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个孩子(child 44)
来自:欧阳杼(法无常形)
http://www.douban.com/subject/3124128/ 作者:【英】汤姆·罗伯·史密斯 译者:欧阳杼 粗译,未校,不定期更新。这本书绝对精彩,个人强烈推荐。 简介 在斯大林掌权的苏联,“犯罪”并不存在可仍然有成千上万的人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对领导的不忠诚和“错误”的言语会置一个无辜的人于死地。 MGB特工利奥·德米多夫,一个理想主义的战争英雄,认为他正在建立一个完美的社会。可是当目睹了一个无辜的人的审讯过程之后,他的忠诚开始动摇。当他被命令调查他的妻子赖莎的时候,利奥被迫选择心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谋杀犯在逍遥法外,并且随意杀戮。利奥心中的信仰开始崩溃。他被告发并且流放到国外,只有赖莎在他的身边,他必须不顾一切地去寻找谋杀的真相——即使政府断定这个国家没有犯罪。 在过程中,利奥发现危机不是源于谋杀犯,而是源于他曾经尝试保护的国家…… 苏联乌克兰切尔沃伊村 1933年1月25日 既然玛利亚决心求死,她的猫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在养宠物早已毫无意义之后,她还照顾了这只猫很久。大大小小的老鼠被村民们围捕吃掉,之后本地的动物也很快消失了。只有这只猫,她的伙伴,被她藏起来。她为什么不杀掉猫呢?她需要生活的希望,需要保护和爱——让人活下去的东西。她承诺过要一直喂养猫,直到她无法养活自己的那一天。那一天就是今天。她已经把皮靴切成一条一条的,和荨麻、甜菜种子一起煮来吃了。她挖地吃过蚯蚓,啃过树皮。今早,她处在极度兴奋的神经错乱中,啃食厨房凳子的凳脚,咀嚼、再咀嚼,直到小木片刺穿牙龈。一看到她,那只猫就跑开躲在床下,就算玛利亚跪下来,叫猫的名字,试着把猫哄出来,它也拒绝现身。那就是玛利亚决心求死的时刻,没什么可吃,没什么可爱。 等到夜幕降临,玛利亚才打开前门。她估计在夜色掩盖下,她的猫更容易进入树林而不被发现。如果村子里有人看到这只猫,他们一定会猎捕它的。就算她离死不远,她的猫会被杀的想法还是让她不安。她用奇迹就在左右的知识来安慰自己,在这个村子里,成年人咀嚼泥块,希望找到蚂蚁或虫卵;孩子们拨弄马粪,希望找到未消化的谷壳;妇女们则为了骨头的归属而争吵。玛利亚肯定这点:没人相信有只猫还活着。 *** 帕维尔不敢相信他的眼睛。那只猫笨拙而瘦弱,有着绿眼睛和黑色斑点皮毛。不会错,这就是一只猫。他正在拾柴火的时候,就看到这只猫从玛利亚·安东诺夫娜屋子里窜出,穿过被雪覆盖的道路,朝着树林窜去。他屏住呼吸,四下张望。其他人都没看到这只猫。周围没有其他人,窗户不见灯光。缕缕炊烟是唯一的生命迹象,从不到一半的烟囱里升起。他的村子仿佛被大雪扼杀了,所有生命迹象都熄灭了。很多雪就那样躺着,没人干扰:几乎找不到脚印,连一条路都找不到。白天和黑夜一样静谧,没人工作,他的朋友没出来玩,都待在他们屋子里,和家人一起缩在床上;一排排深陷的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大人开始看起来像孩子,孩子看起来像大人。大多数人已经放弃觅食。在这种环境下,一只猫的出现无疑是奇迹——动物在被认为早已灭绝之后,又出现了。 帕维尔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上一次吃肉的情景。