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质疑
端午的图书铺
《塞巴斯蒂安·奈特》是一部传记的元小说,内容是讲述V要千方百计为他已逝去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塞巴斯蒂安·奈特写一部真实的传记,为了这个目标,V对塞巴斯蒂安生前的种种做了详细的研究,试图一点一滴地还原真实地塞巴斯蒂安·奈特。然而却面临巨大的困难。 一、一元论的哲学意识与怀疑论 大卫·休谟哲学思想极重要的一点就是“怀疑论”的提出。是对实体的怀疑。休谟哲学的基本原则就是:“我们的观念超不过我们的经验。”休谟把事物说成是印象或观念的集合,坚持“存在就是被感知”的观点,站在经验论立场上对“实体”进行了根本性的怀疑。在休谟看来,我们关于实体的观念如果不是从感觉印象获得,就是从反省印象获得。但从感觉印象获得的只是一些颜色、气味、滋味等等感官信息,这些并不是实体的全部;另一方面,从反省印象获得的只是一些情绪和情感,这些东西也同样不是实体。因此“实体观念正如样态观念一样,只是一些简单观念的集合体,这些简单观念被想象结合了起来,被我们给予一个特殊的名称,借此我们便可以向自己或向他人提到那个集合体。”休谟认为,我们没有关于外物的经验,也没有外物与知觉的经验,所以我们的“经验”只有印象和观念的本身。“实体经验”非但不是桥梁,还是物与意识的鸿沟。但休谟只是对物质实体产生了“怀疑”而非否定,将“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全部取消。休谟指出,所谓“自我”(或“精神”)与“物质”一样不可知的,我们内心锁经验到的只是一些具体的反省印象,从来就没有一个脱离各种特殊知觉而独立存在的“自我”或精神实体。所谓体会我自己,必须有知觉,不能抓住一个没有知觉的我自己。 而纳博科夫,他的一元论的哲学意识与怀疑论有极大的关联。他也时常假借小说人物之口,传达他对世界的实体真实性的质疑。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主人公塞巴斯蒂安·奈特在其写作的小说《丢失的财物》中的一小个片段中说道“世界上只有一个真正的数字,那就是一。”在塞巴斯蒂安的第一本小说《棱镜的斜面》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就像棱镜斜面所反映和反射的事物那般纠缠在一起,完全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大家只是住在一间旅馆的客人们而已。甚至那是重头戏的凶杀案,也只是“看起来”发生了谋杀案。“没有人喜欢被谋杀”,是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看透自己的准确位置,也没有人喜欢被强行夺走自身的存在。也就是说,纳博科夫认为世界的真实是意识的真实而非视觉实体的真实。正像V批评古德曼先生不负责任的杜撰那般,“在古德曼看来,有六七件这样的事就足以填补他所谓的空白——塞巴斯蒂安在英格兰度过的青年时代。”而这些遗漏的日子所存在的意识,保留不下已不可见的实物“消失”,更说明了古德曼先生只是在回忆的废墟上“想象”了塞巴斯蒂安的青年时代。况且,古德曼先生投机倒把,心胸狭窄又自以为是,以他的“经验”,是无法领会塞巴斯蒂安生活的丰富的。连V的母亲都说,“我一直感觉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塞巴斯蒂安。我知道他在学校里总得好分数,他读了很多书,让人惊喜,他有整洁的习惯,他每天早晨都要洗冷水澡,尽管他的肺不太壮实——这些我都知道,还知道很多别的事,可是他的本性我却抓不住。”如此熟悉塞巴斯蒂安的人得出的结论都是“抓不住本质”,可见古德曼以点带面的结论是多么死板和草率。而“很多很多的”事,就是感觉印象和反省印象,而“真实”地世界都是在这样的不可靠地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真实”早已消失。 很明显,塞巴斯蒂安·奈特就是一位和纳博科夫具有一元论和怀疑论哲学思想的作家。塞巴斯蒂安把真实的自我投射到自己的作品中,纳博科夫亦是如此,他把他所察觉到的“真实”投射在自己的作品中。 二、谁对“真实”构成了威胁 按上文所论,体会存在必须体会所谓体会我自己,必须有知觉,不能抓住一个没有知觉的我自己。 对于V来说,塞巴斯蒂安是自己的哥哥并非自己本人,除了“不是我自己”之外,要复原“真实”还会遇到诸多阻拦。 首先是“回忆”。以“回忆”为线索对塞巴斯蒂安的真实生活进行“复原”的,首先是我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我的“回忆”中,哥哥是个爱恶作剧的人,和“我”之间的亲情关系十分淡漠,但在“我”读书期间对“我”的经费关心又是那么慷慨。然而在世上读者评论者的眼中,塞巴斯蒂安奈特就变得很严谨古板了。我所回忆的塞巴斯蒂安是十分率真的人,但在编辑和出版商那里他有事一个很较真和顽固的人。