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光
随地大小便
夕阳落向山岗后面去了,丘陵间已尽入黄昏,荒寂的田庄还浴着残辉。构成这田庄的是几座占屋,一带老柳掩映的残缺的围墙,屋后野草丛杂的废园。庄门前密植着洋槐的林子。林外溶溶流着一条小河;水面反映着云光,油似的微起涡浑。从田庄通过树林,又跨上河上的小桥,有一条路。这路多年来车马绝迹,很少行人,因之渐为野草侵领,其间开着无人闻问的花朵,并散布着羊粪。晚鸦冶游了一天,悄悄飞过天空,一只两只归林来了;那歇脚枝头拍着翅的懒倦景况,使人联想到是在打寂寞的呵欠。 总之,这田庄,主人遗弃了它。据熟悉它历史的人说,原来老主人有两个儿子,年幼的不知何故,年纪轻轻的便不声不响离开了家乡,年长的死了,不久老主人也相继去世。子孙们为着享受繁华同安全,便同箱笼一起迁入城市。留下大好的田庄,守着这该叹息的命运,包围在自然的野的气息中——夜晚星斗窥探它黝暗的林子,冷露打湿它荒凉的旷野,朝霞同暮云照耀它苍苔斑斑的屋瓦——沉浸在落寞的古老情调里,已经睡溜了多年的时光。 然而,垂暮的丘陵间忽然响来辚辚的车声。狗仔受了惊,哔哔大嗥,吠声送过荒野,小山沉闷的一一回应。这时,一个孩子挥动手里的鞭慌张的驱着几匹绵羊,穿过林下,径向田庄奔去。 他立在那槽栏空空,阴暗而又悲哀的马房门边,畏瑟地喊道: “大爷,人来了,——城里来的人。” 这孩子倾听着。一切又都归于静寂,只有阴暗处发出的呼呶呼呶的鼾声。,羊立在旁边,以餍足的神气守望着他。有一只却前来用嘴触摩他垂下的手。他吸一下鼻浆,壮着胆子说: “人来了呀,坐着车的。” “唔,晤……” 这样应着,那正呼呶得香甜的鼾声,吃惊的在喉咙里打一个结,猛的断掉。 “哪来的车呀!”被呼做大爷的人转了转身,懵里懵怔骂道,“车,车……哼,你见鬼了,车!一刻也不让我安闲……只要不怕把腿打折,尽有你扯的谎,杂种!” 孩子低头鞭打着地面,倒霉的咕噜着—— “准扯谎哩,有眼你不会看去吗。”四外瞧瞧,对准羊就是一鞭,吓得它们四散。随后低声骂道:“酒鬼!” 这大爷是田庄上有历史的长工。他的名字叫做山虬。他抱怨着,从床上挣扎起来。 “嗡,没有在山上偷懒睡觉吗!打的野菜哩?” 山虬转着红的眼睛,模样像一匹又凶野又庄严的老狮。 这时马车已驶过桥,在庄门前的林子边停住。马很老,车极旧,油漆已经脱落,有临时扎上去的席篷,原是一套顽固的出租载货的家伙。从上面跳下一个边幅不整,满面风尘的中年人来,拄着条核桃木的行杖,由那钉着铁钉、走起路来阁阁响的鞋子,可以看出是曾跋涉过千山万水的客人。这人瘦生的脸作枣栗色,黑胡子,眼睛乌亮,深沉,阴郁而又含蓄。他不安的打量着四周,神色很激动,一双眼贼似的不住地探索,而且用鼻子嗅。 整整睡够一个下午的山虬,好容易赶走沾在脑膜上的梦,强打起精神,嘴里不住地咕噜着,还以为是城里来的主人。然而当大门前的情形看到眼里的时候,他出了冷汗。 “找哪个呀,客倌?” 客倌却不曾留意到他,正向树林下望来望去,在搜寻逃脱的小免似的,又从林隙窥探着残缺的墙。于是,他一只眼睛暗暗用工夫,不放松那客人,一只眼转向车夫,狡猾的,但充做和善地低声说: “他到底找什么呀?是不是马勒口坏了?” “舅子晓得!他叫拉他到这里,就拉他到这里。”车夫抚摩着他遍体是汗的老马.似乎要发脾气,随后又道,“有水你就快担来,大叔。茶也要。一路上尽是催逼,奔丧似的人马都快干死了。这趟倒霉的买卖!” 