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在流口水。口水从他一边脸上奔涌而出,他用手背将其擦干。他兴奋地丢下他拾的柴火,跑回家。他得告诉他妈妈,奥克萨娜,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 奥克萨娜裹了羊毛毯坐着,盯住地板。她保持了完美的平静,在她为家人找到存活方法的时候节省能量;在她醒着的每个小时里,还有每个烦躁的梦中,这些想法都占据了她的头脑。她是为数不多的坚持者,她从未放弃。只要她还有儿子,她就会一直坚持下去。但光有决心还不够,她得小心翼翼:一次判断不当的尝试可能意味着精疲力尽,一直精疲力尽就意味着死亡。几个月前,她的邻居和朋友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孤注一掷地劫掠国家谷仓。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尼古拉的妻子和奥克萨娜去找他,他们在路边找到他的尸体,仰面躺着——骨瘦如柴,胃部呈拱形。他的腹部如怀孕一般,里面是他在垂死时刻咽下的生谷子。他妻子恸哭的时候,奥克萨娜把尼古拉口袋里剩下的谷子拿出,两人分了。她们回村子的路上,尼古拉把这消息告诉所有人,没人可怜她,反而嫉妒她,所有人都在打她拥有的一把谷子的主意。奥克萨娜觉得她是十足的笨蛋——她把两人都置于危险的境地。 她的回忆被一阵跑步声打断了。除非是重大消息,否则没人会跑。她站起来,心神不宁。帕维尔冲进房间,气喘吁吁地宣称: ——妈妈,我看到一只猫。 她上前抓住她儿子的手。她得确认帕维尔不是在幻想:饥饿会产生幻觉。但他的脸没有发狂的迹象。他眼睛敏锐,表情严肃;他才十岁,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环境要求他放弃童年。他父亲几乎可以肯定是死了,就算没死,在他们心目中也死了。他父亲之前朝基辅出发,希望带回些食物,但没有回来。帕维尔明白,不用别人告诉他,也不用别人安慰他:他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现在他和奥克萨娜相依为命,他们是搭档。帕维尔大声发誓,他要在父亲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要保证家人存活。 奥克萨娜摸摸她儿子的脸颊。 ——你能抓住猫吗? 他笑了,带着自豪的神情。 ——有骨头就可以。 池塘结冰了。奥克萨娜立在雪地里,找了块石头。考虑到声音可能会引起别人注意,她用披肩裹住石块,减小她在冰层敲出小洞时发出的声音。她放下石块,触摸到黑色冻结的水,这让她振奋,在严寒中喘气。几秒钟内,在她胳膊麻木之前,她飞快地移动着。她的手摸到池底,只抓到淤泥。骨头在哪儿?她慌张地俯下身,把整只胳膊没入水中,左右搜寻,手完全失去了知觉。她的手触到玻璃瓶。她释然了,握住瓶子拔出来。她的皮肤变成蓝色,像是被人殴打过。她不关心这个,她已找到了她在找的——封着柏油的瓶子。她抹去边上的一层淤泥,仔细看瓶子内部,里面是一些小骨头。 回到屋子,她看到帕维尔已经给炉火加了燃料。她在火焰上加热封条,粘稠的柏油一团一团地滴在火焰上。他们等待的时候,帕维尔注意到她发青的皮肤,便摩擦她的胳膊,使其恢复血液循环,体贴地满足她的需要。柏油熔化了,她把瓶子倒转摇晃,一些骨头堵在瓶口。她取出这些骨头,给他儿子。帕维尔仔细地研究这些骨头,挠挠骨头表面,挨个嗅嗅。做出选择后,他准备离开。奥克萨娜拦住他。 ——带上你弟弟。 帕维尔觉得这是个错误,他弟弟笨拙而迟钝。不管怎么说,这只猫属于他帕维尔,他看见了猫,他会抓住猫,这是他的胜利。他妈妈往他手里塞了第二块骨头。 ——带上安德烈。 *** 安德烈将近八岁,非常爱他哥哥。他极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里面的房间玩牌,就是他们三人睡觉的房间。纸牌是他父亲把一大片纸裁成方形,粘到一起做成的。这是他父亲动身去基辅前的离别礼物。安德烈还在等待他父亲回家。没人告诉安德烈要预料到这点:事情可能会不同。每当他想念自己父亲的时候,这种时候常有,他就在地板上玩纸牌,将纸牌按照花色和数字排列。他确定,如果他把这副牌玩完,他父亲就会回来。父亲离开之前给他这副牌,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当然,安德烈更喜欢和他哥哥一起玩牌,但是帕维尔再也没时间游戏了。他一直忙着帮妈妈的忙,只有以前晚上他们上床睡觉之前玩过游戏。 帕维尔走进房间。安德烈笑了,期待他哥哥一起玩牌。但是他哥哥蹲下来,把纸牌收拢。 ——把牌放到一边。我们马上出门,你的捕猎工具在哪? 意识到这是命令,安德烈爬进床底,找出捕猎工具:从拖拉机轮胎上割下来的两根带子;还有一堆碎布,用细弦绑在一起,可作为靴子的替代品。帕维尔帮忙把这些东西系紧,解释道今晚他们有机会吃肉,只要安德烈完全听他的指示。 ——是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回来。 ——他迷路了? ——是的,他迷路了。 ——谁给我们带肉呢? ——我们要自己去捕肉。 安德烈知道他哥哥是技术精湛的猎手。他捕捉的老鼠比村子里任何一个男孩捕捉的还多。安德烈第一次在这样的重要行动中,受到他哥哥的邀请一起打猎。 在外面的雪地里,安德烈格外小心不要摔倒。他经常跌跌撞撞而被绊倒,因为眼前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模糊的。只有物体被拿到他脸前很近的地方,他才能看清。如果有人能分辨远距离的人——那安德烈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靠智力,或是经验,或是某些他还未学到的品质来记下这些模糊的影像。今晚他不能摔倒,不能出丑,他要让他哥哥感到自豪。对他而言,这比可以吃到肉的前景更重要。 帕维尔在树林边缘停下来,弯腰检查猫在雪地上的行踪。安德烈认为,他哥哥在找足迹方面能力非凡。他带着敬畏之情,和他哥哥一样弯腰观察,触碰其中一个爪印。安德烈对轨迹和捕猎一无所知。 ——这是猫走过的地方吗? 帕维尔点点头,看着树林。 ——爪印太微弱了。 安德烈学他哥哥的样子,用手指触碰爪印,问道: ——那意味着什么? ——猫不重,这意味着我们的食物更少了。可是,如果猫饿了,它就更有可能去找寻诱饵。 安德烈试着理解这个信息,但他心不在焉。 ——哥哥,如果你是一张牌,你想做什么牌?你会做A还是K,会做黑桃还是红心? 帕维尔叹了口气,安德烈因他的不以为然而不快,感觉泪水开始成形。 ——如果我回答,你能保证不再说话吗? ——我保证。 ——如果你说话,把猫吓跑了,我们就抓不住猫了。 ——我会安安静静的。 ——我会做J,骑士,握剑的人。那你保证过了——一句话不说。 安德烈点点头。帕维尔站起来,他们进入树林。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感觉像是走了几个小时,哪怕安德烈对时间的感觉和他的视力一样,都不算敏锐。在月光和反光的雪层下,他哥哥在追踪上似乎有些困难。他们深入树林,比安德烈以前去过的地方更远。他经常跑起来,跟上他哥哥的步子。他的腿发疼,他的胃发疼。他又冷又饿,虽然家里没有吃的,但脚也不至于受伤。捆在碎布上的细弦和轮胎带子已经松了,他能感觉到雪从他脚底渗入。