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溍：《红楼梦》作者对建筑物描写中的真事和假语

《红楼梦》这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在写作时因环境关系，不能不有所隐讳。在官名、地名、服装形式等等方面，故意不写出完整的时代特色，看起来似明似清，非明非清，亦满亦汉，非满非汉。尤其服装，尽管对于人物服装写的异常细致具体，但整体看来却在一个人的身上出现当代的，前代的，有更古的，或简直是戏剧服装，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另外在建筑方面还没有人提起，可是实际在建筑方面是和服装同样的描写方法，有的地方是统一的，有的地方是局部都合乎清代北京建筑物规格，但整体看来却永远不会找到它的原形，也说不上建筑物主人的真实地位。我们举例分析如下： 第三回38页：“……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人。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按这座大门的一部分是照清代亲王府第格局描写的，门前有一对石狮子，是最高格局的府，但这种类型门和狮子是不临街的，临街的是东西阿塞门。北京的郑王府、礼王府、定王府、大公主府等许多府第都是石狮子在阿塞门内，而没有石狮子临街的例子。如现在张自忠路人民大学的大门，门前石狮子临街是后来开通马路，拆去旧建筑才露在街上的，并不是和亲王府的旧观。 至于府门挂匾，在清代是从来没有的。只有庙门上才有“敕造××寺”的匾额。还有不属于“府”类型的官员宅第，门上可挂宅第主人科甲中式标志的匾额，如“乡魁” “会元”“进士第”“太史第”等等。 第三回43页：“……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 按北京内城的府，如书中描写的建筑类型是不可能出现黑油大门的。只有小四合房才有黑油门。还有南城有些住宅是黑油门。 第三回47页：“……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 按北京府中即使是跨院，也不可能出现粉油大影壁。这种类型影壁，在内务府的中下级而又有钱的官员住宅中和南城一些有钱的书吏住宅有类似的影壁出现。 第十七回：“贾政刚至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桶，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俗套……” 按北京府第的花园，有和府第相连的，如后海醇王府的花园，过了宝翰堂，再往西，就面对着花园的东墙，东墙有个随墙门，进去就是花园。花园的后墙，临街有个随墙门。蒋家房棍贝子府，也只有随墙门。这是两个引活水的大花园例子。如二龙坑郑王府、缸瓦市礼王府等等，都是跨院部位的花园。如大佛寺街大公主府一类的则属于后花园。总之，北京城内凡属于和府第相连的花园，都是随墙门，或悬山式门罩一间。还有和府墙相连，而建筑格局独立的，如恭王府的后园，“静含太古”门，是没有门罩的卷洞式。恭王奕在翔凤大院另建的一独立的园——鉴园，是按宅第形式，在临街群房的左方起一座硬山筒瓦卷棚式的一间大门。至于各府在西郊的赐园，规格虽大小不同，但都没有类似书中所写的大观园的五间大门。还有“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尤其不是府或宅的花园所应有的。以上诸例都是作者故意把局部和整体写得参差不一，并且在府门、园门、黑油大门、粉油影壁等等表现门楣地位标志的地方，故意使人看了说不上这是何时、何地、何人的府，至少起到这不是本朝人和事的效果。 像这种样式大观园门宅里面景致的规模，在北京城内和郊区也找不出任何一座府第的花园能够近似。这本是作者以生花之笔，根据各处各种实地原材料集中描写的。他把南北两地，从皇家园囿，到王公府邸，品官宅第，其中也不排除曹家自己的住宅，都或多或少拈来派用。例如第十七回中写潇湘馆： “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和芭蕉。”写衡芜院：“……两边俱是抄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人。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出游廊……”“只见许多异草……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芳气馥……”写怡红院：“……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焦，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百幅流云，或岁寒三友……走进两层，便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象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 这些建筑物的描述，都是从清代北京城内外实例来的，室内按着地步打家具和分不出间隔的木装修是更突出的当时北京高级房屋的特点。为了掩盖这种时代特点和地区特点，同时也是艺术加工，在院中描写了芭蕉和味芳气馥的奇花异草，这是北京冬天（书中交待是十月天气）院中不可能有的，又如园中桂树、桷树都是北京没有的。以上都是在文学创作中顺手安一点掩护。但是有大部分是不安掩护，或不明显的一点点的掩护。例如： 第三回38页：“……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 按书中这一段写贾母住的是府中的大跨院，格局和宅第的正院相同，每座府的跨院或后院都有这种格局的屋宇，它和大宅第所不同的只是府用筒瓦，宅用片瓦。不过他这里很巧妙地没有写是什么瓦。这一节是北京住宅的典型写实。 第三回43页：“……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见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 按这段所写，在北京不论府或宅多有这种建筑，俗称为“花厅”。 第三回44页：“……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这一节是北京最高格局王府的中路建筑的描写，所以没有写游廊。凡是王府正院正房只有廊檐，没有游廊，还有一条大甬路，正是这种格局的特点。 “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下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 接着上面完全是北京建筑写实的文字之后，在这里又有所躲避，按明代御赐书翰，多数是钤“广运之宝”，清代赐给臣工的匾额。