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个孩子(child 44)

欧阳杼

来自:欧阳杼(法无常形) 大推
2010-01-08 23:3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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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彬

    2010-01-08 23:54:47

    UP

  • shenfeng

    shenfeng 组长 2010-01-09 12:28:36

    太好了,我也想看这书来着。感谢欧阳兄的翻译。

  • MetalDudu

    MetalDudu (Know Yourself) 2010-01-09 16:26:16

    关注并感谢。

  • 欧阳杼

    欧阳杼 (法无常形) 大推 楼主 2010-01-14 15:04:13

      二十年后   莫斯科   1953年2月11日

      雪球砰地打在乔拉的背上。他满是讶异,雪布满了他耳朵。在身后某处,乔拉可以听到他弟弟在笑,真的笑得很大声——为他弟弟自己而骄傲,为这一击而骄傲,哪怕这只是侥幸,仅此一次。乔拉把夹克领上的冰刷去,但有些碎冰已经滑进了他的后背。碎冰融化,滑过他的皮肤,冰冷的水留下宛如蜗牛走过的痕迹。乔拉把手尽可能地伸长,将冰擦去。   无法相信他哥哥的自满情绪——忙着处理他的衬衫,而不是调查对手——阿尔卡狄不慌不忙地把雪揉成一团,一撮压在另一撮上面。雪球太大了,变成了无用之物:很难扔出,在空中飞行很缓慢,又很容易躲开。花这么多时间是他的错误,把雪球弄得太大了。这些雪本该从空中猛击过去,造成更强烈的撞击,可是雪球在空中的时候,就因无法保持一致而解体,土崩瓦解,到不了他哥哥那里。他和乔拉经常在雪地里玩。有时也有其他孩子,但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们。游戏可能会漫不经心地开始,随着每一次攻击而变得越来越有竞争性。阿尔卡狄到目前为止,还没达到任何人可以称为胜利的程度。他一直被他哥哥扔雪球的速度和力量压倒,游戏只有一个结局:失败、投降、恼怒,更糟糕的是,哭泣和拂袖而去。他讨厌他一直都是败者,更严重的是,他讨厌他如此不安于失败的事实。他一直玩这游戏的唯一原因,是他确定今天会有不同,今天他会赢。今天就是这一天。他的机会来了,他走近但没有靠得太近:他希望这一击成功,而近距离打击不会成功。   乔拉看到雪球飞来:一团白光穿过空中,不太大也不太小,就是他扔的那种类型。他什么也做不了,双手还在背后。他得承认他弟弟学得太快了。雪球击中他鼻尖,冲进眼睛里,涌入鼻子里,漫进嘴巴里。他后退一步,脸上裹上了一层白色外壳。这是完美的一击——这就是游戏的终止符。他一直远远强于他弟弟,他弟弟还不到五岁呢。但是现在,他第一次失败了,他第一次体会到成功的重要性。他弟弟又笑了起来——真的是在炫耀,似乎脸上的雪球是最好笑的事情。好吧,至少他从来没有像阿尔卡狄这般洋洋得意,他从没这么笑过,也没从胜利中挤出过这么多满足感。他弟弟是糟糕的输家,还是更糟糕的赢家。那孩子应该上上课,杀杀他的威风。他是赢了一次游戏,但不过如此:一次侥幸的、无足轻重的游戏,百分之一概率的游戏;不——千分之一。现在,阿尔卡狄不知怎么地,妄想超过他哥哥吗?乔拉俯下身子,在雪地里挖掘,一直挖到下面的冰层,集满了一手的冻泥、砂砾和石子。   看到他哥哥做了另外一个雪球,阿尔卡狄便转身狂奔。这可能是一次报复性的攻击:用心收集雪球,用他哥哥能够使上的最大力气来扔雪球。他不准备被这样的雪球击中,作为结束。只要他跑开,就安全了。这一击,不管多么有力,不管多么精确,也只能在空中飞行这么远,然后变形、土崩瓦解。就算雪球可以击中,在飞过一段距离后,也不会伤到人了,根本就不值得扔。如果他跑开,他就能在极度兴奋中结束这一切,他不喜欢自己的胜利被翻盘,被他哥哥一连串的快速攻击给破坏。不:跑开,并宣布胜利。游戏现在结束。他可以享受这种感觉,至少到明天他可能再次输掉为止。但那是明天的事,今天他胜利了。   他听到他哥哥喊他的名字。他还在跑,回头看看,笑了——确定他已经在有效打击范围之外。   这一击像是脸上被打了一拳。他的头被打歪了,他的腿离开地面,一瞬间他飞在空中。他的腿重新接触到地面,脚下一软,他跌到了,崩溃了,栽进雪地里——头晕目眩,连手都没法举起。一时间他只能躺在那里,没办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嘴里有砂砾、冻泥、口水和血迹。他试着推开一只手套——在他嘴里包裹着指尖的手套。他的牙齿有粗糙的感觉,仿佛他被人强行吃下沙子一般。有个缺口,一颗牙齿被打落了。阿尔卡狄哭了起来,他朝雪地里吐口水,在雪地里搜寻那颗掉落的牙齿。出于某种原因,那颗牙齿是他现在唯一想的事情,是他唯一关心的事情。他必须找到那颗牙齿。在哪儿?但是他找不到,牙齿在白色的雪地里并不突兀。牙齿不见了。这不是疼痛,而是愤怒,对这种不公平行径的义愤填膺。他就不能赢一次吗?他公平地赢了。他哥哥就不能让他赢吗?   乔拉跑向他弟弟。那团冻泥、砂砾、冰块和石子一离开他的手,他就后悔他的决定。他大叫弟弟的名字,希望弟弟弯腰躲过这一击。相反,阿尔卡狄转过头正迎上了这一击。没能帮上忙,似乎乔拉有意而恶毒地引起了他弟弟的注意。等他到那儿,他看到雪地上的血迹,心里难受。是他害的。他扭曲了他们的游戏,他把他们同样喜爱的游戏变成了恐怖的事情。他为什么不让弟弟赢呢?他可以明天赢,后天赢,再后天赢。他很羞愧。   乔拉跌在雪地里,伸出一只手去拍他弟弟的肩膀。阿尔卡狄摇开他哥哥的手,红红的、泪眼婆娑的眼睛盯着他哥哥,嘴唇流血,看起来像是凶猛的动物。他一言不发,整个脸因愤怒而绷紧。他站起来,有些不稳。   ——阿尔卡狄?   他弟弟的回应只是张开嘴,放声大哭,声音如野兽一般。乔拉只看到一排脏兮兮的牙齿。阿尔卡狄转过身,跑开了。   ——阿尔卡狄,等等!   但是阿尔卡狄没有等——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想听他哥哥道歉。他用最快的速度跑着,舌头搜寻着前排牙齿新造成的缺口。找到这个缺口,舌尖触及牙龈。他希望他再也不要看到哥哥。

  • AKai

    AKai (We read the world) 2010-01-14 16:07:36

    谢谢欧阳,拿走啦!

  • 蓝色竖琴手

    蓝色竖琴手 (Blue Harper) 2010-01-14 16:39:28

    顶~

  • noname

    noname (漫不经心收藏癖 简单粗暴整理狂) 2010-01-14 16:49:25

    感谢翻译。记号了:-)

  • 欧阳杼

    欧阳杼 (法无常形) 大推 楼主 2010-01-14 17:10:50

    译者:主人公正式登场。利奥·德米多夫受命处理一桩在铁轨上“躲猫猫”的事件,此段应该能引发国内读者的共鸣。

      2月14日

      利奥抬头看着18号公寓大楼——低矮的灰色混凝土建筑物,像是蹲着的厚平板。现在接近傍晚,天已经黑了。整个工作日都浪费在一项既不重要、又不愉快的任务中。根据民警那边的事故报告,铁路线上有人发现一具尸体,是名四岁又十个月的男孩。这个男孩晚上、昨晚一直在铁路轨道上玩耍,被一辆客运列车撞上,尸体被车轮切碎。21点到哈巴罗夫斯克的时候,客运列车第一次停站,司机说他曾瞥了一眼,看见有人或是有什么东西在轨道上,就是在离开Yaroslavskiy Vokzal车站后不久看见的。这辆火车是不是真的撞了这名男孩,还没有得到证实。也许司机不想承认他撞了这名男孩的事情。但是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这是悲惨的意外事故,没人该受到指责。这事应该结束了。   通常说来,作为MGB(国家安全部)的后起之秀,利奥·斯捷潘诺维奇·德米多夫没理由卷进这种事故中。他去那儿干什么?对家人和亲戚来说,丧子是件心碎的事情。然而,不客气地说,上升到国家高度是没有意义的。粗心大意的小孩子,除非是他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否则都不关国家安全的事。可是,这次的特殊情况变得出人意料的复杂。孩子父母的悲痛呈现为一种特别的方式,似乎他们无法接受他们的儿子(利奥检查了报告——把阿尔卡狄·费奥多罗维奇·安德烈夫这个名字记住)应该对他自己的死负责任的事实。他们一直对人说,他们儿子是被谋杀的。被谁杀的——他们一无所知;这种事怎么有可能发生的——他们再一次一无所知。但就算是无理取闹,他们那边也有让人动情的力量,这是种貌似可信的理由。他们真的有可能说服了其他容易受骗的人:邻居、朋友和陌生人——这些人可能听信。   激化这种情况的人,是男孩的父亲,费奥多·安德烈夫。他是MGB的下层工作人员,又正好是利奥的下属。费奥多本该更了解真相,但是他凭着官方身份的影响,让这种讲不通的论调变得可信,弄得MGB声名扫地。他越线了,他感情用事,他的判断被蒙蔽了。情况一直没有缓和,利奥现在的任务就是阻止这个男人。整件事搞得一团糟,利奥被迫暂时离开一项真正的敏感任务,把这事抹平。   不想与费奥多发生冲突,利奥上楼的时候走得很慢,心里面盘算着该如何收场——驾驭人们的不满。他从未想过要加入国家安全部门,这份职业是从警察部门开始的。在伟大的卫国战争中,他加入了特种部队OMSBON,就是特种作战独立摩托化旅。这个部队的第三营和第四营的士兵来自中央体育学院,利奥是那里的学生。他们挑选了擅长运动竞技和身体强壮的学生,送到梅季希的训练营,就在莫斯科南边。在那里,他们接受了格斗、武器使用、低空跳伞,还有炸药使用等方面的训练。训练营隶属内务人民委员会,在国家安全机关变为MGB之前,内务人民委员会是著名的秘密警察组织。这些营直属于内务人民委员会而不是军队,他们的任务属性也反映了这点。潜入敌后、摧毁基础设施、收集情报、执行暗杀——他们是秘密突击队。   利奥喜欢他任务的独立性,尽管他对自己看法保持小心谨慎。他喜欢这个事实,或许是种感觉吧——他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前程似锦,被授予二级苏沃洛夫勋章。他冷静的头脑、军事的功绩、俊美的外表、尤其是他对国家绝对忠诚的信念,这些都让他成为苏联解放的德占区的典型人物。他和一群从来自不同部队的士兵一起,围在烧毁的德国装甲车面前,一起照相。枪口对着天空,脸上展露胜利的笑容,脚下是死去的士兵。后面,烟雾从村庄的残骸上升起。毁灭、死亡、胜利的笑容——利奥站在照片前端,只见一口好牙和宽阔的肩膀。一个星期之后,照片刊登在《真理报》的头版,利奥受到陌生人、军人、平民的祝贺,人们想同他握手、拥抱,他是胜利的象征。   战后,利奥从特种作战独立摩托化旅调到内务人民委员会,这样的升迁合情合理。他没有任何疑问:这是他上级铺就的道路,他照这条路走下去,便可步步高升。他的国家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他都会欣然同意。只要他们命令他,利奥就会在科力马河一带的北极冻土上管理古拉格。他仅有一个雄心壮志:为国家服务。这个国家战胜了法西斯主义,这个国家提供了免费的教育和医疗保健,这个国家向全世界宣告工人的权利,这个国家给他的父亲——流水线上生产弹药的工人——所支付的工资,可以和完全称职的医生所领的工资相媲美。尽管他自己在国家安全部门的工作经常让人不快,但他明白工作的必要性:保卫革命,防止国内国外、那些试图暗中破坏革命的人、那些决心看到革命失败的人的破坏。为了这个目的,他会祭出自己的生命;为了这个目的,他会祭出别人的生命。   这种英雄主义,或是军事训练,在今天都无用武之地了。这儿没有敌人,这是同事、朋友、悲痛欲绝的父亲。但即便如此,MGB也有章程,办丧事的父亲也是调查对象。利奥要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不允许左右了费奥多的情绪再左右自己。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会把良好的家庭置于危险境地。如果放任自流,关于谋杀的流言蜚语,就会在这个社区、这群不安的人们当中,像野草一样蔓延开来,让他们质疑新社会的一块基石:

      这儿没有犯罪。      几乎没人完全相信这点。这儿有瑕疵:这个社会还处在转型期,并不完美。作为MGB的工作人员,利奥的职责是钻研列宁的著作,其实这也是每个公民的职责。他清楚,社会暴行——犯罪——会随着贫穷和欲望的消失而消亡。他们还没有达到稳定状态,东西被偷,宿醉引发的争端变成暴力事件:存在urki——犯罪团伙。但是人们必须相信,他们正朝着更好的生存状态进发。把这事看做谋杀案,无疑是往后退了一大步。利奥的长官、良师益友雅努什·库兹明教过他,在1937年的审判中,斯大林对那些被判刑的人做出了简洁的概括,说他们:      失去了信仰      党的敌人不仅仅是破坏分子、间谍、和工业生产的破坏者,也包括怀疑党路线的人、怀疑降临到他们身上社会的人。根据这项原则,费奥多——利奥的朋友和同事——实实在在地变成了敌人。   利奥的任务是平息每一种捕风捉影的猜测,把这些人从边缘处引导回来。对相当一部分爱幻想的人来说,谈论谋杀很自然,也很刺激。如果情况变成这样,他就要狠下心肠:男孩犯了错误,导致他丢了性命;其他人都没有必要为男孩的粗心大意承担责任。也许这样做太过分了,没必要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运用机智就能解决这件事。他们心神不定——就是如此,要耐心地对待他们。他们没有想通,要给他们陈述事实。他不是来这儿威胁他们,至少不会马上威胁他们:他来这儿帮助他们,他来这儿重建信仰。   利奥敲门,费奥多开门。利奥低下头。   ——对您的不幸,我深感遗憾。   费奥多后退,让利奥进入房间。   座无虚席。房间挤满了人,仿佛在召开村民大会。有老人,有小孩——很明显,一家人聚齐了。这样的气氛能激起什么情绪,很容易让人想到。毫无疑问,他们相互打气,认为某种神秘力量该为他们小孩的死负责。也许达成妥协会减轻他们的损失,也许他们怀有负罪感:没有教男孩远离铁路线。利奥发觉周围有一些面孔,他们是费奥多的同事。在这儿被目击到,他们觉得很尴尬。他们避免目光直视,不知道要做什么,想溜走但又不能这么做。利奥转向费奥多。   ——如果我们两人私下谈谈,会好一些吧?   ——请注意,这是我家人:他们想知道你说什么。   利奥四下望了望——大概二十双眼睛都盯着他。他们知道利奥要说什么,他们不愿意利奥这么做。他们生气的是,男孩丧命,而官方的表述方式很伤人。利奥是他们愤怒的焦点,他不得不完全接受这个事实。   ——我想不出比失去孩子更伤心欲绝的事情。你和你妻子庆祝孩子诞生的时候,我是你的同事和朋友。我记得我祝贺过你们,我来安慰你们,我也悲恸不已。   也许这话说得有点生硬,但利奥是真诚的。话语遭到冷场,利奥小心地琢磨着接下来的措辞。   ——我从未经历过丧子之痛,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反应。也许我会觉得,应该归咎于某人,我可以憎恨的某个人。但是,让头脑清醒一些,我向你保证,阿尔卡狄的死因毫无争议。我把报告随身带来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把报告留给你们。我再多说一点,我会解答你们的任何疑问。   ——阿尔卡狄是被谋杀的。我们希望你帮忙调查,如果你不以私人身份帮忙,那我们希望MGB对检察长施压,要求公开调查这桩刑事案件。   利奥点点头,努力维持调解的气氛。这是他们最糟糕的讨论开始方式。这位父亲坚如磐石:他们确立了自己的立场。这种案件民警不会调查,他还要求当作ugolovnoye delo,就是刑事案件,而正式公开调查:他在要求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利奥用职业眼光打量这些人。他们意识到利奥的眼光,然而其他人没意识到,谋杀这个词让屋子里的每个人显得暗淡无光。   ——阿尔卡狄被一辆飞驰的火车撞倒了,他的死是一场事故,一场很糟糕的事故。   ——那为什么他赤身裸体?为什么他嘴里塞满泥土?   利奥试着明白刚刚说出的话。男孩赤身裸体?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他打开报告。

