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郭子直捐赠陕西师大清刻本《心史》上下两卷
☂招提(踏破洞天三十六 月明鹤背一枝箫)
“孙盛阳秋海外传,所南心史井中全。”不论《心史》一书是否真的曾沉睡于井底,但这段奇妙的传说和它承载的意义,却着实让后人玩味了近四百年。 老的物件是会讲故事的,我喜欢收集旧书,发掘它传承的经历,胜过喜欢它版本的珍稀。近日购得一部清刻本《心史》,巾箱装比手掌大不了些许,泛黄的太史连纸零零落落,又由后人重新装订,打开来泛着浓浓的霉味。书背跟地脚曾给耗子爷打过牙祭,幸而开阔的天头完好且不伤字,就像一个人摔残了腿,但看面相仍算得上威风凛凛。函套不是原配,看样子也应该陪了它几十年,仍算是老夫老妻了。宋体小字不甚端庄,必是出自坊间师傅之手,卷首几页不知是否遗失,翻开脆弱的书皮便是序言,序言上还歪歪斜斜印着几个退了色的红戳,曰“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图书库”和“郭子直先生赠书”,内页还夹了借书卡,上有“一九六四年清点”和“一九八一年借出”的字样。 《心史》的作者郑思肖,此君生逢外族入侵宋元异代,画兰无根无土,寓意国家沦陷无根可扎,气节可见一斑。相传郑思肖流亡半生,因其著作《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久久书》等痛斥了奸臣佞徒抒发亡国之痛,控诉了元军异教初入中原时令人发指的暴行,在当时无以付梓,晚年便以铁函封锁,沉于苏州承天寺井底,一晃便是三百五十六年。 崇祯十一年,正值清军连下四十三城,明王朝倾覆在即,恰在此时吴中大旱,有人在承天寺枯井中发现了此书。也因为书中记载了异族入侵之际,南宋爱国人士奋勇抗争的事迹,一时间被反清义士们纷纷抄录传颂,直到崇祯十三年,由曾任明朝兵部尚书的张国维捐资,《心史》在苏州被第一次刻印发行。《心史》在反清运动中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同年秋,乳山道士林古度于金陵再刻《心史》,此后南明隆武元年,又有福建方润洪士恭刊刻的《合刊铁函心史瞬发集》一书,至此,这本沉睡数百年的奇书终于在另一场反对异族入侵的斗争中被发扬光大。 然而,随着清军入关,明朝的败亡终究无法避免,随着新政权的建立与巩固,作为反应亡国孤忠对故国赤诚怀念的《心史》,自然名列毁禁书目,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随着康雍乾三朝盛世的到来,人们远离战乱一久,《心史》也渐渐被遗忘,这期间,只有一版巾箱本《重刊宋郑所南先生心史上下二卷》在历史中被淡淡提及过一笔,是书内封有“明季梓本,凝碧堂藏板”,成书年代究竟为何时,一直以来颇有争议。 和平的岁月持续了二百余年,一声炮响,拉开了鸦片战争的序幕。随着《南京条约》签订,英国人在割地赔款中尝到了甜头,又是一声炮响,英法俄美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圆明园被烧,中国被迫割让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在清政府愚昧的统治下,民间渐渐响起了反抗的呼声,《心史》再次被推上历史的舞台。自咸丰朝《明辨斋丛书》收录《心史》一卷开始,陆续有:日本文久三年(1863)活字本《心史》不分卷,光绪二十年种竹书屋刊刻《心史》一卷,光绪三十年日本东京清国留学生会馆铅印《心史》四卷,光绪三十一年上海广智书局铅印《心史》五卷等版本广刊于世。只不过《心史》此次再度发光,映衬的却是时代更迭下,人们对于国家和民族全新的思考。 武昌起义的鲜血洗礼下,封建统治结束了,袁世凯上台、下台、逝世,军阀混战又开始了,直到“九一八”沈北大营一声炮响,东北丢了,民族的呼喊开始在全国响起。1933年,当蒋介石全力剿共时,日军已攻下山海关侵占热河,中原大地为之一振。此时,国民党海军将领欧阳格正担任海军电雷学校校长,筹划组建鱼雷快艇舰队意图抗衡强大的日本海军,欧阳格的父亲正是佛学大师欧阳竟无,他创立的南京支那内学院,本是一所佛学研究机构,但在中华大地饱受日军侵略之时,如来亦作狮子吼,父子二人当即筹资,由支那内学院重刊发行《心史》一卷二册,并由欧阳竟无亲自做序,开启了《心史》又一次的大规模刊行。其后1936年,北平文殿阁书庄铅印《心史》一卷,并收录梁启超序,1941年福建郑贞文编辑《铁函心史瞬发集合刊》,1944年重庆出版社周贯仁编辑《心史》土纸铅印本一卷,并收录多篇国民党军政官员抗日诗文。