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恋人(下)
巫师布莱克(零对白)
(一) 在《会饮篇》中,苏格拉底转述完曼提尼亚妇女狄奥提玛对“爱”的真知灼见之后,柏拉图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个特别的人物登场:苏格拉底的情人阿尔科比亚德。阿尔科比亚德是古希腊闻名遐迩的美男子,拥有众多的追求者,但是他唯独选择了其貌不扬的苏格拉底。阿尔科比亚德到达宴会居所之后,众人好像是出于对苏格拉底之前一段谈话的质疑,开始要求他说些赞颂苏格拉底的话,而事实自然是想要知道:苏格拉底具体的爱情实践到底是否跟他所传达爱情的观念是否吻合呢? 在之前,我们先来简单了解一下苏格拉底前面说了些什么。 (二) 《会饮篇》从对爱情的赞颂开始,听了鲍萨尼亚将爱情分为属地的情欲的爱和属天的高尚的爱、厄律克西马库对爱情和谐的伟大的力量的赞颂和阿里斯托芬关于圆形的人被神劈开之后急切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的神话(阿里斯托芬所说的并不像是爱情的赞颂,而更像是一种关于爱情的情欲的创世理论)之后,苏格拉底说:“对一名成功的赞颂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关注真理。”在他看来,上述的那些赞颂都是围绕着恋爱的对象和爱的方式所提出的见解,而对苏格拉底看来,更加要紧的是要解决爱的本质和求爱者对自己爱欲的了解的问题。 也就是说不再探究——他/她是谁,我为什么爱他/她,而是应该追问自己——爱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爱。这个问题的转换事实上十分自然,因为爱情是跟另外一个个体产生的,也就是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的另外一个侧面——如果将恋人关系理解为个体与世界的桥梁。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通过这种转换剔除了其它更加表面化的问题。这是希腊人极不习惯的苏格拉底式史诗情怀往本体哲思的转换。 苏格拉底一开始就通过与阿伽松辩论言简意赅地提出了爱并非任何陈词滥调的美或者善,而是缺乏美,缺乏善。这时爱已经不是一个类似实体的概念,而是一种状态,永远处于活动之中的状态。处于爱之中的人也处于这种活动着的状态,而活动的目的是为了”让美或者善成为他自己”。这说明在苏格拉底看来爱不是静止的,这与众人各种对爱的赞颂不一样,因为苏格拉底了解,任何将爱定义为美的企图,都是一种激情的结果,关于情感的最初始的记忆。如果恋人关系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那么两个人的感情将会随着激情的消逝而黯淡。然而真正的爱却是要不断的发展下去,处于一种自发的变化着的状态,更加重要的是,这些过程,这些状态都是为了“企盼美和善”。 “我知道有人建议有爱情的人是那些寻找他们另一半的人,但是苏格拉底,在我看来,除了是好的,爱决不会企盼任何事物的另一半或全部....人们爱好的东西——人们企盼好的东西成为他们自己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苏格拉底借曼提尼亚妇女狄奥提玛之口说:“爱的行为就是在孕育美,既在身体中,又在灵魂中。” 于是这算是解决了“爱是什么”的问题,但已经不远远只是一种解决。而是帮众人拂去了盖在“爱情”上面的朦胧的欲望之纱,从而进入到更加深入的核心之中,因为他接下来就要把重点放在“我为什么要爱”的问题,顺便解决关于“美”与“善”的定义的一些语焉不详的地方。但在这之前,我们先在回到阿尔科比亚德这个不速之客的登场之上,看看苏格拉底是怎么与这个美男子相处,是怎么处理情欲的。因为性活动对他来说应该富有不理性的激情,以及爱情实践的其中一步这样的双重意味。 (三) 阿尔科比亚德首先是发表了一番嫌弃苏格拉底容貌的言语,但是也表达了对他深深的爱慕,“我可以向你们发誓,他的话语对我有过奇妙的影响,而且至今仍在起作用。一听他讲话,我就会陷入一种神圣的疯狂,比科里班特还要厉害。我的心狂跳不止,眼泪会夺眶而出。”阿尔比亚德说起以前和苏格拉底交往的时候想法设法的在约会中制造两人相处的条件,在体育场运动,共进晚饭,夜谈留宿,然而“就是没能做成那件事”。