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瑟纳尔:安提戈涅或选择
易寒(群星与萤火虫)
安提戈涅[i]或选择 遥深的中午意味着什么?底比斯上空的仇恨,犹如可怖的太阳。斯芬克斯死了以后,这座无耻的城市便没有秘密了,一切都置于光天化日之下。阴影降临到房舍脚下、树根,犹如水池底部残留的暗淡的水。房间再也不是黑洞洞的井、清凉的商店,散步的人,酷似无尽白夜的梦游者。伊俄卡斯忒自缢了,再也看不见太阳。人们在大白天睡觉、做爱。在露天睡觉的人,都酷似自杀身亡者。情侣像狗一般,在阳光下紧紧搂在一起。人心像田地一样干枯,新国王的心像岩石一样干枯。处处干旱,呼唤鲜血。仇恨毒化心灵,太阳的射线啮噬着良心,却没有压缩其肿瘤。由于滥用这些暗淡的光线,俄狄浦斯的眼睛瞎了。安提戈涅独自承受阿波罗弓射出的箭,就好像痛苦充当了她的墨镜。她离开这座火烧粘土的城池,城里人都有着一幅墓土烧硬的面孔;她陪伴俄狄浦斯出城,城门大敞四开,仿佛是把他呕吐出去一样。她引着同时又是她可悲的大哥的父亲,沿着流亡之路走去;他则感激将他投到伊俄卡斯忒身上的这个幸运的过错,就好像同母亲乱伦,只不过是为他生出一个妹妹的一种途径。只有等她看到他躺在立即变成保护神的复仇女神的床上,在比人的盲目更彻底的黑夜中安歇,她才会停止,因为任何痛苦,一旦沉浸其中,就能化为安宁了。忒修斯[ii]要给她衣衫、新床单,在返回底比斯的公车上给她一个位置。她谢绝了施舍,要徒步回城。那座城市将一场纯粹的灾难变成罪恶,将一次纯粹的启程变成流放,将一种纯粹的命运变成惩罚。她披头散发,汗流满面,成为疯子嘲笑的对象,理智者愤慨的对象,在旷野沿着大军的足迹走去,一路只见满地空酒瓶子、磨破跟的鞋子以及被猛禽当作死人的被遗弃的病人。她走向底比斯,恰如圣彼得返回罗马,只为让人钉上十字架。军队在底比斯周围安营扎寨,围了七层;安提戈涅从人缝中钻了过去,像地狱红色反光中的一盏灯似的无形无影。她由一道暗门进城,看见城墙上悬挂着砍下来的人头,就像中国的城墙那样;她溜到街上,街道因为仇恨的瘟疫,全都空空荡荡,地基又因战车驶过而震动。她一直登上花坛。花坛上那些妇人和姑娘,每当一声枪响没有打中她们的亲人,她们就高兴得怪叫。她那两条黑黑的长辫子之间充血的脸,在雉堞上悬挂的一溜死人头之间找到位置。她并不选择,无论在她敌对的兄弟之间,还是在打开的喉咙和自杀的人可恶的手之间;在她看来,孪生兄弟不过是一次痛苦的分娩,就像当初在伊俄卡斯忒腹中,也是一阵引起欢喜的悸动。她等待着失败,以便为战败者献身,就好像厄运是上帝的判决。她重又下去,被自己这颗心的重量拉着,走向战场的最低层;她踏着死者,如同耶稣踏着海波。在这些不同程度开始腐烂的人堆里,她认出波吕尼克斯:他的尸体犹如展露在一种不露面的阴险欺诈面前,他周围的那种孤寂,又像一支侍卫队。她转身背对旨在惩罚卑鄙的清白。厄忒俄克勒斯[iii]的尸体随成功一起冷却,他即使活着,也已经制成了木乃伊,放进荣耀的谎言中了。波吕尼克斯即使死了,也像痛苦一样存在,他再也没有别种可能,不会像俄狄浦斯那样最终成为盲人,不会像厄忒俄克勒斯那样赢得胜利,也不会像克瑞翁那样登上王位——他不可能固定下来,只能腐烂。战败了,被剥夺一切,又一命呜呼,他到达了人的苦难的渊底,他们之间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种美德,一种荣誉。他们在法律上是无辜的,然而一出世就是可耻的,裹在罪恶中,如同包在同一薄膜里,二人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骇人的纯洁:二人的孤独会合,恰恰像两张嘴接吻。她朝他俯身下去,好似天空垂向大地,从而完整地重新构成了安提戈涅的天地:一种隐秘的占有的本能,促使她俯向这个不会有人与她争夺的罪人。这个死者是一个空盂,一下子倒进了一种伟大的爱的琼浆。她那细弱的手臂,吃力地抱起秃鹫与她争夺的这具尸体。她抱着她这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如同有人扛着一个十字架。克瑞翁从城墙上看到,这个死者由他不死的灵魂抱着走来。