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铎•琴学流派今昔谈
来自:和稻古琴(吴派琴韵)
传统琴人在琴学流派的归宗上往往选择儒派居多,也有向往山林派的。在《今虞》的“琴人问讯录”中可以看到不少琴家自谓儒派,也有自谓山林派。这一类琴派的分流是从琴品、琴况、琴人理念出发来区别的。正如《春草堂琴谱》中“鼓琴八则”之辨派一则所说的:高人逸士,自有性情,则琴古淡而近于拙,疏脱不拘,不随时好,此山林派也。江湖游客,以音动人,则其琴纤靡而合于俗,以至粥奇谬古,转以自喜,此江湖也。若夫文人学士,适志弦歌,用律严而取音正,则其琴和平肆好,得风雅之遗,虽一室鼓歌,可以备庙廊之用,此儒派也。这是古代琴家所言的弹琴要辨派,以免盲从而误入歧途。古代文人学士操琴追求平和风雅、宁静至远、淡泊明志的精神境界。琴僧、居士、道士、山人是山林派代表人物,他们于寂静中修炼,包括诵经、打坐、太极、书画,抚琴也是调理身心的一项课目,其中蕴含佛道文化气息。 古琴流派另有一说,则是以操抚的风格不同来分流的。也就是着眼于古琴美学对琴风的辨判而区分不同的琴派。一种琴风的形成,是由多方面因素导致的。首先,某一琴人群体所追求的琴品是造就一个琴派琴风的基本内在因素。其次,自然环境、风俗人情、方言民谣等地域因素亦起主导作用。同时,琴学的传承,包括师承纽带和琴谱体系,在琴派琴风的形成和演变中也起着重要作用。自从唐代赵耶利分辨吴、蜀两派所言“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有国士之风;蜀声燥急,若激浪奔雷,亦一时之俊。”此后冠以地域称谓的琴派长期川流不息。宋代有浙谱、江西谱、阁谱之分,后来浙操徐门一直以浙派身份影响深远。明清以降先后出现虞山派、中州派、金陵派、广陵派、诸城派、泛川派、岭南派、九嶷派、淮扬派、梅庵派等,都是近现代很有影响的琴学流派。 虞山派以中正平和、清微澹远为其琴风特色;广陵派以运指细微、跌宕多变著称;诸城派以宽宏放达、刚柔相济见长。还有中州派的高古端严,泛川派的舒达幽远,梅庵派的绮丽缠绵,九嶷派的雄奇苍健等等,皆各具所长而风格鲜明。一时间琴坛大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势。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所在。如同国画、书法、昆曲、京剧等也都流派纷呈。文化艺术原本就不是商品,不要求所有的人接受同一种风格。有人爱油画,也有人偏偏独衷中国山水画;有人喜欢徐悲鸿的马,有人则酷爱潘天寿的鹰、黄宾虹那蒙蒙胧胧的山。各个琴派亦有各自的辐射圈。琴学流派是古琴生命的一种自然规律,同时也是琴学传承的主要载体。一个个琴派构成有机的琴人群体,有着各自的师承脉络,并且还有表达其流派特征的琴谱、论著等,往往会延续好几代;然后又发生一些演变,孵化出新的琴派新生命。如蒋文勋在《二香琴谱·论派》中言:“吴派后分为二,曰虞山,曰广陵。”而广陵亦以虞山为其渊源。 如今有一种说法:随着经济发展,交通便捷,流派将不复存在。真会这样吗?在巴黎一位英国琴友听我弹奏后对我说:“现在越来越爱听传统琴派了,喜欢丝弦琴。那千人一面的演奏听多了已经乏味。”看来琴学流派有她内在本能的生命力,很多青年琴友都持这个观点,他们说古琴如果没有了流派风格,都是一副面孔,弹奏再没有什么魅力可言,那就走到头了。在近现代,琴学流派的地域性确实在淡化,许多湘、川琴家在《今虞》琴人问讯录中自谓“熟派”、“宗虞山”。其实此前已有这种情况,“所传习多宗吴派,虽今蜀人,亦宗吴派”这是蒋氏所论清代琴界的风尚。上世纪前期以查阜西为首创立今虞琴社,兼蓄并包熟派、广陵、梅庵、泛川诸琴家。又九嶷杨时百及其弟子;蜀中顾氏等川派代表琴家,时常在各地举行琴会雅集,以琴会友,此起彼伏,蔚然成风,流派风格极富生气。由此亦可见琴学流派之魅力、生命力。诸城派生梅庵,梅庵又流传到港台海外,地域因素已无踪影。可以相信琴派确实在发生演化、派生,但不会从此消失。即使是琴家个人风格也替代不了不同的流派琴风。古琴流派是一个历史时期里琴人群体的文化特征。非个人技艺能与之相提并论,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最近常翻阅《今虞》,在琴人问讯录中,有顾玉成先生自谓“蜀派正宗,张孔山先生亲传。”有裴铁侠先生自谓“派拟虞山,师事张瑞山弟子浙人程桂馨,问于山东王心葵,友于九嶷杨时百。”有查阜西先生自谓“摹仿各派,均取之于谱并无师承。”