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短篇】
来自:夙瑶|旧话(紫鸦乌并与玄色风。)
【美女蛇】 一 虚无的境地里骤然而来的一束光亮,如同白瀑一般落下,虽未见沾湿他烟笼长衫,仍是令他晃了眼。惊诧的境地里旁边闪身而过的两人一人抓他一肩一臂,竟是同时踢了他膝关节,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他本是轻慢的性子,却又不得不韬光养晦,冰与火交织的一辈子,什么阵仗也都是见过了,今日受得这番羞辱,他日定将好好讨还。 他扬眉望向那乌黑如渊的帐幔,如同隔了几十层轻薄的鲛绡,赤金纹边的幔子总是能让他回想起那恢宏大殿里藏在少帝身后苍老的妇人,心底那难以忍受的酸意妒意化作腹中痉挛,每每发作都须她熬上一碗燕窝消解。 “呔!”忽听得惊堂木响起,他挣扎着挣脱那两人制擘,循声看了,嘴角已是含笑——如何?要治我谋逆之罪么?真是可惜了,就差那么一步,我便可将这乌铁错金弯刀送进那老妇瘦弱脊背,然后借势往下一错,她怀中孱头也就化作銮殿上浓血一滩,哈哈哈哈,可惜现在却是人为刀俎。倒是今日堂上究竟何人主事? 他料想是大理寺卿段允常,段氏素与他燮王不和,今日即可治他重罪,倒也快意的紧。 可他目光所及依旧是一片虚空。他适才发觉不妥,背后武士重又上前,用杀威棍将他压了,按倒在地。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那声音再复响起,却是藏在那数十层漆黑如墨的幔布之后。不过短短八个字的境地里,那几十层鲛绡竟无风自起,那堂中主事与身边师爷竟如同鬼魅一般连带着桌椅向他欺近,直到两丈开外才立地。 “你又是何人?”他已是谋逆之罪,心里早有分数,这一辈子虽骨子里轻慢,但却未真正将本性露出几次。现下早晚是死,不若任性一次,心里也舒畅。 侍立在旁的师爷忽然开口,颤巍巍拿了名录宣读:“回禀阎君,此竖子姓汤名震乾乃是大胤朝天启八年生人。父为昌平帝汤延平,人界上任天子,母为帕察苏尔氏,昌平帝废妃,此刻刚缢死,正由黑白无常押送而来。此子殁于平泰二年三月初八,寿数三十三。乃是被人用钢簇箭头射穿心窝而死。” “哈哈,哈哈哈哈……”未等阎君开口,他却率先大笑起来,笑得本来苍白的脸颊似乎有了血色,仿佛又活了过去一般,他指了阎君笑道:“我道谁人脸这般黑,原来堂上坐着的是包黑子。” “不错,我正是阎罗殿主事包拯。”阎君望着堂下狷狂男子,不动声色答道。忽又低头示意身边师爷。师爷见状,从腰间取下一块碧玺一般颜色的竹牌递给阎君,竹牌并非凡品,隐隐飘荡着白雾一般气息。 “汤震乾,你可知罪?”阎君接过竹牌,握在手里。瞪着眼睛看堂下人。汤震乾却眼中含笑,嘴角笑意似有确无。一双凤眼冷睨着,仿佛面前就是玉皇大帝亲临也不入他法眼一般。 “当真是竖子。”阎君将手中竹牌往他面前一掼,陡然怒道:“汤震乾,离间旁人,横生乱离,噬杀亲弟。三大罪状任一,便可将你送入地狱受业火煎熬。三罪并犯,足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那又如何?”阎君一番话只换得他冷铁般答语一句。他本无受万民跪拜,千古后得入善三道轮回之念,他考虑的只是如何握住这煊赫权柄,旁的物事,对他而言是虚空,缥缈得从不令他旁顾。 “本君判你不必受这地狱之苦,即刻轮回转世,再投人界。”阎君却诡秘笑了,等待着他诧异表情。 他确有几分诧异,可心中那澄静冷定却不允他如此动作,他只散漫笑了,回道:“如此,还要多谢阎君开恩了不是?” “莫谢我,要谢就谢你那从未有过名分的下堂妻。下辈子,你做女子,她为男儿。本君要令你也尝一尝这薄情寡义的滋味。” 二 汤震乾被牛头马面用手镣脚镣铐了,走出阴司。人界不同于鬼界,人界昼夜更迭,岁数就如同年轮一般刻在了师爷手里的生死簿上。终有一日,这生死簿上名字被打了红叉,那就是寿数尽了。此时阴差便出动,将你三魂七魄全摄了去。待走在这黄泉路上,成了孤魂的你才会发觉斑斓世界正一丝丝褪去它的颜色。等到入了鬼域,你才明白,原来阴间是没有颜色的,清一色的黑白。倘若见到了不辨黑白的游魂,那就是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尚未褪去油气的恶鬼。 汤震乾便是那一身黑色的恶鬼。 汤震乾边走边笑骂,指了牛头鼻子:“你说你说,我那缀金绿松石官靴哪里去了?我分明没有脚,你们这些当差的却偏偏要给我上了镣铐,当真是看不起人了?” 牛头却不恼,淡然回道:“是看不起你这恶鬼。” 马面却为同僚被这小鬼叫骂而不忿,是以狠狠往汤震乾脊背上抽了一鞭子。这不抽倒好,一抽却被汤震乾反手一抓,手镣挥舞起来如同霸刀,声音烈烈。直到将马面手中饱蘸盐水的牛皮鞭子抓握在手中汤震乾才笑道:“燮王从小便被这鞭子抽得惯了,只是想提请马面大哥,这鞭子越是细的,越能伤人。这么粗如铜钱的鞭子,落在身上倒是不痛不痒了。” 见马面一声冷哼,别过头去,汤震乾才松开了手。 三人便这样往前行着,侧身而过的那些怀中抱着脑袋的,舌头有一尺来长的,面目乌青的,少的长的,全然与他们无关。他们的目的地是前方三里外的那奈何桥。 三 三生石,奈何桥,孟婆汤。 