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谭卓:当演员,赚钱不是第一要务(2016)
三万一瞬

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特约撰稿 覃仙球 吴虹飞 发自北京 “其实是一名谐星” 2015年最后一场《如梦之梦》,扮演年轻顾香兰的谭卓提前四个小时到后台,开始化妆。 这是她连续第三年出演赖声川这部长达8小时的舞台剧。 后台并没有外人想象那般忙乱得人仰马翻,倒是有种早年文工团多年下来的不紧不慢。女演员们各据一方,在各自化妆台前悠悠闲闲地描眉画目,不时相互打趣,用剧中娇滴滴的台词和语气,商量“拍演员合照时一定要群殴那个吹笛子的胡帅”。个个都是盘丝洞里的女妖精。 谭卓站在镜前用毛刷给自己上粉底。几种不同的毛刷轮番上阵,很有专业的架势。“技术不足,装备来补。”她扭过头来眯着眼笑说。 “这两年突然就感觉自己老了,粉不好上。”她微微皱眉嗔道,但脸上还是很匀净的。 化妆台上保温壶装着燕窝——旧时伶人留下来的传统。排练加演出,她们的嗓子都已经剑拔弩张了一个月。她一边化妆一边招呼其他女伴喝燕窝。一大壶燕窝,并不只给自己。化妆台上还摆着寿司和水果,不时有人过来扎起一块扔嘴里,几口下肚继续化妆。 “这屋里吃的就没断过,简直是一群饿狼!哪里像是台上莺莺燕燕的样子!”她的经纪人摇头叹笑道。总有谭卓的朋友送吃的过来,门口有保安把关,食物一概不许带入,经纪人就准备了一个大环保袋,随时出去接应,暗渡陈仓。 谭卓始终站着化妆。不久前她的尾椎受伤了,摔了一跤。“以前就有旧伤,加上新伤,得好好养着。”不能久坐。化妆间里给她备了一张按摩床,让她随时可以趴上面休息。站久了她跟经纪人撒娇:“我的小尾巴有点儿疼,我得躺一会儿。”一张画得艳丽的小脸如泣如诉。 “她现在拖延症越来越厉害了,我得盯着。”经纪人一副当家作主的神气。“刚才画个眉毛,拿着眉笔颠儿颠儿往孙铭晗那儿来回走了三趟,也不知道干嘛去了。” 女演员孙铭晗是谭卓在组里的闺蜜,一上按摩床,谭卓就和孙铭晗开始演,东北大炕唠嗑儿。唠猫屎咖啡,纯东北味儿,浓妆艳抹盘花头,一袭大花长旗袍,她斜侧半躺着,两腿性感地交叉叠放,一手撑着后脑勺,一手比方画圆,挥斥方遒,整个一有知识有文化的东北大碴子妞。旁人笑岔了气,她的节奏丝毫不受影响。 “《乡村爱情》谢大脚老了,该你上了。”有人边笑边喘气。 她大手一挥——“这哪能啊!咱要走文艺女神路线,啥叫文艺女神,懂不?”刘能的腔调,睥睨众生。 闹归闹,一上台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台上她是芳华绝代的年轻名妓顾香兰,从小被青楼训练出来的才情、娇媚、风姿和对男人的小心机、欲擒故纵,以及作为头牌被宠出来的天真、任性、清高,为了追求爱和自由,流落在各种男人的怀抱。最后被伯爵赎身离开天香阁,与许晴在舞台上交替的一场戏,她满脸是泪。 “娄烨跟我见面聊了聊,就决定用我了” 青年演员胡歌如此评价《如梦之梦》中与他同台的谭卓:“她演的顾香兰是骨子里的顾香兰,有一种韧劲。她是属于舞台的,她有天赋,有非常敏锐的艺术感。她是带有艺术家属性的演员。” 但谭卓自言“直到这两年,才真正开始想着要成为一名演员”。 她出生在长春,但自小漂泊。“小学换了三个学校,初中换了三个学校,高中换了两个学校,在不同的城市。” “从小学习好。高考前也根本不知道啥叫紧张。别人紧张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高考时候考场外边不是都会停着急救车吗?但我啥事儿也没有。中考第一天,我到了考场突然就觉得,哎妈呀怎么这么困啊。我就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考试时间过一半了我才醒过来,想到哎妈呀我这是在考试啊。才开始写题。到了高考,我第一天时间刚过一半就写完了,无聊,就在草稿上写写画画,画那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监考老师还过来看了我几眼。” 大学考到了河北,念主持专业。她的聪颖、灵动、毫不怯场令老师对她偏爱有加,带着去主持了各种活动,见世面,见人。然而毕业后,她放弃了主持人生涯。 “我不能忍受每天坐在一样的摄像机前,说同样的开场白。”她开始寻找自由度更大、变化更丰富的工作,最终决定,当一名演员。 第一部戏《美丽时光》,她陪一名男性朋友去试镜。结果她被导演相中,成了女一号。陆陆续续出演了好几部电影,清一色女一号。她是真的顺。