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师:永怀田自秉师
大熊(高歌每醉淵明酒 低吟閑品鴻漸茶)
恩师田自秉仙逝已近周年,他的音容笑貌仍常常萦绕在我的眼前。谨作此文缅怀这位挚诚的学者、仁爱的老师。 1982年初春,我就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中国工艺美术史专业,成了自秉师最早的研究生,我的导师还有庞薰琹、王家树两位,而三位之中,自秉师对我教诲最多。那时,中国工艺美术史虽然研治有年,但学科还远不成熟。一些专家仍满足于比对着或者不甚严格,或者片断的资料,发些畅想式的议论,教学也每每缺少史的脉络,更像是按时代排列的艺术欣赏。自秉师则特立独行,他特别重视资料的完备和甄选的严格,已在倾力系统地搜罗科学性最强的考古资料。 尽管为了备考,我对中国工艺美术史已有粗略的了解,但甫入学院,对治学门径几乎茫然无知,面对浩瀚的古籍、相关的大量著作和多种期刊,真不知该从哪里入手。于是,就去隔壁的办公室向自秉师请益,他告诉我:“作品最重要,《文物》、《考古》里面有丰富的工艺美术实物资料,就从这两种期刊读起吧。”教诲虽仅寥寥数语,却令我受益终身。通过系统阅读文物考古类杂志,并且摘录精要、做出索引。一年多下来,我不仅知道了基本实物史料的分布,还了解到学术史和研究前沿。而自秉师的作为更堪称楷模。我在田府见到,在迎门的书架上,尽是整齐排放的《文物》、《考古》,并且多为复本。原来,这两种期刊自秉师各订购了三本,其中,两本用来分类剪贴,完整的一本用来阅读、查考。 凭着坚实的史料功底,在讲义的基础上,自秉师写出了他的名著《中国工艺美术史》。书如其人,朴实无华,不靠貌似哲学的观念、不靠舶来的新方法,没有天马行空的宏论、没有牵强附会的玄谈,全靠典型的资料、清晰的思路、平实的语言,源源本本、有根有据、简洁明了地勾勒出中国古代工艺美术的发展历程。从1985年出版起,三十年中,田史已经印刷数十次,成为印数最多、影响最大的中国工艺美术史著作,至今仍为大批院校列为基本教材。 有感于工艺美术理论建设的薄弱,在历史研究之外,自秉师还对纯理论投入甚多,探讨深入,贡献很大。他先后写出了《论工艺形象》、《论工艺与科学——材料和技术在工艺美术中的地位和作用》、《工艺美术的抽象和抽象主义》、《论“空间”》、《论工艺思维》等一系列重要论文,产生了深远的学术影响。1991年,他又出版了国内第一本《工艺美术概论》,完整阐述了工艺美术的性质、特点、内容和创作过程、功用地位、发展规律等等,为后继撰著拓宽了思路,提供了范例。 自秉师是中国工艺美术基础理论的重要奠基者,其《中国工艺美术史》和《工艺美术概论》是20世纪的学科代表作。我相信,尽管有庞薰琹、雷圭元、陈叔亮、张仃等先生大力提倡,并且亲与撰著,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理论学科领先地位的确立,自秉师是第一功臣,他的研究扎扎实实、严谨平朴,最成系统,成果最丰,影响最大。 自秉师宽和仁厚,从无疾言厉色,待人处事一向平和。孰料,这样的谦谦君子,竟被打成“右派”,在学院的图书馆里“改造”了二十年。逆境之中,自秉师“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依然治学不辍,格外坚韧顽强。图书馆反而为他提供了潜心阅读的便利,让他搜集到极其丰富的资料。1978年重返教学一线后,依靠丰厚的积累,自秉师迎来了学术的高峰期,不仅承担了大量的教学工作,还陆续出版了一批著作。除去前述的一史一论之外,重要的还有与师母吴淑生合作的《中国染织史》、《中国工艺美术史图录》,与师母、幼女田青合作的《中国纹样史》等。倘若没有坚韧顽强,没有那二十年的辛勤积累,自秉师的重大成就根本无从设想。 