那个时候汤震乾也喜靠坐在三尺织就铺陈好的椅子里,手边点上一炉龙涎,身侧放上一盏长明灯。《韬略》、《鬼谷子》就放在膝上。可每每这样的时候,那女子却娇笑着踏进他寝宫,那缀满银铃的臂弯总是如同一阵清新的风一般坠在他的脖颈,他却总是皱眉,眼里是宠溺的笑。将那几本兵书从她膝下抽出,他总嗔怪:“你看,又压皱了不是?”女子神色飞扬,举手便将他那几本兵书扔出了老远,白皙的手指扶上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安慰道:“这种引起人间乱离的书,不看也罢。你看你,看这样的妖书,眉间皱纹又添了不少。几日不见,你却老了。” 汤震乾于是揽住女子的腰,她一身鹅黄天蚕丝袍,摸起来如同双手入水,柔腻的很。他将脸埋进女子肩窝,低声耳语:“你这美女蛇,便是又来祸害我这读书人了不是?” “好啊你……”她嗔红了脸颊,举手便打。一双浓黑的眸子配上满头卷曲黑发,如同谪入凡间的女仙。“我是妖精,你不也亦步亦趋了嘛,自己定力不足却还有了这颇多托辞……” 汤震乾任她攥紧拳头往自己身上落下,星星点点的,落在身上,不知为何却只是舒畅了筋骨。 夜色渐深,手边狻猊金炉里的龙涎渐渐燃尽,长明灯终究是熄灭了。而那女子今夜却再未从燮王寝宫长庆宫出来…… “喂,恶鬼。发什么呆呢?走啊……”马面从汤震乾身后推了他一掌,令他的思绪顿时如那飞扬的丝线一般,铮一声便绷得断了。 他举目望去,四野白茫茫一片。倒是那两辆驷车比肩而过的奈何桥上人影憧憧。 他心里慢慢思量,这渡桥尚有一段时间,刚才未向包黑子打听自己母亲的情况,倒是自个儿的失误。此刻时候已过,却不知母亲是否会在这幽暗森冷的鬼域经受责罚? “我说……”终于,他敛住了眼底狷狂气息,涩涩开了口:“我母亲会因我受罚么?” 马面却不理他,只冲他撇了撇嘴,将那一张马面拉得越发长了。 依旧是牛头开了口:“轮回业报,养子不慎,自当受罚。”马面在旁猛然间打了个响鼻,倒令汤震乾忆起:他本是个畜生罢了。 “可你应当谢谢你那妻子。”牛头闷声接上了这后半句话,再不言语。倒是马面催促着他往前。 又是不经意间,他一抬眼,一行三人已站在了这奈何桥坦途之畔。 四 “人活一世如薤露,大去之后不再来。薤露明朝更复落,生人入土化尘埃……” 十四岁。他从北地逃出来的时候,身边三百墀营新丁只剩下二十生还,他身边不过长他一岁的两千骑小将军浑身浴血,右肩塌陷下去,右手桡骨也被朴刀砍裂。却仍旧呼喝着身边同他们一般年纪裹了额发的士兵跳杀砍跃。他从小便私托那乾清庭武士授他武艺。在小将军身边却也算不上个累赘。小将军反手握刀,手里的刀泛着乌青的光泽,却又饱饮敌人鲜血,变得流光四溢。多年后他想起来那场乱离,只道小将军是战神附了体。 现下不知为何又想起小将军临死前用难懂的江南调子唱的殇歌,这才明白,小将军只是回光返照罢了。 他顿住脚步,掐指细细算了。这才想起那眼角有强横刀疤的天启二十年武试第一光宗耀祖的武状元,已经大去整整十九年了。他猛然一震,用尽思量,却再也想不起小将军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曾经亲昵地与他称兄道弟。 他静静冥想,是否这戎马一生,换取功名权赫却丢失了更多的东西? “啧啧,我说你这恶鬼,好生磨蹭。倒是临到了桥头便快快过去,别耽误了咱哥俩的差事。”马面心有怒气。怎生看着汤震乾都不顺眼。 “莫催促他,难道让他见了这三生石,让他探清了前因后果,知晓自己罪孽也好。”牛头伸手往侧一指,他便见了那高耸入云的黑玉——下用负屃托了,待到魂魄近前便自动显现着前世今生来世三重因果缠绵的三生石。 望得三生石,过了奈何桥,满饮孟婆汤。刚在脑海中看的清明的三生三世因缘,却又如同嗅到鼻里的鼻烟,只让人醍醐灌顶那么短短一瞬,复又变得浑浑噩噩,走入六道轮回便又是一番飘摇。 于是他还是去了。倒不是好奇下辈子自己会是怎样的女子,只是执拗般好奇这前世今生与她是否解下了不解之缘。 五 “前世你是北疆一个牧马人之子。十岁便被盗匪劫了去,从此便做了一辈子的北塞匪徒。”牛头站在他身侧,轻轻提点。 他恼怒转头,这是他的前世,用不着旁人一齐欣赏,可是那眸子里烈火却在一转脸间便熄灭——这三生石上涓涓细细写的都是那已故回鹘王朝回鹘文,若不是牛头好心,在一旁讲解,汤震乾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弄明白这消失已久的回鹘文字究竟说的什么。 “你那妻子前世是中土富商之女。乔装男儿到了北塞贩香料,半路上遇到了你这马贼。” “那世她叫作花洛城,而你却是连名字都没有的沙漠硕鼠。” “你劫了她的当日便想污辱她,她宁死不从。猛然间从袖口抽出一把鲨皮短匕便要往你颈子里捅。幸而你眼疾手快,夺过了她的匕首。在豺狼一样的手下面前丢了颜面,你甚是不悦,便将那花洛城车队里老管家与偷偷跟着小姐来到异疆已被众人把玩过一昼夜的丫鬟统统撕碎,喂了那远远嗅着血腥气而来的豺狗群。” “她当真怕了你,怕你再痛下杀手。她自己便是再也不管不顾了的,你说什么便依了什么。你听说她善歌舞,便让她车队里众人托了一个一人合抱的镶金托盘,让她脑袋上顶了满满一砂罐鲜红似血的葡萄酒跳这飞天舞,你告诉她,若这酒撒了一滴出来,你便杀上一个人。” “结果,她果真一滴不漏。” 