随着抗战结束,《心史》也第一次见证了中华民族抵抗外来侵略的最终胜利。 如今手中的这部《心史》,上下两卷合订一册,对比2011年北京泰和嘉成拍卖,板式与凝碧堂藏板《心史》两卷一致,只是版权页丢失,难以细加考证。是书《咸淳集》卷首右下角钤印“郭氏藏书”,《中兴集》末至《久久书》四页天头处有以晋人小字写下的一段话:“中兴集此下全缺,不知是原缺,或后人残缺,待考。久久书六十八张以前全缺。是书旧日只收入丛书中单行本,极牢昔年曾于鲍氏知不足斋丛书内读之,并先生之父菊山先生手著之清隽集亦在内,览章太炎手辑之本,然大X有删减,非全璧也,原书精椠本终未一见,不知中兴久久二集果否完缺,自后当寻鲍氏本较之,建侯識于长安庸邸。时冯军初退,陕军杨虎城指挥之前锋马清苑X师入城之第四日矣。” 由落款可知,此批注是出自郭建侯先生之手,字体俊朗,蝇头小字功底尽显,由“識于长安庸邸”,“ 时冯军初退,陕军杨虎城指挥之前锋马清苑X师入城之第四日矣。”可知,所记录的正是1926年4月前后,二虎守长安时期的惨烈史实。1926年3月,吴佩孚任命刘镇华为陕甘总司令,带领十万镇嵩军意图攻占长安消除侧背之患,而负责守护长安的是名将李虎臣,1926年4月12日镇嵩军前锋抵达长安,其时李虎臣手下只有不足5000人,面对打着“打到长安去升官发财”口号一路烧杀抢掠的敌军,是退是守,李虎臣一时难以抉择,就在镇嵩军前锋抵达长安之时,李虎臣在电话里向杨虎城将军道:“你来我就守,你不来我就走。”经过几番思考,杨虎城终于决定进兵长安。 与此同时,“和平期成会”的几个士绅前往拜见刘镇华,请其“稍缓入城,以便他们准备欢迎仪式”。当时刘镇华认为,李虎臣在河南已是他手下败将,几千人也不是他10万大军的对手;杨虎城部虽有战斗力,但军力充其量也就5000人马,在力量如此悬殊的情况下,杨虎城不应该来西安趟浑水,于是下令全军休整三天。这三天,为坚守西安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正当刘镇华等着李虎臣退出西安城,他在隆重的欢迎式中进入西安时,突然闻报,杨虎城的部队进城了,原来操在手上的胜券已在轻敌中丢失了。他立即下令对西安实行合围。 1926年4月15日,姬汇伯旅从长安北门入城,但史料中并未记载马清苑的事迹,如果这部《心史》批注中记载无误,便可推测姬汇伯旅的先头部队当由马清苑统领,而马清苑也在5月19日召开的陕国民军各方高级将领军事联席会上,同冯钦哉、姬汇伯、孙蔚如一起被任命为旅长编入第三师。由于1922年刘镇华曾与冯玉祥结义金兰共同统领陕军,后来冯玉祥进兵河南,陕西督军一职便由刘镇华担任,因而推测此时郭建侯先生才会以“冯军”代指“镇嵩军”。由1926年4月15日推算,马清苑入城之第四日当是4月18日,也就是郭建侯先生写下这三页批注的时间,正是这几行小字,却填补了史料上的一小处空白。 自4月18日杨虎城进驻长安开始,这场耗时8个月的长安保卫战正式拉开了序幕,这一时期内,由于刘镇华将长安城四面合围,又烧毁了城外所有的庄稼,至1926年11月28日冯玉祥率部击溃刘镇华长安解围,城内战死饿死的军民已超过4万。虽然郭建侯先生并未再于《心史》上记录更多关于战时城内的情况,但可想而知,这期间郭先生一家与这部《心史》共同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郭建侯先生的哲嗣,也是此书的捐赠者郭子直,不仅是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同时也是中国民盟盟员,中国书法家学会会员,著名书法家,由此也可看出,郭教授于学术及书法上的造诣,跟深厚的家学是分不开的。郭教授1955年调入陕西师大,其时校图书馆初建,存书不能满足师生的需求,郭教授毅然祖上珍藏及自己省吃俭用、多方搜购的珍、善本书籍、碑帖、图书、刊物等七百九十三种计三千九百余册,悉数捐赠给校图书馆,此书想来便是其中之一。文革期间,郭教授捐赠的古籍善本被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妥善保存,至今仍被教学使用。 这部《心史》自刻成之日起,其经历之颠覆已远非朝代更迭可比拟,它见证了两千年封建社会的垮塌,经历了八个月西安围城中的炮火,躲过了十年文革的动荡,更是体现着千百年来一代代文人于亡国之际,对民族精神和文化的薪火相传,这才是《心史》弥足珍贵之处,也是最值得玩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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