他不敢要求他哥哥停一停,重新系绳。他保证过——一句话不说。不久雪就会化,碎布会浸透,他的双脚会变得麻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折断小树的一截嫩枝,咀嚼树皮,咬得吱吱作响,磨成粗粒的糊状物,让牙齿和舌头感受粗糙。人们对他说,树皮的糊状物可以消除饥饿感。他相信他们的话,这种有用的事值得相信。 突然帕维尔示意他不要动。安德烈迈到一半的步子停了下来,他的牙齿染上了一些树皮的棕色。帕维尔蹲下来,安德烈也学着他哥哥的样子,搜索他哥哥看到的每一处森林;他眯起眼睛,努力看清那些树木。 帕维尔盯着那只猫,那只猫似乎用两只绿色的小眼睛盯着他。它在思考吗?为什么它不跑开呢?藏在玛利亚的屋子里,它也许还未学会对人类的恐惧。帕维尔取出刀,在指尖割了一刀,把雪涂在他妈妈给他的鸡骨头上。他在安德烈的那块诱饵上也这么做,那是断裂的老鼠颅骨——用的是他自己的血,因为他不信任他弟弟;安德烈会叫起来,吓跑猫。兄弟两人一言不发地分开,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早在屋子里的时候,帕维尔就给安德烈讲明了细节指令,所以在这儿不必说话。一旦他们在猫的两边隔了有些距离,他们就把骨头放在雪地里。帕维尔瞥了一眼他弟弟,确定他没有把事情搞砸。 安德烈完全按照他哥哥的指示来做,拿出他口袋里的一段细弦,帕维尔已经在细弦一端系了个圈。安德烈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圈放在老鼠头骨四周。他这样做了之后,便一直后退,后退到细弦能够容许的长度;然后俯下身,嘎吱嘎吱地压着雪。他卧倒,等待。只有现在,在地面上,他才意识到他几乎看不清他自己的诱饵:只是模糊的影子。突然他担心起来,他希望猫朝着他哥哥的方向走。帕维尔不会犯错,他会抓住猫,他们就可以回家吃肉。又紧张又饿,他双手开始颤抖,他努力让双手稳定下来。他能看到:一个黑色形状的阴影朝他走来。 安德烈的呼吸开始融化他脸前的雪;冰冷的水向他流过去,流进他衣服里。他希望猫走另外一条路,走到他哥哥的陷阱里。可是,随着阴影越来越近,毫无疑问,猫选择了他。当然,如果他能抓住猫,帕维尔会喜爱他,和他一起玩牌,再不会生气。这样的盼望让他高兴,他的担忧情绪变成了期待。是的,他会是抓住猫的人。他会杀死猫,他会证明他自己。他哥哥是怎么说的?他警告过不要太早拉绳套。如果猫受到惊吓,一切都完了。出于这个原因,出于他不能确定猫现在何处的事实,安德烈决定等待,以便确认。他差不多可以看清黑色的皮毛和四条腿了。他要再多等一点点时间,一点点时间……他听到他哥哥嘶吼的声音: ——快! 安德烈手足无措。他之前听过这种话好多次了,意思是他做错了事。他努力眯起眼睛,看到猫正站在绳套中央。他拉动弦,但是太迟了,猫已经跳开了。绳套落空了。就算如此,安德烈仍然把细弦拉向他,微微期待那只猫会在细弦的末端。到他手里的是空无一物的绳套,他的脸不经意地因羞愧而红了。压住火气,他准备站起来,追逐猫,抓住猫,扼死猫,敲碎它的头骨。然而他没动:他看到他哥哥还趴在地上。于是,安德烈也丝毫不差地这么做了,他一直学他哥哥的样子。他使劲眯起眼睛,发现模糊的黑色轮廓正朝着他哥哥的陷阱移动。 帕维尔对弟弟的无用而产生的火气,被对猫的鲁莽行为而产生的兴奋感取代了。帕维尔后背的肌肉绷紧,毫无疑问,猫尝到了血的味道,饥饿比警觉更强大。他注视着猫迈到一半的步子,一直爪子停在空中,直直地盯着他。帕维尔屏住呼吸:他的手指攥紧细弦,等待,无声地催促猫。 来。来。来。 猫突然跳上前,张开嘴咬住骨头。帕维尔就在这个绝佳时刻猛拉细弦,绳套缠上猫的爪子,前腿被套住了。帕维尔一跃而起,猛拉细弦,收紧绳套。猫努力跑开,但是细弦收得太快了。