆荚吞咽人或者从污泥中涌出什么怪物威胁整个街区,而每当出现吓人的东西,沙丽就会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让我觉得,尽管她正照看着我,却好像我正照看着她。 后来她就嫁给了瑞克·斯班瑟,有人说她是不得不嫁。他们结婚不久贝吉就生了下来,沙丽穿比基尼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工作日的时候沙丽总是同她那曾经和我们作邻居的母亲雯斯顿太太一起到海滩上来。每当周末瑞克也会一起来,我就会看到他无精打采地躺在沙子上,在家人的包围中百无聊赖。只要他能够有机会从她们身边逃脱出来,他就肯定会让自己扎根在我的瞭望椅下。 小男孩曼多失踪那会儿,瑞克正当着班,这曾经是他热衷的话题。在海盗岬的历史上,贝利·曼多的淹死曾是记录中惟一的死亡事件,第一次瑞克告诉我有关男孩曼多的事情时,听上去像是对我的警告,而不是承认淹死人是他瑞克的错。可是,在我的瞭望椅下呆了许多个周六之后,这故事就开始长大并有所改进。“是这么回事,”瑞克说,汗珠子在那块头发曾经呆过的地方闪闪发光。在瑞克的荣誉史上,他曾经有过一个结实的游泳者的身材和厚厚的金发。“它发生得那么快。”只是一瞬间,当那个孩子在海边玩着小桶,而父亲抬起了头,一个朋友的招呼使他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瑞克在此还会为我补充上对话,“咳,乔,还好吗?下周六来和我们吃顿晚饭怎么样?”或者,“怎么,你老婆又让你忙上了。” 这些话本来并没有什么害处,可是当那个父亲回过头来的时候,当他目光转向海水和岸边接触的地方,几秒钟之前贝利一直挖着沙坑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成空的了,海浪卷走了贝利,留下一片空白,不是一个很大的浪,却也大到足以把他卷入水底。当我仔细观察海面时,瑞克很乐意接着描绘那场海滩上的搜寻,那场救生员的巡查。他描绘自己是怎样沿着海岸线始终不停地游,直到几个小时之后,大海把肿胀了的、并且奇怪地出现了海水颜色的贝利·曼多带了回来。 那个线条女孩子们黏着不肯走开,我不得不离她们远着点儿。她们会自告奋勇要为我买东西——可乐啦,热狗啦,或往我的背上擦防晒油脂,而我像宠儿一样高高地坐在椅子上。我喜欢呆在她们的顶上,因为我朝下看就会看到那些游泳衣的里面,尽管她们知道我正打量她们的乳房,却从不试图躲避。 其中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的欣蒂·哈维柯,有几个周六的晚上,我妈把车让给我的时候,我们约会过几次。还有莎丽·克拉尔熏,只要摘掉牙齿矫形钢套,她就会马上漂亮许多。蓓姬·曼多也是她们中的一个。有的时候我环视整个海滩,看到曼多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一个当时已经差不多同我一样大的女孩儿,他们惟一的孩子。蓓姬当时正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并且因为放浪而小有名气,她常常对父母大声喊叫,除非蓓姬有的时候会去游泳,否则那夫妇俩就会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读报纸。若是蓓姬游泳去了,曼多先生就会穿着运动鞋站在水里,海浪拍打着他的双脚,似乎凭着他那份专注,就能把离去了的重新找回。 我呆在椅子上高出所有的人,像灯塔一样双眼巡视着海滩。我能看到蓝黄色条纹伞下的斯班瑟,看到小贝吉跌跌撞撞地走。只要瑞克在,贝吉就赤起膊吃沙子;但只要都是女人,贝吉就好好地穿着衣裳。得过心肌梗塞的坡特尔先生也在那里,手里握着一个有点儿分量的东西,沿着海岸线来来回回地走。还有那位劳雯娜太太,只要女孩子们走近我,她就总是在那儿观察我的每个举动。 夜间我的梦同其他男孩儿一样——我梦见女孩儿的身体,这些梦使我从睡眠中醒来,让我浑身湿透,床单乱糟糟地纠缠在身上。梦使我半夜里爬起身把窗子敞开,自父亲死后在大床上再也睡不好觉的母亲就会大声地嚷嚷,“你没事儿吧?哪儿不舒服了吗?”我的梦大都如此。但有的时候也有其他的梦,关于水的梦,或者时而噩梦光临。在噩梦里我从一个很高的角度看到我自己。我是手提水桶的小男孩儿,正在家长、遮阳伞、水桶和铲子组成的场景中玩耍。然后,我在沙子里挖坑时,从我的身后,总是我的身后,海水上涨了,黑魆魆的海水汹涌地冲向天空。 