      男孩被发现的时候,身着衣物。

      他又读了这行字一次,这些字眼折磨着他,仿佛古怪的条款一般。但就是这样写的:男孩身着衣物。他继续浏览文件:      在地上被拖曳,他嘴里含有泥土。

      他合上报告,一屋子人在等待。   ——你的孩子被发现的时候,衣服穿得好好的。没错,他嘴里有泥土,但他的身体被火车拖曳,可想而知,嘴里是有些泥土。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站起来,尽管因为年纪,她有些驼背,但她的眼睛是锐利的。   ——我们听到的不是这个。   ——这很遗憾,但是消息通知错了。   妇女继续前进。显然,她就是潜伏在这种猜测背后的至关重要的人物。   ——发现尸体的男人,塔拉斯·库普林,当时在打扫街道。他住在两条街外,他告诉我们阿尔卡狄赤身裸体,你听到吗?一件衣服都没穿。火车的撞击不会脱去男孩的衣服。   ——这个男人,库普林,的确发现了尸体。他的陈述写在报告中了。他声称在铁轨上发现了尸体,衣着完好。他对此非常肯定。他的陈述在这里,白纸黑字。   ——为什么他对我们说了不同的话?   ——也许他糊涂了,我不知道。但我有这个男人在他陈述上的签名,报告上有他的陈述。我怀疑,如果他现在问他,他可能又是另一番说辞。   ——你见过男孩的尸体吗?   她的问题让利奥措手不及。   ——我没有调查这桩事故:那不是我的工作。可是,就算这是桩事故,也用不着调查。这是很糟糕的意外事件。他们引发了不必要的混乱,我来这儿是告诉你们,把事情弄清楚。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大声地把整份报告读给你们听。   上了年纪的妇女又说话了。   ——报告在说谎。   每个人都绷紧了。利奥还是一言不发,努力保持冷静。他们意识到,已经没有妥协的余地了。他们必须让步,他们必须承认,他们的小孩不幸丧命,利奥是为了他们的利益才到这儿来。利奥转向费奥多,等着他纠正那名妇女的说法。   费奥多上前。   ——利奥,我们有新的证据,今天才出现的证据。有个住在向外可以看到铁轨的公寓里的妇女,看见阿尔卡狄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我们就知道这么多,这名妇女不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之前都没见过她,她听到谋杀——   ——费奥多……   ——她听到我儿子的死。如果我们听到的是真的,她就能描述这个男人。她能认出这个男人。   ——这女人在哪里?   ——我们在等她过来。   ——她正过来?我倒想听听她能说什么。   有人给利奥找了把椅子让他坐。利奥摆摆手,他要站着。   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在等敲门声。利奥后悔自己没坐在椅子上。在一片沉默中,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然后他们听到一阵微弱的敲门声。费奥多打开门,自我介绍,让那名妇女进来。她大概三十岁吧:一张好看的脸,还有神色紧张的大眼睛。她被一屋子人吓住了,费奥多试着让她放下心。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和家人,没什么好惊慌的。   但是她没听,她盯着利奥。   ——我叫利奥·斯捷潘诺维奇,我是MGB的工作人员,这事由我负责。您贵姓?   利奥拿出便笺本,翻开新的一页。那名妇女没有回应,利奥抬头看了一眼,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利奥准备重复问题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葛琳娜·莎波瑞娜。   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到。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   她环顾房间,然后看了看地板,然后视线回到利奥身上,又陷入沉默中。费奥多推推她,他声音中带有明显的紧张。   ——你看见一个男人?   ——是的,一个男人。   费奥多就站在她旁边,他的眼睛直盯着她,放松地叹了口气。她继续说道:   ——一个男人,也许是个工人吧,在铁轨上——我从窗户看到他了。天很黑。   利奥用铅笔敲着便笺本。   ——你看到他和一个小男孩在一起?   ——不,那儿没男孩。   费奥多的下颚落下,他冲口说道:   ——但是我们听说,你看见一个男人牵着我孩子的手。   ——不,不,不——没有男孩。他拿着一个包,我想是——装满工具的包。对,就是这样。他在铁轨上工作,也许是修理铁轨的吧。我没看多少,瞥了一眼,就这样。我真不应该来这儿,对你们儿子的死,我很遗憾。   利奥合上便笺本。   ——谢谢你。   ——还有问题吗?   在利奥回答之前,费奥多拽住那女人的胳膊。   ——你看到一个男人。   那女人把她胳膊挣开。她环顾房间,所有视线都在她身上。她转向利奥。   ——你需要过几天和我见面吗?   ——不。你可以走了。   葛琳娜低头朝着地板,急急忙忙地走向前门。她还没走到门口,那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叫起来:   ——你这么容易就失去勇气了吗?   费奥多走近那个上了年纪的妇女。   ——请坐下。   她点点头,既不嫌恶也不赞成。   ——阿尔卡狄是你们的儿子。   ——是。   利奥看不到费奥多的眼睛。他想知道这两人进行了怎样的无声交流。不管他们交流了什么,反正她坐了下来。在这期间,葛琳娜溜走了。   利奥对费奥多的干涉很满意,他希望他们已经达到了转折点。把流言蜚语和谣言拼凑起来,不能让任何人满意。费奥多回到利奥身边。   ——忘掉我妈妈吧,她心神不宁。   ——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一旦我离开房间,就不能再说这些了,这种事情不能发生。不管任何人问你儿子的死,你都不能说他是被谋杀的。不是因为我命令这么做,而是因为这不是事实。   ——我们明白。   ——费奥多,我要你明天休息。已经得到批准了。如果还有什么事我能帮你的话……   ——谢谢。   在公寓门口,费奥多同利奥握手。   ——我们都心神不宁,请原谅我们激动的情绪。   ——这些都不会记录在案。但是,就像我说的,到此为止。   费奥多的脸僵硬了。他点点头,尽管他强迫自己说的话充满了愤恨的意味:   ——我儿子的死是一场糟糕的意外事故。   利奥走下楼梯,深深地呼吸。房间的空气让人窒息。他很高兴完成了,很高兴事情解决了。费奥多是个好人,一旦他接受了儿子丧命的事情,真相就更容易接受了。   他停下来,有人在他背后发出声音。利奥转过头,是个男孩,不过七八岁大。   ——叔叔,我叫乔拉。我是阿尔卡狄的哥哥。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没问题。   ——是我的错。   ——什么是你的错?   ——我弟弟的死:我扔了个雪球砸他。我用石块、泥土和砂砾裹了个雪球,阿尔卡狄被砸伤了,雪球砸到他脑袋。他抛开了,也许雪球把他砸晕了,也许就是这样,他才没看见火车。他们在他嘴里找到的泥土:那是我的错。我扔雪球去砸他。   ——你弟弟的死是一场意外事故,你没必要内疚。但是你把真相告诉了我,做得很好。现在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吧。   ——我没跟他们说雪球有泥土和石块的事情。   ——也许他们用不着知道。   ——他们一定会生气的,因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阿尔卡狄。叔叔,我们大多数时候都玩得很愉快,我们可以再在一起高兴地玩耍,我们会和好,我们又会是朋友,我确定。但是现在我没办法同他和好了,我甚至连对不起都没法说。   利奥倾听乔拉的忏悔,乔拉想得到谅解。他开始哭起来。利奥觉得尴尬,便拍拍小男孩的头,喃喃说道,仿佛这些话语是一首摇篮曲: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 AKai

    AKai (We read the world) 2010-01-14 17:2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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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杼

    欧阳杼 (法无常形) 大推 楼主 2010-01-17 20:16:21

    莫斯科 同一天      桌子打碎,床翻了过来,床垫切成碎条,枕头撕裂,地板成了碎片,然而到目前为止,他们搜索安东尼·布罗茨基公寓,还没找到有关他下落的任何线索。利奥蹲下检查壁炉,一叠纸已经烧毁,形成一层层极整齐的灰烬,这些纸是整齐地叠放在一起,然后点燃的。利奥用枪口拨开这些残渣,希望找到一些没点着的残片。灰烬解体——每张纸都燃尽了,变为黑色。叛国贼逃了,利奥难辞其咎。他对这个男人,这个陌生人,尽量往好处想。他假定这个男人是无辜的。这是新手会犯的错误。