牛头忽然间停下了言语,扭头看向汤震乾。汤震乾却自立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白玉雕像一般,本是生的秀俊。要是仍在人间,估计世人看了也得赞一声汤璧人才是。 牛头咂了咂嘴,刚想继续却被马面拦下。马面一脸恶笑推开了牛头,却是自顾自接着牛头的话茬给汤震乾讲了下去: “这花洛城把身子给了你,你却不珍惜。整天整夜要她,却又将她弄得白璧般的身子满是瘀青。花洛城整日整夜求你放了车队,你却充耳不闻。那扔在囚笼里的商人们仿佛牲畜,却连囚笼外的豺狗畜牲都不如。茫茫戈壁滩上,烈风从高空刮下来仿佛呼啸跳跃着的胡人弯刀,一道道割在众人身上。商队中那体力不济的早已成了剩下众人争相抢夺的脍宴,人们就着新死的人的颈子、手臂、大腿狠狠咬下去,殷红的液体汩汩流出,腥甜的气息满溢在人们口腔之中,人们仿佛已褪成只凭本能而活的僵尸,待到吸饱了血抬起头来,那双眼竟和唇角一样猩红。” “那花洛城被你用铁链拴着,手手足足不得动弹,却偏偏能见她父兄挚友那副癫狂状,恨不得自己立时咬舌自尽算了。你却告诉她,她要好死,你便让那笼中众人自相残杀,等到杀得尽了那最后一人出得着牢笼,你就让手下将他活炙了,反正人肉也不难吃。她猛然一口鲜血,喷了你满头满脸,她嘶声喊你畜牲。你却兀自笑了,掐住她的下巴对她说,我正是这豺狼头子。” “直到那一日。北地关主将歌舒云听闻北地马贼猖獗,众多商贩有去无回。歌舒云亲自带领手底北地将士三千,鏖战七日七夜,你与你那马贼帮子联盟且战且退。到了绝路了才抛下这已被你蹂躏近一月的商队逃窜。而你却独独不放过她。你虽不说,但是人人都知道,这花洛城便是你最大战利品——劫下来的压寨夫人,颇让旁的马贼头子眼热。” “你本想这女子活不长久,便对花洛城也不太上心。而花洛城却益发古怪起来。那鄢烈的性子渐渐收了起来。似乎也安于做一个盗匪头子之妻。你便笑话她,用回鹘恶语骂她,说她这种女人生性里就是犯贱,不被男人收拾就过不得安生日子。她在北地久了,回鹘语说得也流利了许多,她却不还嘴,安安稳稳把这话收到了肚子里。你自讨没趣,便出外喝酒去了。” “可是后来你认识了一个胡姬,这胡姬高鼻深目,俊朗的过分。你思量着养两个女人实在是无趣,却又不舍将花洛城赏给手下,心里犹疑的很。正是人若倒霉便是喝水也塞牙缝,你那莽撞手下冲撞了回鹘少主仪仗,少主性子暴烈,怪罪下来。你正思忖如何应付却偏偏看见了花洛城。你命花洛城换洗干净,便将她抱上胡马,直奔少主而去。” “你与少主天花乱坠说了许多,却将花洛城放在这主帐外面。她听不到你言语,自己呆坐着也无趣,便抓了青草地上野花野草编成一个艳丽的花环。等她将这花环编好送给身边看得出神的回鹘女娃的时候,你与少主一同出来了。少主给了你一皮囊的金铢,你却踯躅,涎了脸讨好少主,只从皮囊里拿了一个金铢。你说,这中土女娃子不值这许多,平素半个便够了,这个尚未破身那就多拿少主半个金铢。” 只一个金铢便将这女子一辈子卖了呵。 马面忽然顿了下来,看汤震乾脸色逐渐发青,他瘦削的脊背硬挺着,修长的手指并握成拳,已是冷汗涔涔。 牛头连连摇头,马面却是冷笑:“然后少主发现她已有孕两月。深知自己被欺,他便将花洛城绑在柱上,命人用马踏死。你倒是走运,脚底抹油装扮成大食商人入了北地关。仗着平素搜刮着许多,安安稳稳过了十数年日子。终于北地关沦陷,少主已即位成为大君,他可不似你这般记性差,他一眼见难民中有虽年过半百依旧脑满肠肥的你,便把你拖了出来,依旧绑在柱上,亲自用弯刀剖开了肚皮,你肚里存货流了一地,却心思清醒,远见着豺狗群嗅血腥而来,你哭爹喊娘,声嘶力竭。却再无人相助。” “直到腔子里东西被掏空了,你才慢慢死去。你倒是不知,那花洛城受刑时只死死捂了肚子,仿佛母兽,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就那样去了。” 六 “怎么?胆寒了?”马面笑着拍汤震乾的肩膀,却发现他兀自抿着唇,身体绷成了一线,仿佛浑身劲力随时就要爆发似的。 汤震乾毫无反应,仿佛入癔一般死死盯着那三生石看。马面侧目瞥去,发觉那回鹘字体自不见了,已换成了这大胤皇子熟识的鸨羽体。 这便是不用我再相助了吧。马面倒也识趣,虽看不起这生前拥兵自重的燮王,但见他刚才反应便知他也不是那冷血的主。 他却比马面熟识自己的性子。 燮王荒唐,本就一副烂泥扶不上墙样子。当日墀营三百将士尽数阵亡就换得一个臭阿斗回来,真是天大笑话。他总是记得那枯瘦老妇是如何在父皇面前说他坏话,甚至毫不避讳。他却不敢在父皇面前与这自家奶奶争斗,他身单力孤,只能抓抓额头回道:“震乾空长个子不长脑筋,太后笑话的是。”说罢拢袖鞠礼,退立一旁。 待他裹着玄黑雪狸皮披风回到燮王府,身边女子替他摘了风帽,又给他理了鬓边乱发,他嗅着女子身上清甜味道,他那绷紧了的肌肤才有一瞬间松弛。神情松弛下来的时候他便爱笑,笑起来凤眼眯成一线。那女子也笑,指了他眉眼笑道:“没眼,没眼了。” 他每每听得女子如此说,便将她拉到身边,往脑门上弹个爆栗,佯怒:“还不是因为你这美女蛇,迷了我双眼了。” “是是是,我这妖媚总是祸害你,你怎生不将我除去?恁是个没骨气的人?”她被逗得急了,脱口便是这么一句。 汤震乾站在三生石前,看见那黑玉立就的石碑上陡然来了这么一句,心里一凛,口中喃喃:“我许你说我文弱,许你说我轻佻。