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从影一年
游牧人·芳汀(夢的不正常延伸)
袁仰安说服夏梦,把一年来的日记拿出来整理改写后发表。原文首发在《长城画报》第 12—14期(1952年1—3月),后来结集出版为夏梦、傅奇、石慧、王丹凤《我的从影生 活》,长城画报社,1954 年,第16—40 页。 《从影一年》 最近我拍摄一部题名为《门》的影片。这部影片的片名,使我想起长城片场的那—扇大门,也是我生命上的一道大门。 我怎样会走进这道“门”来?自然,这道“门”绝对不是那部影片中所说的“门”。同一个字,却有迥然不同的意义。我所说的这道门,是我个人的一段难忘的故事。 1950年夏天的某一个下午,我照例从一家以管教严格著名的学校(注:玛利诺修院学校)步行回家。这段路,每天要来回走两次。每天放学的时候,同学们走出校门便像开了笼子的小鸡,从拘谨中解放出来,一片叽叽喳喳的笑语,散发在这段清静的路上。而我,却常常在热闹中单独静静地走回家去。我很喜欢这条路,也许因为这里的—草一木、一道墙、一块石头,都已非常熟悉的缘故。我走在很清静的人行道上,忽然有一种迷惘的寂寞感。 我一边在走,一边在想。学校生活、课本、教师们严肃的脸孔,教学的时间,顽皮的笑声,马路与车辆、夕阳、树木、远远的山…… 忽然,我想到“人生”;这两个字眼,我从来不曾思索过……我一面 走,脑子里浮起一种虚渺的感觉。 回到家,就在卧室里床上躺下。妹妹正在拉她的流水倒板,突然停下胡琴,跑进来问我:“姊姊,怎么啦?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受了气吗?” “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 “那么,为什么沉着脸不理人回来就躺在床上?” 这时我才发现我刚才浸入了一个白画梦幻中。这个白画梦,又是一个空洞迷惘的梦,我不禁笑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无缘无故地感到茫然,感到烦恼。总之,我情绪因之低沉下去。 也许,因为我忽然触及一个思想上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问题,毫无认识,而又摸索无门。但是,我当时是完全莫名其妙的。我勉强打起兴致,从床上起来,拉着妹妹一起走出卧室。 爸爸在楼上和朋友谈天,妹妹又继续拉起她的胡琴,我走到窗边,望着园子里那一枝小花,花瓣已经落下了。昨天它不还是一朵鲜艳丰满的好花吗?可是今天只剩下了残枝。它只给我留下一个幻影,从此寂灭! 我愕然走到园里,在一张篱椅里坐下,想看看晚报,也想温习-下明天要背诵的课本。可是,又放下了。 晚饭后,我拉了妹妹出去散步。也许,出去走走会好的,我想解除这莫名的惆怅。 我家,住在九龙城附近的嘉林边道,往北走,便是侯王庙。这一段路,还有一点郊野情趣,我很喜欢在这里散步。我们一路走过去,到路的尽头处,是一片高坡,我们在那里站住。从高坡上望到一边,一道灰色的墙里灯光辉煌,非常热闹。我知道那里是“长城”的摄影厂。 “长城”这名字是早知道了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走进过它的大门。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感觉。我想到要进去看一看,究竟电影摄制时是怎么一个情形。我对妹妹说:“我们电影看得多了,也看看拍电影去好不好?” 她对于任何事,都是跳跳蹦蹦兴高采烈的,立刻就兴奋地挽着我,走到“长城”片场的门口。从门口向里面窥望,灯光下面,尽是黑压压的人头。我们正要进去,却被守门的先生拦住了:“你们找谁?”他一见我们的样子,就知道我们是陌生客人。 “我们想看看里面拍电影的情形。”遇到这种场合,妹妹总比我善于与陌生人交谈。 “对不住,不能随便进去的。”那位先生指指门口一个告示“谢绝参观”。 我们只好失望地退出来,可是,还恋恋不舍地向里面张望,似乎还想趁这位管门的先生走开时,偷偷溜进去。 突然,有一个小女孩,走到我身边问我:“你是杨吗?”我惊奇濛起来,点了点头。这小女告诉我,她是我的同学,班次比我低,我虽然不认得她,而她认得我,因为我参加了学校里的许多剧团活动,引人注意。我正想问她姓名,她笑着对我说:“你们想进长城片场去吗? 我可以带你们进去。”没有等我说话,我妹妹已经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连声同这小女孩道谢,拉了我,跟着这小女孩,走进了长城片场。 这小女孩,带我们走到摄影棚前面,我第一次看到了摄影场上的情形。那里有演员、导演、有形形色色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个人手上拿了一块黑木板,板上用粉笔写着“说谎世界,第十二场,第五”等等白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拍板”的板,是每一个镜头前面的标记。这一场戏,便是《说谎世界》。我看得非常出神,我妹妹在旁边,也一言不发地望着。 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小女孩,又跑到我们身边,我没有发觉。她拉了我的衣服,我才转过头来,她对旁边一位戴眼镜的人说:“爸爸,这是我的同学,杨。”我对他点了点头。他对我笑了笑,突然问我:“你濛会说国语吗?”我点点头,心里却在笑他,他问这句话时自己打着的蓝青官话(注:方言地区的人说的普通话)?我一听就听出宁波音,还问我会不会国语? 我和妹妹走回家的时候,我把这位先生问我的话告诉了她,她却拍拍我说:“会不会那位先生要你去拍戏?” “叫我做电影演员?”我不禁笑出声来,“有这样的事吗?”不会的,我心里在答着“不会的”。拍电影,得有许许多多条件,而我一条都不会。并且,最根本的是:我不认得那位先生,他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天下没有这样的奇迹! “哪会有这样的事!”我对妹妹说,“你看传奇小说入了迷了!这样的奇迹只有电影公司的宣传者才会编造,故意用来吸引观众的兴趣。” 我只是一个女学校的学生,第二天早上,照例上学,下午照例放学,照例走那熟悉的路,照例回家吃饭温课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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