整个夏天,只要能偷偷溜开,瑞克·斯班瑟就会跑过来坐在我的救生员椅下聊过去的日子。瑞克曾是我接受红十字训练时的老师,教出我一些有关潮头卷浪和下层逆流以及海水表面突然变化的知识。我当上主救生员的那一年夏天,他只有二十六岁,但是,当那些皮肤晒成了古铜色的女孩儿递给我可乐、或者询问我是否需要往背上再擦些油的时候,他却总是喜欢说:“你呀,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你不知道你得到了什么。”他会总是用同样的方式说这句话,所以终于有一天我对他说:“那是什么,瑞克?我得到了什么?” 他伸展开胳膊像是要抱住整个海滩。“你得到了所有这一切,它是你的。” 我笑起来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他接着说,“我得了现在这份工作,卖计算机零件。我得去整个新英格兰的零售商店,哪怕是在冬天,冻死人地冷。我真想呆在别的什么地方,干任何一种别的工作。可我能干什么呢?” 他指着那位正朝我们这边打量的劳雯娜太太,她的小说平平地摆在她的毯子上。“你知道,我认识她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她嫁给那个扔掉了她的男人之前。”于是我朝劳雯娜太太望去,而她并不因此转回身去。我无法想象有人会在“什么时候”认识她,不管那是什么时候。“她过去可是个人物呢,”瑞克说,一面在牙齿间吹起了口哨。 紧接着,欣蒂·哈维柯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送给我的加满了配菜的热狗,而她把它递了上来。然后是穿着比基尼的蓓姬·曼多大摇大摆地走过,让她爸惊愕万分。我抬抬我的帽舌,而瑞克仍然继续不停地说着。“你不知道,”他说,“你有多么幸运哟。” 那一年的夏天我十分欣赏我的身体。我欣赏它的结实劲儿和晒成古铜色的皮肤。但是最让我陶醉的是人们赞美它的方式。那些我不认识的女孩儿也会走过来,捏捏我身上的某个部位。那些身体被鸡皮和蓝色血管覆盖的老人们打量着我,就好像我是博物馆里的一件代表他们生命的展品。我因此喜欢在海滩上散步,在那些想要得到我的女孩子们中间,在那些想要成为我的老人们中间。 可是坐在那把椅子里却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因为当一个救生员,你的眼睛就得永远盯着水面。你根本看不到什么,于是,有的时候你又开始看到了些东西。我就曾看到我以为是我梦见过的海浪直冲着我涌来,但事实上那只不过是一块云和海水的汇合。我还看到了魔鬼从大海深处升起,其实只是一条大鱼跳到了空中。尔后在压根儿就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也会见神见鬼的。我看到分明正呆在我眼前的人突然间无影无踪,甚至还听到海浪的后面传出大声的呼救。好在这些不过是所有救生员都会有的幻觉,任何人看一样东西看得太久总难免如此。 不停地监视海面对我来说有时的确很难,所以我很欢迎女孩儿们搭伴儿。尽管我从来没有打定主意做这件事,可是有一天我还是约了蓓姬曼多一块出去。她曾过来递给我一瓶可乐,而我朝下打量着她。然后我就说,非常简单地,“你想星期六晚上看场电影吗?” 周六晚我去接蓓姬。她穿了一条粉色的棉裙,系着面条似的的系带。她的父母站在门口,表情颓丧,好像我要带她住在另一个国家里,还说了些没用的诸如“早点回来”之类的话。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由于一个海浪扫过生活就无可救药地改变了的人们。 我们去了一家汽车电影院。我让胳膊悬放在椅背上,而她的头斜靠在我的胳膊里,我感觉到胸口上她的呼吸。当我拉她贴近我的时候,她朝我仰起头,把嘴唇送到我的嘴唇上。蓓姬是温暖的,活生生的,我知道我将会得到所有我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我把自己的脸凑近她,“告诉我贝利的事情,”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她先是稍稍挪开了身子。“什么?”她说,脸发着红,看上去晕乎乎的,像是刚刚睡过。 “贝利的事,我想知道。” 她坐回身去,甩着她深棕色的头发,“贝利?” “你的弟弟,淹死的那个,”好像她不知道似的,“给我讲讲那件事吧。”