年老的长工却越发糊涂了,而天又渐渐昏暗下来,也就越发怀疑。无论怎样说,现在他已经看明白,车夫是在不该戴毡帽的季节戴着叫做“牛毛红”的毡帽,而且口音也不对,远方的。虽然说得有声有色,现在的人和往年可比不得,焉知其非编妥的圈套!这样假想之下,原是太太平平田庄的薄暮,鬼忽然从山岭或旷野使了两个人来,两个陌生、古怪、满脸风尘的恶汉。他猜定那家伙是强盗头目,车夫是帮手,几乎吓坏了。 “客人们,”他诡诈地高声说,“错走了路罢,我想?可是真不凑巧得很哩;主人家都在城里;庄上收拾得精光,看哪,连鸡毛也没有忘记带走,单留下一个老长工……要说款待客倌呢,——世人谁也不能头顶着房子出门,有早有晚——嗡,自然乐得的哩。无奈……” 他说这里做长工的如何苦:吃的是猪吃剩下的糟糠,胃口细致一点,会把肠子呕吐出来,再不然就得胀破。槽头的牲口也早卖空了,没有喂的。常出门的人都知道,人还容易对付,牲口饿肚子却万万使不得。这条路又是荒路,走不通,明天还得打回头。 “如要赶脚程,客倌,”他喘一口气说,“不如趁着星光到集镇上投宿。那里有店,草了,料了,酒了,饭了,样样方便。路也好走哪。” 拿出拼上老命的勇气,要说的总算说完了,无非为打发两个怪头怪脑的人和平走路。但这时他又发觉那有胡子的——一条战带束腰,撒开全部纽扣,头上低压着一顶黑帽——十足江湖派头的穿着,车夫也正凶狠地望着他,使他不敢太随便,只好小心地霎弄着眼睛,勉强做出笑脸,等待着想也不敢想的结果? 有胡子的客人,两眼窥探着田庄,精细的连瓦片都不肯放过:门墙、小河,倒还熟稔,丘网、小山、开着花朵的路,甚至于斩伐了的老树的位置,回想起来也还清清楚楚,只有树林却使他迷惑。他的眼终于落到老长工的脸上,而且停在那里。那脸被苍灰的络腮胡于围绕着,有点浮肿,如同生长在蛮横,杂乱.肮脏的草丛中的蘑菇。 “山虬!”忍耐不住,他突然以不确定的口气喊着。 他走过去。 “是你吗,山虬?” 是的,正是山虬。 “你,你-…..’老长工狼狈得说不成话,因为想也想不出是怎样的蹊跷。 但当他讲明自己的来历时,山虬战栗着,惊喜的呼声,闷闷的撕破了迟蒿的静寂。 “呵!是你吗?”山虬迷乱地叫喊着,“真的是你?你活着还是死了呢!” 于是他抓住老长工宽厚的肩膀,摇着道: “自然是活着回来的。那么还怎样呢.你以为见了鬼吗?” “不啊,”山虬笑着说,“那时人家都叫你‘吃闲饭的’,说是有福分;可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正是一转眼,一场梦,什么全过去了……没有人想到还能活着见你的。” 老人快活到极点,大珠的泪沿着多须而坎坷的面颊滚下,一珠珠抛到灰色的胡子上。一闪工夫,他回想到过去,那时他们都还年青,名分上虽是主仆,而中间,实际倒存在着朋友的情义……山虬心里充满了暖融融的喜悦,忍不住妩媚地多情地映着眼。 “你老了啊,吃闲饭的,”老人用数十年前的声调喊着,“你跑了怎样大的一圈野马呀!” “是的,山虬;要不是眼梢的伤疤,我要不认识你了。” “那么,带回来了什么呢,你?除了胡子?” 而他则又一遍地打量着田庄。以流浪者共有的淡漠的神色,忧郁的声调回答他说: “什么也没有,山虬。” 天黑下来,田庄门前一片模糊的静寂,轻轻地吹过清新的夜风。车夫同牧羊的孩子错愕地望着他们。马疲乏地垂着头,时时顿一下蹄脚。狗则在树林中跑来跑去。 ——《果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