之后V决定从家乡开始研究塞巴斯蒂安的真实生活,他去见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位老师,但是这位老师回忆而讲出的事“要么完全走了样,要么我从来不记得的,让我怀疑是否确有其事”。这是人体年老的基本反映,可算作回忆的不可靠的生理方面。回忆的不可靠还有心理方面,就是刻意地隐瞒或无意识地隐瞒。刻意地隐瞒要算塞巴斯蒂安本人对其原手稿的处理方式——销毁。出于功利的目的或非功利的目的都好,总之他要把自己书稿的“回忆”全部清除。还有的隐瞒是出于无意识的,比如塞巴斯蒂安在剑桥学习期间的信息提供人,他跟V说了诸多的塞巴斯蒂安的往事,事无巨细,只要他记得的他都会告诉V。而说到一定程度,他却跟V说:“你已经把我榨干了,我回忆起来的事情越来越肤浅,越来越没意思……不值得花时间补充。”这点就意味着,回忆的大脑闪现过的片段不会全部都通过语言机制转化出来,而随着这些琐碎片段的隐匿,真实的情况就越来越不清楚。 再者是有人出于各种目的,隐瞒了真相,使得研究收集的材料就是非“真实”的,比如古德曼先生为了让自己写的关于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具有权威性和完整性,完全会忽略和他所写的内容相反相异的材料。还有个代表人物就是勒赛尔太太,他和塞巴斯蒂安奈特之间还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并让塞巴斯蒂安受了极大的伤,然而勒赛尔太太刻意隐匿了自己的身份。并误导了V在别人身上投射了自己的期待,导致很多的搜集的资料都是“虚构的”,这样一来,复原“真实”的工作还有辨别真伪的工作。不仅仅是别人,甚至是塞巴斯蒂安本人,也会隐藏一些从未说出口的“秘密”,除了上面提到过,他要求烧毁往昔的信件,其次就是他的写作本身。他的写作是充分暴露他自身写作思路过程的,增删改写都是接着后句直接写,因此所有他笔下出现过的词都会完好无损地作为意识的呈现保留在文本中,而缀联堆砌的文字却也呈现了杂乱的意识形态。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写作本身也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识流露。他的英文水平纵然很好,但依旧不能算是母语,在克莱尔小姐为其打印的过程中,就经常要进行修改,她的理由是“亲爱的,这句话用英语不能这么写。”但错误的句子所传达出的更忠实与塞巴斯蒂安的意识。而语法的错误会导致理解和接受的失效,在这个语言的转化过程中,真实的意识也遭到了质疑。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就算塞巴斯蒂安·奈特将自己的“真实”生活打散投射到了他的作品中,但也是经过了虚构的艺术处理的。为了写出“忠实”的传记,V先生仔细地看了塞巴斯蒂安写的每一本书。都是小说,既然是小说,这里面含有的已经是“虚构”的成分了。即他在一点真实地基础上,虚构了一个世界——“我没事,莉莉安,我只是刚刚建造完成自己的世界,我要休息。”塞巴斯蒂安对古德曼先生讲的那几个小故事——后来古德曼用这些概括了他的青少年,这些故事也是塞巴斯蒂安奈特虚构的。或者是根据经典典故做的有机改编。总之,他并非塞巴斯蒂安的真实生活,但是即便如此,古德曼先生还是采用了这五个故事。然而我们却更难以得到“真实”了,塞巴斯蒂安将自己消融在自己的作品中,等着有心的读者去发现。还有,就是当时他或他身边的人留下的各种“记录”。这也是纪实文学的特色,即根基实地记录来整理材料。主要还是古德曼先生自己的记录,还有塞巴斯蒂安的记录。并且这些记录转化为书写的过程中,细节也在不断地丢失。这里就产生了有趣的悖论:虚构的小说往往比忠实的传记更真实。 V决定采取书写的方式,记述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他萌生这个念头是因为古德曼先生传记的过于糟糕。然而,研究,记录,书写的过程一样也具有不可靠性。从记录到写作本身是一个缺失的过程,记录的精确性和与“回忆”相同的不可靠性,使得写作文本更加缺乏真实。而写作本身是讲求规矩的,V的写作先生从小就下很大功夫培养他在写作中要“怎样佯装无知,怎样表现文雅,怎样口气强硬,怎样说话干脆。”V深知自己对塞巴斯蒂安真实生活的研究将充满艰难,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件隐秘的事能说明我对写传记的任务如何缺乏准备,说明我的怯懦如何驱使我走向极端的话,我是不会在这里提到它的。” “当我终于拿起笔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写。”若此,他写的本就不是“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他写的是“我如何写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从提笔那一刻开始,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灵魂,就选中了V。