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我见过的女孩子们常有的表情,吃惊而难受,像在生物实验室里一只要被拉脱臼的小鼠小兔什么的:“你想知道贝利的事?你干吗想知道贝利的事?你干吗想知道贝利的事?” “我不知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当你看一块沙地,你生命的一部分就不存在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很想知道;我还很想知道在她的想象中,身体处在海水的深处会是怎样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瑞克·斯班瑟讲这件事讲得太多了,但我很想听她讲些没别人能告诉我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在她看来我的要求过于古怪。“我是救生员,”我解释说,“我怕做错事情。” “好吧,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这时她恼了,看上去比她的年龄老了许多。“我爸看了别处,贝利就淹死了,以后就没人再和从前一样了。你要知道的就是这些吗?” “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儿。他小时候你带他玩儿吗?” “我弟弟死的时候我才四岁。”她朝车的另一边猛地移动身子,以致车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就像什么人正要钻进车子里来。“你有毛病,”她憋着气说,“送我回家吧。” 出事的那天是一个特别平静的日子。一个温和的西南风吹拂的周六。那一天海浪几乎停止了拍打,眼睛望着海只会感觉到催眠的效果。要是看犷放飞溅的浪头会容易得多。那一天我就是没有办法让脑子清醒。 一大早瑞克·斯班瑟就站在了我的救生员椅下。他站着说,“你知道吗,伙计,我一直在想。我可以干点儿什么别的事儿。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去上夜校,没准儿以后当个教练。我就不用干这挨门串户卖东西的破烂事儿了。” “嘿,”我告诉他,“有的是你能干的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在盘算开一个零售商店,也许专卖电脑软件。你觉得怎么样啊?”当欣蒂·哈维柯拿着瓶可乐走来,瑞克·斯班瑟说了上面这一席话,看上去挺高兴;他眨了眨眼飘然离去。“以后再聊,”他一边说,一边朝他的遮阳伞走去。 “嘿,”欣蒂说。“下班后你做什么?”我朝下看了一小会儿。欣蒂穿一套两截式蓝绿色泳衣,整个腰都裸露着,头发又黑又直,眼睛也是黑色的。她开始像只猴子那样往我的椅子上爬,她笑着,“嘿,你到底做些什么?” 这时蓓姬·曼多正巧走过。“他这人有病,”她大声喊叫着,“他不正常。” “没像你那么不正常,曼多,”我回嘴说,“跟你可不一样。” “哈,是吗?跟他去趟汽车影院。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说什么呀?”欣蒂问道。 “噢,什么都不是,”我这样说。可是事实上,蓓姬已经扰乱了我的心情。这时欣蒂几乎爬了上来,我琢磨着周六晚上带她出去。那时用不着看,我就能感觉到劳雯娜太太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欣蒂继续朝我靠近,我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拉她到我的椅子上,就好像我认为这样做能让劳雯娜太太发疯似的。 也许只有一刹那我走了神,但突然间我觉察到喊叫的声音,它使我吓了一跳。我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不过那声音太响亮,也太清楚。也许我的眼睛有一分钟不在海上,或者两分钟,但决不会比那更长。也许这是整个夏天中我第一次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我的本能开始起作用,我撒开欣蒂,在椅子上站起,我抓起望眼镜搜寻水中的迹象——挥舞挣扎着的胳膊,上下浮沉的脑袋,集聚着的人群和跳进水中的家长们——然而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可是我还是听得到那叫喊声,于是我跳进沙子里,在海滩上来回奔跑。 