尽管自秉师性情平和沉静,但还潜藏着奋勇争先的另一面。1986年秋,他率系内师生到北京景泰蓝厂参观。归途中,我正骑车前行,突然,自秉师蹬着26英寸轮径的轻便车,从我身后一掠而过。超越后,还回首一笑。我常以骑快车自诩,很少见到比我更快的,何况还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再见他,我问起此事,他笑答:“要是骑车,就不愿见到有比我更快的。”其实,自秉师治学也一如他骑车,同样奋勇争先,珍惜光阴,拼命工作。否则,他绝不会60岁以后才硕果累累。2002年,自秉师突发心肌梗塞,在急救车送到北京医院前,还曾停止心跳,这也是由他连夜奋力写作,积劳成疾所致。 虽然不善言辞,但自秉师充满人情味。谈话时,他总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细细地听,慢慢地讲,他的目光永远诚恳,他的态度永远谦和,他的话语永远充满关爱。每次见他,我必有如沐春风之感。我的父亲年长自秉师6岁,他们是同事,是朋友。每次我趋田府拜谒,他总要问起我的父母,甚至谦逊地称我的父亲为“学术老前辈”。1985年以后,他们成了邻居,我的父亲患病,若自秉师闻讯,一定要同师母前来探望,对此,我们全家十分感念。 自秉师不善应酬,但总是厚遇他人,对弟子尤厚。每次拜谒享受的款待已不必说,特别令我难忘的是一次晚餐。1982年秋,他带装潢系的本科生到故宫的历代艺术馆参观,我与年轻教师李双也随同学习。离开故宫,他坚持要请我和李双吃晚饭,于是,我们就去了前门外的华北楼饭庄。把酒漫谈,谆谆教诲,酒菜伴同学术,让我感受到自秉师大有浪漫洒脱的古风。席间,我提了些问题,有些,自秉师迅即解答,要言不烦,个别的,自秉师先思索片刻,再坦诚地说:“我还不清楚,查过书后,再告诉你。”这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求实精神,令我对自秉师更感亲切、更加敬仰。 不过,自秉师对我也有过严肃的批评。1984年春,我将毕业,那时,学院对研究生派下了教学实习的课程。初登讲台,我当然紧张,一度竟用手撑着脑袋,歪头面向听众。待我结束,老师们评议。自秉师说:“内容不错,讲得也清楚,但仪态不好,不端庄,不能这样面对学生。”这个批评虽也寥寥数语,但让我铭记至今。 如今,自秉师已经远去,我再无缘向他请益,再无幸听到他的批评。每念及此,我痛惜不已。不过,他的教诲言犹在耳,他的仪容宛在目前。好在,他的著作已经载入学术史,他的风范已经永存人间。 自秉师留给后世的,不仅有学术,还有精神、还有人格。他从资料出发的严正学风、百折不挠的坚韧精神、仁厚平和的高贵品格,永远是崇高的典范。特别在浮躁喧闹、光幻迷离的当世,纪念他,应当是为了学习他。 2015年8月于北京

1985年7月,史论系第一位硕士研究生尚刚参加毕业答辩。前排背向左起:陈高华、奚静之。

1985年7月,史论系硕士毕业论文答辩,左起:奚静之、陈高华、庞薰琹、雷圭元。 转自:http://www.ad.tsinghua.edu.cn/publish/ad/2836/2016/20160407100834501120186/20160407100834501120186_.html
你的回复
回复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展梦夏:学生眼中的中国工艺美术史家尚刚 (大熊)
- 李庆西:新笔记叙事·老同学尚刚 (大熊)
- 尚师:《明代丝绸研究》序 (大熊)
- 郑诗亮:尚刚谈中国工艺美术史与名物研究 (大熊)
- 尚师:不能把艺术史做成现存实物的历史——从唐代诗文与工艺美... (大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