在与阿尔科比亚德的关系中,苏格拉底的克制具有众多的质疑和典范性作用,波里斯泰尼的比翁甚至嘲笑他可能只是无法想象这种快感,要不然他肯定愿意去体验一下。在讨论苏格拉底的克制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与性问题(包括性行为、性欲和快感)、社会问题和形而上的道德问题交缠在一起的古希腊文化中的男童之爱。 我们可以想象,在爱慕男童这个问题之上,古希腊人首先是为这种巨大的道德自由感到不安,因为他们对性的态度相当宽容,甚至在道德上面是一种自我的道德约束,而非面对他人的时候的一种包括斥责、严禁的道德判断。然而这种宽容的态度,并不代表他们不关心。(有些行为交给道德领域来处理,在这方面,甚至法律也没有介入。)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现代人所关注的性欲的对象的问题,而是整个自然性、逻辑性、社会性以及如何在自我的深渊中探究的问题。就像K.J.多维在《希腊同性恋》中写的:“希腊人并没有继承神的力量已向人类宣示了一种调整性行为的法律规则的信仰,他们也没有保持过这种信仰。他们更没有一套制度,它有权让人尊重性禁忌。希腊人在遭遇到各种比自己更古老、更丰富和更清晰的文化时,感到自己可以自由地选择、适应、发展和更新。“古希腊人的伟大之处在于并没有让这种道德空白将他们的文化驶向纵欲、奢靡的深渊,他们以现代人都感到惊讶的自由的态度思考男童之爱,并通过对这种性关系的反思,发展出一整套文化的解释和极其风格化的礼仪规范、求爱实践和有规则的爱情游戏。 首先是一个成年男子如果对一个男童表现出他的爱慕之意,他就开始不断地展开追求,过程还可能有与其他追求者的竞争,而男童则需要保持住矜持,他必须对自己以后在城邦中的地位负有责任,因此他对伴侣的选择处于一种社会舆论之下。德谟斯泰尼在《性爱论》中说:“你的节制给予那些具有最佳动机的人的自由史多么巨大;而它对那些胆大妄为的人的打击又是多么巨大。” 当男童最终选择了一名爱者,那么这名爱者将有义务用他的智慧、地位和经验来让他的男童情人成长为一名聪明而有“男子气概”的人,而男童则按照习俗慷慨地回馈于承诺、温柔和肉体的快感。 而苏格拉底的爱情故事则体现出一种追求关系的倒置,变成:美色的男童追求拥有智慧但相貌不佳的成年人。这种倒置可以说是柏拉图对古希腊男童之爱的爱情规则中男童的被动性地位解决的策略不满意。古希腊对于城邦未来的主人——男童处于性关系中被动的焦虑体现在埃施尼的《驳斥蒂马尔克》中,埃施尼认为热衷于在同性恋性关系中担任卑下和屈辱的被插入角色的蒂马尔克是无法胜任城邦中的领导者的职责。而柏拉图让热爱智慧的男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动者,也就是说男童是通过热爱、追求真理而成为一段爱恋关系的平等的一方,而不是矜持还有虚伪和形式化的不断地拒绝。虽然柏拉图没有解释肉体上的被动是否真的会在心理上影响一个男童的“男子气概”,但是他的转换的设置却使得这一设想显得荒谬起来。 让我们再回到苏格拉底的克制,那么苏格拉底的克制是否影射出他对肉欲的看法呢?在色诺芬的《回忆录》中,苏格拉底在灵魂之爱与肉体之爱之间划出了一条严格的分界线,贬低肉体之爱,认为灵魂之爱才是真正的爱情。苏格拉底是否只想与阿尔科比亚德保持一段精神之恋,一段“柏拉图式”的恋爱呢? (四) 回到这个问题之前,让我们先来探究一下,苏格拉底是否对阿尔科比亚德有一种肉体上的欲望。因为就像波里斯泰尼的比翁所说的那样,如果苏格拉底不能想象那种快感,那么他的克制将是另外的意味了。虽然不管是色诺芬还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都对肉体之爱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但是他并非是不能理解这种快感的,在《斐德罗篇》中,苏格拉底提到:“他们同床共眠时,那有爱情的人的劣马会有话对驭手说,想要为自己的辛苦索取一些报酬。那被爱着的灵魂中的劣马虽不做声,可是热得发烧,会莫名其妙地伸出拥抱和亲吻被爱着的劣马,满心感激它的仁慈。当这对马情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它们都想到不要拒绝对方的要求,而要尽量加以满足。”