      宁可错杀十个无辜,也不放过一个间谍。

      他忽视了他们工作中的基本原则:假定有罪。   尽管要承担责任,利奥也忍不住想知道,若不是上级命令他,把整天的时间花在处理那个小男孩的意外身亡的事故上,那布罗茨基能逃走吗?见那帮子亲戚,扑灭那些烦躁的流言——这不是MGB高级官员的工作。与其一个人负责监视,还不如袖手旁观,解决比私人事件大那么一点点的事情。他不应该说“是”的,这个叫布罗茨基的男人构成了威胁,而利奥还自鸣得意——这是他自进入国家安全部以来,第一次严重误判。他知道,几乎没有多少官员有机会犯第二次错误。   他对这桩案子估计不足:布罗茨基受过教育,会一些英语,定期和外国人打交道:这就是值得警惕的理由。正如利奥指出的,这人是兽医,在这座兽医不多的城市中,他受到尊重,外国的外交官和一些人见面的时候,要带上他们的猫和狗。此外,这个男人在红军服役的时候,是战地医生。他的背景毫无瑕疵,根据他在军队中的记录,他自愿担任医生,尽管他在技术上不那么娴熟,尽管他的专业知识是针对受伤的动物,但他还是在好几个战地医院工作过,随后还获得了两次表扬。这名嫌疑人挽救了几百条人命。   库兹明少校很快就猜到了他得力部下心存保留的原因。在利奥自己的从军历程中,战地医生给他疗了无数次伤,很明显,某种战场上的同志友谊在牵绊着他。库兹明提醒利奥,感情用事会让人在真相面前盲目。看起来最值得信赖的人,才是最值得怀疑的人。利奥意识到,这是斯大林那句著名格言的一次运用:      信任但要核查。      斯大林的话一直被这么解读:      核查我们信任的人。      那些我们不信任的人也要和我们信任的人一样,在他们身上花去同样多的精力;但这至少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平等。   审查者的职责是抓捕无辜的人,直到罪行揭露。如果罪行没有得到揭露,那就是他们抓的人还不够多。在布罗茨基的案子里,问题并不在于因为他是兽医,外国的外交官才会去见布罗茨基;而在于这名嫌疑人变成兽医,是为了可以和外国的外交官公开会面。为什么布罗茨基要把诊所开在离美国大使馆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而且,为什么就在他开业后不久,有些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就养了宠物?最后,为什么这些外交官的宠物比起典型公民的宠物来似乎需要更频繁的照顾?库兹明第一个赞同,所有的表象都显得怪里怪气,这些可以让人放松警惕的事情,恰恰令他不安。这些环境下的无辜者感觉像有聪明的伪装,感觉像是在嘲笑MGB。没多少犯罪行为比这种犯罪更严重了。   琢磨了这件案子,注意到他上级的意见,利奥决定,不直接逮捕嫌疑人,而是跟踪他。因为如果这个人是间谍,那就有机会找出他为谁工作,把那帮人一网打尽。尽管利奥没这么说过,但是在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就逮捕别人,利奥心里还是不舒服。当然,这种疑虑贯穿了他整个职业生涯。他逮捕过很多人,而他只知道这些公民的名字和住址,以及某些人怀疑这些公民的事情。只要这些公民变成嫌疑人,他们的罪行就一定会坐实。至于证据,审讯的时候可以得到。但是利奥不想再做只服从命令的仆人,他决定用他的权力做一点不同的事情。他是调查员,他想调查。他最后会逮捕安东尼·布罗茨基,他对此几乎没有任何疑问。他只想要证据:犯罪的一些标志,而不仅仅是猜测。总之,他希望自己在逮捕安东尼的事情上,问心无愧。   作为监视行动的一份子,利奥值白班,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跟踪嫌疑人。一连三天他都没有观察到异常现象。嫌疑人工作、外出吃午餐、回家。一句话,他看起来是个好公民。也许这一直都是麻痹利奥感觉的无害外表。今天早上,利奥被发怒的库兹明调到一边,简短地谈了谈费奥多·安德烈夫的情况——死去的男孩,还有歇斯底里的反应——然后库兹明命令利奥,马上把这事搞定。利奥没有反对,他没有坚决反对,没有指出他还有重要得多的事情去做,而是默许了。事后才知道这一切看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他与那帮子亲戚交谈,哄孩子的时候,那名嫌疑人、叛国贼,逃跑了,摆了利奥一道。受委托的特工白痴般地对这个事实没引起重视:兽医诊所一整天连一个顾客都没有。直到黄昏时分,那名特工才开始怀疑,打算装成顾客走进去。他进去后才发现,屋子已是人去楼空。后面有扇窗户被撬开了。安东尼随时都能逃跑,很有可能是早上,就在那名特工到来后不久。      布罗茨基逃跑了。      利奥听到这些话时,他觉得不舒服:他和库兹明少校在安东尼家召开了紧急会议,利奥现在有了他一直在找的犯罪证据,但是嫌疑人逃跑了。让利奥惊讶的是,他的上级库兹明少校似乎很满意。叛国贼的行为证实了他的理论:他们的职业就是怀疑。就算一项指控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性,那么,认为整个指控是真实的,也好过对其不予处理。利奥接到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这个叛国贼。他不准备睡觉、吃饭、休息,他不准备做任何事情,直到安东尼被羁押。正如库兹明自以为是指出的那样,安东尼三天前就该被羁押了。   利奥擦擦眼睛,他能感觉到胃部的痉挛。往最好的方面说,他似乎很天真;往最差的方面说,他很无能。他低估了对手,突然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愤怒,想把桌子踢翻。利奥决定按住火气,他训练过自己,要喜怒不形于色。一个下级匆匆忙忙地冲进房间,可能是一心想帮忙吧,以证明他的忠诚。利奥挥挥手让他退下,想一个人待着。他花了些时间冷静下来,盯着窗外的雪,雪开始覆盖这座城市。   利奥点燃一支烟,把烟雾吹在一块窗玻璃上。出了什么问题?嫌疑人肯定目击到特工在跟踪他,并计划了这次出逃。如果他烧毁了文件,那就意味着他一心要掩藏和间谍行为有关的材料,或是他现在的位置。利奥确定安东尼有一套逃跑计划,有一条离开这个国家的路线。利奥必须找出这项计划的只言片语。   安东尼的邻居是七十多岁的退休夫妇,那对夫妇和他们已经结婚的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孙辈住在一起。两间房住了六口人,这种比例并不正常。他们六个人都挨着坐在厨房里,有个下级官员站在他们旁边,起到吓唬他们的作用。利奥可以感觉到,他们明白自己是因为别人的罪行而受到牵连。利奥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利奥不再考虑这种无关的场景,他一直有一种内疚的感伤。他朝桌子走去。      ——安东尼·布罗茨基是叛国贼。如果你们帮了他,却一个字不说,那你们就是共犯。你们有压力,要证明对国家的忠诚;我们没有压力,用不着证明你们有罪。那个么,就在此刻,是理所当然的。      那个老头子,祖父,毫无疑问是精明的生存者,很快他就提供了他知道的每一点信息。他学习了利奥的简明扼要,宣称叛国贼早上来工作的时候,比往常早一些,拿着与平时别无二致的公文包,穿戴同样的大衣和帽子。不想表现出不合作的态度,那个祖父对叛国贼可能在的地方,提供了意见和建议。对这一切,利奥能感觉到,只不过是孤注一掷的猜测罢了。那个祖父结尾时候说,他们家里的每个人是多么多么不喜欢安东尼,怀疑安东尼这个邻居。唯一喜欢他的人是吉娜·莫罗索乌娃,住在楼下的女士。   吉娜·莫罗索乌娃大概五十多岁了,颤抖得像个孩子,虽然她想通过吸烟来掩藏这个事实,但她的尝试并不成功。利奥发觉她站在斯大林一幅著名肖像画的廉价复制品旁边——光滑的皮肤,睿智的眼睛。那幅画醒目地挂在她壁炉上方,也许她认为这幅画可以保护她。利奥没耐心自我介绍,或是亮出他的身份证;他单刀直入地审问,想借此让吉娜精神混乱。   ——这栋楼里的其他人都不喜欢、怀疑安东尼·布罗茨基,为什么你和他是这样好的朋友?   吉娜措手不及。她谨慎的判断力因为对谎言的义愤而变得迟钝:   ——楼里的每个人都喜欢安东尼。他是个好人。   ——布罗茨基是个间谍。可你还说他好?背叛是种美德吗?   意识到她的错误太迟了,吉娜开始修正她的言论。   ——我只是想说,他非常体贴,在制造噪音方面。他很有礼貌。   这些条件是结结巴巴说出的,没什么关联。利奥略过这些。他拿出便笺本,用大而可见的字体写下她选择不当的话语:      他是个好人      他写得非常清楚,让她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所写的:他正在写下她今后十五年的生命。这些话语证明她是通敌者绰绰有余,她会作为政治犯判长期徒刑。以她的年纪,几乎没可能在古拉格幸存。利奥用不着把这些威胁的话大声说出来,在当下,这些事情稀松平常。   吉娜回到房间的角落,踩灭她的烟,但马上就后悔了,又哆哆嗦嗦地拿了支烟。   ——我不知道安东尼去哪儿了,但是我真的知道他没有家人。他妻子在战争中被杀害了,他儿子死于肺结核,几乎没有人来看他。我能说的就是,他几乎没有朋友……   吉娜停顿了。安东尼一直是她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夜晚:吃饭、喝酒。有段时间,吉娜甚至希望安东尼会爱上她。但是安东尼对此没有表现出兴趣,他还没有从丧妻之痛中恢复过来。想到这一点,吉娜盯着利奥,利奥无动于衷。   ——我想知道他在哪儿,我不关心他死去的妻子和儿子。他妻子的故事我没兴趣,除非这和他现在的位置有关。   吉娜的命运摇摇欲坠——她只有一条路可以幸存。但是,她能背叛她所爱的人吗?让她吃惊的是,这个决定并没有让她多加思虑,比她预计的要少。   ——安东尼独来独往,但是,他也要收信和寄信,有时候他把信给我去邮寄。最常见的信件,是寄给克依莫夫村的某个人。我想,那村子就在北边的某个地方。他跟我提过,他有个朋友在那儿。我记不得他朋友的名字了,真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吉娜的声音因内疚而呛住了。她脸上并没有外露的情绪,但是利奥的本能告诉他,吉娜背叛了信任。利奥从他的便笺本上撕下会让吉娜获罪的那一页,递给她。吉娜接过那页纸,当作背叛的报酬。利奥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满足感,但他没被这事干扰。   莫斯科以北的村子的名字是个空洞无力的线索。就算布罗茨基是以间谍的身份工作,他更有可能在他工作的人那里得到庇护。MGB很长时间以来都确信,这儿存在一个由安全的房屋构成的网络,处在外国势力的控制之下。受到外国资助的叛国贼的想法,跌回了私人联系——集体农庄的农场主,这种想法与安东尼是职业间谍的想法背道而驰。但是,利奥可以确定,这条线索他应该追寻。他把不协调的地方刷到一边:他的工作是抓住这个男人。这是他唯一的线索,脑袋的糊涂已经让他付出代价了。   利奥急忙走到停在外面的卡车,开始重新阅读案情文件,寻找可能和克依莫夫村联系起来的事情。他被他副手的归来打断了——瓦西里·伊里奇·尼科金,三十五岁,比利奥大五岁。瓦西里曾是MGB最有前途的工作人员,冷酷无情、争强好胜,他心里没有对任何人的忠诚,除了MGB。利奥私底下琢磨过,瓦西里的那些忠诚少了些爱国主义,多了些利己主义。瓦西里刚做调查员那段时间,就揭发了他唯一的兄弟,罪名是反对斯大林的言论。很明显,他兄弟对斯大林的错误开了个玩笑。他兄弟那段时间一直喝酒,庆祝他的生日。瓦西里写了份报告交上去,然后他兄弟就被判了二十年劳改。这次逮捕一直给瓦西里带来好处,直到三年前他兄弟越狱为止。他兄弟在越狱过程中杀死了几名看守和劳改营的一名医生,可他兄弟从来没被抓住。这次事件造成的尴尬一直让瓦西里如鲠在喉,如果他当时不是使劲地帮着搜寻逃亡者,那他的职业生涯就可能挺不过来了。而且挺过来之后,他处于更虚弱的状态,他没有兄弟可以告发了,利奥知道他的副手正在寻找其它可以重新获得好处的方法。   瓦西里刚刚结束了对兽医诊所的搜查,明显有种满足感。他递给利奥一封皱巴巴的信,他解释道,他是从叛国贼写字台背面发现这封信的。其余的信件都被烧掉了——这封信一直在公寓里,但是叛国贼匆忙离开的时候,漏掉了这封信。利奥读信,这封信是安东尼的一位朋友寄来的,说他会随时恭候安东尼的大驾。地址的一部分被抹脏了,但是城市的名字清晰可见:基辅。利奥把信叠起来,递回给他的副手。   ——这是布罗茨基写的,不是他朋友写的。他希望我们找到这封信,他不会往基辅去的。   这封信仓促而就,笔迹前后不一致,伪装很拙劣。信的内容滑稽可笑,似乎一心想要阅读的人相信,写信的人是布罗茨基的一个朋友,可以提供不时之需。地址故意抹脏,防止真正的占领者进行快速鉴定,证明这封信是伪造的。放信封的位置——写字台后面——也是策划好的。   瓦西里坚决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如果不完全调查基辅方向,有可能会漏掉。   尽管利奥非常肯定,这封信是伪造的。他也想知道这种作法是否明智:如果不把瓦西里派到基辅去作为预防措施,以免任何可能的指控,指控他忽略证据。他放弃了这个主意:他怎样进行调查并不重要,如果他没找到嫌疑人,他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他把注意力转回文件。根据记录,布罗茨基有个朋友叫米哈伊尔·Sviatoslavich·季诺维也夫。此人因为慢性冻伤而从红军退役。他当时接近死亡,好几个脚趾头都被切除了:他受到护士的照顾,才恢复了健康,然后从军队部门退役。布罗茨基当时主刀他的手术。利奥的手指在文件上游走,搜寻到现在的地址。      克依莫夫      利奥转向他的人,捕捉到瓦西里的敌意。   ——我们走吧。

  • comb

    comb (I will be an engineer) 2010-01-17 20:56:24

    我最喜欢看苏联黑幕题材的了,关注~

  • 飯野直樹

    飯野直樹 (しにてぇ~~~~) 2010-03-05 23:51:34

    再帮顶

  • shenfeng

    shenfeng 组长 2010-03-08 19:18:32

    更新了阿,呵呵,感谢欧阳兄,我也顶。

  • 欧阳杼

    欧阳杼 (法无常形) 大推 楼主 2010-03-08 19:26:49

      莫斯科以北三十千米

      2月15日

      莫斯科往外的道路被冰雪覆盖,尽管卡车的轮胎装上了雪地防滑链,他们的速度也仅仅提升到每小时二十五千米左右。风雪残虐,猛烈地在他们周围刮着。这些风雪似乎对利奥有一些个人成见,不让他达到目的地。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连接在前面车舱的顶棚上,努力保持极小一块窗户的洁净。卡车推进的时候,能见度不足十米。在这些的条件下尝试长途旅行,无疑是不顾一切的冒险。   利奥弓着背,把地图在大腿上摊开。他坐在瓦西里和司机旁边,三人的装束仿佛他们在室外一般——大衣、手套、帽子。钢铁车舱有着钢铁顶棚和钢铁地板,唯一残留的热量来自咯咯响动的引擎。然而,车舱至少提供了一些抵御天气的庇护。在卡车后部,利奥的九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出行的时候就没那么享受了。ZiS—151卡车【注】的棚顶是帆布制成的,冷风、甚至雪都能灌进来。既然温度可能降到了零下三十度,ZiS—151卡车的所有尾部车厢都配备了烧木柴的火炉,拴在地板上。这些大腹便便的玩意儿只能温暖触手可及的范围,这就迫使这些人挤作一团,有规律地轮流换位子。利奥自己曾在那里坐过很多次:每十分钟之后,最靠近炉子的两个人就不情愿地从热源移开,下降到长凳最远尽头处最寒冷的位置,剩下的一班人则向前滑动。

      【注】前苏联的通用型卡车,1947年至1965年生产。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利奥在他的团队中第一次感觉到不同意见。原因不是因为不舒服或是缺乏睡眠,他手下人习惯了严酷的条件。不,有其它东西,也许是因为这次任务本来可以避免的事实,也许是因为他们对克依莫夫这条线索没有信心。但是利奥之前要求他的人充满信心,而且他也有信心。今夜他感觉到敌意和抗拒。此外,瓦西里也不是他熟悉的人了。利奥把这些想法推到一边,此刻,他的威望是他最不关心的问题。   如果他的理论证明是正确的,如果嫌疑人在克依莫夫,那么利奥认为,嫌疑人有可能在黎明时分移动,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在他朋友的帮助下。利奥孤注一掷,赌他们能及时赶到那个村子。他决定不调动位于最近的大镇——扎戈尔斯克【注】——的当地警察局。在利奥眼里,那些人是门外汉,没什么纪律,训练也不足。就算是当地的MGB部门,在这样的行动中,也不能信任。布罗茨基已经警觉到他被通缉的事实,不太可能束手就擒,他可能拼死一搏。要活捉这个人,他的供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就他自己来说,布罗茨基的脱逃让利奥脸上无光,利奥决定作出补偿,决定他要成为逮捕布罗茨基的人。这不仅仅是自尊心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他的仕途要靠成功来获取的问题。后果比那更严重,在这种引人注目的间谍案中失败,有可能会导致这种断言:利奥在故意破坏调查。如果不能再一次抓到嫌疑人,利奥就会进一步牵连进去,他的忠诚可能遭到质疑。

      【注】莫斯科的一个卫星城。

      核查我们信任的人。

      没人能逃脱这条法则,连执行这条法则的人也不例外。   如果布罗茨基不在克依莫夫,如果利奥错了,那么接下来瓦西里就可能第一个出来用细节证明,他的上司如何如何没有考虑基辅这条有希望的线索。察觉到他的弱势,其他部门的人像野兽围着手上的猎物一般,几乎马上就要谴责他是无能的领导,这样瓦西里作为利奥合情合理的继任者,便会取而代之。在国家安全部门的体制里,时来运转可能就在一夜间。对两方的人来说,他们的运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叛国贼的位置。   利奥扫了一眼他的副手,这是个兼有英俊和反感的人,两种特质均等——仿佛瓦西里英俊的外表抹在了腐烂的内心上,英雄的脸庞,走狗的心肠。在瓦西里迷人的外表上,仅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出现在嘴角,是极微弱的嘲笑。如果你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嘲笑,线索就藏在瓦西里英俊外表下的黑暗想法中。也许是察觉到他被人关注,瓦西里转过来,浅浅地、含糊地一笑。有什么事情让他高兴了,利奥立刻明白,出问题了。   他检查地图。作为人口不到一千的小村子,克依莫夫只是苏联这张帆布上的一个小灰尘。他警告过司机,不要对路标有任何指望。就算是以每小时十五千米的速度行驶,这个村子也有可能在卡车换挡的时候,就一闪而过了。但是利奥用手指着路标,开始怀疑他们错过了该转弯的地方。在他们应该朝西行驶的时候,他们还在朝北行驶。既然现在几乎不可能根据周围的景色来辨认方位,利奥就用千米数来估计他们现在的位置。他们往北走得太远了。司机漏过了路标。   ——转弯!   利奥注意到,无论是司机,还是瓦西里,对这个命令都没感到惊讶。司机咕哝道:   ——但是我没看到出口。   ——我们错过了出口,停车。   司机渐渐放慢速度,短促地踩下刹车,以免在冰面上打滑。卡车逐渐停下来,利奥跳下车,顶着肆虐的暴风雪,指点司机进行艰难的U型转弯。ZiS—151卡车几乎同路面一样宽,转弯只完成了一半,卡车正好横在路中间,司机似乎没留意利奥的指示,把车往后退得太远太快。利奥跑上去捶门,但是太迟了,有个后轮驶出了路面,在雪堆上空转。利奥打量着司机,怀疑增长,变成怒气。司机似乎想展示不一定存在的无能为力,瓦西里已经操纵了卡车和司机。利奥打开车舱门,在风中叫道:   ——出来!   司机走出来,现在,后面的那些工作人员已经跳出来查看情况了。他们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利奥。这是厌烦情绪吗?是对延误或任务本身的厌烦,还是对他领导能力的厌烦?利奥没法明白。他命令其中一人开车,而整队人,包括瓦西里,把卡车从雪地里推出来。轮胎旋转,把烂泥溅到他们的制服上。最终,雪地防滑链抓到路面,卡车向前倾斜。利奥打发丢脸的司机坐到后面去,那种过失早就可以批准一份书面报告,将其发配到古拉格了。瓦西里一定向司机保证过他的安全,保证在利奥失败的情况下,这事只会搁置。利奥想知道他这一队人中有多少人把押他失败而不是成功。在利奥自己的团队里,他感到孤独和孤立,他去开车,他要驾驶,他要导航,他要把他们带到那里,他一个人也没法信任。瓦西里进来坐在他旁边,明智地选择一言不发。利奥启动卡车。   他们在正确道路上朝西行,驶往克依莫夫的时候,暴风雪过去了,微弱的冬阳开始升起。利奥筋疲力尽,在雪地的行驶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的胳膊和肩膀都僵硬了,眼皮在打架。他们正穿过乡村的心脏地带——田野和森林。转进一座徐缓的山谷,利奥看见村子:一簇木头农舍,有的朝向路,有的背向路。所有农舍都有方形的基座和三角形的高屋顶,这幅远景一百年不曾改变。这就是以前的俄罗斯:村落的落成伴随着桶状的井和古代神话传说,牛的健康取决于神灵杜莫伊【注1】(Dvorovoi)的恩赐。杜莫伊是庭院之神,父母告诉孩子们,如果他们做事不守规矩,杜莫伊就会偷走他们,把他们变成树皮。父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听过这些故事,他们一直在这些故事的熏陶下成长,他们花上几个月的时间缝衣服,只为了将其当成贡品献给森林女妖鲁莎尔基【注2】(Rusalki)。鲁莎尔基被认为是可以在树林间挥舞的少女,如果她们下定决心,就会对人挠痒痒,挠到死为止。利奥长在城市,这些乡村的迷信现象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困惑的是,这个国家在意识形态上的革命几乎没能驱逐这种古老的民间传说。

