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从影一年

游牧人·芳汀

游牧人·芳汀(夢的不正常延伸) 组长
2017-01-05 16: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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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游牧人·芳汀

    游牧人·芳汀 (夢的不正常延伸) 组长 楼主 2017-01-05 16:23:57

    【失望的奇迹】

    参观了一次摄影场之后,对于电影,忽然增加了兴趣。平时在学校里,在家庭里,我并不是最爱看电影的一种人,也就是不能算作“影迷”的。可是,我看过摄影场上的情形,我开始觉得,电影是一种使人兴奋的工作。 一个演员,在水银灯下表演,不是表演给在场的人看,而是把一个剧本活动起来,形象化起来,给千千万万观众去看,他的表演,将获得当时所意想不到的作用。我不仅觉得有趣,更觉得另有一种重大的意义。但是,可怜得很,我所懂得的,毕竟是浅薄幼稚的“一己之见”。

    很想多知道一点。除了电影比以前看得多了之外,我还买了一些电影画报之类的书回来。其中,几乎全是外国的。同学们说我也成了影迷,父亲也奇怪我零用账增加了许多。 在电影院里,看到银幕上的演出时,我便设想摄制时的一切。我不满足,再从杂志里去寻找这方面的知识,可是,里面多的是明星的宣扬,很少艺术上的介绍与研究。我只得浸沉在想象之中,把自己比拟为某一个影人:“如果某一部影片的某—个角色由我来演的话,我应该怎样?”我常常这样想。在课堂里,在卧室里,我消耗了不少时间,做着这样的梦。

    自然而然,想起到长城片场去参观那一晚的事。如果,真的像我妹妹所说的,在片场里遇到的那位先生要找我拍片,那不正是我的梦想实现了?可惜,这只是我妹妹开的玩笑。我不敢幻想,奇迹,会发生在我身上。 有一天,我正在校园里散步,一个声音传到我耳边:“我爸爸想找你谈谈,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他一次?”我当时正在思索一个数学习题,没有留心有人走到我的身边,听到声音,侧过脸去,才发现一个小女孩在我旁边站着。她的脸好熟呀,突然,我想起,她便是我在长城片场门口遇到的小朋友。

    “你爸爸要找我?” “是的”,她对我笑着。 “上次你不是见到过我爸爸了?” “你爸爸是谁呢?” “他叫袁仰安。” “哦!”我顿时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位问过我会不会说“国语”的先生,原来是袁仰安,这名字我知道了好久了,在《说谎世界》的大广告牌上,我看到过。他是“监制”,他是长城公司的主持人——他有权聘请演员!我恨不得立刻奔去找我妹妹,告诉她:奇迹降临了,长城电影公司来找我了。

    “找我什么事?”我问这位小妹妹。 “不知道,你自己去好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难道,难道,难道真的要找我做演员?也许不,不,一定是的了。不然找我做什么呢? 当演员在银幕上出现,出现在千千万万观众的面前。笑、哭、悲、喜,在银幕上传达出情感。天呀,我竟有这样的可能吗? 我立刻告诉这位小妹妹一个时间,到“长城”去见她的爸爸。

    这一次走到长城大门口时,我不是鬼鬼祟祟的了。我对守门的先生说明来意,他带了我进去。走上一条小小的木楼梯,走过一段走廊,走过一间大办公室,走进一间比较小的房间,那位说着宁波音蓝青官话的先生,站起来和我招呼。

    “你是不是找我演戏?让我在银幕上出现?”我真想这样问他。可是,我没有,我把话吞了下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叫我在他办公桌边的椅子里坐下,我就坐下,他问我一句,我便答一句。他问的是我的学历、志向、兴趣及生活情形等等。我每答一句话便对他看一眼。这一眼,便是一个问号,问他:“你是不是要我演戏?” 可是,他没有回答我急于要问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他这一次没有问我会不会讲“国语”,却问我:“你英语怎么样?”

    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看样子,他不像是兼做美国电影公司的代理人,不会代好莱坞来找演员的。为什么要问我英语呢?我告诉他,我曾经在学校演过英语戏。 他随手在桌上拿了一本文稿递给我,对我说:“这是《说谎世界》对白的英文译本,我们想配制一部英语拷贝,你读一段给我听听,我想请你给我们配音。” 我来不及考虑这个工作对我是不是合适,因为这是意料不到的事。我上银幕的梦破灭了,原来他要我在幕后配音。也好,我就读了一段给他听。

    他听完,说了一声“很好”,从我手里拿回那剧本的译稿,拿着一本黑色的小记事册,写下了几个字,就对我说:“你留下一个地址,好让我随时再约你谈。”我留下地址,就走了。 出来,走在侯王庙前那条路上,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意外的兴奋和意内的失望混杂在一起,混杂在渺茫的希望中,不知是喜是悲还是怅惘。 这晚上,我失眠了。我反复地想着:“国语”、英语、演戏、上银幕、配音、电影工作、艺术事业、命运、我将来的前途……我心里乱得很,但辨不出是甜是辣,平静的生活中起了波浪。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入睡,迷迷糊糊中,我忽然想到,大概因为我长的太高——我身高五五半,不能当演员。