这说明,看清本质的评论和不明就里的赞颂是完全不一样的,从表面上看起来苏格拉底似乎是从来没有描述过肉体之爱的激情,事实上是一种充满智性地对自己语言深思熟虑的组织,有意地在他的哲学的传播,和爱情实践(他能料想到的是:他的故事也将用来评价他的哲学观念)中去平衡一种肉欲的激情,而不是排斥。他想办法将肉欲激情纳入到他的哲学体系和爱情实践中。 当阿尔科比亚德求爱之后说:“我说的是我内心的真实感受,现在就请你来决定,怎么做对于我们俩才是最好的。“苏格拉底回道:“你这样说倒是蛮合理。我们哪天必须想想清楚,看怎么做对我们两人最好,不光是这件事,还有别的事。“苏格拉底很诚实地表达了他对他们的关系也是处于一种探究甚至迷惘的境地。他并非不欲求阿尔比亚德这位美男子的肉体,只是“必须想想清楚”。因为在他们这个关系中,阿尔科比亚德频频的求爱,他跟苏格拉底在树下聊天,去体育场运动,晚上在家里辩论,然而这一切却都是为了想要跟苏格拉底“做那事儿”。这种急切当然引起了苏格拉底的警惕;阿尔科比亚德声称爱慕的是苏格拉底的智慧(这自然是苏格拉底对美少年们的杀手锏),但是与苏格拉底交往的时候却意欲不一致,因为谁都知道智慧并不能通过性行为获得的。也就是说,在他们俩的关系中,是阿尔比亚德使得“肉欲”这一问题成为一个课题。(这里面隐藏着另外一个逻辑,就是如果不是阿尔科比亚德如此的急切,也许他们也就早行床第之欢了。)在苏格拉底看来,这并不寻常,无疑会将他们的关系引向不可控制的方向。于是,这段关系中就出现了苏格拉底式的克制,这种克制是真正的甘受肉欲困扰的克制,而苏格拉底不把事情弄清楚绝不轻易走下一步这种做法,将他的理性精神提到了另外一个高度,“拥有知识的人,如果没有关于“最好”的知识,实际上起知识就排不上多少用场,反倒多少其害——在我欲有言行之前,首先我们要知道,自己要说的事情和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阿尔科比亚德后篇》) 在福柯看来,这是”求爱者努力占有求爱人的控制方式,被爱者避免被控制,并通过这种控制反过来控制求爱者的控制方式“。当苏格拉底不断地拒绝阿尔科比亚德的求爱的时候,他并不是在排斥,只是在平衡、控制、最后引导,他必须引导着一种关系的有机的循环,而在这种循环中,克制则意味着毫不松懈地坚持着在关系中寻找可持续的情感。 按照苏格拉底一开始对爱的定义,如果爱是“企盼好的东西成为自身”,那么是不是说,肉欲的方式并不是这种企盼的任何一种方式,虽然它是快乐愉悦的?在色诺芬的《会饮》中,苏格拉底说:“在我看来,那种只倾心于外在美的人,就好像只在短租田地里种庄稼的人,这种人并不关系使那片田地的价值得到提高,他所关心的只是使自己获得最好的收成;但是,真正用心在忠诚的友谊的人,他倒更像是拥有着自己的天地,他会满世界寻找,希望能够找到使自己心灵中的愉悦具有更高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说,真正爱的本质不是讨论激情的落向,不是讨论爱是肉体还是精神的,而是“透过对象的各种表象,与真理发生关系”。这就涉及到“我为什么要爱”的问题了。 (五) 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将自己比成欲想惊醒古希腊这只“巨大而高贵的马”的牛虻。他四处游学,跟各种各样的人谈话,他的思路十分明确,他并非想要教会别人什么道理,而是要让他们自己去思考,就像被牛虻惊醒过来那样,关注自我与本质的问题。然而在柏拉图或者色诺芬的苏格拉底对话集中,一般看到是跟苏格拉底对话的人的困惑和窘迫,到处都是这样的话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苏格拉底”、“也许如此吧,如果你这样说的话”、“我像无助而怪诞地陷入这境地”,很难说这些人在和苏格拉底的对话中他们得到了启示或者打算开始更进一步反思他们讨论的问题,他们更像是被苏格拉底这只牛虻叮着发脓的伤口胡蹦乱跳的瘦弱病残的老马。苏格拉底面对着的是这样的难题:一个人按照坚固的信仰进行着个人的道路(对于苏格拉底来说是:认识自己),而且又怀有一种创造“美好世界”抱负,那么这两个想法会不会发生矛盾呢?事实上,当苏格拉底想要影响他人,改变希腊改变世界的时候,政治方面的因素就不知不觉的潜入了进来。 阿尔科比亚德出身雅典名家,雅典首席将军伯里克利是其监护人,他貌美聪明,对政治有热清,在指挥打仗方面有极高的天赋,虽然雅典人普遍对阿尔科比亚德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因为极有政治军事素质的他同时也奢靡放荡、反复无常。