我偏偏不许你说我没了骨气。你知道吗青儿,我此生什么都没有,便是这莽撞胆气过了头,现下却再无后悔余地。” 牛头马面站在旁边看了,纯黑的是石碑上缓缓显现的正是汤震乾口中前半句,分毫不差。 汤震乾立在三生石前,望着那句子一句一句印出,心里骤然一阵酸楚,那是他戎马倥偬十八年都没有过的感觉。只不过短短一思量,他的鬓角已然成灰。 我不服气。燮王躺在那用上好珠粉撒过一遍的温水里,眼里见的心里想的都是父皇宴驾后立在那巨大楠木棺椁旁白白净净口水汪了一地的岁半孩童。那孩子竟是父皇诏书中的即位者。立孩子母亲原太后侄女褚妃为太后,原太后为太皇太后亲自摄政。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燮王依旧在嘴角勾勒了个似有却无的笑容,走上前去给幼弟作揖,神态安稳的让人觉得他便是那沉底烂泥。待到回到燮王府,他一时心念闪动,等到回过神来,已是满屋满地黑色苎麻布碎片。 燮王眼见着自己兄弟手足皆惮了太后养起的御林军,一个个畏缩不前。他心底有几分欢欣却又踌躇。 羽翼未丰呐,哪能妄动? 他正考量着两全计划,忽听见银铃般娇笑,青儿依旧是推门便入,她手里举了两支步摇,一支是蝴蝶形状,一支却缀满了亮晶晶髓石。 “你看,你喜欢哪一支?”青儿与他相识在北地,幼年好友,即便他从来都是那皇子身份,青儿对他也未见生分,总是称他为:你。 他正心烦意乱,随手指了那满是髓石的金步摇说道:“这个好,青儿你先回屋。” 青儿虽是北地莽民,却也识得大体。悄悄吐了舌头便退出去将门带上了。走时却不忘提醒门口宫人,燮王身子骨不好,待会儿切记给他屋里炭火炉子添上新烧好的木炭。 终于,又是他一人坐在冷冰冰境地里,他的表情却比这三九天更加冷峭,仿佛冻了千年的寒冰一般。 一切只因他有了念头。一切只怪太后弄权,再怎么也怪不了他。 七 平泰初年的冬天,三九天里帝京最大的歌舞坊热闹依旧。听说坊间来了个会跳飞天舞的北地姑娘,生得如同那三月里的桃花,盛放了一半,还饱蘸了露水。 平泰初年腊月二八,已是新春光景,永王乾造家里多了一名艳丽女官。据说此女生了一个葫芦腰,能歌善舞,长了一副北地人的高鼻深目,可是眼睛又如大胤朝祭祀的女娲娘娘那般深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平泰初年四月,永王渐宠那名女官,立为永王妃。人说王妃深藏不露,颇有韬光养晦之感。 平泰初年十月廿四,朝臣奏永王反。燮王亲为永王求情,太皇太后不悦,命燮王亲自查验永王家世。果出刀兵上百,赤金四爪蟠龙旗四面。永王乾造见事情败露,与燮王兵刃相见,不敌,斩于刀下。 汤震乾怔怔看着这段出自史官手笔的《胤书•永王传》,终是泪如雨下。无色的液体漫过他凤眼边界,骨碌碌往下落了满地。 他霍然间跪在三生石前,不理那石碑上兀自显现的字迹,倒是自己语不成句地说了下去:“我亲手掐死了她。她却笑着,她望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终于她哑着嗓子说,你终于把扰你烦你勾引你的美女蛇除去了,好极了。话未说完她便断了气。我反手一刀将旁边战战兢兢跪地的三哥砍了,那鲜红血液顺着咽喉喷溅,血点子落了我一身。我让兵士出去,想和她独处一会儿。等到她尸体凉透了我才幡然发现,她后脑上戴着的是那坠满髓石的金步摇。她曾说,这步摇只在我生辰那日才戴给我看。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的生辰竟是她的死祭。” 牛头将汤震乾扶起来的时候,三生石上恰好写着:平泰二年三月初八,燮王谋逆,败,簇没胸,立亡。 “你可要振作,还有下辈子的事情没见呢。”不知怎么,马面说话也不那么刺耳了。他用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站稳脚步,只道:“我不看了。我欠她的,从下一世起慢慢偿还。” 说罢,汤震乾推开牛头便往奈何桥上走,两个鬼差过不得桥,只能在穿梭的人流中高声喊了:“去问孟婆,她还知道点干系。” 八 汤震乾接过老妪递过来那一碗热腾腾汤水,仰头欲喝。面前那鹤发鸡皮的老妪却伸手拦住了他。 “小伙子,你便没了留恋?”老妪一开口便是干枯涩然声音,粗糙得得如同砂纸磨过的地面。 他与孟婆对眼,终是重重点头。 “哎,那倒是少见了去。”孟婆摇头,道:“我这边只有赖着不喝汤的,却少有你这般爽快的。那日那女子不愿喝我这孟婆汤,她转世一世又一世,每每下了黄泉却不愿再走,好歹被劝上了奈何桥,又总是不肯喝下一碗孟婆汤,问她她却只答她要等她的恩公一起来,要么就是转世也不能忘了恩公。阎君看不过眼,终是盘问了她。” 孟婆从她怀里掏出那阎君扔到地上竹牌,交与他手。沟壑丛生的脸上终究有了重重怜惜:“这一世她终于说了,她本天上青翼隼,误食毒物落地,幸得农家少年养育,得以再返天际。她便苦修善德,乞来世入得人间道。天恩眷顾,自二世起她次次轮回为人,而你却次次辜负了她。至今掐指算来也已七世。” “岂料第七世你却狷狂如斯,她知此世你将被打入地狱,万劫不复。便与阎君定下了那来生不再执着的契约,换得你再度轮回,她的生命里却再也记不起关于你的一丝一毫。