帕维尔把猫拉离地面,尖叫声充斥在森林里,仿佛一只大动物在做殊死斗争,捶打雪地,拱起身形,猛咬细弦。帕维尔担心绳结断开,细弦很细,又擦破了。他试着把猫拉近的时候,猫又把细弦扯远了,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外。帕维尔对弟弟吼道: ——杀了猫! 安德烈没动,不想犯下另一个错误。但此刻,他接到了指令。他跳起来往前跑,紧接着摔了个狗吃屎。他从雪地里抬起鼻子,可以观察到猫嘶吼、扭动,发出呼呼的声音。如果弦断了,猫就会获得自由,他哥哥会永远恨他。帕维尔怒吼道,他的声音嘶哑发狂: ——杀了猫!杀了猫!杀了猫! 安德烈摇晃着起身,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明晰的概念,他跳上前,扑在那只猫反复摆动的身体上。也许他希望这种冲击能够杀死猫,但是现在,压在那只动物身上,他能感觉到猫还活着,在他腹部下面扭动,抓着和他夹克缝在一起的谷袋。安德烈看看他身后,用眼神恳求帕维尔掌控局面。 ——猫还活着! 帕维尔跑上前,双膝跪地,把手伸到他弟弟身体下面,碰到猫张开的嘴。他被咬了。他猛地把手抽回。没去管他流血的手指,他爬到另一边,又把手伸到下面去,这一次他抓住了猫尾巴。他的手指开始摸索到猫的后背,这一条进攻路线猫无法反抗。 安德烈还是没动,感受身下的斗争结束,感受他哥哥的手靠近猫头,越来越近。猫知道这意味着死亡,开始撕咬一切东西——他的夹克,还有雪。猫带着恐惧而发狂,安德烈能从他腹部的颤动感受到这种恐惧。他学着哥哥的样子吼道: ——杀死猫!杀死猫!杀死猫! 帕维尔突然折断猫脖子。一时间两人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躺着,大口大口地呼吸。帕维尔把头搁在安德烈背上,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猫脖子。最后帕维尔把手从他弟弟身下抽出,站起来,安德烈还趴在雪地上,不敢动。 ——你现在可以站起来了。 安德烈现在可以站起来了,他可以和他哥哥肩并肩站着,他可以骄傲地站着。安德烈没有让人失望,他没有失败。他伸出手抓住他哥哥的手,站了起来。若没有他,帕维尔抓不住这只猫。细弦可能会断,猫可能逃走。安德烈微笑,然后变成大笑,在雪地里手舞足蹈。他感觉这就是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刻,他们是一个团队。他哥哥拥抱他,两人低头看着他们的奖赏:陷入雪地的骨瘦如柴的猫。 要不为人知地把猫带回村子,就得做必要的预防措施。人们会为这样的猎物争斗杀戮,尖叫声可能惊动什么人。帕维尔拒绝冒这种险,但他们来的时候没有带藏猫的口袋。他灵机一动,决定把猫藏在一堆树枝里。如果他们回家路上碰上什么人,看起来就好像他们在拾柴火,就没人会质疑他们了。他从雪地里提起猫。 ——我要把猫藏在一堆树枝里带回去,这样就没人看得见猫了。但是,就算我们装作拾柴火,你也要拿些树枝。 安德烈被他哥哥的逻辑打动了——他从没想到这点。他动身收集树枝,因为大地被白雪覆盖,寻找散落的树枝是件困难的事。安德烈迫使自己用赤裸的双手去搜索,在每一次扫荡过后,他都摩擦手指,对其呵气。他开始流鼻涕,鼻涕聚集在他上嘴唇。然而他不在乎这个,今晚不在乎,成功后不在乎,他开始哼起一首他父亲常常吟唱的歌,把手指插回到雪地里。 帕维尔对树枝短缺的情况有经验,他离开他弟弟,他们必须分开。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帕维尔看到一株倒下的树,枝丫四处突着。他急忙朝这株树跑去,把猫放在雪地里,这样他就腾出手来从树干上折下枯枝。