别的女演员一开始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她一样没遇到过。基本上都是导演一见面,八九不离十。 包括娄烨。 “娄烨看到了我的照片。某天半夜,他的副导演给我打电话说娄烨想见我。第二天见面了,娄烨跟我聊了聊,就决定用我了。” 她成了娄烨第一部同性恋题材电影《春风沉醉的夜晚》的女主角。另外两个男主演,是后来成为娄烨御用男主角的秦昊,和后来改行当导演的陈思诚。 在《春风沉醉的夜晚》预告片里,她和两位男主演坐在同一辆车上,风掠过她的头发,她有些忧愁和迷茫地微微别过脸,眼角眉梢全是戏。 凭借在这部电影里的出色表演,谭卓入围了第62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女演员”。第一次站在戛纳的红毯上,面对闪花双眼的聚光灯和镜头,她只会“一个劲儿地傻笑”。 入行第三年,25岁,她就站到了世界顶级的电影盛会上,和世界级的顶尖女演员参加角逐。 在同辈的中国女演员里,她是唯一。在为数不多入围过戛纳最佳女演员的华人演员里,她也是最年轻的。 这样的起点不能说是不高。 “想拍文艺片,去找谭卓老师” 台湾资深演员金士杰“很欣赏谭卓身上的女学生气质。她在表演的时候很善感,也很脆弱。她有年轻的身体,年轻的音色,年轻的样貌,但不代表她对世界的认识不够深刻。她还在学习和成长,随时准备好了要打一场硬仗。” 入围了戛纳“最佳女演员”归来,谭卓并没有眼高于顶。 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成为下一位大制作电影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她却一言不发地转身,拍起了更小众的文艺片。 “她不善于经营自己。那两年,她觉得自己不想成为大明星,做一名跟别人都不一样的女演员就够了,她觉得那样很酷。”她的经纪人说。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大红大紫的欲望。我从小到大都这么顺,想做的事情都很容易就实现了,我对那些东西没概念。相反,我对自己没有尝试过的作品风格更有强烈的企图心。” 她接连拍了几个小成本的文艺片,《hello!树先生》、《山上有棵圣诞树》、《小荷》,导演均为风格迥异的独立导演。与女性独立导演刘姝合作的《小荷》,谭卓除了零片酬担任女主角,同时首次担任制片人,四处拉钱找资源。2012年,《小荷》进入威尼斯影展展映单元。 她没有选择进入金光闪闪的名利场,而是转身踏上一条布满荆棘、荒木和奇花异草交岔的小径。她甚至不知道这条小道通向何处,但走得如痴如迷。 在《烈日灼心》导演曹保平的新片《追凶者也》中,她首度出演一名小县城里的坐台小姐。 行业里的很多人对她有种误解,觉得她“高冷”。2010年去金马奖,李冰冰的经纪人纪翔见了谭卓的印象是“感觉很难接近,很骄傲”。五年后《如梦》剧场两人再见面,细聊之后才发现,原来谭卓性格还挺讨喜。 “也许是因为我看起来有些冷,公众面前很少说话,喜欢拍文艺片,也不为自己做任何解释,所以容易给人这种错觉。”她半皱着眉笑,“上学时老师也老跟我妈说我太骄傲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她对文艺片有种难以解释的感情。她非常仗义,小成本的文艺片,钱多钱少没钱都照样演,还帮忙四处找路子往外推。很多做电影的年轻人时常从前辈处听到这样的说法:“想拍文艺片,去找谭卓老师。” 她好像从来不去考虑“赚钱”这件事情。 “钱?我不缺钱,也没有什么需要花大钱的地方。我自己的工作收入足够了,平时又有各种朋友送这送那的,生活也挺富裕。”她笑了笑。在她眼里,当演员,赚钱不是第一要务。 她显然比其他演员幸运。公司一直任由她的性子,不给她定五年计划,制造新闻。但好的机会她都不会错过。 2012年,赖声川舞台剧《如梦之梦》大陆首演选角。这部华语地区最重要的舞台剧众星云集,首演名单包括许晴、李宇春、胡歌、金士杰等等。谭卓经纪人将谭卓资料发予赖声川。几天后,谭卓收到了《如梦之梦》剧组的邮件。当时她在意大利。 “邮件里说,我将出演年轻时代的顾香兰。那时没看过这部剧,也没看剧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看到了剧本之后,压力骤然加大了。原来她是一个如此重要的人物。” 她开始失眠。“因为我特别想得到这个人,我想怎么才能让她活起来。特别抑郁。还会打电话给演王德宝的闫楠哭。”