只剩下了这记忆镌刻而成的腰牌,说是赠你。” 他接过腰牌,放在怀中,仰首问了孟婆:“下一世,是她寿数长还是我寿数长?” “自然是她。” “那便好极了。” 说完,他仰脖,滚烫的液体落入咽喉,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将碗递还给孟婆时他已忘记了自己何人,只依稀有个喜气印象:再过不久,便可再度重逢。 【子墨】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国风•周南•汉广》 楔子 莫飞蓬紧紧跟着曹参将,神情疲惫。 小心——随着参将一声惊呼,刀光闪过处有斑斓的三角形蛇头掉落。 小子,小心点。你死了谁来给你父兄报仇?参将说话总是那么直接,可质朴的微笑总会泄露他温和的一面。 莫飞蓬于是咬了咬牙,努力打起精神,望向远方的那棵参天巨木。——那个传说中能算尽人间一切事物的居士就隐居在那儿。 可是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远的地方,走了那么久还没到? 夕阳西下,暮色已沉。 莫飞蓬真的要累得趴下了,看曹参将也是满身大汗。忽然,远方传来悠然的笛声。莫飞蓬初听觉得十分温柔,就连脚步也随之轻快不少。可是听了一会儿之后却忽然觉得那声音寂寞异常。正想停下脚步细细思索,身旁参将却忽然轻拍他肩轻眺远方,笑说,小子,蛮不错。 莫飞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才还在其中跋涉的险恶山谷蓦然出现在身后,而前方正是那棵巨大的灰色合欢木。 壹 山中简陋,招呼不周,还望见谅。尹子墨略一欠身,金黄的茶汤泻入杯中——上好的铁观音。 哪里哪里,居士说笑了。领头的男子紧张地搓搓手心,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尹子墨淡然微笑,细长的凤眼打量着来客。一行二人。领头的中年男子生得粗壮,举杯时有陈旧暗色刀疤从袖口下泄出,再加上他刚才的粗鲁的举止。尹子墨心里已明白了八分。 二位旅途奔波,天色业已不早。曷不若在我这儿住上一晚。尹子墨嘴角微微上翘,轻声道,小公子,莫客气。喝吧。 旋即起身,宽大的墨色衣裳盖过脚踝,碧玉笛安静地躺在腰间,流苏轻轻飘舞。 那个,我们是来……领头的中年人见尹子墨起身,随即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慌乱。 二位稍等,我为二位准备房间。尹子墨不着痕迹地打断他的话,离去。 曹参将,您没事吧。中年人身后的少年垂手侍立,问道。 没事。飞蓬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一种压迫感。参将长出了一口气,沉声道。 恩,有点。少年扬眉,参将你说这个唐芷居士是不是真的如传说那般厉害,通晓韬略,有通天入地之能? 曹参将摇摇头,伸手抹了一把冷汗。 二位久等了,委屈二位住东厢。尹子墨依旧微笑,宛然如盛开的白芷花。 唐芷居士,在下是……参将深知有命在身,纵使浑身不自在也决定说出口。 若为燮王而来,那便不必多讲了。忽然间尹子墨出声打断了他。眉目仿佛瞬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但旋即又恢复如常。 东厢房直走便是。山里时不时有魈鬼出没,二位最好不要出去。说完转身离去。 贰 夜未眠。 这整夜的清醒如何换得?尹子墨望着黝黑的屋顶,怔怔不语。 许久之后,尹子墨笑了,表情恻然。 闭眼就会被血色的梦濡湿,仿佛有无数从修罗场里升出来的手,冰凉而苍白,将子墨一寸寸拖入无边无际的血海,无法挣扎,直至没顶。 尹子墨皱了皱眉,起身披了雪青绢制披风,去看院中巨大的金合欢。 入夜,合欢树的羽状复叶已然合拢。尹子墨伸手抚摩树干,仍是沉郁灰色,无变。可是往事已是那么久远。 忽然身边有轻微响动,子墨转头却发现是那个站在参将身旁的少年,神情殷切。 请您出山,求您帮帮我们。王爷他们陷入了苦战,求您救人。 少年苦苦哀求,可子墨却仿佛没听到似的,轻启贝齿,淡淡说,小公子也睡不着么。就请公子陪我一起欣赏这满园的夜色如何? 居士,人命关天哪,求求您了。少年急得快哭出来了,一咬牙,竟给尹子墨跪了下来。 终于,子墨转身背对合欢,倚了上去,缓缓道,早知会生灵涂炭又何必非要起兵反抗。 昏君掌权,佞臣当道。为国之人只懂得贪欢享乐,搜刮民脂民膏,弄的民不聊生。燮王仁义,替民众说话,反遭奸人陷害。起兵亦是迫不得已。少年恳求道,求求您,我们还未表明身份您便已经猜了出来。您料事如神,现下恐只有您能救他们了。 尹子墨冷冷笑了,盯着少年的眉目,冷漠地说,那与我何干?!你若不睡,那是你的事。说罢拂袖而去。 翌日清晨,参将请子墨详谈,已然带有恳求的味道。 瑞脑销金兽。淡然悠远的沉香萦绕在整间屋子,挥之不去。尹子墨悠然地摆弄着碧玉笛的流苏,心不在焉。 眼角一瞥,竟无意窥见少年红肿的双眸。昨夜果是哭过了么?尹子墨黛眉一挑,笑说,让那孩子去替我择一朵合欢花来。 谈话忽被打断,参将满头雾水,却也挥挥手招呼他出去。 唐芷居士,您……参将正想询问,却被尹子墨冷然打断,说说那孩子吧。 