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回形针的季节

秋天了，黄昏早早的便降落。我煮好饭，切完配菜，关上厨房的灯，在书房，端一杯桂花茶，看几页书，定心等待我的亲人归家。桂花蜜冲的茶，总是要是渐凉之后，桂花干慢慢的被浸润，舒展成最初的四瓣，此时，才会有淡淡一缕甜香散逸在空气中。白日奔走的焦心，也在这样澄澄的静中，被熨开。 这样的初凉天气，宜伏枕听雨听秋虫低吟；宜于心底深耕往事；宜旧书重读。 书可以分为：碎片信息，电子化阅读，也就是网上浏览过即可；资料书，专业知识补充，可去图书版借阅；文字速度慢，质感精致，值得收藏纸版的；有的书，研究和解读空间特别大，必须购置多个译者或诠释的不同版本；经典，可反复重读，它们的四周，有生生不息之空间，可以随着读者年纪增长，生命体验的丰厚，以私人体验回应文本的能力增强，回音也会越发浑厚，不断加深阅读体验。 有一次，皮在我书架前翻看我的书时，问我：“这书里的回形针是怎么回事？”我说：“是觉得那页的某段好，又怕破坏书面整洁，所以用回形针别住，做个记号”，回形针是我对书籍隐秘的抒情，回形针密集的，是感触良多的书，稀疏的，可能不怎么契合。如果是两个回形针，就是说，重读的时候，依旧很喜欢。 秋天，就是两个回形针的季节。 最近重翻《田园之秋》，那是陈冠学重返田园后，写下的耕读生活笔记——我读书一般是三遍：第一遍俯瞰情节，摸熟人物，第二遍细过内容，第三遍咀嚼细节。读到第三遍，发现陈冠学的用字真是精致，公鸡“鸣”，母鸡“啼”，犬是“吠”，（不是笼统的“叫”），人坐在“带着黄味的光幅”里，小雨是“檐滴”，大雨是“雨粒”，运笔之针脚精细，对待文字的敬重心，一字不可乱摆放的恭谨……商品的“格”一般都显示在细处做工上，我忍不住像民国闺秀高老太太谈起旧时杭城吃食一样说：“那样的好东西，现在是没有了”。 还重读了《梦里晴空》和《过去的痛》，这是梅·萨藤晚年的两本日记，六七十岁时写的，诚实的说，从文字技术角度来说，它们比她早年的《独居日记》《海边小屋》要单薄和寡淡，我之前重读，一般都是读前两本，反复欣赏她自我绽放的绚丽，她的日记，是我见过的女性日记里，混音音效最好的：生活、花草、阅读、社会和政治话题、人际，每个独立声部都发声清晰，整体又能和谐共振。她是一个意识流的好指挥。 但她到了中风后（这种病对身体和思维的影响都是很大的），她的笔力明显弱了很多，连抓词能力都松软了，行文比早年用词粗糙。可是这次重读，我却被感动了。她一点都没掩饰病重独处的虚弱，及对诗才离开她的恐惧及忧心，这个和病体搏斗的过程，裸露自己的率性，比起年轻时尝试非主流生活的果敢，又是另外一种勇气。 秋天，接过夏天的炽热，步入隆冬的酷寒，这由热转凉的过渡，是生理对降温的调度适应。而人，到了生命的秋冬季节，告别狂飙青春，该如何有尊严的步入老年而不是被哭喊着拖进残年，梅·萨藤回答了这个问题。而再往前一步，被死神的手指点中之后，又如何说再见？有些人，是重读自己的一生。 战后欧洲史专家托尼·朱特，患上渐冻症（就是霍金那个病，还记得冰桶挑战么？）之后，于四肢瘫痪，舌肌即将失灵之前，在轮椅里口述了他一生的故事，那本特别好看的《记忆小屋》。 重读自己的一生，他别上两个回形针的段落是：交通工具，他少年时代的爱人，不是女人，是公交车、火车、轮船，更确切的说，是离开此地的“前往”——他记得随爸妈度假，穿过英法之间的海峡，甲板上法国食物的气味，他也能忆起，他常常用一周积攒的零花钱，编造各种借口，坐巴士、乘火车到近郊，越过城市周边的绿色边缘地带，看战后尚未重建野趣尚在的伦敦，他这样描述和火车的爱情：“爱是这种情况，就是，让被爱的人满足于独处”，他最爱独自坐在交通工具上，车程中尚未抵达的内心空白地带。—读完此书，想到撰书之人已经被疾病带往天堂，而他死前留下的文字纹丝不乱，丝毫不失态，我竟然哽咽。可是如此富有尊严的死去，何尝不是对死讯的漂亮回话？ 命运象电子版一样，从我身上流过，我从不敢奢想活成万人传阅的经典，只想做个不负保存的纸版，最后明白:可堪重读的丰富蕴藉终是难求，有一两页能夹上两个回形针的书页，在这不易之生中，也算是有所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