第一个月里,他们都在798的玫瑰之名里排练,冬天,天寒地冻,“窗户都是封起来的,看不到外面的阳光,只有日光灯管,你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和富有舞台剧经验的金士杰演对手戏。 “有一天我和金老师演到他要带我走。我突然演不下去了。他一拉我,我死活就是回不了头。我觉得我没法跟他走,我心里还是爱着王德宝。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戏我演不下去了。脸上全是泪。” “刚开始跟她说着说着,一看,诶,她怎么流眼泪了,她哭了。把我吓一跳,是不是我让她伤心了。想赶紧安慰她。但又想,还是不要安慰她了。就让她伤心吧。伤心更能帮助她融入到角色中。”金士杰回忆起这些细节,眼里带些感慨地笑。 胡歌说起她也是:“谭卓在那一个月里只有两种状态:演,背台词。” 如果说第一年,她的“顾香兰”还有所青涩,第二年,第三年,她让年轻的顾香兰从字句里单薄的纸片渐渐站立起来,有了血肉和情感,有了爱和恨,任性和柔软,勇敢和怯懦。 谈及谭卓,许晴的语气则更为柔软和私密。“我和卓就像是姐妹,每次看着她演戏都会心疼,作为一个姐姐,看着她到了后台还是抽离不出来,哭得停不下来,真的很想帮她,也许是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她的这种享受会带有很多的痛。她挺较真挺轴的,非常纯粹。” 她确实是一个“笨”演员。演《春风沉醉的夜晚》时候,她让自己变成了“李静”。让“李静”在自己的躯壳里肆意生长,置换自己的灵魂。那几个月里,她不再是她自己。拍完电影,她感觉仿佛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永远留在了南京。 “褪去了生命的旧壳” 去年她独自去美国呆了几乎一整年。一个人住在纽约,每天坐地铁去学语言,学表演。 “每天基本上就是上学,没有其他事情。还有作业,每天下课坐地铁到家已经特别晚,就要马上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冲上地铁找个座位,在腿上摊开作业就开始写。争取到学校之前写完。所以周六一定要睡足觉,起来了就拿衣服床单出去洗。周日一定去博物馆,因为我特别喜欢艺术,纽约有很多好的博物馆。” 她每天给自己的生活费是10美元。 “10美元其实挺结实的。美国的超市都特别好,生食熟食都弄好了一盒盒放着。我就买那些。有肉有菜有汤,有时候10美元都花不完。第一天吃不完的,就留着第二天早上做早餐吃。这样就不浪费。” “因为从小我妈把我照顾得太好了,以至于我的生活能力特别低。我到现在都不怎么会做饭。因为根本没有机会做。” 从她出道当演员,母亲就一直跟在身边照顾,吃穿用度全不用她操一点心。甩手掌柜当习惯了,她分外大方,每到一处剧组,她就是一个移动粮仓。拍《小荷》时,剧组预算有限,谭卓母亲便三天两头往剧组里送亲自下厨做的饭菜,按照人数分装在一个个餐盒里。到了饭点,母女二人就开始给其他组员派发。 “在《如梦之梦》里演王先生的闫楠,跟我是很好的朋友,有天他突然对我说,谭卓其实你有公主病。我当时很诧异。因为我不喜欢这种女孩儿。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词会用在我身上。我就回家问我妈,我说妈我有公主病吗?我妈说,你有。” 她当时就彻底懵了。“我就想看看,把自己扔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每天花特别少的钱,到底能不能生活下去。” 出国之前的一年,她发生了一些状况。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在游泳馆里游泳。在五米深的跳水池。突然身体出现了状况,也许是抽筋了,就开始在水里沉浮挣扎。其实边上有很多人,但大家没有反应过来。很多人离我近在咫尺,我一伸手他们就从身边过去了。大家都在游泳,没注意到我。当时我特别绝望,因为人是清醒的,但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就竖着慢慢慢慢沉下去。特别难过但无能为力。觉得人真的很渺小,那么多人离得那么近,但我这个生命就要这样消失了。”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游泳教练救起了她。 她径直去了更衣室,给最信任的朋友打了电话求救。然后有条不紊地锁了柜子,去淋浴间淋浴。