但无论怎么样,当时阿尔科比亚德仍然被视为雅典城邦未来有所作为的领导人。从这种种迹象来看,苏格拉底对阿尔科比亚德的爱情似乎掺入了一些不纯洁的东西。但是别忘了那是古希腊,民主城邦的每个公民都以能参与城邦公共事务为荣,政治性当然是每个公民首要考虑的几样东西之一,而如果能跟自己的爱人服务城邦,那更是一桩美事了。在色诺芬的《会饮》中,当苏格拉底对两个古希腊恋人的关系进行了一番赞美之后,色诺芬写道:“奥托吕克坐在那里,眼睛凝视着卡里阿斯,另外那位也看了一眼他所爱的人,转身对苏格拉底说,苏格拉底,真的要感谢你,你的确像个中间介绍人一样把我引荐给这个城邦,使我能够参与城邦事务,也使我可以尽享这座城邦的善意。”这是一个对古希腊恋人的最让人为之心动的温柔的描写,并且把城邦事务的参与和爱情的实践做了一次巧妙的类比。 然而苏格拉底却是对这样的关系怀着疑惑的,因为他知道政治中的某些特质对他所追求的“真理”相悖,更别说哲学思想常常不符合政治家粗鲁的求实主义。这种疑惑体现在《阿尔科比亚德前篇》中,当阿尔科亚德还有几天就要满21岁,在雅典的市集上公开演讲的时候,他说了这样一番话:“苏格拉底:克莱尼亚斯之子,依我看你一定觉得奇怪,因为我本来是你第一个情人,当时你还有很多情人,常常缠着你和谈话。现在他们都已不再做你的情人了,却成了唯一一个对你不离不弃,而且多年我都一言不发。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人不让我说,而是有一种属神的力量在阻止,关于这个力量你自己以后会听说的。它现在已经解除了阻止,所以我来了,我真心希望它以后不再阻止我。”是什么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引导阿尔科比亚德做一位卓越的政治家的呢?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再回到《会饮篇》中的谈话场面,苏格拉底这个时候开始阐述“我为什么要爱”的问题。狄奥提玛在说完爱是对爱和美的企盼之后,话头一转,转到了万物生育的问题,万物通过生育来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续和不朽,而“我们中的每个人,无论他在干什么,都在追求无限的名声,想要获得不朽的荣耀。因为他们想要的是的是永恒”这就是为什么要爱的缘由:一切可朽者都尽力追求不朽。而真正的不朽的自然是真理,但是爱具体的某一个人,与爱真理并没有任何冲突,甚至是同一的。正是因为爱某一个具体的人“通过使美本身成为可见的,人们才会加速拥有真正的美德。”在这个真理诞生的过程当中,美的具体是往美的各种形象,包括知识和思想蔓延过去的。最后,这个过程的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更加有德的一方对他的恋人进行教育,“由于他们的交往和谈话,他们就把自己想来积蓄在内心的东西生育出来,不管他的恋人是否与他在一起,他们会同心协力,共同培养着他们生育出来的东西…他们的关系会更加牢固,他们的交往会更加完整,胜过夫妻的情分,这是因为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比肉体的子女更加美丽,更加长寿” 我想这就是苏格拉底最终决定将政治生活引进他们的恋人生活的原因。苏格拉底为他们设想一种极富创见的恋人关系,在这关系,哲人王似乎不再是一个人的身份,而是哲人与王者两个人的身份,这两个不但是恋人,而且拥有着共同的相辅相成的事业。 (六) 当每个人都在为恋人关系的范畴做填空题,考虑它是否是性、生活的交集(很多时候也意味着生活的改变)经济、思想交流的合集时,但是也许讨论关系的范畴或许是一条错误的方向。在我们的思考中,重要的始终是关系的走向,而不是这个关系包含哪些方面的东西。因为关系实际上是一种实践。它确实是某种文化构架和个人价值体系中一个侧面的体现,但是它本质上却是一个个体与另外一个个体的一场小小的哲学试验,就像精神异体的接触。如同苏格拉底一样将爱的问题从他/她是谁,我为什么爱他/她转换为:我为什么要爱,爱是什么?这种转换,将让我们把思考的重点放在了探究自我的欲求,并剔除了因不同文化和个人价值所呈现的更加表面化的问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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