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层味道——由阿城两部新书离题去（OPENPAGE 4月刊）
来自：黄毅鸿
文/黄毅鸿 从前评点书目，不是眼下我们这么个评法。评者一页一页读过去，意思直接批在书眉上，不必另成文章，煞有介事的样子。评语写得也自由，到了精彩段落，随性落下几笔，昂首替作者叫声好。转而无聊了，便干脆略去不写，骂两句也无妨。沿着这条草蛇灰线追究下去，究出的是评者的看法与趣味。 明末大才子金圣叹评《水浒》，评得好，好到令人情愿再出版一部《金圣叹批本水浒传》。嘴上这么说说，没有感觉的，实际却很严重。试想，我们某日若在书店见到一部《某作家批本安娜·卡列尼娜》或《某学者批本追忆逝水年华》，恐怕要大惊失色，进而翻到评者简介，学历、成果，甚至年龄，逐项审视过后，心中涌上官老爷面对堂下伏着的刁民常说的那一句，“大胆！” 清顺治十八年，这位“大胆”的金圣叹因“哭庙案”被定为死罪，传说临刑之际留有遗言，“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滋味。”好的评点，与正文即是这种关系，同读生出另一层味道来。 某回展览，见到一五家评本《杜工部集》，摘去近视镜附身下去细瞧，反而比好眼睛看得更清，评语刀削斧砍般排印在书眉上，使我联想起金农写在自己画中的字来。五种评点，不知要组合出几种味道。据说我们舌头上的味蕾，能辨别的也不过是酸甜苦咸鲜五味。 至于江苏凤凰出版社版《世说新语会评》，其中所收评者，上启于只比刘义庆晚生六十年的刘孝标，下截至尚在世的余英时先生，共五十余家，按下葫芦起了瓢，几种味道？真的数不清了。 牵扯出以上这些，实际是为谈谈阿城。阿城文字的好处，与上述评点所具备的好处相一致，都好在闲谈谈出了自己的意思。 每有阿城新作品面世的消息，对于热爱他的读者而言，如凭空多了个值得庆祝的节日。我是其中过节者之一。 去年阿城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一部《洛书河图：文明的造型探源》，其中是从传统造型一路谈到文明起源的大话题。我学历史出身，读得痛快，读罢写了一篇短文，后来被此书责任编辑朱玲女士要去，挂在了搜狐网读书频道。眼看文章发表，却忽然失落起来，心想近期恐怕再没有阿城的文字可读了。 二月，因工作中的机缘，从汉唐阳光李占芾先生处获得阿城两部新书《文化不是味精》与《脱腔》的电子版一校稿，满心欢喜，等于提前过节。从电子邮箱中将书稿下载好，先点烟再点“打开”，滑到目录位置，方知是两部集子。 《文化不是味精》，编者依所涉话题将文章收归，结成了“文化”、“电影”、“绘画与摄影”、“音乐”、“人物”、“其他”这么几类。如此笼统的名目下，却不得不再另设一项“其他”，依我的判断，最好看的文章大概会是在这里面。 《脱腔》，分“《华夏人文地理》卷首语系列”、“阅读”、“附录”三部分，同样，先读的是“附录”。 当夜即读完，除几段谈话记录以外，文章篇幅都不算长，形式上有序跋、专栏、感言等。这些阿城散落在各处的文字，我早先大都是在网络上读到的，这两部集子搜罗得比较齐全，如今结册成书，方便了其他读者，对于我自己，倒也是不可惜从前搜索所耗的力气。 以上对体例算是简略地做过了交代，具体内容不想多谈，两部书中全部文章，其实都可归入“其他”一类。杂文的妙处在离题，难处在有题可离，阿城离到了诸如“海马回”、“蒙古髋”、“萨满”那里去。一时没有想出，还有其他哪位写作者，有在文章中使用这些词汇的可能。词汇量背后，显现的是知识结构。这里三言两语，无法也不必面面俱到。 转而来谈谈书中的语言。阿城的句读，遵照的不是语法规则，而是从音，为特意埋设下一些气口，文章看进去后，不觉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 五四以来的翻译文字，比照着各式西文，主谓宾严丝合缝地码好，砌得结结实实，筑成了我们今天不敢稍有逾越的语法。按语法这方子，抓出来的是普通话这服药。普通话，拆字来理解，即是普遍通行的话，应归入传播学范畴，最适用于政令的下达。情景剧《我爱我家》中文兴宇饰演的傅明老爷子，讲的便是一口杂着政治词汇的普通话，可笑之处也就出在这里，出在语言与环境的错位。《我爱我家》是很好的讽刺剧。 文学呢，文学有自己的语言，且一定是对普通话的反叛。方言动听，将方言入文，从的即是音，是重要的反叛手段，可以追溯至清末吴语小说《海上花列传》。张爱玲读到，觉得好，又将全书译成国语，分《海上花开》《海上花落》上下两部。译方言，此前此后似乎都不多见了。上海作家金宇澄的《繁花》，通篇沪语，侬来侬去的，读起来也觉得有意思，但语意上其实一知半解。妻子南方人，拿给她看，边读边哧哧地笑，捂着嘴说“蛮好蛮好”。 去年夏天，女儿出生。我写东西要抽烟，便干脆挪去了厨房，吸油烟机整夜呜呜地排着风。拉杂写到这里，又是窗外曦光照进来的时候了，掐灭烟一抬眼，满目油盐酱醋的瓶罐，对于文章的味道，仿佛也由此更明白了一些。 - 本文原载于《OPENPAGE》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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