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卡夫卡《审判》:落后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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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后于时间 (清华大学赵晓力老师导读推荐) “一片夹杂着烟尘的雾气以整面窗户的高度和宽度吹进来,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燃烧气味,几片雪花也被吹了进来。‘讨厌的秋天,’那个厂主在K背后说……” 当一个人对着几片雪花说“讨厌的秋天”的时候,那意味着什么呢? 一 1990年,麦尔坎·帕斯里(Malcolm Pasley)依据卡夫卡的手稿对布罗德版《审判》“在大教堂”那一章做出了一个重要修正:“K准时抵达,他进来的时候钟正敲响十一下,那个意大利人却还不见踪影。”——卡夫卡的手稿上写的是钟敲了“十一”下,布罗德改成了“十”下。 表面上看,布罗德的改动似乎很有道理。因为此前意大利人和K约在大教堂见面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后,大约在十点钟”。“十一”是卡夫卡的笔误。 帕斯里指出,布罗德没有意识到,在这部小说中,公共时间和K的个人时间并不一致。K遵守的个人时间比公共时间落后约一个小时。 在“在大教堂”这一章中,“K在七点钟就已经来到办公室”,本来打算在上班之前做点与会见意大利人无关的事情——但七点钟是他的个人时间,按照公共时间此时已八点,上班时间已到。行长派人来叫,意大利客户来了,让他马上到接待室去。 意大利人和K约好十点钟左右到达大教堂。这当然是公共时间,文中特地写明:“意大利人看看时钟。” K从办公室出发的时间是九点半。这是K的个人时间,公共时间已是十点半。当K走进教堂的时候钟正敲十一下。大教堂遵循的是公共时间。K没有遇到意大利人。他心想:“难道是行长把时间听错了吗?谁又能正确听懂这个人讲话?”但是,行长的意大利语比K好很多,怎么可能把时间听错呢?错的是K。 也许意大利人来了又走了,也许意大利人根本就没有来。但正如神父后来所说,这都无关紧要,因为意大利人在这里扮演的只是一个引导者的角色——把K引导到大教堂。 二 参观大教堂的是K。对于K在翼廊碰到的那位老妇人,教堂还是教堂:老妇人跪倒在一幅圣母像面前,“凝视着那幅画像”。但对K而言,大教堂并没有宗教涵义。K曾经是市艺术古迹保存协会的成员,他之所以被派来陪那个意大利客户,是因为他“具有一些艺术史方面的知识”,而那个客户据说也爱好艺术。陪同意大利客户参观大教堂并不直接和银行业务有关,而仅仅是一项维护客户关系的社交义务。但K仍然像对待业务工作一样,花了大半夜的时间研究意大利文法,去见意大利人的时候还带了一本城中名胜的相册。 天气阴暗,教堂工友点燃的蜡烛不足以照亮那些祭坛上的圣坛画像。好在K在字典、相册之外还带着手电筒。为了试验用手电筒能看见什么,K用手电筒照向一幅圣坛画像: 长明灯的烛光在前面摇晃,干扰了视线。K首先看到——一半是猜的——一个身穿铠甲的高大骑士,被画在那张画的最边缘。他拄着他的剑,剑身插在面前光秃秃的土地上,只有几根草零零落落地冒出来。他像是专注地观察一个在他面前进行的事件。令人奇怪的是,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并没有靠近出事的地点——也许他只是被派来守卫的。……等他让光线扫过那幅画的其余部分,他发现这是一幅习见的基督入墓图,此外这是幅年代比较近的画。 这幅基督入墓图涉及三个时间。首先是基督入墓的时间,K所在世界的历法,以这个时间为起点。但一般的基督入墓图中并无骑士,骑士是中世纪才有的。K最后发现的是这幅画创作的时间,这是一幅现时代的画作。看到这里,他丧失了全部兴趣。 这幅基督入墓图的作者也许是个和法院画家提托瑞里类似的角色。他把基督和骑士画在同一幅画里,让拄剑的骑士守卫着入墓的基督。时间之初的基督和历史中的骑士都被纳入了现代,变成了看守和被看守的关系。正如教堂也被纳入了现代,成为城市中的一处名胜古迹。 但这还不是全部。教堂对于那位老妇人还是教堂,对于意大利客户是名胜古迹,对于K是什么呢? 监狱。因为K将在这里遇见监狱神父。 三 这里我们需要停下来讨论一下《审判》各章的编排。无论是布罗德版还是帕斯里编辑的1990年手稿版,“在大教堂”这一章都被编排在“结局”(K被处死)之前的倒数第二章。这种编排其实并不符合卡夫卡文中留下的时间线索。 K被“逮捕”之后,“和古鲁巴赫太太及布斯特娜小姐的谈话”这一章开头明确说时令是春天。“初审”是在逮捕十天之后的一个星期日。“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大学生/办事处”这一章是在下一个星期日,办事处的女孩告诉K:“太阳照在屋梁上,把木头晒热了,空气变得污浊而沉重。”