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甜茶

拉萨最早是帝王的，拉萨曾经是僧侣的，拉萨后来是贵族的，但拉萨一直是，并将永远是市井众生的。 帝王有高入云端的布达拉宫，僧侣有金碧辉煌的大昭寺、三大寺，贵族有高墙深院、园林邸府，而拉萨的市井众生们，则有熙来攘往的八廓街和繁星般镶嵌在八廓街周围狭窄小巷里的大小甜茶馆。 甜茶馆？你一定感到有些疑惑了吧。不是“唱上一支幸福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解放军）”，而“不敬青稞酒，不打酥油茶，也不献哈达”吗？怎么这会子冒出来了个甜茶呢？ 没错。雪域高原的人们，千百年来以牛羊为伴。从牛奶和羊奶中提炼酥油并以其煮茶，莫如其善也。不过，当我们在这里提到甜茶时，我们已从苍茫高原大地的各处云集在了雪域的中心拉萨。酥油茶将不再是我们的主题词了，它更多地属于乡野而不是城市。行道迟迟，载渴载饥，在路边小憩，找三颗石头，拣几枝柴草，烧一堆小火。烧壶热茶，加一小砣酥油进去，芳香扑鼻，解渴除饥，不亦美哉。甜茶则不同，它的身上，自始以来就深深打上了拉萨的烙印，“拉萨甜茶”这四个字，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偏正词组，它已是一个不可轻易拆分的词汇。不为解渴，不为果腹，甜茶是拉萨市民生活的一剂调味品，而不再是主食的组成部分。甜茶与酥油茶更大的不同，是它专属于茶馆，家中茶桌上的甜茶从来都是淡而无味的。 酥油茶也许不太合你的胃口，但似乎同样陌生的甜茶，却很可能是你早已喝惯了的。看看它的配方和制作工序，你就知道了。甜茶的用料是牛奶、红茶和糖，将红茶熬汁，加入牛奶和糖，充分搅拌即成。此乃何物？不就是内地城市街头卖的奶茶么，只不过没有那么多丰富的品种罢了。就像内地的奶茶之类的东西，均系舶来之物一样，拉萨的甜茶，亦非本土特产。甜茶在拉萨的历史虽然不过百年，但人们对它的来历却已语焉不详。有说是来自印度和尼泊尔，有说是英国侵略者带入，其实从英国殖民印度的角度来看，这两种说法之间并无多少实质的矛盾。它的传播路线，自印度、尼泊尔至亚东入境，经江孜、日喀则，再到拉萨。这一条线上的城镇，也正是西藏的饮甜茶区，其中当然以拉萨为最盛。 既然甜茶不过奶茶而已，我想你已猜到人们每天来到甜茶馆，其醉翁之意大概不在于茶了。长桌上的一杯杯甜茶并不是目的，它们只是拉近坐在长凳上的茶客们之间距离的桥梁。在这里，高谈阔论不受诟病，窃窃私语无人侧目，而唯独沉默，才是有罪的。亲朋好友自不必说，即便陌生人坐在一起，也很快就聊得不亦乐乎了。在甜茶的杯里，映照出的，是拉萨城里最闲散的时光。不消说拉萨的普通市民了，君不见，每日里总有一些附近寺庙的喇嘛，在翻倦经书之余，来到甜茶馆浮生偷闲。 你是不是已听得有点两颊生津，神思游移了？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甜茶馆离你现在的位置并不远。去大昭寺广场边的光明甜茶馆，去亚旅馆对面的德吉甜茶馆，去江苏路上体育馆内的革命甜茶馆。午后的阳光甜茶，早就在等待着睡眼惺忪的你了。 拉萨甜茶其实并非如英国下午茶一般专属午后的，但对你这个因为缺氧，或者说借口缺氧，睡掉拉萨每个姗姗来迟的清晨和阳光耀眼的上午的背包客，它自然是临窗的长桌上一杯午后的阳光甜茶了。 茶馆里简陋的木制桌椅上，满是班驳的痕迹，坐于其中仿佛时间倒流了一个世纪。邻桌的几个藏族青年在玩一种叫“吉韧”的桌上“藏式台球”，你看懂了，和打克郎球没有两样，但虽然人家盛情邀请，你还是没有参与进去。另一边的中年人起身向门边招手，呼朋唤友，握手拥抱，他们充满激情的藏语问候，反倒加深了你的落寞之感。于是，你装作像是正在等什么人的到来。其实你没有等。或者说，你是在等，却并没有人要来。茶本是令人清醒的，但拉萨的甜茶，却为何如酒一般容易令人沉醉感伤呢？拉萨人的热闹之所，竟成了你的寂寥之地。你喝下三毛钱一杯的甜茶，然后起身离去。那一握暖暖的阳光，仍无声地留在已空的杯里。 许多年过去了。你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拉萨午后那一杯氤氲暗浮的甜茶。“茫茫如水一般日子淌过，如风的呼吸记忆於我，面对旧时看岁月燃烧”——年少时感动过你的歌，在当年拉萨的甜茶馆里，曾不经意间飘过你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