      【注1】斯拉夫神话中的庭院之神。   【注2】斯拉夫神话中的女妖。

      利奥在第一栋农舍前停下卡车,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有不规则的灰白色小晶体,是纯正的脱氧麻黄碱【注】,是纳粹分子非常喜欢的麻醉剂。他在东部前线战斗,随着祖国军队击退入侵者的时候,有人把这种兴奋剂介绍给他,打仗的时候收留战俘,也收留了战俘了某些习惯。有一些行动让利奥没办法休息,这次行动就是其中之一。根据MGB医生的规定,利奥自战争以来,就在需要花去整夜时间的行动中,多次服用兴奋剂。兴奋剂的用处不能低估,但代价是二十四小时后会完全崩溃:彻底精疲力尽,至少要睡上十二个小时才能抵消。副作用已经开始显现,利奥体重减轻,脸部轮廓绷紧,记忆力消退,记不清准确的细节和人名,从前的案子和逮捕行动在他的记忆里混作一团,利奥现在只能给自己写字条。没办法判断他是不是因为受到药物的影响,才变得更多疑;毕竟多疑本来就是必不可少的优点,是应当被训练和培养的美德。就算多疑被脱氧麻黄碱给放大了,也都是往好处放大。

      【注】比安非他命更强烈的兴奋剂。

      利奥在手心里抖出少许药,然后又抖了一点,努力记住正确的剂量,宁多不少。他满意了,和着一壶酒把药冲进去,伏特加撞击到他的喉咙,却没能掩盖住辛辣的药味,药味让他作呕。利奥等到这一阵感觉过去,才打量他周围的环境。洁净的雪覆盖了一切,利奥很高兴,在克依莫夫外面,没什么地方可以藏人。几千米之外都能看见人影,很容易追踪人们穿雪而过时留下的痕迹。   他不知道哪一个农场属于米哈伊尔·季诺维也夫,既然军用卡车已经停在路上,利奥摈弃任何吃惊的念头,跳出来,取出枪,朝最近的农舍走去。尽管脱氧麻黄碱还没有完全发挥效用,但是利奥已经觉得更清醒了,更敏锐了,仿佛他的大脑已经为兴奋剂的汹涌浪潮做好了准备。利奥到达门廊,检查他的武器。   就在他准备敲门之前,一个皮肤坚韧的老妇人出现了。她穿着蓝色图案的连衣裙,袖子是白色的,头上裹着刺绣的披肩。她不喜欢利奥,或是他的枪、他的制服、他的军用卡车。她无所畏惧,毫不掩饰眉毛上刻着的蔑视的线条。   ——我们正在找米哈伊尔·Sviatoslavich·季诺维也夫。这是他的农场吗?他在哪儿?   仿佛利奥说的是外国语言,那老妇人把头仰到一侧,没做回应。在这两天里,这是第二个敌视利奥的老妇人,公开蔑视他。这些妇女身上有些东西,让她们碰不得摸不得,利奥的权威在她们身上不起作用。幸亏这种僵局被那名妇女的儿子打破了,她儿子身体强壮,一紧张就要结巴。他急忙冲出屋子。   ——请别在意,她老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她的儿子们再一次替她解释。   ——米哈伊尔·Sviatoslavich。他在哪儿?他的农场是哪个?   意识到利奥的兴趣不是逮捕她们,老妇人的儿子和家人又能多安全地度过一天,她儿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很高兴地指明了他朋友农场的位置。   利奥回到卡车,他的人集合完毕。他把队伍分成三组,从不同的方向向农场前进:一队从前面,一队从后面,第三队到牲口棚去并将其包围。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手拿斯杰启金9mm冲锋手枪,这种手枪是专供MGB人员使用的。另外,每组有一个人拿的是AK—47。她们做好了激烈战斗的准备,如果有战斗来临的话。   ——我们要活捉叛国贼。我们需要他的供词,就算你们有疑问,有任何疑问,都不能开火。   利奥重复了这个命令,对瓦西里带的那一组进行了特别强调,杀死安东尼·布罗茨基会成为该接受处罚的过错,他们自身的安全比起嫌疑人来,是第二位的。作为回应,瓦西里手握他那一组的AK—47。   ——只是以防万一。   为了要试着限制瓦西里可能对这次行动的破坏,作为安全措施,利奥把他们排到最不重要的区域。   ——你们一组搜索牲口棚。   瓦西里动身,利奥抓住他胳膊。   ——我们要活捉他。   在走向屋子的半途中,这些人分成三组,从不同的方向闯入。邻居偷偷地透过他们的窗户瞥了一眼,然后又回到屋子。里门口还有三十步的时候,利奥停住,允许其它两组各就各位,瓦西里那组围住牲口棚,第三组到达屋子后面,他们都在等待利奥的指示。从外面看,没有生命迹象:一缕炊烟从烟囱里升起,褴褛的衣服挂在小窗户前面。没办法看到房间里的情景。除了AK—47的保险栓被打开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突然,一个小女孩从一个小小的矩形建筑中走出,那是坑厕——建造在主屋后面。她在哼曲,声音透过雪传来。离利奥最近的三个工作人员散开,把他们的武器指向那女孩。小女孩一动不动,吓坏了。利奥抬起双手。   ——别开枪。   他屏住呼吸,希望自己不要听到枪支开火的报告。没人动手。然后,那女孩突然跑起来,朝着屋子,用她最快的速度飞奔,尖叫着喊妈妈。   利奥感觉到安非他明的第一击——他的疲劳蒸发了。他跳上前,他手下的人跟着他朝屋子移动,像是勒紧脖子的绞索。小女孩突然打开前门,飞快地跑到里面,利奥几秒钟后也用肩膀撞开前门,举起枪,猛冲进屋子。他不经意地发现里面是温暖的小厨房,弥漫着早餐的味道。有两个小女孩站在一小堆炉火旁——大一点的也许是十岁,小一点的也许是四岁。她们的母亲是个健壮、看起来很顽强的妇女,似乎她能吞下子弹,然后把子弹吐出来。此刻这个妇女站在她两个女儿前面,双手各护住一个女儿的胸膛。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后面的房间走进来,利奥转向他。   ——米哈伊尔·Sviatoslavich?   ——有什么事?   ——我叫利奥·斯捷潘诺维奇·德米多夫,MGB的工作人员。安东尼·塔拉索维奇·布罗茨基是间谍。我们要找他问话,告诉我他在哪儿。   ——安东尼?   ——你的朋友。他在哪儿?别撒谎。   ——安东尼住在莫斯科,他的工作是兽医,我好些年没见他了。   ——如果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就忘记他来过这儿的事情。你和你的家人都安全了。   米哈伊尔的妻子朝她丈夫瞥了一眼:她被这个条件打动了。利奥有一种势不可挡的解脱感。他是对的,叛国贼就在这儿。等不及回答,利奥挥手让他的人开始搜查屋子。

  • 草际

    草际 (草际烟光 水心云影) 2010-04-03 20:08:29

    很想找这本书看 在这里看到真是太好了 感谢楼主啊~ 继续努力加油噢 O(∩_∩)O

  • 風來

    風來 2010-04-09 17:59:17

    make

  • 清水独醉

    清水独醉 (不可沽名學覇王) 2010-04-18 12:39:20

    顶!

  • 路笛

    路笛 大推 2010-04-24 11:23:42

    mark

  • lost tear

    lost tear (没什么比死亡更美的。) 2010-04-24 20:51:18

    摁。 顶。

  • lost tear

    lost tear (没什么比死亡更美的。) 2010-04-24 20:52:48

    我喜欢猫。 不管是邪恶还是美好的。

  • 伽藍紙鳶

    伽藍紙鳶 (已已如意) 2010-04-24 21:25:38

    这个事 是传说~~~~ M~

  • moly

    moly 2010-04-27 09:11:03

    谢谢欧阳翻译,但我想看原版。。。。如果遇到看不懂的,再来这里对照吧

  • shenfeng

    shenfeng 组长 2010-06-13 07:32:27

    暂时轮换了,期待更新阿。

  • 欧阳杼

    欧阳杼 (法无常形) 大推 楼主 2010-06-18 20:38:41

         ***

      瓦西里走进牲口棚,举起枪,手指扣在扳机上。他朝着那堆麦秆走去,那是唯一能躲藏的地方,高得足以藏下一个人。瓦西里开了几枪,一小撮麦秆飞散开来。瓦西里枪口冒烟,他身后的奶牛喷着鼻子,在地上走来走去,踢打地面。但是没有血流出。这儿没人,他们是在浪费时间。瓦西里走到外面,把枪挎在肩上,点了一支烟。   被枪声惊动,利奥跑出伍兹,瓦西里朝他喊:   ——这儿没人。   兴奋剂的能量嗡嗡作响,利奥急忙奔向牲口棚,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   瓦西里为自己被无视而生气,他把烟扔进雪地,看着烟融进地面。   ——除非他能变身成奶牛,否则他都不在那儿。也许你该对奶牛开几枪,以防万一。   瓦西里四处望了望,寻求笑声,这些人也附和着笑了。瓦西里没被欺骗:他知道,没人认为他在开玩笑。而且比这好得多,他们的笑声在暗示权力的天平开始发生转移了,他们对利奥的忠诚在削弱。也许是因为耗尽心力的旅行,也许是因为利奥决定在布罗茨基应该被逮捕的时候,还放任布罗茨基的自由。但是瓦西里想知道这和费奥多,还有费奥多小儿子的死有没有关系。利奥被派去摆平这事,这儿好多人都是费奥多的朋友。就算有怨恨,这种怨恨也会被发掘操纵。   利奥弯下腰,检查雪地上的轨迹。那儿有新近的脚印:有的脚印是他手下人的,但是在此之下,有一些脚印从牲口棚出来,延伸至田野里。利奥站起来,走进牲口棚。瓦西里在他身后叫道:   ——我搜过那儿!   无视瓦西里,利奥去摸门上碎裂的锁:他看到装谷子的麻袋在散落在地上,然后利奥出来,盯着田野的方向。   ——我要三个人跟我来,动作最快的三个人。瓦西里,你留在这儿,继续搜屋子。   利奥脱掉厚重的冬大衣,没意识到这是故意的冷落,利奥把冬大衣递给他副手。利奥畅通无阻地跑起来,朝田野追踪轨迹。   被命令跟随的三名特工没去管脱大衣的事情。他们的上司命令他们脱去大衣在雪地里跑,他却没心思去检查他们同事死去儿子的尸体。男孩的死不予受理,仿佛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人当然不想得肺炎,不想盲从利奥的命令:这人的权力快要终结了,这人没兴趣留意他们。不管怎么说,利奥还是他们的上司,至少此刻是。和瓦西里交换目光之后,这三人开始懒散地慢跑,装作服从命令跟随利奥;利奥已经在他们前面几百米了。   利奥提升速度。苯丙胺的作用集中在他身上:什么东西都不存在,只有雪地上的轨迹,他步伐的节奏。他没法停下或减慢速度,没法承受失败,没法感觉到寒意。哪怕利奥猜测嫌疑人至少已经走了一个小时,他也不担心这个事实。嫌疑人不知道有人在追他,几乎可以肯定他会步行。   头上是小山的山顶,利奥在山顶上能够看到嫌疑人。到达山顶,利奥停下来,勘测周围的景色。四处都是被雪覆盖的大地,前方一段距离处,是浓密森林的边缘,但在森林前面,一千米远的地方,下坡处,有个男人在雪地里挣扎而行。这人不是农场主,也不是农民,他是叛国贼。利奥确定这点,那人朝北而行,走向森林。如果他成功到达森林,他就能藏起来。利奥没有狗来跟踪这人,他回头检查——他的三名特工行动迟缓。利奥和那三人之间的纽带喀嚓一下断了,那三人靠不住,利奥只能自己去抓叛国贼。   仿佛有第六感提醒了他,安东尼停下脚步,转身,那儿有个男人下山朝他跑来。毫无疑问,那是公务员。安东尼确定,把他和这个偏远村子联系起来的所有证据都已销毁。因为这个原因,他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被追踪者迷惑了。他已经被发现了。安东尼肚子有些作呕,满脸通红,然后意识到这个男人意味着死亡,他便转身朝树林奔去。他最开始的几步笨拙而慌张,在更深的雪堆里左右摇晃。安东尼很快明白了,他的大衣是个阻碍。他把大衣脱掉,扔在地上,夺命狂奔。   安东尼没有再犯回望的错误。他完全专注于面前的树林。按照这个速度,在他的追踪者到来之前,他就可以到达树林。树林会提供藏身的机会,让他消失。就算有打斗,在树林里安东尼也会有更大的胜算,那儿有树枝和石头,不像在外面,手无寸铁、暴露无遗。   利奥加快速度,奋力向前,仿佛在跑道上疾驰。他脑海里隐隐想起,这里地势危险,他这种速度是不安全的。但是苯丙胺让他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他能跃过两人间的距离。   突然,利奥步伐不稳,摔倒在一边,然后脸栽进雪堆里。他埋在雪里,精神恍惚,翻了个身,望着暗淡的蓝天,想知道他是否受伤。他没感觉到疼痛。利奥起身,扫扫脸上和手上的雪。他寻找安东尼的身影,本以为安东尼已经消失在树林边缘了,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安东尼仍然停住没跑。他静静地站着。利奥糊涂了,急忙跑上前。他不明白——就在逃跑可以实现的时候,这个男人似乎什么都没做,他只是盯着眼前的地面。现在两人之间只有一百米了。利奥抽出枪,慢慢步行。利奥瞄准,他非常清楚在这个距离上,他不能冒险开枪。利奥的心怦怦跳动,每走一步,心脏都要跳两下。脱氧麻黄碱的另一波攻势袭来了:上颚变得干燥。利奥的手指因为能量的外溢而颤抖,汗水从背上渗出。他们只相距五十步了,安东尼转过身,他没有武器,他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仿佛令人不解地突然放弃了。利奥继续前进,越来越近,他终于能看到究竟是什么阻挡了安东尼。在安东尼和树林之间,有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河被冰覆盖着。从山上看不到这条河,这条河藏在厚厚的雪毯下,结冰的表面上盖满了雪。利奥喊道:   ——结束了!   安东尼琢磨着这句话,转身朝向森林,往冰面上迈出步子。他步伐不稳,滑倒在光滑的冰面上。冰层在安东尼的重量之下嘎嘎作响,几乎无法承载。一步一步又一步,冰面开始碎裂,表面的冰层出现了歪斜的裂缝,纵横交错,在他脚下呈扇形展开。他移动得越快,裂缝出现得也就越快,在所有方向上成倍增加。冰冷的水从缝隙中渗出,安东尼加快速度:他正在河中间,离河那边还有十米。他低头看这黑色冰冷的水在他脚下流动。   利奥到达河岸边缘,把枪放进枪套,伸出手。   ——冰层撑不住的。你到不了树林。   安东尼停下转身。   ——我并没有试着到达树林。   安东尼抬起右腿,突然把他的靴子往下跺,跺裂了表层,刺进了下方的河流。河水涌出,冰层崩塌,安东尼掉了下去。   完全麻木。在震惊中,安东尼让自己沉没:抬头看看阳光。然后,安东尼感觉到向上的浮力,便蹬了蹬,顺流而下,远离冰层的裂口。他无意浮出水面,他会消失在黑色的水中。他的肺开始刺痛,他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与他的求死信念做斗争。他又蹬了一脚,游向下游的更远处,尽可能地远离阳光,尽可能地远离任何生还的机会。最后,他身体自然产生的浮力把他举到表面,没接触到空气,相反,他的脸在上升途中被一层坚冰阻挡。缓缓流动的河水把他拽向下游更远处。