显示时令已经入夏。下一章,“打手”“穿着一件深色皮衣,从脖子直到胸前下方都裸着,两条手臂也完全赤裸”。“叔叔/蕾妮”这一章里,叔叔手里拿着一顶“压凹的巴拿马草帽”。这都是夏天的装束。 以上编排都没有问题,但以上两个版本把“律师/厂主/画家”这一章编排在“叔叔/蕾妮”一章之后并不合理。这一章的开头明确无误地写到:“一个冬日上午──外面的雪花在黯淡的光线中落下。”当K打开窗户,“一片夹杂着烟尘的雾气以整面窗户的高度和宽度吹进来,让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燃烧气味,几片雪花也被吹了进来。‘讨厌的秋天,’那个厂主在K背后说……” 布罗德版和1990年手稿版可能是根据厂主的这句话判断此章的时令是秋天。但是,如果我们明白K已经落后于时间,我们当然可以想到,落后于时间的并非K一人。如果说K落后于时钟,那么厂主就是落后于季节。 K的叔叔甚至落后于时代。这位二十年前的法科大学生,胡德律师的同学,一个乡下小地主,“已经在乡下住了快二十年”。他行为粗鲁,说话大声,从走进K办公室的那一刻起,处处让K感到难堪。在胡德律师家,蕾妮走出律师的房间后,叔叔低声说:“我敢打赌她在偷听。”他冲向门边,但门后什么人也没有。叔叔走回来,不是失望,而是不满,因为在他看来,她没有偷听是一种更大的恶意。 叔叔以二十年前对待女仆的态度对待蕾妮。他不知道,蕾妮现在是无所不在的法院的一部分。她需要偷听他们吗?在“大教堂”那一章里,K九点半准备去大教堂的时候,蕾妮打过一个电话,告诉K“他们在追捕你”。 在卡夫卡已写完的章节里,接“叔叔/蕾妮”这一章的应该是“在大教堂”这一章。这章开头就说,季节是“多雨的秋天”,K刚刚出差回来,去大教堂那一天也在刮风下雨。 帕斯里从卡夫卡的手稿中发现,卡夫卡写下头一章“逮捕”的同时就写下了“结局”那一章,手稿中这两章每页的平均字数都是200字。从1914年8月到10月,除开头结尾两章,卡夫卡还完成了“初审”“和古鲁巴赫太太及布斯特娜小姐的谈话”“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大学生/办事处”“叔叔/蕾妮”“打手”这些章节,但是,“律师/厂主/画家”“在大教堂”和“商人布罗克/解聘律师”这三章都只完成了一部分。其中,“律师/厂主/画家”这一章写到了K准备离开银行到画家提托瑞里那儿;“商人布罗克/解聘律师”这一章写完了K与布罗克的谈话,准备进到律师的房间去解聘他;“在大教堂”这一章则写到了神父问K:“你知道你的官司情况不佳吗?” 《审判》写作的第一阶段停顿在这里。这时候的手稿有200页。到1915年1月底卡夫卡最终搁置这部未完成作品之前,手稿中只增加了80页左右。帕斯里猜测,“在法的门前”这个故事是艰难的第二阶段创作中的一道闪光,这个故事为“在大教堂”这一章画上了句号。 我们的猜测是,这个故事也是“画家”那一部分和“解聘律师”那一部分的灵感。把“在大教堂”(秋天)这一章放在“律师/厂主/画家”(冬天)和“商人布罗克/解聘律师”这两章之前,不光在时令上更为合理,也符合卡夫卡的整个创作计划。 四 在神父讲述“在法的门前”这个故事之前,K的私人时间和公共时间的不一致,以及由此带来的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的混同,不时将K置于错乱之中。比如在第一章,K在应该吃早餐的时候被捕,布斯特娜小姐的房间变成了审讯室。当然,在此之前,这种私人时间/空间和公共时间/空间的混同早已以一种K没有觉察的方式发生了: 这个春天,晚上的时间K习惯这样度过:在下班之后,如果还可能的话——他通常在办公室里一直待到九点——独自一人,或是跟熟人一起,散一小会儿步,然后去一家啤酒屋,在固定的一张桌子旁,跟固定相聚的几位先生同桌而坐,他们大多比他年长,通常坐到十一点。不过,这种安排也有例外,例如,当K被银行行长邀请去搭车兜风,或是到他的别墅共进晚餐,行长很赏识K的工作能力和可靠。此外,每星期K会到一个名叫艾尔莎的女孩那儿去,从深夜到清晨她在一家酒馆当服务生,白天则只在床上见客。 K下班之后的时间并不完全属于他。当然,人人如此。艾尔莎晚上在酒馆当服务生,白天在床上接客,让人甚至怀疑她是否有自己的私人时间和空间。 在大教堂,那个跛行的教堂工友接替意大利人把K引导到小布道坛。K“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K自己的手表上显示的是他的私人时间。但是,这个由于意大利客户“爽约”造成的时间空档真的属于K吗?在K小心移动,快要走出大教堂的时候,神父大声喊出了他的名字:“约瑟夫·K!” 如果K充耳不闻,“这只会表示他没有听懂,或是他虽然听懂了,却不想理会。可是他一旦转身,就被留住了,因为那就等于承认他听得很清楚,承认他的确是那个被喊的人,承认他也想听从”。然而K还是转身了。