都是“××御笔之宝”，前面二字是年号，不再写年月日和赐某人的款。凡是府或宅，在正房悬挂的御书匾额，匾上御书只是匾文，至于边款都应该受赐者自己写的。譬如“×年×月×日”，抬头写“赐”，下面写官衔爵位，“臣×××”。 由于御赐匾额是比大门式样更容易显露时代特点的，所以在文字格式、玺文方面要避开，在这一掩护笔墨下面又开始照北京府第建筑内外部实地描写了。 “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雌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幅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按正中紫檀大案，两边若干对交椅或圈椅，这是正房堂屋的典型陈设，而案上三件陈设器物更显示清代富贵的旗人家中特点。所谓“青绿古铜鼎”是指有绿绣的古铜鼎，这是清代乾隆时期宫中陈设档上常见的名称。金雌彝是从明到清雍乾时期，流行的一种铜镀金陈设品，器形和花纹略采用古铜器，但并不是仿古的，它的制造设计和景泰蓝是一类风格的工艺品。玻璃盒则是地道的西洋货，就是玻璃砖的大盒碗，又略似缸形，这种古、近、洋三件不同风格的陈设方式和镶嵌的对联，在乾嘉时期的陈设档上见过，在宫中遗留的陈设原状中见过，在清代北京府邸、宅遗留到民国时期尚未更改的，见过东四九条佶公府和理藩院尚书寿耆宅、太仆寺街桂良宅，拐棒胡同织造尹宅等等，都有类似的陈设器物。譬如当中一座大型铜镀金洋钟，左右设金玉宝石花卉盆景或一对官窑粉彩大瓶，也属于这个类型。另外在讲究金石书画的士大夫宅第中，堂屋大案上古铜鼎当然可以陈设，但左右不摆铜镀金器和洋货，因为这两种陈设品，当时是价格极其昂贵的，并且讲究金石书画的士大夫家即使有钱宁愿多买古器物，也不要这种陈设。我家旧宅的陈设就属于后者类型。可以推想曹雪芹家所接触的宗室王公府邸和大官宅第以及内务府人员如李煦家，还有曹雪芹自己的家都属于前者富贵旗人类型。如果是梁青标、毕秋帆等宅第中想当然就不会有古、近、洋三者结合的陈设以及镶嵌挂屏一类的挂件。 作者这里一节写实中，在对联下款的格式又和匾额一样装点了小小的“真事隐”笔墨，“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按清代书联署款的格式，在士大夫阶层，可以把年谊、世谊、乡谊、寅谊等彼此交谊的关系写在上下款内。但亲王郡王为他人书联则从无此格式。还有亲王郡王在制度上有功封、恩封，但从来没有把功封、恩封署在款内的习惯。所以乡、世、勋袭等等都是在掩护上面一节时代特点的作用。 下面一段写三间耳房的陈设：“……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厨，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著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边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付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 这是北京府邸和宅第室内很典型的陈设格局，没有“假语”的装饰。这种例子还很多。如第三回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在碧纱橱里……” 第六回： “……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叽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座褥，旁边有雕漆痰盒……” 第八回： “……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绸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 第六十三回：“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放在炕上座’……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 第六十四回：“……早有廊下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环一处做活……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 按这些描写的内容，“碧纱橱”“暖阁”“炕”“排插”等等装置和用途，都是照清代北京的高级住宅内部装修和陈设描写的。室内装修的时代演变，当然是逐渐变化的。以围屏而论，本是活动的间隔装置，到了清代除保留着这样用途以外，还有固定安装在间隔部位代替板壁的“碧纱橱”，也是从围屏发展而来，增加横眉上下坎，帘架。这是清代北京高级住宅盛行的室内装修。炕本是北方普遍使用的，有砖炕，土炕。但《红楼梦》中写的炕是指木炕而言。因为它是数张平板木床的组合，外装一个炕帮、炕罩。它是从南方习惯使用的架子床演变成这样固定的木炕。在室内明间的有“堂屋后炕”，在次间、梢间的有前檐炕（前窗下）、后檐炕、靠山墙的顺山大炕，还有在两端各加出一小长方面积的卍字炕。炕罩的形式上有横眉，炕两端各有一小扇排插（即六十四回中的所谓“靠东边排插坐下”），在横眉与排插交接处各安一个角花牙。也有不安排插的形式。顺山炕多不安炕罩。后檐炕有的在横眉下安装各种木雕花样。炕上铺设炕毡，平时一般都铺白毡，年节铺红毡。第三回描写的“腥红洋毯”，是清代雍正乾隆时期的进口货，是毛和麻织的，宽约三尺、长约五十尺一匹的一种毯。可以随着炕面尺寸剪裁缝接。这种毯厚重，无栽绒，铺在炕上平整，和毯同样效果。所见有红色和黄色两种，黄色上面印绛色卷叶异草纹；红色的印黑色卷叶异草纹。铺炕用这种毯在四周镶青缎缘。洋毯经过这种加工，就和清代一整套室内陈设协调无间。书中的“腥红洋毯”就是指这种毯。炕毯上陈设炕桌、炕几或炕案，炕下设脚踏。在炕桌左右铺设座褥、靠背、隐枕。睡觉多在后檐炕。炕罩内挂帐子。在睡觉时撤去中间的炕桌和座褥、靠背、隐枕，铺上被褥。白天则把被褥收入柜内。寝室或邻近的一间屋内都有一对顶竖柜。寝室炕上也有在两端设炕柜的，则专为收藏各种首饰和其它轻巧而珍贵的器物。堂屋后炕和前檐炕或顺山炕都不挂帐子，日常起坐、读书、写字、做针线活、绣花、吃饭等等都离不开这些炕。作为书房用的炕桌、案之外还有炕书架，炕多宝格。顺山炕上还可以陈设炕屏。如第六回，贾蓉求借婶子的一架玻璃炕屏，为了请一个要紧的客，就指的是这种炕屏。书中炕的描写还很多。总之，“碧纱橱”“木炕”是清代北京高级住宅有代表性的室内装修。作者在建筑方面除门楣和匾联等重要标志的地方和花园中作掩饰笔墨以外都是真事真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