      ***

      叛国贼没有浮出水面。毫无疑问,他从那个洞里游远了,他试图自杀,保护他的同党。利奥急忙冲下河岸,估计安东尼在冰层下可能的位置。利奥解开沉重的皮带和枪,把这些扔在地上,然后迈入结冰的河流。他的靴子在冰面上打滑,冰层几乎立刻就绷紧了。利奥继续移动,努力减轻步子,但是冰层正在裂开,他能感觉到在他的重量之下,冰层下沉了。到达河中央,利奥俯身,疯狂地把雪扫去。但是看不到嫌疑人在何处——周围都是黑黝黝的水。利奥跑到下游更远一些的地方,但是裂缝追随他每一次脚步,从各个方向包围他。河水涌起,这些裂缝合到一起。利奥抬头看看天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振作起精神,这时他听到咔嚓一声。   冰层崩塌了。   尽管因为安非他明的麻醉作用,利奥并没有感受到完全的冰冷,但是他清楚他必须快速移动。在这种温度下,他要争分夺秒。利奥转过身,看到两束光线,那是冰层在两个地方破裂了,但是在更远处,水是黑的,上面盖着厚厚的雪盖,阻挡了阳光。利奥一头栽进河里,朝下游游去。什么也看不见,他游得越来越远,盲目地左右摸索。利奥的身体强烈要求空气,作为回应,他加快了速度,更努力地蹬腿,在水里更快地移动着。他没得选,要么回去,要么死。利奥意识到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两手空空地回去意味着死刑,所以他再一次划向下游。   利奥的手擦到什么东西:肉体、衣服、穿着裤子的腿。这是安东尼,瘦削的身形抵在冰上。但是,仿佛利奥的碰触让安东尼起死回生,安东尼开始挣扎。利奥游到他下面,抓住安东尼的脖子。利奥的胸膛剧烈疼痛着,他必须回到水面。利奥用一只胳膊缠住安东尼的脖子,试着猛击头上的冰层,但是他的敲击没对光滑坚硬的冰层起作用。   安东尼停止移动。他全神贯注,克服了身体的每一次兴奋,睁开眼睛,冰冷的水灌满了他的肺,正在迎接死亡。   利奥把注意力放到上游的两束光线上,他努力蹬腿,让他们朝光线处游去。安东尼一动不动,失去了知觉。利奥觉得头晕,没法再屏住呼吸。他又蹬了一下,向上浮去,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两人破水而出。   利奥喘气,再喘气。但是安东尼没有呼吸。利奥把安东尼拉到河岸上,在厚而碎裂的冰层中杀出一条路。利奥的脚接触到河床,他拉着安东尼,和自己一起爬到河岸上。他们的皮肤呈现为淡蓝色。利奥忍不住颤抖,与此相反,安东尼还是一动不动。利奥张开安东尼的嘴,把水倒出,让空气进入安东尼的肺。他往下按安东尼的胸口,让空气进入安东尼的肺,他往下按安东尼的胸口,让空气进入安东尼的肺。   ——加油!   安东尼醒过来,撑起身子,吐出灌满胃部的水。利奥没有时间来感受劫后余生,他们很快就会因体温过低而死。利奥站起来,他看到他的三名特工就在不远处。   这三人看到利奥消失在河中,才意识到他们的长官一直是正确的。一瞬间,权力的天平从瓦西里转回到利奥身上,他们对利奥在费奥多事情上的处理的不满情绪现在荡然无存了。他们感到足够安全,狠下心肠,仅仅是因为他们一直预计利奥会在这次行动中失败,并交出权力。但情况不是那样:利奥的地位比以前更强健了。他们尽可能地用最快的速度跑,他们的性命全靠这个了。   利奥倒在安东尼旁边。安东尼的眼睛闭着——他又失去知觉了。利奥打了安东尼的脸一下,让安东尼保持清醒至关重要。利奥又打了安东尼一下,安东尼睁开眼睛,但是几乎马上又要合上眼皮。利奥一次一次又一次打安东尼,他们快没有时间了。利奥站起来,对他的人喊道:   ——快!   利奥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严寒捉住了他,他的能量终于耗尽了,不可战胜的化学药品也消融了。药物作用的峰值过去了,异常的疲惫回到他身上。他的特工来了。   ——脱下你们的大衣。生火。   三人都把大衣脱了,把其中一件裹在利奥身上,剩下两件裹在安东尼身上。那还不够,他们需要火。三名特工四处寻找树枝,一段距离处,有一道篱笆桩,两名特工跑向那里,第三名特工开始把他粗纤维衬衫的袖子撕成条带。利奥仍然把注意力放在安东尼身上,不断打击安东尼令其保持清醒。但是利奥也感觉到睡意,他想休息,他想闭上双眼。   ——快!   尽管他想喊出来,但是他的声音只能让人听见。   两名特工抱着从篱笆桩那里扯下的木板回来了。他们清理出一块空地,把雪踢开,把木板放在冰冷的泥土上。在木板上面,他们放了一条条棉花,在这些棉花上面,他们均匀地铺上薄木片,形成金字塔结构。一名特工掏出他的打火机,把里面的液体倒在棉花上。燧石迸出火花,棉花点燃,开始燃烧。木片也冒烟了。但是木片潮湿,不能点燃。烟呈螺旋状上升,利奥感觉不到任何热量。木片花了大多时间干燥了,他撕下上衣的内衬,添进火中,如果火熄灭了,他们都会死。   他们之中,只剩下一只打火机了。那名特工小心翼翼地把打火机拆开,把最后的燃料倾倒在努力挣扎的火焰上。火焰升腾,辅以卷曲的香烟盒和撕碎的烟纸。所有特工都跪在地上,给火添柴火。木料开始燃烧。   安东尼睁开眼,盯着面前的火苗。木料在高温中劈啪作响。尽管他有求死欲望,但是温暖让他的皮肤感觉舒适。随着火焰的浓烈,安东尼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他得救了。   利奥坐下,凝视火焰中心,蒸汽从他衣服上升起,两名特工一心想挽回利奥对他们的认可,忙着搬运柴火。第三名特工站立警戒。一等到火焰没有熄灭之虞,利奥就命令其中一人回屋子,为他们回莫斯科做准备。讨论到安东尼,利奥问道:   ——你能走路吗?   ——我以前和我儿子一起钓鱼。晚上,我们就这样生火,坐在火堆旁。他不太喜欢钓鱼,但是我想他喜欢火堆。如果他没死的话,现在他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年纪了。   利奥什么都没说,安东尼又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多待一会儿。   利奥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他们可以多待一会儿。

      ***

      回去路上没人说话。利奥来时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回去的时候却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随着脱氧麻黄碱的功效褪去,每一步似乎都越来越沉重,现在维持他的只有胜利。他会回到莫斯科证明他自己,他已重新拥有资格。他曾站在失败的边缘,但是从那儿走回来了。   快到农舍的时候,安东尼开始想知道,他们怎么找到他的。他意识到他一定对吉娜提过他和米哈伊尔的友谊。吉娜出卖了他,可是安东尼对她生不起气,她只想活下来。没人会对她的行为感到不痛快,再说,这也没什么关系了。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抓住他的人相信,米哈伊尔是清白的,不是同谋。安东尼转向利奥。   ——我昨晚来的时候,这家人叫我走,他们不想和我沾上关系。他们威胁要报官,那就是我撞开他们牲口棚的原因。他们以为我已经走了。这家人没做错什么,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勤奋工作的人。   利奥努力想像昨晚真正发生的事情。叛国贼寻求他朋友的帮助,但是他没有得到帮助。这不太像逃跑计划,对训练有素的间谍来说,逃跑计划肯定不是这样。   ——我对你朋友没兴趣。   他们到达农场的围墙。就在他们前面,米哈伊尔·季诺维也夫和他妻子、两个小女儿在牲口棚外跪成一排,他们的手捆在背后。他们在颤抖,在雪地里冻结成冰。很明显,他们被弄成这个姿势已经有些时候了。米哈伊尔的脸被打扁了,血从他被打碎的鼻子上滴下来;他的下颚以不协调的角度垂着,下颚被打破了。那些军官在他们四周围成松散不定的圈子,瓦西里正好站在那一家人身后。利奥停下脚步,正准备开口,这时瓦西里分开双臂,亮出他的枪。他排好枪口,朝季诺维也夫的后脑勺开了一枪。枪声响起,男人的身体扑到在雪地里。他的妻子和女儿仍然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尸体。   只有布罗茨基做出了反应,发出声响,非人的声响——没有言语,只混杂了悲痛和愤怒。瓦西里往边上一步,把他的枪放在那妻子的脑后。利奥抬起手。   ——放下枪!这是命令。   ——这些人是叛国贼。我们要杀一儆百。   瓦西里扣动扳机,他的手一缩,第二枪响起,那女人的尸体栽进雪地里,就在她丈夫旁边。安东尼努力挣脱束缚,但是押解他的两名特工把他打到跪下。瓦西里又迈了一步,用抢指着大女儿的后脑勺。大女儿的鼻子在寒风中显得红红的,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她盯着她妈妈的尸体,她会死在雪地里,死在她父母身旁。利奥掏出枪,指着他副手。   ——放下枪。   一霎那,利奥所有疲倦都消失了,这不是兴奋剂的作用。愤慨和肾上腺素席卷了他,他的手固定不动,闭上一只眼睛,瞄准。在这个距离上,他不可能失手。如果利奥现在开枪,那女孩就得救了。两个女孩都得救了——没人会被杀害。不由自主地,这个词突然窜进他脑袋:

      杀害。

      利奥把手指放在扳机上。   瓦西里一直误以为是基辅,他被安东尼的信给耍了。他确信来克依莫夫的其他人一直在浪费时间,他暗示今晚的失败会让他成为新的头儿:这些尴尬的错误都会写进利奥的报告。就在此刻,瓦西里感觉到其他特工在注视他,他的地位遭到了令人羞辱的打击。他倒是怀着这种念头,看看利奥是不是有杀他的胆量。这样做的后果是严重的,但是瓦西里不傻,他在心里确信他是个懦夫,但是他同样确信,利奥不是。瓦西里放下枪,装出满意的神情,指着两个小孩。   ——这两个小女孩学到了一堂有价值的课,也许她们长大成人后,会成为比他们父母更好的公民。   利奥朝他副手走去,跨过两具尸体,在染血的雪地里留下一个靴子印。利奥挥枪,划出一道迅捷的弧线,他武器的一角打在瓦西里一边脸上。瓦西里向后倒去,捂住他前额。那儿的皮肤破了,一道血流了出来。但是瓦西里还没站起来,就被利奥的枪敲中了前额。除了两个盯着地面等死的女孩,每个人都注视着。   瓦西里缓缓侧头,向上看去,他下巴在颤抖。他怕死;这个人对别人的生死漠不关心,利奥的手指放在扳机上,但是他不能开枪。他没这么冷血,他不能处决瓦西里,要让国家来处罚他。相信国家。利奥把枪放入皮套。   ——你留在这儿等民警过来。你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协助民警。你自己回莫斯科。   利奥把两个女孩扶起来,和她们一起走进屋子。   三名特工把安东尼·布罗茨基带到卡车后面。安东尼的身体软绵绵的,他的生命仿佛被吸干了。他呓语着听不懂的话,因悲痛和茫然而失去了理智,直到其余特工叫他闭嘴。他们不想听安东尼的哭泣

      ***

      在屋子里,两个女孩一言不发,依然无法接受躺在外面雪地里的两具尸体是她们父母的事实。不管怎么说,她们都希望她们的父亲给她们做早餐,或是她们的母亲从田地里回来。一切都不真实。父母就是她们的全部世界。失去父母,这个世界如何存在?   利奥问她们还有没有其他亲戚,两个女孩都不说话。利奥叫大女孩收拾行李——她们要去莫斯科。两个人都没用。利奥走到我是,开始替她们收拾行李,寻找她们的东西,她们的衣物。他的手开始颤抖。利奥停住,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靴子。利奥并拢双腿,注视着那一层薄薄的、突起的、被血浸染的雪,掉落到地板上。

      ***

      瓦西里在路边抽着他最后一支烟,目送卡车离开。他瞄到那两个女孩坐在前面,利奥旁边,那儿本该是他的位置。卡车转弯,消失在路上。瓦西里四下张望,附近农场出现了一些面孔。这一次他们不再害羞了。瓦西里很高兴,他还有他的机枪。他走回屋子,瞥了一眼躺在雪地上的两具尸体。他进入厨房,烧了些水,泡了点茶。茶很浓,他加糖让茶变甜一些。这家人有一小罐糖,也许用来维持一个月。瓦西里几乎把所有糖都倒进他杯子,病态地款待自己。他啜了一口,突然觉得累了。瓦西里脱去靴子和衣服,走到卧室,拉开被子躺下。他希望他能选择做什么梦。他会选择复仇之梦。

  • 欧阳杼

    欧阳杼 (法无常形) 大推 楼主 2010-06-19 04:04:25

      莫斯科

      2月16日

      尽管这是他过去五年的工作场所,但在MGB的总部卢比扬卡【注】,利奥也没有任何舒适的感觉。反动思想时刻警惕,随意闲聊几乎没有。考虑到他们的职业,这些事情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按利奥的看法,这栋大楼本身就让人有些不舒服,仿佛恐惧一直都是设计的要素。他觉得他的理论是在胡说八道,迄今为止他都对建筑师的意图一无所知。大楼在革命前就建成了,在成为布尔什维克秘密安全部门的驻地之前,这栋大楼只不过是一家保险公司。但是利奥很难相信,他们是碰巧才选择这栋比例如此不相称的大楼:不高不矮,不宽不窄,尴尬地居于中间。建筑物的外表给人警备森严的感觉:成排的窗户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整齐地叠放而上,顶上有个钟,俯视这座城市,仿佛一只晶莹明亮的眼睛。大楼周围存在一道看不见的边界,路过的人避开这道想像中的围墙,似乎他们害怕被拉进去。跨过那条线的人,不是工作人员就是罪犯。在这些高墙内,不可能有无辜者。这里就是罪犯的装配线。也许卢比扬卡本身不是怀着恐惧而建造的,但是恐惧照样一直笼罩着卢比扬卡。恐惧把这栋以前的保险公司当成了自己的家。