正如神父所讲的“在法的门前”那个故事里,守门人并没有要求乡下人进入法的大门,是乡下人终其一生要进入法的大门。 K对“在法的门前”这个故事的第一反应是守门人欺骗了乡下人。但神父说这么理解需要一个前提:“针对进入法律的许可,故事中包含了守门人所做的两个重要解释,一个在开头,一个在结尾。一处说的是:‘现在他不能允许他进入’,另一处是:‘这个入口是专门为你而设的。’假如这两个解释之间互相矛盾,那么你就可以说守门人欺骗了那人。” 如果把守门人“现在”不能允许乡下人进入,解释为在“将来”有一天他总会允许乡下人进入,然后这道门还会迎来其他的进入者,那么,乡下人终其一生没有进入法的大门,就是一种欺骗。但是,这种解释与“这个入口是专门为你而设的”这句话矛盾。“专门”的意思是这个门是专属于乡下人一个人的,而并不是什么公共的法的大门。正如乡下人在临死前发现的,在他一生之中,除了他并没有别人要求进入这道门。在一个专门为他所设的门前,所谓现在就意味着将来,时间已经失去意义,私人时间和公共时间的区分也变得无关紧要。 然而这个故事的寓意还不止于此。神父还给出了有人对故事的另一种理解,那就是受到欺骗的是守门人而不是乡下人。守门人错误地认为乡下人受自己的支配,但事实是他自己一生被乡下人所支配,因为乡下人除了不能进入大门哪儿都可以去,而守门人由于职责所限却不能离开这道大门;守门人还错误地理解了他的职责,他最后说“现在我要走过去把它关上”,他误以为随着乡下人的死亡,他就可以把那道大门关上,但实际上大门永远是敞开的,并不受乡下人生命长度的影响;最后,守门人背对大门而立,他甚至不能像乡下人那样觉察到大门里射出的光线的变化。 K接受了神父提供的这种理解,但他坚持认为,这和乡下人也受骗了并不矛盾:“如果守门人被骗了,那么他的错觉就势必会传染给那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守门人虽然不是骗子,但却如此头脑简单,应该立刻就被免职。”K对守门人的这种理解,可以视为他解雇律师的一个动机。 五 K从画家提托瑞里那里得知,释放有三种可能:真正的无罪释放,表面上的无罪释放,以及拖延。表面上的无罪释放,画家就能办:“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就在一张纸上写下证明,证明你无辜。我父亲留给了我这种证明的写法,而且完全无懈可击。”看来厂主就是从画家这里得到了表面上的无罪释放证明,正是这是落后于季节的厂主把K介绍到画家这里来的。至于拖延,“是将官司持续保持在最低层的阶段。要达到这一点,被告和协助者必须和法院不断保持接触,尤其是协助者”。商人布罗克得到的是拖延,他的个人诉讼已有五年多了,律师胡德只是他的协助者之一,除此之外,他还聘请了五个小律师,并且正在和第六个洽谈。至于真正的无罪释放,见多识广的画家告诉K:“真正的无罪释放我连一次也没经历过。” “所以说不曾有过一次无罪释放,”K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在和他的希望说话,“但是这却证实了我原先对法院的看法。也就是说,就这一方面而言,法院也毫无意义。一个刽子手就足以取代整个法院。” K没有从画家那里寻求“虚假的无罪释放”证明,然后又解雇了律师胡德,放弃了他一直身处其中的“拖延”——他落后于公共时间的手表上的时间,原来是“拖延”的一个证明。他最后的选择是:用刽子手来取代整个法院。 K三十一岁生日前一天晚上九点钟,两名刽子手来到K的住处。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来访的通知,K却“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一副在等候客人的样子”。显然,K的私人时间终于赶上了公共时间,拖延结束了。他和刽子手穿着同样的礼服,甚至还戴着一副新手套。这和他在开头,在三十岁生日那天早上八点被逮捕的时候仅穿着睡衣形成对照。这次,K在刽子手到来之前,就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公共场所。 在采石场,两个刽子手将屠刀推来让去客套的时候,K明白自己有义务抓住这把在他头上晃来晃去的刀子,往自己身上戳下去。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转动着他那仍然自由的脖子,四处张望。他没能彻底证明自己,不能代替政府机关把所有的工作都做了,这样做需要残存的力气,没给他这份力气的那个人要承担最后这件错误的责任。 他没有选择像布罗克那样,“四肢着地在地上爬”,做律师的狗,拖延下去,永远落后于时间。但是,死意味着真正的无罪释放吗?“像一条狗”,刽子手最后说——法的大门仍然敞开,K的羞耻仍将长存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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