“穿过那条走道的时候,感觉特别奇怪,我就看着那些妇女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换衣服聊天,说家长里短,声音就在耳边,让我觉得特别陌生的画面,特别不真实,就像是我在旁观一部电影的蒙太奇。” 在淋浴间里,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热水哗啦啦流了下来——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眼泪这么宽,像瀑布一样。”她用手比了一下。那是一种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的哭泣。 “那天我正好约了许熙正他们,一个艺术创作团队,在准备聊一个艺术合作的项目。我们之前沟通了好久,好不容易人都齐了。直接拿杯子喝水,我看着水向我的嘴巴鼻子灌过来,就会下意识地要把水杯扔出去。只能拿吸管喝。他们觉得我不对劲,就问怎么回事。我就跟他们说了,他们都说,那你怎么还来,你应该马上去医院啊。”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宠儿。包括开始当演员就一路遇到这么多好的导演。但是那次溺水之后,就觉得我好像被上天抛弃了。甚至不如大多数人。那段时间,比如每天到了下班的时间,走在路上,看着人来人往,有雾气,有灯,就会觉得特别孤单。”她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 有一天,她去餐馆找一个朋友吃宵夜。一进门,所有人都齐刷刷看着她。“我当时就想,我已经这么红了吗。”她讪笑道,“心里觉得不对劲,就找了个墙角的位置坐下了等朋友,对着墙。后来朋友到了,我去洗手间,照了镜子,就知道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我。因为我的脸整个是绿色的,眼睛里透着丝丝恐慌,就像恐怖片里的人。之前我都以为自己已经调整得挺好的了。” 她去找了胡歌求助。“见到胡歌的第一句话,我就泪崩了。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知道你那时候是怎么走出来的。胡歌真的很好,就跟我讲了他那时的一些经历。我当时一听,觉得妈呀他那个比我还吓人。因为他出事时颈动脉已经露在外面了。所以说人就是善于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想着他那时候那么惨,我算是幸运多了。”她一抹鼻子破涕为笑。 她怕水。“我到现在一到深的水里还是会害怕,真的是立刻就没有呼吸。在上海拍戏时,我家人每周末都从北京飞上海,在酒店泳池的浅水区,后退着拉着我的手慢慢从浅的水里开始,来回走。虽然我现在还是只能在浅水里游,但至少我又重新能游泳了。” 过了一整年,她和许熙正一群朋友再度聚在一起,开始做一个艺术跨界的片子,谭卓在其中表演。“有一场戏色调和情绪都特别重,那天拍完之后,我突然觉得我从一个壳里走了出来。我之前的那些状态就像我褪去的一个壳,我就站在那里,回头就能看见那个旧壳,我向前走一步,它就落在后面了。那种感觉特别抽象,就像长了一双透明的翅膀,翅膀一挣一张开,整个人就从那个壳里出来了。其实我们之前也都没有想到。但是那一天,跟我之前溺水那一天,刚好隔了一整年。” 从此生命变得轻盈。她决定让自己的生活重新有所改变。 她不再抗拒很多事情,也不再逃避。她放弃了国内几乎全部的工作,去了美国。 再从美国回来,她顺利出演了第三年的《如梦之梦》,只是这一次,她轻松多了。 她整个人也明快了许多。连经纪人都说她“明显比以前省事多了。以前啊让她参加一些商业的工作不知道多费劲,这不要那不要的,倔得要死,现在很多事情也可以接受了。不再那么任性了。” 《如梦》演出结束不久,她再次得到了一个重量级的机会,中国最重要的当代视觉艺术家之一杨福东,向她发出邀请,担任他新一部电影长片的女主角。 在三里屯人声鼎沸的咖啡馆,他们见了面。“杨老师说话声音特别小,特别秀气。我经常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那天聊得非常愉快。过了几天,他打电话跟我说,他决定用我了,但他的这个角色台词特别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特别开心地跟他说,没关系杨老师,我不在乎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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