这儿的树枝很多,比他们两人需要的还多,他四下张望,寻找安德烈。他准备开口喊人的时候,把话咽了下去。有杂音。他急忙扭过身,四处张望。树林浓密而黝黑,他闭上眼睛,专注于声音——有节奏:雪嘎吱、嘎吱、嘎吱。声音逼近,声响变大。肾上腺素注入他身体,他张开眼睛,在那儿,在黑暗中,有动静:一个男人在跑。他握着一根粗重的树枝,他的步子很大。他朝着帕维尔狂奔。他听到他们杀死猫的声音,现在,他要过来盗走战利品。但是帕维尔不能让他这么做:他不能让他们的妈妈挨饿,他不能像他父亲一样失败。他开始把雪踢到猫身上,努力盖住猫。 ——我们在拾…… 帕维尔的声音减弱了,男人猛地冲过树林,扬起树枝。就在此刻,看到那男人瘦削的脸和野兽般的眼睛,帕维尔明白了,他不想要猫,他想要帕维尔。 帕维尔张开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树枝砸下来,砰的一声敲在他头顶。他什么知觉都没了,只意识到他再也没法站立。他单膝跪地,头却扬起,血流进他一只眼睛里。他注视着那男人举起树枝,准备打第二次。 *** 安德烈停止哼歌。帕维尔在喊人吗?他没拾多少柴火,肯定无法满足他们计划的需要;他不想在他还没有完全做完事的时候,被人指责。他一边起身,一边把双手从雪地里抽出。他注视着森林,眯起眼睛,却连最近的树木都无法看清,只有模糊的轮廓。 ——帕维尔? 没人应答。安德烈又喊了一次。这是游戏吗?不,帕维尔不再玩游戏。安德烈朝着他最后一次看见他哥哥的方向走去,但是他什么都没看到。这太蠢了,他不是想要找到帕维尔的那个人,帕维尔才是想要找到他的那个人。出了什么问题。他又喊了一次,这次声音大了些。他哥哥为什么没回应?安德烈用他劣质的夹克袖子擦擦鼻子,想知道这是不是一次测试。他哥哥在这种环境下会怎么做?他会跟踪雪地上的足迹。安德烈扔下柴火,跪在地上,手膝并用,在地面上跪行搜索。他找到自己的脚印,沿着这些脚印回到他和他哥哥分开的地方。安德烈为自己感到骄傲,他转向他哥哥的脚印。如果他站起来,他就看不到这些脚印了;所以他蹲下来,鼻子离雪地只有一臂之长,他就这样行进,如狗追逐气味一般。 他到达一株倒下的树,枝丫四处突着,到处都是脚印——有些脚印既大且深。雪是红的,安德烈抓起一把雪,用指尖碾压、压碎,看见雪变成血。 ——帕维尔! 他一直叫喊,直到喉咙受伤,声音消逝。他呜咽着,想告诉他哥哥,帕维尔可以享有他在这只猫上应得的份额。安德烈只想他哥哥回来。但这毫无用处,他哥哥丢下了他,他现在形单影只。 *** 奥克萨娜以前把一小袋玉米杆粉末、藜和碾碎的土豆皮藏在她炉子的砖后面。在别人检查的时候,她一直让炉子保持小火,搜刮的人被派来确认她没有私藏谷物,他们都没考虑那堆火。他们怀疑她——为什么她这么健康,而其他人病怏怏的,仿佛活着就是一种犯罪。但是他们在她屋子里没找到任何食物,没办法给她加上富农的罪名。他们没有公开处决她,相反让她自生自灭。她已经学会了,用不暴力的方法反抗他们。几年前,她组织了村子的一次反抗活动。据宣称,那些人正在一路搜刮教堂的钟。他们想将其熔化。她和另外四名妇女把她们自己锁在钟楼里,不断地敲钟,拒绝他们把钟带走。奥克萨娜大声叫喊,这口钟属于上帝。那天她本该被射死的,但是负责搜刮的人决定释放这些妇女。破门而入后,负责人说,他的命令只是收集这口钟,他解释道,金属对国家工业的复兴是必须的。作为回应,她往地上吐口水。国家开始搜刮村民食物的时候,那些人主张食物属于国家而非村民,奥克萨娜学完了她的课程。她没有以暴力抗争,而是假装顺从,她的反抗仍然是个秘密。 今夜这家人会有一场盛宴。她融化了一块雪,带回来煮上,加入玉米杆粉末使其浓稠。她把瓶子里剩下的骨头也加进去了。一旦煮上,她就把骨头和着面粉磨碎。当然,她已经领先一步,帕维尔还没有成功呢。然而奥克萨娜知道,帕维尔会成功的。