参将娓娓道来,尹子墨静静聆听。末了,只淡淡说道,把莫飞蓬留下,就算是旧部的遗孤你带在身边不也是一个累赘么。 这……参将迟疑着,可忽然有个物事扔到了面前——一把铁骨扇。原是尹子墨从袖中取出,扔过来的。参将展开扇面,却蓦然惊得冷汗满身,那是永王带领官军镇压起义军所设立的五大粮草库的进入路线及守军人数。 尹子墨轻轻微笑,这是用来交换那孩子的小玩意儿。 叁 莫飞蓬在唐芷这儿住了多久了,三年五载?这不重要。只不过懵懂少年业已化为英俊公子。 芳草垂杨荫碧流,雪衣公子立芳洲。莫飞蓬总是喜欢穿一袭雪衣,负手而立,看着远处倚在巨大合欢树下的尹子墨。 看那微闭的黑色双眸,沉静而寂然。而尹子墨常常若有所思,直到过了许久,才恍然迎上他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只淡淡斥道,你不想报仇了么,痴愣着作什么?! 这个时候,莫飞蓬便总是躬身唱诺,随即拔剑起舞,流光飞舞间,剑气纵横。往往这个时候,莫飞蓬的长剑便会迎上尹子墨的玉笛。尹子墨身形悠然,犹如曼舞其间,长笛也是翩然挥落,可是莫飞蓬却深深知道这看似悠然飘逸杀招的厉害。 果不其然,莫飞蓬的利剑再一次被碧绿的长笛挑飞,又一次羞红了脸,愧然道,师傅,我…… 莫叫我师傅,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收徒弟。尹子墨收起碧玉笛,抚着流苏,曼声道,接着练。随即回屋。 于是莫飞蓬就更加狠命的修炼起来。只在大汗淋漓时才顿一顿长剑。 吃晚饭的时候,莫飞蓬总是会偷偷的想那日尹子墨扔给曹参将的折扇。正是由于那把铁骨扇,义军连破三座粮草营,解了被围之危。而官军统领永王似乎也惮了燮王,不再猛烈强攻,只和义军展开拉锯战。如是几年。 所以当初我认定居士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是没错的。想到这儿,莫飞蓬老会偷偷微笑,顺便用眼角瞥一瞥唐芷居士。 可让莫飞蓬一直不明白的是,这个唐芷居士难道是不用睡觉的么,每每起夜,总会看见居士轻抚合欢,目光迷离。 肆 尹子墨每日就只看着莫飞蓬练剑,日复一日。看他的剑由左支右绌变为流光飞舞,看他从瘦弱少年变为翩翩少侠,看他穿着一袭比雪还要白的长袍立在远方,看他那宛如水墨画一般秀美的容颜,斜飞入鬓的剑眉,看他渐渐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可是,那一日却不同。 莫飞蓬记得清清楚楚,她倚在合欢木下说,飞蓬,你可以离开了。自此,再未开口。 莫飞蓬看着她缓缓闭上双眼,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求情的话。只默默点头,起身离去。可是却是一步三回头。看灰色巨木下的墨衣女子。看她细长的凤眼,宛若白芷的容颜。所有的一切一点点远去,先是那墨色衣裳,然后是寂静而苍凉的院落,最后是那沉郁的灰色。 在他快要远离所有的一切的时候,他终于大喊,用尽全身力气,居士,你等我回来,一定等我回来! 声音缭绕在整座山谷,很久很久。只是没有任何回应。 居士听到了么?还是她没有听到?莫飞蓬等了许久,一直到山谷回响完全消失,一切再度恢复寂然。他终于转身——战势急转直下,容不得他再多想。 可当他开始大步狂奔的时候,身后却传来轻轻却忧伤的曲子——是初见时所听过的那首,似是为他送别。 她听到了,她一定是听到了,是不是?莫飞蓬自问。眉宇间有少见的兴奋神色显现。抽出长剑斩断拦路的灌木,他在心中再一次默念,请你一定等我…… 伍 笛音终于停下来了。 在莫飞蓬奔出后院的那一瞬间,尹子墨睁开了双目。看那一袭雪衣飘然离去。一样的背影呵——竟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有些许的重叠。 莫飞蓬总喜欢在尹子墨回忆往事的时候怔怔看着她。 莫飞蓬总是温文的侍立一旁,对她的话未曾忤逆,哪怕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 莫飞蓬喜欢趁她不在时悄悄对合欢诉说幼时的往事。什么八岁时爬树摔断了手,九岁时看见天空有鸾鸟飞过告诉兄长却被他大声笑话,十岁时偷了邻居树上的桃拿出去卖,被父亲知道了吊起来打…… 莫飞蓬…… 那孩子诉说着小时侯的往事时,专心异常。所以,连尹子墨站在一旁聆听也从未察觉过一次。 只是那孩子从来都没说过:十七岁时,父兄随曹参将一齐出征,死在了战场上。 莫飞蓬,就像记忆里那个人一样,宛如一场梦幻,远去了。 尹子墨抚着碧玉笛的流苏,靠在合欢木上,回想那人的轮廓。 子墨子墨,你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布衣的小男孩兴冲冲的跑来,怀里抱着一棵幼小的树苗。那个男孩子伸手拉了同样年幼的她,一齐种下这棵合欢树苗。然后像个大人似的拍拍她的头,说,要好好照顾它哦,会带来幸福。 讨厌,高昌哥哥的手好脏……那个时候,她是这样说的,然后两个人一起嬉笑着跑开了。…… 真的会带来幸福么?尹子墨转身,手指攀上树干,细细摩挲。透过树阴,看着火色的太阳慢慢落下。 