      【注】之后也是克格勃所在地,苏联极权的象征。

      利奥递上他的工作证,这个证件意味着他不仅可以进去,还可以出来。没有证件的男人女人,通过这些门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在这套体制下,他们可能会被发配到古拉格去,或是转移到就在这栋大楼后面的大楼,伏尔卡索夫斯基胡同里面。那是国家安全部门的另一个大院,配置有倾斜的地板和原木制成的墙板,以便吸收子弹和用软管冲洗血迹。利奥不知道准确的处决能力,但这个数字很大,每天高达数百人。这就是说,剩下的人很快、很容易地就会被清理掉,变成血水。   迈进主走廊,利奥想知道在没法上诉、没人帮忙的情况下,被带到地下室是什么感觉。司法系统肯定会完全置之不理,利奥听说过有些囚犯被遗弃几个星期的事情,医生什么也不干,只一心研究如何让人痛苦。利奥教会自己要接受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并不是出自它们的本意。它们的存在是为了一个理由:纯而又纯。它们的存在是为了制造恐怖。恐怖是必须的,恐怖才能保卫革命。没有恐怖,列宁可能会失败。没有恐怖,斯大林可能会失败。不然,关于这栋大楼的流言,为什么会被MGB的特工精心散播出去,在地铁和电车上低声细语,仿佛他们极为聪明地在人群中散播了病毒?恐惧得到培养,恐惧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要维持这种程度的恐惧,就得始终如一地用人命去喂养。   当然,卢比扬卡不是唯一让人恐惧的大楼。还有Butyrka监狱,有着高高的塔楼和肮脏的侧楼,全是狭窄的单人牢房。在那里,囚犯们玩着火柴,等待他们被发配到劳改营的日子。还有列夫特沃监狱,在那儿,处在积极调查中的犯人们会被送去审讯,尖叫声可传到邻近的几条街。但是利奥明白,在人们心中,卢比扬卡有着特殊地位,象征着反苏维埃宣传、反革命行动的罪行;这儿也审查间谍行为。为什么这类罪犯在人们心中会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尽管你很容易用从未偷窃、从未强奸、从未杀人这样的说法来安慰自己,但是没人能保证他们没有反苏维埃宣传、反革命行动和间谍行为,因为没有人,包括利奥,能够清楚地定义这些犯罪是什么。在有着一百五十项条款的刑法里,利奥只能找到一条指引他的条款,把政治犯定义为试图从事这些活动的人:

      推翻、破坏、或削弱苏维埃政权。

      差不多就是那样:灵活的语言体系用来适应每个人,从党的高级官员到芭蕾舞演员到音乐家到退休的皮匠。甚至包括工作在卢比扬卡高墙内的人,甚至包括维持恐怖机器运转的人,他们都没法肯定,他们所维持的这套制度,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吞噬掉他们。   尽管利奥已进入室内,但他还是穿着户外的一身行头:皮手套和长长的毛大衣。利奥在颤抖,他静静地站着,地板似乎在左摇右晃。利奥一阵头晕,持续了好几秒。他觉得他仿佛要崩溃了。他两天没吃东西了,但想到食物,他觉得很恶心。尽管他顽强地抗拒着他可能生病的想法:他的确有点小感冒,也许是累了吧,但是感冒会过去的。安非他明的冲击作用过去后,他只需睡上一觉。但是现在他没办法请一天假。今天不能请假,对安东尼·布罗茨基进行审讯的这个时刻不能请假。   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审讯并非他的份内事。MGB有专门人员,什么也不做,就负责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审讯犯罪嫌疑人,用职业的冷漠和自身的骄傲取得口供。他们同大多数雇员一样,被一些简单的事情驱动着,期望自己的表现和奖金挂钩。如果犯罪嫌疑人很快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并且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修改,那他们就会得到奖赏。利奥对那帮人的手法几乎一无所知,他也不认识那帮人。审讯人员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小团体,工作是一个团队,经常一起审讯一批犯罪嫌疑人。他们集中了他们的特殊才能,从不同的角度愉快地从事工作。冷酷、伶牙俐齿、和蔼可亲:这些品质在他们身上都存在。工作之外,这些男人和女人吃饭在一起、走路在一起,相互交流故事,比较各自的手法。尽管他们看起来几乎和别人一样,但出于某些相对原因,利奥很容易就能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执行的很多极端行动只能在地下室进行,在那里他们可以控制环境因素,比如温度和光线。相反,利奥作为调查员的角色意味着他要在楼上或室外花去大部分时间。地下室是利奥极少降临的世界,是他视而不见的世界,是他宁可置于脚下的世界。   等了一小会,利奥就被叫进去了,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库兹明少校的办公室。房间里没有什么东西是随意放置的:一切都精心布置、井然有序。墙上是装进相框的黑白相片,包括斯大林和库兹明握手的一张相片,是领袖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拍摄的。围绕着这些相片的,是不同时期的众多招贴画。利奥估摸着,年代范围是在有意暗示库兹明一直执掌这间办公室,甚至在30年代的大清洗中,他也没被清洗掉,一直在军队的情报机关。有张招贴画是笼子里的肥兔子。多吃兔子!有张招贴画是三个红色人物拿着他们的红色大锤敲击那些未修边幅、一脸愠怒的人。打倒懒惰工人!有张招贴画是三个微笑的妇女朝着一家工厂走去。放心把存款给我们!这张招贴画中的“我们”不像指那两个妇女,而像是指国家储蓄帐户。有张招贴画是一个胖得像球茎一样的男人,穿着西装,戴着高帽,搬着两个装满了钱的袋子。资本家的小丑!还有一张张招贴画:码头、正在建造的船、铁路、微笑的工人、愤怒的工人,还有一队机车向列宁致敬。建设!这些招贴画有规律地轮换,库兹明在炫耀他大量收藏的事情上过分讲究了。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库兹明收藏的书籍上。他的书架堆满了合适的书目,同时,他那本复印本,《全苏共产党的历史:短期培训》,是斯大林自己编写的,这本书几乎没离开过库兹明的桌子。就算是废纸篓里的东西,也经过严格挑选。每个人——从最底层的书记员到最高级的官员——都明白,就算你真的想处理什么东西,你也要偷偷溜出去,在回家路上小心翼翼地扔掉。   库兹明站在窗边,俯视卢比扬卡广场。他矮胖且疲惫,制服的尺寸对他的身形来说太小了,仿佛他习惯如此。他的眼镜厚厚的,经常从鼻子上滑下来。一句话,他的长相很滑稽,就算他所握有的生杀大权,也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庄严。尽管就利奥所知的,库兹明不再参与审讯工作,但是有传言说,库兹明当年也是个专家,擅长用他小而肥的手。现在看着库兹明,真叫人不敢相信。   利奥坐下,库兹明还是站在窗边,他喜欢问问题的时候盯着外面。这是因为库兹明相信,而且他经常提醒利奥,人们情绪的外在显露要用极度怀疑的方式来对待,除非这个人没意识到他或她正在被人观察。库兹明是老手,表面上是盯着外面的景色,其实他在通过反光观察别人。但是几乎每个人,包括利奥,都知道他们被观察的事情,所以这项手法的效用也就大打折扣了。不管怎么说,几乎没人会在卢比扬卡里面放松警惕。   ——恭喜你,利奥。我知道你抓住他了。这一次的体验给你上了一堂宝贵的课。   利奥点点头。   ——你病了?   利奥踌躇了。看起来,他明显比他想像得更糟糕。   ——没事。也许是感冒吧,会过去的。   ——我猜想,你在生我的气,我把你从安东尼·布罗茨基的案子里抽出来,让你去处理费奥多·安德烈夫的事情。我说的对吧?你以为费奥多无关紧要,我应该留你继续执行对付安东尼的行动。   库兹明笑了,有什么事情让他开心了。利奥全神贯注,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不,少校,我没有生气。我应该立即逮捕安东尼。这是我的错。   ——是啊,可你没有立即逮捕他。所以,在那种情况下,我让你离开那件间谍案,让你去和悲痛的父亲说话,我有错吗?那是我的问题。   ——我只是在反思我没有立即逮捕安东尼·布罗茨基的错误。   ——那是你的托辞。我的想法很简单:费奥多的家事不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这是对MGB内部的腐蚀。你们当中有人因为悲痛而收到折磨,无意间让他和他的家人成为国家的敌人。尽管我很高兴你抓住了安东尼,但我认为你对费奥多所做的工作更为重要。   ——我明白。   ——那我们来谈谈瓦西里·尼基金的事情。   利奥的行为不可避免地会上报。瓦西里在用这些报告来扳倒利奥的事情上,不可能犹豫。利奥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库兹明会支持他,或是最大限度地从利奥的角度来考虑这次事件。   ——你用枪指着他?然后你打了他?他说你失去了控制。他说你当时吃了麻醉剂。药物让你失去了理智,他尽全力阻止你。他心里不安,你明白的。   利奥完全明白了:处罚不是这儿的主题。   ——我是高级军官,我下了命令,瓦西里没有遵守命令。我如何维持上行下效;在命令被忽视的情况下,我们这些人如何坚持指挥?这套体制就崩溃了。也许是我的军方背景吧,在军事行动中,不遵守命令和反抗命令的人,会被处以极刑。   库兹明点点头。利奥聪明地选择了辩护的措辞——军事纪律的原则。   ——当然,你说的对。瓦西里冲昏了头,他也是这么承认的。他违抗了命令,这是真的,但那是因为他被那家人通敌的行为激怒了。我没有宽恕他所做的,你明白。对这样的冒犯行为,我们有合适的制度来处理,他们应该被带到这儿来。瓦西里已经受到了应有的训斥。至于药——   ——我二十四小时都没睡觉,这些药是这里的医生给我开的。   ——那些和我没关系。无论如何,我让你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完全做到。但我还是要给你一句忠告。殴打你同事的行为让你受到注意,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你声称的理由。一旦瓦西里放下枪,事情就应当结束。就算你想进一步处罚他,你也应该把他不遵守命令的行为报告给我。你想自己主持正义,那是不能接受的。那从来都不能接受。   ——对不起。   库兹明从窗边走过来。他站在利奥旁边,把一只手放在利奥肩膀上。   ——够了,这事就揭过吧。我有另外一项具有挑战性的任务给你:安东尼·布罗茨基的审讯。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来处理这事。你可以叫你想叫的任何人来帮你——审讯专家——但是安东尼被打垮的时候我希望你在场。让你看看这人的真面目很重要,尤其是你曾经被他表面的天真无邪给欺骗了。   这次命令不同以往。库兹明注意到利奥的惊讶之情。   ——这对你有好处。我们衡量一个人,应该看他自己准备做什么,而不是看他准备要别人替他做什么。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利奥起身,把茄克外套捋直。   ——我马上开始。   ——最后一件事:我希望你和瓦西里一起审讯。

      ***

      有三种牢房,这里是拘留牢房:方形牢房,地板上铺有麦秆,足够三个犯人肩并肩躺下。一个牢房一直都是五人共用,挤得这么紧,没法在别人不动的情况下,给自己挠痒痒。人们肢体交错,这儿没有厕所,所以水桶要占据一点空间,囚犯们被迫在别人面前拉屎拉尿。一旦水桶溢出,囚犯就要把水桶提到最近的水沟里,而且他们被告知,如果他们洒出了一丁点,他们就会被枪毙。利奥曾听过看守在讨论那些囚犯全神贯注时的滑稽表情:他们盯着粪便和尿液不断颤动的水平线,决定他们生死的水平线。残忍是肯定的,但是残忍是有原因的,残忍是为了最高利益。

      最高利益,最高利益

      这话需要重复,需要将其刻进每个人的思想中,像电报纸条一样,跑过你思维的深处。   在拘留牢房之后,是各式各样的刑罚牢房。有的牢房有齐至踝深的冰水,墙上涂有稀泥。五天的刑期非常重要,可以确保在囚犯的肺里钉入永远无法复原的疾病。有的牢房是狭窄的橱柜,宛如木质棺材,臭虫在里面繁殖,囚犯必须全身赤裸地待在里面,“尽情享受”,直到他准备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有的牢房像平底锅,囚犯在里面被大楼的通风系统加热,直到血从他们毛孔中渗出。还有布满钩子的牢房,布满链条的牢房和布满电线的牢房。这里有门类繁多的刑罚,可以适用于任何人。想象力是唯一的限制,根本算不上什么。所有恐怖放在“最高利益”旁边的时候,无论是重要性还是尺寸,似乎都变小了。