那时我看到了瑞克斯·班瑟在烫人的沙地上跑过来,别扭地挥舞着他的手臂。他向前跑,再向后,然后又再向前,活像一只想要玩儿游戏的狗。他不停地挥舞着,喊叫着,之后又匆匆地跑回,后来那位由于心脏衰弱而不得不在海滩步行锻炼的坡特尔先生气喘咻咻地朝我走过来。“一个孩子,”他说,镇静得令人吃惊,“就在那儿。”他手指着斯班瑟家的遮阳伞。 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发生的事情惊呆了。我在朝前方搜寻,可是出事的地方却在身后边。一群人早已集聚在那个蓝黄色条纹伞的周围。曼多夫妇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开始走动,曼多太太紧挽着她丈夫的手臂。我看到来回移动的人们的轻微的癫狂。我跑向瑞克。他一把抓住了我。“是贝吉。”他像挥一块湿毛巾一样拼命地摇撼着我。“拿上你的用具。拿上你的该死的用具。” 我跑向瞭望椅,抓过急救箱,飞奔着,沙地上双脚烧灼。推开聚集的人群,我看到了贝吉·斯班瑟,她的脸肿涨了起来,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双眼死盯着一处,变成了蓝色,蓝得如同我守望的海水,于是我知道这就是贝利·曼多的颜色,是贝利被推回到海滩上时的颜色。 “她咽了什么东西,”瑞克说。他剧烈地颤抖着。“做点儿什么呀,伙计。”眼泪流下他的双颊。“我什么都试过了。天哪,请做点儿什么吧。” “你害了她,”雯斯顿太太跪在地上,喊叫着。“你害了你的女儿。” 而沙丽,眼泪在脸上流淌,不停地猛击女儿的后背。 “把她转过来,”我说,我把贝吉朝下倒提着,敲击她的后背,可是她还是没有呼吸,没有声音。我又倒提了她一次,像提一个沙漏,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用胳膊紧紧抓住这要死的孩子。 “你害了她,”雯斯顿太太尖叫着,指着瑞克。“你永世也摆脱不了这罪疚。” 沙丽在我小时候看恐怖电影时曾经把指甲抠进了我的胳膊,此刻她又是这样。“你是救生员,”她实实在在地说。“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可是我已经用尽了所有训练时学会的招数,却没有办法救火贝吉·斯班瑟,她的嘴巴安静地敞开着,没有呼吸的洞口,背对着生命。 正在这时,我看到劳雯娜太太合起书,摘掉帽子,站起身来。我看到那个被抛弃被剥夺的女人,整个夏天在伞下凋萎的女人,此时正朝我们走来,她的红发在微风中飞舞,像摩西一样,她用双手分开那些惊呆了的看客,那些出主意的人,那些旁观者。她把那哭叫着的母亲推开,把那喋喋不休责备人的祖母掀翻在烫人的沙地上。她还猛地把瑞克推到人群里,从我的胳膊里一把夺走了那正在死去的孩子,使我的膝盖触了地。她搂着贝吉,那孩子的脸呈着海底最深层的颜色,身体僵硬静止。劳雯娜太太用自己的身体裹住贝吉,把那蓝色的没有呼吸的身体掩蔽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我跪着看着那女人,一天又一天我曾为她竖起海滩遮阳伞,我为她摆放好椅子,她可没向我露底,她的笑容被失败婚姻的悲哀所烦扰,她治疗着那颗我如今认识到是受了伤的心,劳雯娜太太,或许那时不到三十岁,正拼命地把孩子抓紧在臂腕里,吞没她,仿佛要把她带回到自己的腹中,然后按住某个我没有看到的地方。她用一种我在自然状态中从未见过的力量,在贝吉的肚脐上方用力挤压了三次,直到一个完整的、未损坏的绿葡萄从孩子的嘴里像子弹一样射出。 当贝吉开始喘息着吐出唾液,劳雯娜太太把这呜呜咽咽的孩子还给在沙地上哭泣的母亲。那位祖母头一回安静下来。瑞克颤抖地站立着,他的生活从此改变了。劳雯娜太太转身面向我站立的地方,我手上的急救箱正像一个午餐盒子似的晃动着,我觉得她好像正要对我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可是相反,她一句话不说就从我的身边走过,走回她的遮阳伞,然后收拾起她的东西就离去了。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睡。时间已经不早了,而我不知道打搅我的是什么,于是我走到楼下。在那个黑暗的小屋里我坐在我父亲的椅子上,直到我弄明白了我真正想做的。