所以V有一种“塞巴斯蒂安的灵魂在引导其写作和研究”的感觉。因为他一直就在写作自己。 结论是,我们无法完整还原塞巴斯思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我们也无法还原任何人的“真实”生活,我们无法还原真实,是因为我们只能生活在遗忘中,只能逐渐丢失,不能保留完整,生命本身就是个不断缺失的过程。 灵魂不过是存在的一种方式——不是一种恒久的状态,因此任何灵魂都可能是你的灵魂,如果你发现了它的波动并进行效仿的话。“来世”可能是一种有意识地生活在任何选中的灵魂或任何数量的灵魂里的完全的能力,所有这些灵魂都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可互换的负担。因此——我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 我们虽然无法还原“真实”,但我们可以追踪真实存在过的灵魂的“波动”,并效仿它。最终和同质的灵魂产生共鸣,也就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找到了永恒的意义。 三、存在的真实性 若按上文所作分析,V无论如何都无法写作塞巴斯蒂安 ·奈特的“真实”的生活,那么,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就像古德曼先生所说那般毫无意义呢?当然不是。 根据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的论文《存在与非存在:存在的心理疗法贡献》所述,人类的存在是绝对真实的。虽然会和与他相关的信息形成格格不入的感觉,一位心理医生时常在见到病人本人的时候会产生一种“惊奇感”,是类似于“豁然开朗”的那种惊奇。这种与另一个人的存在的相遇有一种震撼力,同时也可以引发两种情绪,焦虑或欢愉——即排斥或接受。而运用焦虑的模式去衡量个人存在,例如像古德曼先生那样为塞巴斯蒂安写传记,或一个精神病医生只是将病人看做“病人”,将注意力放在外部的条件上或专业分析下的行为机制上,采取了“逃避”的态度,那么就会惊人地歪曲现实。 萨特用一种稍微不同的方式更透彻地说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认为可以将人简化成原始资料、给定的驱动力(或愿望)、简化成依赖于主体存在的各个客体的若干属性来分析,就可能最终导致一种武断的物质体系。这些物质可称为机械系统,也可称为动力系统或者模式。然而这样做,我们必然会落入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我们人类要么变成某种无定型的泥团,注定要消极地听命于欲望,要么就变成一些不可再简约的驱力或倾向性的简单凑合。无论哪种情况下,人都不复存在,我们再也看不到“接受这种经验或那种经验的这个人”。 但V写作的方法虽然在外部资料事无巨细的收集来看,他依旧无法复原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生活真实。但因为V自身的潜能与价值,他在这些遗留的人事物中,感知到了自己的哥哥塞巴斯蒂安·奈特的存在,感受到了呼吸与共,感受到了灵魂的波动并进行效仿,于此,他就成为了塞巴斯蒂安·奈特,自然也就实践了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存在。 结语: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小说具备浓郁的自我探寻意味。根本原因在于他和西方的二元论哲学思想的背道而驰,他秉承一元论的哲学理念,对世界的真实性不断地提出“质疑”。他笔下会变形会分离的辛辛纳特斯(《斩首之邀》),《绝望》中构建的真我和“伪真我”,《眼睛》中碎片化的建构,《普宁》流亡过程中的身份认同的追寻。对于所谓的“现实世界”而言,我们每个个体,只是用存在于人本身之外的“实体物质”建立起来的。在人们拼命追寻趋同的外在实体物质的过程中,真正的自我消失,消失亦就无法感知,无法感知便不能自为地实现“存在”。我们现在天天所说的寻找存在感,缺失的根源是现实物质世界的信而不疑。 缺失存在感,意味着个人价值的抹杀,在《棱镜的斜面》,被谋杀的主人公高喊:“没有人喜欢被谋杀”。意味着没有人喜欢个人自身的存在被各种世俗、暴力、权威冷峻的锋刀压抑和剥夺。但存在感的寻找,是一件自内而外的事,首先要建立自己敏锐的感知力,让自己的灵魂波动起来,再去寻找相同的灵魂,以此实现自我的自为生长,牢牢地生长在细节建构的自我存在中,才会有非虚构的,真实的存在感。 真实不是不存在,只是我们视而不见。我们所以为的存在,往往才是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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