远方的火红夕阳下,男子轻拍少女的额头,微笑,子墨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说着从腰间取下崭新的碧色长笛,递给她。 她接过长笛,想努力看清他的容颜,无奈逆光,只记下一个黑色的剪影。那个时候,高昌跨上战马时的背影就像今日莫飞蓬的背影一般——怅然而寂寞。 他要出征了。 彼时高昌离开时,子墨正跟随杜衡学习纵横捭阖之道。 鬼谷后人么,有什么用?!尹子墨狠狠捶着合欢巨木,有叶缓缓落下,伴随清泪。 有什么用?!此时,莫飞蓬下山时,她却早已埋名隐姓,隐居山林。 唯一相同的是,她用笛声送他们离去。奏的是一曲《草虫》。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哀伤环复的句子溯进了谁的心头? 陆 恍惚间,夜色降临。 睡得极浅,仿佛旁人的一个呼吸便可打断尹子墨的梦。 有时尹子墨会想,打断了不更好?反正又不是什么美梦。 梦里的往事是多少年前的?饶是尹子墨聪颖过人可到了这个关节却又仿佛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算不清年月。 梦里的书信是高昌写的吧。他说战势吃紧,要鬼谷家最小的女弟子出山帮忙。 当时想都没想就匆匆下山,只因为是高昌,是那个会抚摩着自己额头轻笑的哥哥。 到了大营里却没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焦急的听了他的副将讲述战况,彻夜想出对策。那种焦头烂额的急燥是旁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等了三日却如同几十年一般,终等到前方信使报信: 即使官府腐败,但仍有庞大的军队。官军势大,义军陷入苦战。 郑重的将对策交给信使,求他速去救援。子墨又一次陷入无尽而荒凉的枯等之中。可等到的却是满身伤疲的信使。甫开口一句话便是:将军战死了,死无全尸。 有稀疏的脚步声响起,将尹子墨拖回现实。 摸索着点上一盏油灯,她静候着客人到来。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有粗暴的砸门声音响起。冗杂的脚步声下隐隐有金铁声传出。来的是军士。 尹子墨淡然微笑。将手边酒瓶放入煮沸的水中——她要为客人温上一壶酒。 忽有实木碎裂的声音传来,继而冗杂纷繁的脚步逼近。甲胄与兵器相撞,叮当响个不停。可尹子墨仿佛听不到,只默默做着手头的事——酒温好了,满满倒上两杯,抬起头来,浅浅微笑。 领头的男子进来后,包围着尹子墨的军士们有序的立在了两旁。久经风霜让他的鬓角已有些灰白,但却蓦然生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惧人气魄。低头看着子墨他轻轻说道,好久不见。 仰头看了他深邃的重瞳,尹子墨淡淡说,好久不见,永王高昌。 柒 我可是找了你好久,可没曾想你竟在此。高昌伸手扶上剑柄,在烛火的辉映下,黑铁的甲胄折射出微光,影影绰绰。 尹子墨但笑不语,执起杯酒,啜饮一口。示意高昌继续说下去。 从十四年前战事结束之后,我就一直在寻你。直到燮王那个家伙忽然领军破了我粮草营,那样周密到天衣无缝的调查,出其不意的策略可只有你想的出来。可探子回报,说那是一个叫唐芷的人想出的计策,那个时候我猜就是你。…… 尹子墨忽扬眉,轻笑,天衣无缝么,永王可太抬举我了。我唐芷不过是一介布衣而已,怎堪受王爷盛赞? 高昌看着尹子墨寂然的眉目,微微皱了皱眉,深邃的双眸看不见底。许久之后,他卸下长剑端坐在子墨身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冷然说,我要你帮忙,不论你是尹子墨还是唐芷。 子墨终抬眼细细端详面前的男子,末了,竟哧地笑出声来,说,你不是都快大获全胜了么,要我来还能做什么?还是说想像当时那样——就象猫捉到耗子那样,得先折磨他们一番。 见高昌不说话,尹子墨执杯,却在把玩杯子半晌后轻说,酒冷了。随即起身温酒。 夜渐深,微凉夜风拂过。明明满是人的大宅子却安静的只听的见水煮沸的声音。尹子墨只自顾自的抚摩着腰间的碧玉笛,目光迷离。 终于清楚地忆起梦里那些恍惚而凄恻的故事了,或许是在高昌无意的提点下。在梦里那个浑身是伤的男子清楚地传达了高昌战死的噩耗后,官军竟以破竹之势直逼义军大营。 城破的一瞬,她拉住了守城的副将询问是否用上了她的计策。那个男子一把将她推开,用身子替她挡住了飞箭,微笑,虽然您的计谋失败了,可我们无怨。…… 然后,然后是什么?尹子墨忽然起身,倒引得环绕四周的士兵们微微骚动。可尹子墨却全然不顾他们的反应,只淡淡说,我累了,反正王爷也不急于一时不是?今夜就住我这儿吧。 好——我只给你一夜时间,仔细想想。高昌伸手斟酒,专心致志。连尹子墨忽现出来的疲惫神色都未曾旁顾。 捌 不知在多少个寂静深夜痴痴看着漆黑的屋顶。可奇怪的是,透过它竟会看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不知道究竟是火光将天染红还是真的天降离火焚烧大地。