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地址。然后我上了车,把车开到了街上。我沿着海边的公路开着车,一直到离她的房子只剩下一个街区的地方,我把车停在了那里。 那是八月底一个明朗的夜晚,咸咸的微风从海上吹来。一个美好的夜晚最适于在海滩上散步,于是我慢慢地走,吸吮着海风。不久我走上那条街道,来到她的房子。二层楼上仍亮着灯,我在门廊上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就敲她的门,开始很轻,后来重了一些。 她终于走下了楼梯。黄色的长袍在腰间束紧,她的红发散落在肩上。“谁?”劳雯娜太太问道,声音温暖如同夜晚的和风。 “是我,”我说,“乔什·麦克。” 她慢慢地打开房门,开始只开了一小点。她奇怪地看着我,好像在努力回想从前什么时候见到过我这个人。“我是救生员,”我说,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该说些什么。这时,我突然间意识到,她根本不认识我,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地看我。我因此愚蠢地补充道,“在海滩上。” “是吗?”她含含糊糊地说。“什么事呢?” “我想谢谢你,”我说,尽管我并不真的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想谢谢你做的事情。今天下午。” 她仰起她的头。“噢,那碰巧是我学过的。有的时候我去上些莫名其妙的课。” “可是,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有注意到我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流淌在了我的脸上。可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自己站在劳雯娜太太的门廊上哭着,在这位事实上我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的女人的门廊上。我垂着肩膀,站在那里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自己像这样在那里呆了多久,后来她走近我,拉我靠近她,并且用她的胳膊搂住我的胳膊。她身上散发着洗发液和香脂的气息,并非如我以为的那样是盐和沙子的。那是我一生中头一回感觉到了在女人的臂腕里真正应该有的感觉,是女人,而不是周六晚上在我的车子里喘着热气的女孩子们。我感觉到的并不完全是她的身体,尽管我喜欢那身体的感觉;也并不完全是她的性别,尽管我觉察着它的存在。真实地说,我感觉到自己正渴望着某种将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我想要她把我带回,把我带进她的身体里,就像她下午救活贝吉时那样。 而她却很快地放开了我。我伸出手,试图抓住,仿佛她的胳膊能使我躲避下一回将要发生的事情。可是她一言不发地就回到了屋子里。“等等,”我说,“回来。”那个时候,我知道今后我将再也不会像那时想要劳雯娜太太那样想要得到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当她撒手让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里,我感到自己陷入了绝望。 这是那年夏天、或者所有其他夏天里我最后一次见到劳雯娜太太。说不定后来我又见到过她,只是我们互相再也认不出对方。那是我在海滩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那以后风向改了,天气变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离去,我的大学时代。如今海盗岬那一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也已经老了,或许同当年的劳雯娜太太一样地老,我眼中夏天的海水或遮阳伞永远都不再是一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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