有王蔼南先生自谓“中州派、蜀派。”有徐元白先生谓“始受传于大休开士,继游学四方,向无派别。”而徐文镜先生则谓“以谱为师。”湘西吴兰荪先生自谓“熟派,未明师承”。在李明德应答中说“曾从学于西蜀吴纯白先生,其宗派未详。”对《今虞》琴人问录的“传派”一栏稍加分析,可以发现,近代的琴人中对流派的认识和归宗有如下几种情况。 首先,多数琴人有清晰的师承脉络,并且明确所宗琴派。如诸城派及其弟子,又华阳顾氏一族及其弟子均宗蜀派,类似这一情况的还有广陵派、九嶷派、梅庵派等;另一种情况是有些琴人已明确自己所宗琴派。但不过其师承与其所宗派并不一致。如前所列举的前辈琴家裴铁侠即为一例。这是其二;同这个情况相类似有些琴人的琴派已明,而其师承不明或无师承包括以谱为师。这是其三;还有一种情况,有的琴人以谱为师,又摹仿各派;或明白表示“向无派别”琴学大师查氏、徐氏就是典型的例子。或许这是他们对流派的一种认识和态度。这是其四;也有的琴人师承已见,但琴派未明;而相反地有的琴人琴派已明,而未见师承;更有的琴人宗两个琴派的。凡此种种,情况多多,是很值得我们去研究的。因为这许多情形对现代琴人在发生影响。当今的琴人群中,非但可以见到如《今虞》问讯录中的种种情形,还会看到听到更复杂的有关古琴流派的说法。在这里谈下云可能会得罪人。但时常会有青年琴人同笔者交流中问及今天的古琴流派问题,就想借此回答琴友,谬误之处敬请批评指教。 近几年来,学琴的人在多起来,但是真正可以承当“为人师”的琴学传授人并不见增多。很多有志于琴学者往往抱怨良师难觅,他们只好以谱为师或者多方求教,在迂回曲折中摸索行进,这同传统琴学师承之传琴学弹已很不同。更有授琴者只注重个人技法小巧,于传统琴学流派之博大精深领悟无多,致使学弹者无所适从,不得其门而入。这是其一;还有把琴曲音乐性弹奏技巧同古琴流派对立起来的,藉以抬高个人演奏风格,淡化传统琴派。其实查先生的话,并没有否定流派的意思,而是从传统琴派的代表性谱本中,去摹仿各派,领略诸派精华。这一做法本身就有一定的高度和难度,不是一般人都能够办到的。徐公元白的“向无派别”也不是要取消琴派,其“游学四方”就必定同琴学流派有关。以笔者愚见,“向无派别”一说是徐公要表达一个观念:即他的琴学琴风并不局限于“浙派”;或者说同历史上的“浙操徐门”无直接联系,亦非传承“新浙派”。今天时有借前辈琴家只言片语之名,行取消琴学流派之实的,这无异于掩耳盗铃,此其二也。 通常琴人所宗琴派源于师承脉络,则琴派与师传琴风一脉相承,并无二致。这时琴的操缦风格大致上传达了所宗流派的基本风貌。然而,还有一种情况值得分析。琴人自谓归宗某琴派,实在是他对某派琴风的一种推崇、向往、追求,同其师承脉络并无直接关联,或者同他本人的操缦风格之间多有差异。所谓“三百年琴重虞山”就是这一情况吧!这在《今虞》的关讯录中就多有反映,如王氏宗中州、蜀派,或许就表明他对此两派的推重和向往。另有程氏、梁氏均自谓“浙派”,也只能作为他们对浙派的向往和敬重这一认识层面来看比较说得通。众所周知,浙派的兴盛在两宋,延至明代已趋式微,且多有演变,但师承脉络尚有迹可循。明后期虞山派崛起,重振琴风,一时众望所归。至此浙派已销声匿迹。清代中后期,另有“新浙派”的说法,同前古浙派实是两回事,已无任何脉络关系。因此,程、梁之所宗浙派,是指古浙,还是新浙?亦无从考证,由于他俩的师承未明,或许可以推测所向往的多半还是指古浙吧。现今“某派琴家”、“某派传人”时有见闻,琴派名声赫然,这是好事。不过琴人会有一问;今之言浙派传人者,是传“古浙”乎?或是承“新浙”乎?言虞山派传人者,三百年来师承脉络原闻其详。此其三也。 如今还有一种说法;浙人浙派,蜀人川派,常熟人则虞山派云云。这样说,无非是缘于这几个琴派的名头大,大树下面好乘凉。在社会上流传,至多是一种误导,如同有一则媒体报道说:“常熟是古琴的发源地”一样,无需担什么责任。但是在琴人中传开来就不同了,会有人问个究竟,或会叹曰:“人心不古。”蒋文勋所言“虽今蜀人,亦宗吴派。”这种风尚就愈觉可贵了。 中央已确定对非物质遗产保护工作的指导方针是“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据国务院办公厅05年18号文件)。无疑,传统琴学流派应是古琴遗产保护抢救的一项重要内容。古琴流派博大、精深,需要广大琴人认真学习,分析研究,去伪存真;尤其对于种种似是而非的现象要辨别认识清楚,才有利于古琴的保护、抢救,使得琴学的传承工作一步步走上正常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