      最高利益,最高利益,最高利益。

      使用这些刑罚的理由简单而有说服力,需要反复说明:这些人都是敌人。利奥在战争中没见过同样极端的刑罚吗?不,他见过,而且更残酷。那场战争没给他们赢来自由吗?这场战争不一样吗?这不是一场对付另一种敌人,内部的敌人,但还是敌人的战争吗?这是必要的吗?是的,这是必要的,他们政治制度的存活需要这一切,对大同时代的期望需要这一切。但是在大同时代里,这种暴虐行为不会存在,一切都应该极大丰富,贫穷只存在于记忆中。这些行为是不可取的,这些行为不值得鼓励,这些工作人员从他们的工作中获得快感的行为,让人无法理解。但利奥不是傻子,在这一系列被练习过被润色过的自我辩白中,有种小小的否定,在他胃中冬眠,犹如一粒未消化的豆籽。   最后一种牢房是审讯牢房。利奥走进一间审讯牢房,就是关押安东尼的那间:厚钢板的门上有个窥视孔。利奥敲门,想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门被一个只有十七岁的男孩打开了。牢房呈方形,狭小,墙壁和地板都是光秃秃的混凝土,但是室内光照很强,利奥进去的时候,都要眯着眼。五颗光照强劲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上,后面墙边摆了个沙发,与这房间凄凉的摆设不搭调。安东尼·布罗茨基就做在沙发上,他是手腕和脚踝被绳子绑着,那个年轻的看守骄傲地解释道:   ——他一直闭着眼,一直想睡觉。但是我,一直打他。他没得到一分钟的休息,我向你保证。沙发是最好的部分。他只想往后躺打个盹。沙发很舒服,真的很软。我坐过。但是我不能让他睡觉,这就像把食物放在饥饿难忍的人面前,却让他够不着。   利奥点点头,他能察觉到那年轻的看守有一点失望:他的贡献没得到利奥热情洋溢的赞美。看守站在房间的一角,装备着他的黑色木质警棍。严肃而认真神情,和他红红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像个玩具士兵。   安东尼坐在沙发边缘,背部弓起,眼睛半闭。这儿没有其它椅子,于是利奥坐在沙发上挨着安东尼。这种安排真可笑,沙发真的非常软,利奥往后躺去,欣赏起这间牢房的特殊拷问方式。但是不能浪费时间,他得速战速决。瓦西里随时都有可能到来,利奥希望能在瓦西里到来之前,就说服安东尼合作。   安东尼抬起头,眼睛张开了一点。他花了一点时间,才让无法入睡的大脑意识到有人坐在他旁边。这是抓住他的人,这是救他命的人。睡意袭来,安东尼声音含糊,仿佛他吃了药。   ——那两个孩子呢?米哈伊尔的两个女儿呢?她们现在在哪儿?   ——她们被安置在一家孤儿院,她们安全了。   一家孤儿院——这是玩笑吗,这是刑罚的一部分吗?不,这人没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你以前在孤儿院待过吗?   ——没。   ——如果你们让她们自生自灭的话,两个女孩子更容易活下来。   ——国家正在照顾她们。   安东尼站起来,吓了利奥一跳。但是安东尼的手腕仍然被绑着,双眉紧锁。年轻的看守跳上前,扬起木质警棍,准备打安东尼的膝盖。利奥挥手让看守退下,看守不情愿地退后了。   ——你发烧了,应该待在家里。你们这帮人有家吗?你们吃睡、做的所有事情和普通人一样吗?   利奥对安东尼感到好奇,就算是现在,他还是个医生;就算是现在,他还是出言不逊。他勇敢而粗鲁,利奥忍不住喜欢上这人了。   利奥向后躺去,用茄克外套的袖子拭擦黏糊糊的前额。   ——你和我把话说清楚,就能免去无谓的牢狱之灾。我们审讯的人当中,还没有不想马上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人。你一言不发,又有什么好处?   ——我什么也得不到。   ——那你会把真相告诉我们?   ——是的。   ——你为谁工作?   ——安娜·Vladislovovna。她的猫瞎了。多拉·安德烈耶娃。她的狗厌食。阿卡迪·马斯洛。他的狗断了一条前腿。马赛厄斯·拉科西。他收养了很多罕见的鸟。   ——如果你是无辜的,你跑什么?   ——我跑是因为你们在追我,没有其它原因。   ——那讲不通。   ——我也觉得,但事情就是如此。一旦你被跟踪,你就一定会被逮捕。一旦你被逮捕,你就一定有罪。带到这儿来的,没有清白无辜的人。   ——美国大使馆里,谁是你的同伙?你给他们传递了什么消息?   安东尼终于明白了。好几周前,有个在美国大使馆工作的年轻书记员,把他的狗带来检查。那条狗的伤口感染了,需要抗生素来治疗,但是没有抗生素,所以安东尼仔细地给小狗清创,给伤口消毒,并持续观察。不久之后,安东尼就目击到有人在他家外面闲逛。那晚他失眠了,想不出来他哪里做错了。第二天早上他上班的时候一直被人跟踪,然后又跟踪他直到家里。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在第四个不眠之夜之后,他决定逃跑。现在,他终于想清楚了犯罪的细节:他医治了外国人的狗。   ——我最后肯定会说出你们要我说的话,这点我不怀疑,但是现在我要这么说:我——安东尼·Tarasovich·布罗茨基——是个兽医。不久之后,你们的记录就会说我是个间谍。你们会有我的签名和口供。你们会强迫我交代同伙的名字。更多人会被逮捕,会有更多的签名和更多的口供。然而,不管我最后告诉你们什么,那都是谎言,因为我只是个兽医。   ——你不是第一个声称自己清白无辜的人。   ——你真的认为我是间谍?   ——从这次单独谈话中,我足以宣判你犯了颠覆罪。你说的很清楚,你恨这个国家。   ——我不恨这个国家,你们恨这个国家,你们恨这个国家的人民。否则你们为什么要抓这么多人?   利奥不耐烦了。   ——如果你不把话说清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连小孩都知道在这儿会发生什么事。   ——但你还是拒绝交代?   ——我不会让你好过。就算你想我说我是间谍,你也必须折磨我。   ——我希望这可以避免。   ——你觉得你在这儿还能保持体面吗?拿起你的屠刀吧,拿起你的工具吧。你的手沾满我鲜血的时候,再来听你充满理性的声音。   ——我只要一份名单。   ——没有什么比事实更顽固,所以你这么讨厌事实。事实让你讨厌,所以我只需轻轻说一句我——安东尼·Tarasovich·布罗茨基——是个兽医,就可以让你心神不安。我无罪的事实让你讨厌,因为你希望我有罪。你希望我有罪,因为你逮捕了我。   有人敲门,瓦西里到了。利奥站起来,咕哝道:   ——你应该接受我的好意。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那么做。   年轻的看守打开门,瓦西里进来。他穿着洗净的衣服,就是他被利奥殴打时候穿的那身衣服。利奥怀疑瓦西里穿这身衣服没什么实际意义,只想引发谈话,让他有机会把那次事件描述给更多人。和瓦西里一起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稀疏的头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制服。看到利奥和安东尼在一起,瓦西里似乎担心起来。   ——他招供了?   ——没。   瓦西里明显放松了,他示意那年轻的看守把安东尼扶起来,同时穿着棕色制服的中年男子走上前,笑着向利奥伸出手。   ——罗曼·霍斯多夫(Hvostov)。我是精神病专家。   ——利奥·德米多夫。   ——很高兴认识你。   两人握手,霍斯多夫指了指安东尼。   ——不用担心他。   霍斯多夫让他们来到手术室,他打开手术室的门,示意让他们进去,仿佛他们是孩子,而手术室是他的游戏室一般。手术室小巧而整洁。有一把红色皮椅绑在铺了白色瓷砖的地面上。用上一些工具,皮椅可以放低变成床,也可以再竖起来。墙边是玻璃橱柜,放满了瓶子、粉末和药丸,贴有白色的标签纸,上面是整齐而谨慎的黑色笔迹;挂在橱柜下面的则是一排钢制手术器械。这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被绑在椅子上的时候,安东尼没有挣扎,他的手腕、脚踝、还有脖子被黑色皮带紧紧绑住。利奥绑脚,瓦西里绑手。等到他们完成,安东尼就一动也不能动了。利奥退后,霍斯多夫在池子里给手消毒。   ——有段时间我在古拉格工作,离莫洛托夫市【注】不远。医院里全是假装得了精神病的人。为了逃避劳动,他们什么都做。他们会像动物一样爬,高声喊脏话,把衣服撕裂,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淫,在地板上大便,什么事都做,就为了让我相信他们神经错乱了。你一个都不能相信,我的工作就是辨别谁在撒谎,谁是真的。那儿有无穷无尽的专业测试,但是囚犯们很快就识破了,信息会被分享,不久所有人都知道了该如何骗过测试。比如一个囚犯认为他是希特勒或是一匹马或是什么差不多的东西,表现出古怪的行为,我几乎就可以肯定那人是在装疯。所以那些囚犯就不再装成希特勒,他们的骗术变得更加诡秘、更加老练。最后,只有一种办法能检验真相。

      【注】在1940年-1957年期间,苏联彼尔姆市被称为莫洛托夫。

      霍斯多夫给注射器吸满了浓稠的黄油,把注射器放在钢制托盘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剪开安东尼的一部分衬衫,把橡胶止血带扎在安东尼大臂上方,这样一段蓝色的粗血管就显露出来了。霍斯多夫对安东尼说道:   ——我听说你也懂点医学。我准备把樟脑油注射到你血管中,你知道会产生什么作用吗?   ——我的医疗知识仅限于救人。   ——那也能救人。这对欺骗者有帮助,它会让你抽搐。在抽搐状态下,你就没法说谎了。其实,你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就算你能开口说话,你也只能说实话。   ——那么继续吧。注射你的樟脑油。听听我会说什么。   霍斯多夫对利奥说道。   ——我们会用橡胶来堵口,防止他在抽搐最激烈的时候,咬伤自己的舌头。然而,一旦他平静下来,我们就可以拿出堵口物,你们就可以问问题了。   瓦西里拿起一把手术刀,开始用刀子的尖端清理他指甲,把一溜污垢在外套的一边拭去。瓦西里完成后,就放下手术刀,伸进衣袋,掏出一支烟。霍斯多夫摇摇头。   ——请别在这儿抽烟。   瓦西里把烟收好。霍斯多夫检查注射器——针尖渗出一滴黄色的油。他满意了,把针刺进安东尼的血管里。   ——我们得慢慢来,太快了他会栓塞【注】。

      【注】血流被栓子堵塞的一种病理现象。栓子是血流中不应出现的物质,这种物质可能是血凝块,也可能是一滴油脂或气泡。

      霍斯多夫推进活塞,浓稠的黄色樟脑油就从注射器进入到安东尼的手臂里。   没费多少时间就起作用了。突然安东尼·布罗茨基眼里的神智荡然无存:樟脑油流过他大脑,身体开始颤抖,仿佛绑住他的椅子上有一千伏电压。针头还在安东尼手臂里,仅仅注射了一点油。   ——现在再注射一些。   又注射了五毫升油,安东尼的嘴角出现泡沫,小小的白色泡沫。   ——现在我们等待,我们等待,我们等待,然后现在把剩下的注射进去。   霍斯多夫把剩下的也注射进去了,把针头抽出,在安东尼手臂针孔处压上一团棉花。然后霍斯多夫退下了。   安东尼不太像人,反倒像一台除了毛病的机器,引擎超过了极限。他的身体努力挣脱束缚,仿佛有某种外在的力量对他起了作用。咔嚓一声,安东尼手腕处的一块骨头在他挣脱束缚的时候折断了。霍斯多夫看看伤口,那里已经充血了:   ——这可不寻常。   霍斯多夫说着,瞄了一眼手表:   ——再等等。   两行泡沫分别从安东尼的嘴边两侧滴下,流下他下巴,滴到腿上。抽搐减弱了。   ——好了,问你们的问题吧。看看他说什么。   瓦西里上前一步,解除橡胶堵口物。安东尼口吐白沫,唾沫吐在大腿上。瓦西里转身,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情。   ——他这鬼样子能告诉我们什么?   ——试试。   ——你为谁工作?   作为回应,安东尼的头突然垂下。他咯咯笑着,血从鼻孔流出。霍斯多夫用一张卫生纸把血擦去。   ——再试试。   ——你为谁工作?   安东尼的头滚到一边,像个木偶、玩具娃娃:逼真、有行动能力,但不是真的活着。他的嘴开开合合,他的舌头伸出来——呆板地模仿说话的情形,但是没有声音。   ——再试试。   ——你为谁工作?   ——再试试。   瓦西里摇摇头,转向利奥。   ——这很愚蠢,你试试。   利奥后背抵在墙上,像是要尽可能地远离。他走上前来。   ——你为谁工作?   安东尼嘴里冒出了一丝声音。这声音好笑而滑稽,像是婴儿的叫喊。霍斯多夫叉起手,盯着安东尼的眼睛。   ——再试试。一开始问简单的问题。问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再试试。相信我,他快恢复过来了。请再试试。   利奥走近了些,非常近,快挨到安东尼的眉毛了。   ——你叫什么名字?   安东尼的嘴唇动了。   ——安东尼。   ——你为谁工作?   安东尼不再颤抖,他的眼睛转动起来。   ——你为谁工作?   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安东尼开口,声音微弱而急促——仿佛睡觉时的梦呓。   ——安娜·Vladislovovna。多拉·安德烈耶娃。阿卡迪·马斯洛。马赛厄斯·拉科西。   瓦西里掏出记事本,潦草地写下这些名字,问道:   ——认识这些名字吗?   是的,利奥认识这些名字:安娜·Vladislovovna:她的猫瞎了。多拉·安德烈耶娃:她的狗厌食。阿卡迪·马斯洛:他的狗断了一条前腿。那颗怀疑的豆籽,在利奥胃中冬眠的未消化的豆籽,裂开了。   安东尼·Tarasovich·布罗茨基是个兽医。   安东尼·Tarasovich·布罗茨基仅仅是个兽医。

      2月17日

      亚鲁宾医生戴上他水貂皮衬里的帽子,拿起他的皮包,挤下拥挤的电车,半真半假地说着道歉的话。人行道结冰了,他走下去,用手抓住电车的边角,支撑自己。突然他觉得老了,步伐不稳,害怕摔跤。电车驶远,亚鲁宾四下张望,希望这是正确的站点——东郊这片区域他不太熟悉。但是找到方向感是件简单的事——他的目的地耸立在冬季灰色地平线上。在道路对面,他前面几百米远处,有四栋U型公寓楼,两两排列,仿佛每栋公寓楼都是对面公寓楼的倒影。亚鲁宾惊叹于这样现代化的设计,这是几千家庭的居住之所。这不仅仅是住房工程,这是新纪元的纪念碑。不,这不是私人的一层或两层的住房,那种样式的房子已成为历史,不复存在,推倒并粉碎为砖土;原地建造起具有完美外形、政府设计并拥有的公寓楼,涂成灰色,拔地而起,整齐排列。到处都能看到完全相同的外形,在很多方向上重复很多次,每一栋公寓楼都是下一栋公寓楼的完美复制品。厚厚的雪层覆盖公寓楼顶,仿佛上帝拉了一条白线,说:不要再前进了,剩下的天空是我的。那个,亚鲁宾想道,是他们接下来的挑战:剩下的天空。它当然不属于上帝。四栋公寓楼中,有一栋的124号——就是MGB特工利奥·斯捷潘诺维奇·德米多夫的家。   一大早,亚鲁宾就接到库兹明少校的指令,是关于利奥突然离开的事情。利奥在关键审讯刚开始的时候离去了,说是发烧,没办法履行自己的职责。库兹明少校对离去的时间很关心。利奥真的病了?他的缺席有其它原因吗?为什么他信誓旦旦地说,他可以胜任工作,却在审讯嫌疑人之后就改变了主意?还有,他为什么试图和叛国贼单独面谈?亚鲁宾被派来调查利奥生病的真实性。   站在医学的立场,就算还没诊察,亚鲁宾也可以推测,利奥糟糕的身体状况是因为他长时间泡在冰冷的水中,也许兴奋剂的使用加剧了肺炎。如果是这种情况,如果利奥是真的生病,那么亚鲁宾就表现为医生,帮助利奥复原。然而,如果利奥出于某种原因在装病,那么亚鲁宾就表现为MGB的特工,给利奥服用大剂量麻醉剂,操作的时候亚鲁宾会将其伪装成药品或者补品。利奥会二十四小时卧床不起,防止他逃跑,这样库兹明少校就有时间决定,什么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钢制平面布置图贴在第一栋大楼底层的混凝土支柱上,上面标明124号公寓在第三栋大楼的十三层。电梯是个金属盒子,可容纳两人,如果你不介意人挤人,电梯就能容纳四人。电梯飞速上升到十三层,在这里暂停一下,像是喘口气,再行完最后的距离。亚鲁宾要用上双手,才能左右拉开坚硬的铁栅栏。在这么高的地方,风吹过露天的混凝土通道,把眼睛吹出泪来。亚鲁宾望了一眼莫斯科被雪覆盖的破败边缘的全貌,然后左转,来到 124号公寓。   一个年轻女人把门打开了。亚鲁宾看过利奥的资料,知道他和一个叫赖莎·Gavrilovna·德米多娃:二十七岁,是学校的教师。资料上没说她很漂亮的事,她是很漂亮,特别漂亮,这应该写进文件,这些事情很重要。在美女面前他不知所措,美色是他的弱点。并不是那种浓妆艳抹、孤芳自赏的美女,亚鲁宾喜欢的是委婉含蓄的美女。这儿就有一个:她并没有试图展露自己的美貌,相反,她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看来不起眼,淡化自己的美貌。她的发型和服饰都是最普通的样式,如果这些也能叫做样式的话。很明显,她不想寻求男人的注意,这个事实让她更吸引亚鲁宾了。她是个挑战。亚鲁宾年轻的时候是个花花公子,在某个社交圈里闻名遐迩。受到他过往成功经历的鼓舞,亚鲁宾对她笑了。   赖莎瞄了一眼那口脏牙,肯定是黄的,那家伙是老烟鬼。赖莎微笑作为回应,她预料到MGB会派人来,哪怕没有事先通知。赖莎等着这人自我介绍。   ——我是亚鲁宾医生,我被派来检查利奥的病情。   ——我是赖莎,利奥的妻子。你有证件吗?   医生摘下帽子,找到他的证件并呈上。   ——请叫我鲍里斯。   房间里点着几根蜡烛。赖莎解释说这段时间供电断断续续——十层以上的供电有周期性问题。他们遇到周期性的停电,有时是一分钟,有时是一天。赖莎有些歉意地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亚鲁宾当成赖莎在开玩笑。   ——他会恢复的,他不是一朵花。只要他保持暖和。   赖莎问亚鲁宾要不要喝点什么:也许是热东西,因为外面很冷。亚鲁宾答应了,赖莎为他脱去大衣的时候,他碰触到赖莎的手背。   在厨房里,亚鲁宾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注视着赖莎泡茶的动作。   ——希望水还热。   赖莎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而平静。她从小罐子里抖出蓬松的茶叶,倒进高脚杯里。茶很浓,差不多黑漆漆的,一待杯子半满,赖莎就转身对着亚鲁宾。   ——你喜欢多浓的?   ——越浓越好,你尽量。   ——这样的,可以吗?   ——多点水也许好些。   赖莎用茶壶给杯子加满水的时候,亚鲁宾的视线转移到她身体上,在她的乳房和腰部的轮廓上游荡。她的衣服并不整洁——灰色棉裙、厚长袜、白色衬衫外面套了件针织的羊毛衫。亚鲁宾想知道,利奥为什么不利用他的地位,让赖莎穿上外国的奢华衣服。但就算是这样的大路货,衣料粗制滥造,也没能让他对赖莎的欲望削减一丝一毫。   ——说说你丈夫的情况。   ——他发烧了。他身体很烫的时候,他说他很冷,他不吃东西。   ——如果是发烧,那个时候最好不要吃东西。然而,他没胃口,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服用了安非他明。你知道这种药吗?   ——如果和他工作有关的话,那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没有?   ——他不吃饭,他晚上不回家。但他的工作要求他那么做。我注意到,在长时间工作后,他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忘记事情了?   赖莎把杯子递给亚鲁宾。   ——想要些糖吗?   ——我喜欢果酱。   她伸手到橱柜顶层的时候,衬衫的后面撩起,露出一块白色的完美皮肤。亚鲁宾感觉自己口干舌燥。赖莎取下一罐暗紫色的果酱,扭开盖子,给亚鲁宾舀了一勺。亚鲁宾舀了一块果酱,放到舌头上,啜了一口茶,感受果酱慢慢溶化的过程。他有意用炽烈的眼神盯着赖莎的双眼。意识到亚鲁宾的欲望,赖莎脸红了。亚鲁宾看到红晕扩散到赖莎的脖子上。   ——谢谢你。   ——也许你想开始检查了?   赖莎把盖子扭回罐子上,把罐子放在一边,朝卧室走去。亚鲁宾一动不动。   ——我想先喝完茶,别急。   赖莎被迫返回。亚鲁宾皱嘴,对着表面吹了吹。茶很热很甜。赖莎惊慌失措,但亚鲁宾从她的等待中获得了快感。