就算上帝让她困苦,上帝也会助她儿子一臂之力的。同样地,就算帕维尔没抓住猫,她也保证不会生气。树林很大,猫很小,再说,生气也是浪费能量啊。就在她努力做好失望准备的时候,也忍不住对土豆肉汤的前景感到头晕目眩。 安德烈站在门口,他的脸被割伤了,夹克上有雪,鼻涕和雪从他鼻子上流下来。他的捕猎工具完全散架了,脚趾头露了出来。奥克萨娜跑过去。 ——你哥哥在哪儿? ——他丢下我了。 安德烈开始哭泣。他不知道他哥哥去哪儿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解释。他知道他妈妈会恨他,他知道,尽管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这也是他的错,哪怕是他哥哥丢下了他。 奥克萨娜的呼吸被夺走了,她把安德烈推到一边,冲到屋外,看着树林。那儿没有帕维尔的影子,也许他跌倒,伤到了自己;也许他需要帮助。她冲回屋子里,拼命地找寻答案,只看到安德烈站在汤边,嘴里含着汤匙。安德烈被抓了个现行,他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妈妈,土豆汤从他嘴边滴下。怒火冲天——对她死去丈夫的怒火,失去儿子的怒火——奥克萨娜跑上去,把安德烈打到地上,用木质的汤匙去戳安德烈的喉咙。 ——我把汤匙从你嘴巴里抽出的时候,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只要她把汤匙完全抽出,安德烈就会咳嗽。奥克萨娜被激怒了,又用汤匙去戳他的喉咙。 ——你个没用的笨蛋,愚蠢的小孩。我儿子在哪儿?他在哪儿? 她又把汤匙抽出,但是安德烈在哭泣,说不出话来。他没法说话,只是不住地哭泣、咳嗽。于是奥克萨娜打他,用手猛击他小小的胸膛。只有在汤快要沸溢的时候,她才住手。她站起来,把汤从火上移开。 安德烈伏在地板上哭泣。奥克萨娜低头看着他,她的怒气消弭了。他太小了,他爱他哥哥如此之深。奥克萨娜俯下身,把他提起来,放到椅子上。她用毯子裹住安德烈,给他灌了一碗汤,这碗汤很多,比他以前喝的汤多得多。奥克萨娜试着用汤匙喂他,但他没有张开嘴。他不信任她。她把汤匙给他,他就没哭了,开始喝汤。他把汤喝完了,奥克萨娜又把碗舀满。她对安德烈说喝慢点。安德烈没理他妈妈,喝完了第二碗汤。她非常和蔼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听安德烈解释雪地上的血迹、散落的柴火、兄长的消失以及深陷的脚印。奥克萨娜闭上眼睛。 ——你哥哥死了。他被人带走当作食物。你明白吗?就像你们捕猎猫一样,有人在捕猎他。你明白了吗? 安德烈仍然一动不动,注视着他妈妈的眼泪。实际上,他不明白。他看着他妈妈起身走到屋外。听到他妈妈的声音,安德烈跑到门外。 奥克萨娜跪在雪地里,望着那轮满月。 ——上帝啊,请把儿子还给我。 只有上帝才能带帕维尔回家了。用不着问这么多的,上帝这么健忘吗?奥克萨娜冒着生命危险来保全上帝的钟,她只想要儿子归来,只想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几个邻居出现她家门口,他们盯着奥克萨娜,听着她哭泣。但对这种悲痛,他们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举动,也没有围观多久。 接下来,小说跳转到20年后。1953年,我们的主人公利奥·德米多夫在莫斯科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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