禁军士兵冲上去,将复活的这个女鬼拖出墓地。他们的手,也许扯破了安提戈涅身上没有缝制的无袖长衫,尸体抢过去,可那尸体已经分解,化作一种记忆。这个姑娘低着头,她的死者的重负被人夺走,似乎还支撑着上帝。克瑞翁一见到她,就觉得一片通红,仿佛她沾满血迹的破衫是一面旗帜。这座无情的城市没有黄昏,白天骤然黑了,好似一个灯泡烧掉,再也不能发光了。此刻国王如果抬起眼睛,底比斯的路灯就会遮住视线,他看不见写在天空上的法则。人没有命运,既然世间没有星辰。唯独安提戈涅成为神权的牺牲品,她接受的特权,就是以身殉难,而这种特权可以说明他们的仇恨。在这个被塔灯射穿的黑夜里,她朝前走去,她那疯子一般的散发,乞丐一般的烂衫,窃贼一般的指甲,都表明一个妹妹的慈悲能到什么程度。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是脏手上的纯净水,头盔凹处的清影,逝者嘴上的手帕。在漆黑的夜里,她变成一盏灯,为俄狄浦斯的瞎眼忠心地效劳,闪耀的光辉照到千百万盲人的身上。她对腐烂了的哥哥的强烈的爱,会超越时间,温暖着数不胜数的死者。人杀不了光明,只能窒息它——他们掩盖安提戈涅临终的情景。克瑞翁将她投进阴沟,投进地下墓穴。她回到水泉、珍宝和萌芽的源地。她推开伊斯墨涅[iv],那不过是一奶同胞的妹妹;她也排除了同海蒙[v]生下胜利者的可怕机会。她动身去寻觅她的星,而那颗星位于人的理性两级,她只有通过坟墓才能遇见。海蒙皈依厄运,追随她的脚步,冲进漆黑的地道,这个盲目者的儿子,是她凄惨的爱的第三种面貌。他来得正是时候,看见她准备好有披巾和滑轮的一套装置,能让她逃向上帝。先前,遥深的正午谈论狂怒;现在,遥深的午夜谈论绝望。在这没了星辰的底比斯城,时间不存在了,躺在绝对黑暗中睡觉的人,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良心。克瑞翁睡在俄狄浦斯的床上,枕着国家大道理的硬枕头。街上稀稀落落的抗议者是几个正义的醉汉,他们跌跌撞撞,让黑夜绊倒,滚到界石的脚下。愚钝的城市正消化它的罪恶,在一片寂静中,突然,一阵跳动声从地下传出,逐渐清晰扩大,强加给失眠的克瑞翁,变成他的噩梦。克瑞翁站起身,摸索着找到唯独他知道的地道的门,发现长子留在地道粘土上的脚印;安提戈涅发出隐约的磷光,使他认出海蒙——他吊在显得无比巨大的自杀姑娘的脖子上,随着似乎在衡量死亡有多广阔的钟摆而动。二人合在一起,以便更重些。他们缓慢地摆动,每次都更深入坟墓,而这种摆动的重力,又带起星辰的装置重新运转了。声响透过铺路石、大理石方砖、坚硬的黏土墙壁宛若脉搏,充斥于干燥的天气,揭示出发生了什么变故。占卜者纷纷趴下,耳朵贴到地面,仿佛医生在给患了嗜睡症的大地的胸脯号脉。在上帝的钟声中,时间又恢复了进程。人世的钟,就是安提戈涅的心。 [i]安提戈涅:底比斯王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的女儿,波吕尼克斯和厄忒俄克勒斯的妹妹。俄狄浦斯王知道杀父娶母的罪孽,便弄瞎自己的双眼,安提戈涅便给他带路。后来她违抗新王克瑞翁的禁令,埋葬哥哥波吕尼克斯的尸体,受到惩罚。 [ii]忒修斯:希腊神话英雄,雅典国王,曾在俄狄浦斯流浪时给予帮助。 [iii]波吕尼克斯和厄忒俄克勒斯是亲兄弟,同为安提戈涅的兄长。他们的父亲俄狄浦斯出走后,兄弟不和,波吕尼克斯被逐出底比斯城,便到阿尔戈斯,在岳父的帮助下,集结国内英雄,发兵攻打底比斯。兄弟二人在厮杀中互伤身死。 [iv]俄狄浦斯同伊俄卡斯忒生下两儿两女,两个女儿便是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 [v]海蒙是克瑞翁的儿子。克瑞翁是伊俄卡斯忒的兄弟,他在俄狄浦斯出走后,成为底比斯王。波吕尼克斯带兵攻打底比斯城战死,克瑞翁下令不准收尸,安提戈涅则公然违令,被送进墓穴拘禁。海蒙与她相爱,赶去营救,见她自缢身亡,也殉情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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