      ***

      没有窗户的卧室很热,空气很闷。亚鲁宾仅仅从味道就知道,躺在床上的男人生病了。让亚鲁宾失望的是,他感到一丝挫折感。思考这种挫折感从何而来的时候,亚鲁宾坐在床边,挨着利奥。亚鲁宾给利奥量体温。利奥体温很高,但是没那么危险。亚鲁宾听利奥的心跳,他能听出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利奥没得肺结核,这儿的所有迹象都表明,利奥只得了感冒而已。赖莎站在亚鲁宾旁边,注视着他,亚鲁宾能闻到赖莎手上的肥皂味,他喜欢这样靠近赖莎。亚鲁宾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棕色的玻璃瓶,倒出一勺浓稠的绿色液体。   ——把他的头抬起来。   赖莎把利奥扶成坐姿。亚鲁宾把液体倒进利奥喉咙。利奥一吞下去,赖莎就把他的头放回到枕头上。   ——那是干什么的?   ——是补药——有助于睡眠。   ——他不需要这种药。   亚鲁宾没有回答。他懒得去编造谎言。把麻醉药伪装成补药的样子,实际上是亚鲁宾个人的创意:混合了巴比妥酸盐【注1】、迷幻药和具有风味的糖浆,用来掩盖味道。药物用来剥夺身体和思维的能力;口服药物,不到一个小时,肌肉就会首先松弛,松弛到就算是最轻微的移动都会感觉像是无法想像的困难工作。之后不久迷幻药也开始起作用了。

      【注1】一类以母体结构尿酸为基础的杂环化合物,用于医药方面。可抑制中枢神经系统,尤其能作用于大脑的某些部分,不过也往往能抑制全身所有组织的功能。

      有个想法突然抓住了亚鲁宾:在厨房里,赖莎脸红的时候,这个想法清晰起来;但在他闻到赖莎手上的肥皂味时,想法变成了具体计划。如果他回去报告说利奥没生病,生病是他不来上班的借口,那利奥肯定会被逮捕审讯。加上围绕在利奥周围的其它疑问,猜忌就极具份量了。利奥很有可能入狱,他的妻子,他美丽的妻子,就会成为孤家寡人,心灵变得脆弱。她需要支持者。亚鲁宾在国家安全部门的身份正好符合这点要求,甚至比利奥更符合。所以亚鲁宾确定他是称心如意的可选择对象。亚鲁宾结婚了,但是赖莎可以当他情妇,他确定赖莎的生存本能会很好地调整。但是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亚鲁宾发现有简单点的方法,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他站起来。   ——我们能单独聊几句吗?   在厨房里,赖莎叉着双臂,眉毛上有一道沟——这是她完美白净皮肤上的小小皱纹。亚鲁宾想展示他的口才。   ——我丈夫会好吗?   ——他发烧了,我准备这么说。   ——你准备说什么?   ——我准备说他真的生病了。   ——他是真的生病了,你刚才这么说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因为你是医生,而我丈夫生病了。   ——我被派到这儿来,调查你丈夫是真的生病还是仅仅是想逃避工作。   ——但是很明显,他生病了。不管是不是医生,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不错,但派来的人是我。我是有决定权的人。他们相信我所说的。   ——医生,你刚才说他生病了,你说他发烧了。   ——我准备公开那么说,只要你和我睡一觉。   赖莎眼睛都没眨,这点值得注意,没什么看得出来的反应。她的冷静让亚鲁宾更想要她了。亚鲁宾继续说道:   ——就一次而已,当然,如果你喜欢我,那就可以继续下去。我们可以做些约定: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所有东西,合理范围之内的。关键在于没人会知道。   ——如果我说不呢?   ——我会说你丈夫在撒谎。我会说他出于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拼命地想逃避工作。我会建议他们调查你丈夫。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你确定?猜忌已经在这儿了,只需要我轻轻推一推。   亚鲁宾把赖莎的沉默作为她接受条件的标志,他上前一步,试着把手放在赖莎大腿上。赖莎一动不动。他们可以在厨房里做爱,没人知道,她丈夫不会醒来,她可以快乐地呻吟,她可以弄出她喜欢的任何声响。   赖莎往旁边看了一眼,她心里很反感,但不知道该怎么做。亚鲁宾的手从她腿上往下滑。   ——别担心。你丈夫很快就睡着了,他不会打扰我们,我们也不会打扰他。   亚鲁宾的手伸向赖莎裙里。   ——你说不定会喜欢这个,好多女人都这样。   亚鲁宾靠得很近,赖莎甚至能闻到他呼出的气。他朝赖莎俯下身子,亚鲁宾张开嘴,他的黄牙靠近赖莎,仿佛她是一个苹果,而亚鲁宾正准备咬一口。赖莎推开他,亚鲁宾抓住她的手腕。   ——十分钟对挽救你丈夫的性命来说,根本就不算高昂的代价。为了他这么做吧。   亚鲁宾把赖莎拉近,他抓得紧紧的。   突然亚鲁宾放手,把双手举起:赖莎用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如果你没办法确定我丈夫的情况,请通知库兹明少校——我们的好朋友——派另外的医生来。第二个人的诊断会更受欢迎。   两人都向旁边避让一步,匕首抵着亚鲁宾脖子,知道亚鲁宾退离到厨房之外。赖莎仍然站在厨房入口处,手握匕首,放在齐腰的高度。亚鲁宾拿起大衣,草草穿上。他提上皮包,打开前门,眯着眼睛,仿佛在适应明亮的冬阳:   ——只有小孩才相信朋友,只有愚蠢的小孩才那么做。   赖莎走上前,从帽挂上抓起亚鲁宾的帽子,扔到亚鲁宾脚下。亚鲁宾俯身捡帽子的时候,赖莎砰的一声关上了前门。   听到亚鲁宾走远的声音,赖莎的双手在颤抖。她依然握着匕首,也许她给了亚鲁宾某些理由,让他以为她可以同他睡觉。赖莎在脑子里把事情过滤了一遍:大开门,对他滑稽的玩笑报以微笑,接过他的大衣,泡茶。亚鲁宾被蒙蔽了,赖莎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也许她玩弄了亚鲁宾的建议,装作她被诱惑了。也许这个老傻瓜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优势让赖莎动心了。赖莎擦擦眉毛。她把事情处理得太糟糕了,他们都有危险。   赖莎走进卧室,坐在利奥旁边。利奥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做默默的祈祷。赖莎俯身靠得更近,试着读懂利奥话语的含义。这些话几乎听不见,只言片语,拼不起来。利奥精神错乱了,他抓住赖莎的手,他的皮肤冰黏冰黏的。赖莎把手挣脱,把蜡烛吹灭了。

      ***

      利奥站在雪地里,面前是河,安东尼·布罗茨基在河对面。安东尼已经跨过河,差不多快要到森林的安全范围了。利奥跟着他的足迹,往脚下看去,锁在厚厚冰层下面的,是他曾经逮捕过的男男女女。利奥左顾右盼——整条河塞满了这些人冻结的尸体。如果利奥想走到森林那里,如果他想抓住安东尼,他就得跨过这些人。别无选择——这是他的职责——利奥加快步伐。但是利奥的脚步似乎让这些人起死回生。冰层开始融化,河流复活,不断扭动。陷入烂泥中,利奥现在意识到他脚下的脸庞。利奥跑再快也没用,这些人到处都是:后面、前面。有只手抓住利奥的腿——利奥挣脱了。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利奥闭上眼睛,不敢看,等着被拽下去。   利奥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站在一间昏暗的办公室里。赖莎在他身旁,穿着淡红色的礼服,这件礼服是他们结婚的时候从一位朋友那里借来的,匆忙调整之后,穿在赖莎身上,并未显得太大。赖莎头发上插着一枝从公园里摘来的花,利奥穿着一身不适合的制服。这套制服不是他的,是他从同事那里借来的。利奥和赖莎处在一栋破败政府大楼里的一间破败办公室,他们肩并肩站着,站在一张办公桌面前,那里有个秃头男人,埋首于文书工作中。赖莎把他们的证明材料递上,等着确认身份。没有誓约、没有婚礼、没有花束。也没有客人、没有眼泪、没有祝福的人——只有他们两人,穿着他们能穿上的最好衣服。不要大惊小怪:资产阶级才会大惊小怪。他们唯一的见证人,是那位秃头的人民公仆,把他们的详细资料填进一本厚厚的、经常翻阅的登记册中。一等到文书工作结束,他们就手握结婚证书了。他们是丈夫和妻子。   回到利奥父母老旧的公寓里,他们在那里举办婚礼。朋友和邻居都热心地提供地主之谊,老人们唱着陌生的歌曲,但是婚礼上出了些问题,有一些冷酷严峻的面孔,费奥多一家人在这儿。利奥还在跳舞,但是婚礼已经变成了葬礼。大家都盯着利奥,有人在轻叩窗户。利奥转头,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压在玻璃上。利奥朝他走去,拂去玻璃上的雾气。那是米哈伊尔·Sviatoslavich·季诺维也夫,他头上中了一颗子弹,下颚被打碎了,头部遭受了疯狂的打击。利奥后退一步,转过身,房间现在空无一人,只有两个小女孩——季诺维也夫的女儿,她们衣衫褴褛。她们是孤儿,腹部肿胀,皮肤上生了疱疹。虱子在她们衣服上、眉毛上、蓬乱的黑发上爬来爬去。利奥闭上眼睛,摇着头。   利奥睁开眼睛,浑身颤抖,感到刺骨的冰凉。他在水面下,正在快速下降。冰层在他上方,利奥努力朝上面游去,但是水流把他往下面拽。冰层上有人,低头望着他,看着他溺死。剧烈的疼痛腐蚀着他的肺,利奥没办法屏住呼吸,他张开嘴。

      ***

      利奥喘着气,睁开双眼。赖莎坐在他身边,努力让他平静下来。利奥四下看了看,疑惑了:他还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这是真实的世界:他回到他的公寓,回到现实中了。利奥放松了,握着赖莎的手,低语如连绵不断的溪流一般奔涌而出: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你觉得我盯着你看的眼神很粗鲁。我坐错地铁站的原因,就是想问问你名字。你不告诉我,但是我不走开,直到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所以你对我撒谎,跟我说你的名字叫丽娜。整整一周我能谈论的,就是名叫丽娜的美丽姑娘。我对谁都说,丽娜是个美女。最后,我和你再次见面的时候,我说服你和我一起散步,那一次我一直都叫你丽娜。散步结束的时候,我准备吻你,但是你只准备把真名实姓告诉我。接下来的一天,我对每个人说,赖莎这个女孩子是多么多么好,每个人都笑我,上周还是丽娜,这周就是赖莎,下周不知道变成什么人。但是不可能再变了,永远是你。   赖莎倾听着他丈夫的话语,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感到惊讶。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或许每个人生病的时候,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赖莎让利奥重新躺下,不久利奥又睡着了。自从亚鲁宾医生离开后,大概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那个瘦小虚荣的老头子是可怕的敌人,赖莎不去想这些令人焦虑的事情,做了一份汤——浓鸡汤,里面还放了肉丝,而不仅仅是蔬菜和鸡骨头。鸡汤用小火煲着,冒着泡泡,等到利奥能够再次吃东西的时候给他喝。赖莎搅拌汤,给自己盛了一碗。她喝完汤后不久,就响起了敲门声。她不希望有人来。赖莎拿起匕首,同一把匕首,放在身后,然后朝门口走去。   ——谁啊?   ——库兹明少校。   赖莎的手在颤抖,她打开门。   库兹明少校站在门外,和他的卫兵在一起,是两个表情严肃的年轻军人。   ——亚鲁宾医生跟我说了。   赖莎脱口而出:   ——请您亲自看一下利奥——   库兹明似乎有些讶异。   ——不,不必了,我不想打扰他。在医学方面,我相信医生。还有,别觉得我是胆小鬼,我也害怕被利奥的感冒传染。   赖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医生说了实话。她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放松的情绪显露出来。库兹明少校继续说道:   ——我跟你学校说过了,我对他们解释了,你因为要照顾利奥,让他康复,所以得请假。我们希望利奥健康,他是我们顶尖的工作人员。   ——有这么关心他的同事,利奥很幸运。   库兹明摆摆手,结束了寒暄。他对站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使了个眼色,那男人手握一个纸袋。他走上前把纸袋递给赖莎。   ——这是亚鲁宾医生的礼物,所以没必要感谢我。   赖莎还把匕首藏在身后。要接过这份礼物,就得伸出双手。她让匕首从她裙子后面滑下,一等到匕首滑到合适的位置,赖莎就伸出手,接过纸袋,纸袋比她想像得要沉。   ——进来坐坐吧?   ——不了,谢谢,太迟了,我也累了。   库兹明跟赖莎道了晚安。   赖莎关上门,走到厨房,把袋子放到桌上,从裙子后面拿出匕首。她打开袋子,里面装满了橙子和柠檬,在这个食物短缺的城市中,这些水果显得很奢侈。赖莎闭上眼睛,想像亚鲁宾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在享受赖莎感激的心情。不是因为水果,而是因为亚鲁宾只做了医生该做的事,他向上面报告利奥是真的生病了。他送橙子和柠檬,是想提醒赖莎应该感激他,如果亚鲁宾一时性起的话,那他们夫妇都会被捕。赖莎把袋子整个倒进垃圾桶,她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然后把水果一个个拣出来。她必须吃下亚鲁宾的礼物,但是赖莎拒绝哭泣。

  • kevin

    kevin 2012-12-24 16:23:03

    顶!

  • 如如炫光

    如如炫光 (初心永恒) 2012-12-24 22:18:39

    m

  • Frosting

    Frosting (Fainting) 2013-10-23 17:24:53

    后面的呢?后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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