血色的夜呵,尹子墨竟然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或许是那个替她挡了一箭的将军临死时说的话起了效用,那箭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肺,临死时他立下军令,命令活着的人一定将子墨带离沙场。 军令如山,何人敢不从? 军人们用血肉之躯护送着她,不停有红色白色的液体溅到脸上,有旁人不断倒下,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再度恢复寂然。突围算是成功,领头的校尉用袖口揩去脸上的血,说,你滚,就因为你害死了多少人?!你给我滚,叛徒。 叛徒?!尹子墨瞬间呆住了,痴痴重复他的话,叛徒……谁?我? 校尉忽然冷笑,你不是和他们串通好了么?他们攻城的时候,主将在城下叫的可是你的名字,你难道没听见么?他说多亏你官兵才能战胜这些暴民。…… 都已经这样了将军竟然要保住你,真是想不通。想不通,他竟会用命去护住你。子墨看着那个校尉,他抬头时竟已是满眼血泪,而周围的人竟都和他一样。终于,校尉咬牙道,滚,我们不想再看见你。 百口莫辩。 不是我,不是我!求你们相信我,真的不是我…… 梦做了那么多次,总会在这个时候破灭。再看不到那些义军的身影,却清楚记得那夜,犹如修罗场的夜。 天色已然发白,有的事终归需要解决。尹子墨轻启门扉,看见了意料中的男子。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重瞳,只是发已微微泛白。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微笑,我没得选,对不对?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高昌嘴角竟有了略微的弧度。 我可不想死在你的剑下,再说谁叫他们要相信一个叛徒,人尽皆知的叛徒尹子墨?既然叛过一次就不会在乎再出卖一次。尹子墨看着远处的晨光眯了眯眼,轻描淡写的说。 玖 拟封书信寄给莫飞蓬。高昌冷冷说,给他们错误的反攻策略。 啊——那不是和当年的你一样,把我给你的所有策略全都改了再发布?尹子墨笑嘻嘻地执笔写信,顺便调侃着身后的永王高昌。 哦?难道你对那个在你身边住了那么久的小子就一点感情都没有?高昌饶有兴致地问了起来。 你只要濒临死亡过一次,就会知道自己性命的重要。旁人的我可顾不过来。尹子墨细长的眼回望高昌,冷然道。 高昌浅浅微笑,不置可否。 尹子墨把信递给高昌,笑道,王爷查阅。高昌仔细看过了之后,让探子前来,命他送去燮王阵营。可忽然尹子墨又伸手将探子拦了下来。 怎么啦?高昌挑眉。尹子墨轻笑着摘下腰间的碧玉笛扔给探子,说,这样保险一点。 高昌忽然摇头,你果然是变了。却换来尹子墨一记白眼,叛徒是我,可不是那时侯已经死了的你。 高昌拍拍她的额头,轻轻说,你可真是不可小看。然后,带上重辎武士离开了。 来来去去,最终又只剩子墨一个人。一个人能做什么,还不是只能坐在巨大的合欢木下枯等。等的是谁,高昌还是飞蓬。这倒真是不重要了。或许只是等待一个结局? 等来等去,不知又过了多久,终等来血衣男子。也算是不出所料。 满身伤疲,如同多年前混战时看到的每一个人。他甫一开口便是质问,你背叛我?! 尹子墨抬头,远方仍是赤色太阳西沉,一切都在变为黛色。青山、合欢,以及面前的男子。仿佛再度化为黑色的剪影。 我早说过,既然已经当了一次叛徒就绝不会在乎当第二次。是你忘了吧,王爷。尹子墨冷冷说,可是目光却开始涣散。 我杀了你!高昌眼中大片的杀气蔓延,挥剑朝子墨的头颅砍去。却蓦然顿住了——尹子墨伸手接住了剑刃,血流不住。 不劳你动手。尹子墨说话的时候依旧没有表情,可高昌却看见了挡开长剑的左臂已是青紫。 服毒么?好,你自死你的去。高昌收剑转身离去,却又忽地顿住脚步。只因为他听到身后人呼喊了一声:高昌哥哥。 高昌急忙回头,看见倚坐在合欢巨木下的女子,神色已然委顿下去。她轻轻微笑,高昌哥哥你说好好照顾这合欢就可带来幸福,幸福在哪儿呢?…… 拾 莫飞蓬还没来得及换下戎装,就拿着碧玉笛直奔尹子墨隐居的地方。山川依旧,碧水长流。就连高耸入云的合欢也无变化。只是再也看不见那个淡然的墨衣女子,看不见她细长的眼,白皙的颜,甚至连她的轻叱也都一同消失。 莫飞蓬寻遍所有屋子都不见她,却在合欢木旁找到了她的踪迹——一方新墓。不知道是何人帮忙修葺的,只在木制墓碑上看见了遒劲的字:唐芷居士——尹子墨之墓。 她终是没等到他回来。莫飞蓬一如在合欢前诉说心事一般,轻轻对着墓碑说着,我看到了,你给我的密信,就藏在这里面。他挥挥长笛,继续说下去,可声音已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多亏了居士你,我们终于推翻了朝廷,多亏了你……我学会吹笛子了,我吹给你听。…… 有泪落下,不可自持。莫飞蓬拿起长笛,轻轻吹奏,声音悠扬。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曲《汉广》,诉尽哀思。可是,是否子墨还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