    英尺英寸有没有什么药吃了可以使人变矮?小时候好像读到过一篇神话,说一个孩子忽然变得很小很小,后来,我便进入神话似的梦境里去了。

    【暗暗地失望了】

    关于《说谎世界》英语配音的事,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提起。而我,在“长城”受了一次非正式口试之后,也没有了下文。我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也不再想这件事了。 我照例每天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学、回家。有时高兴地吃喝玩乐,有时一个人静坐。有时一听到妹妹拉起胡琴来,还是高高兴兴地哼上一段。 妹妹常要我去“长城”看拍戏,但是我不大肯去。“长城”的大门上,映照着我心底的幻梦,我见了它要脸红。

  • 游牧人·芳汀

    游牧人·芳汀 (夢的不正常延伸) 组长 楼主 2017-01-05 16:26:55

    【兴奋与焦灼】

    一个学期终了,放暑假,整天闲着,电影看得更勤,常常所有电影院开映着的“国片”和西片都看完了,便天天去海滨游泳,打发假日。 那天,一切都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夏天香港的太阳散发着亚热带的炎热,我早上就去石澳游水,中午在帐篷里吃了带去的午餐,下午又在沙滩上睡了片刻,回家已经是近黄昏的时分。 和往常一样,游了水特别疲乏,一到家便倒在床上休息。正想在晚饭前静静躺上一小时,女佣进来告诉我说:“长城公司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信呢?”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在这里!”答话的是妹妹。 她伸着手臂,把一封信高高举起,走进房里来。 “一定是好消息。要我交给你,先说说条件。” 我不等她说完,就趁她不备,用打篮球投篮的姿势把信抢了来。 信非常之短,叫我去公司一次:“有事一谈。”

    【三天的幻梦】 这次“一谈”之后,我有三天,几乎完全在梦幻之中生活。 公司负责人给我约了日期,叫我去试镜头……他给我介绍导演李萍倩先生,李先生一见我,就昂着头打量我,我故意借微笑,头弯下了半截腰…… 我拿到一份剧本中的几段对白:某月某日,下午二时…… 我回忆起那时候的心情,几乎会笑出来。慌张、兴奋、焦灼、喜悦、忧虑,揉在一起。脑子里非常零乱。 我把十来句话背得滚瓜烂熟,我把自己揣摩而来的表情动作—遍又一遍地表演。 试镜头的那一天,我的感觉是受审判。

    【坐在化妆室里】

    片厂的沈天荫厂长把我带进化妆室,一位负责化装的小姐,给我涂上第一抹油彩。 我对着那一面大镜子坐着,镜子里有我的脸。在我眼中,自己的脸竟非常陌生。有时,忽然渐渐缩小,遥远、遥远,看不清楚。有时,又放大了,逼近、逼近,像一个魔影。我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心理作用,而我的心理,这时紊乱到了极点。

    化妆间里来来往往有许多人,都把眼光投射到我身上,如果不是化装小姐正在给我化装,我的头,会低下去再也抬不起来。化妆台前的这一张椅子是一个热锅,我便是那上面的蚂蚁。 一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摄影棚里了。 开麦拉对着我,像要扑过来把我吞噬,几十只水银灯,从四面八方打过来,气势汹汹,惊心动魄。我以前站在一边看人家在布景面前演戏,不但神态自如,并且还在开拍之前,有说有笑…… 而我,这时完全僵硬,不知怎样是好。

    【试镜《新红楼梦》】

    我试镜头的这一堂布景,是《新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卧室。 在房间的正中,有一张圆形的红色丝绒沙发。我听到站在摄影机旁边的两位先生说,这张沙发,是宝玉与黛玉谈情说爱的所在。而我,是趁《新红楼梦》不在拍戏的当儿,借来用一下的。

    我呆坐在那里,李萍倩导演笑着走来,给我排了短短一段戏。李导演的名字,我在七八年前做小学生的时候就知道的,那时,他已经是有了二十年声名的导演。后来,不知在什么电影报刊上读过关于他的一段文字,说他工作时,严厉认真,并且脾气很坏,对于不称职的演员,常常是毫不留情地指摘。当他沉着脸严肃指挥工作时,使人凛然。

    可是,他在我身旁坐下,对我说:“最要紧的,你千万不要慌。第一是沉着,第二还是沉着。”他的语气,竟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一副长者风度,对我非常热心慈祥。原来,他一向热心提拔新人,有许多位名演员,都是在他的指挥下试镜头的,十年前,李丽华也是他试镜头的。 他非常详细地把这一段戏的内容说给我听,教我怎样把握剧中人的情感。 剧中人,是一个少妇,这一段话,是一个人伏在沙发上,对门外浴室中的丈夫说的。中间有几句是回忆一些旧事,最后,便是到浴室门口去喊叫丈夫。 我按照排定的地位,往沙发上一坐。李导演对我望了望,微微一笑,过来纠正了我的姿势。这样那样,连手指怎样都教了我。

    平时我只觉得银幕上的人物或坐或站,或静或动,都那么随便,现在我却知道一点儿也不能马虎,都有一定的道理,切合剧中人的身份、情感、镜头画面、气氛情调。

    【一声“开麦拉!”】

    试演了一遍,两遍,三遍……终于李导演说:“行了。” 我在四十万只强烈的灯光下,毫不留情的那一架开麦拉前,开始正式表演。李导演一声“开麦拉”,一块黑色的木板在开麦拉前“啪” 的一声,全场寂静,只有一个人在说情话,演着戏。 我的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但是我竭力控制着自己。背诵得烂熟的台词,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天知道我怎样说着的),只听得李导演又一声“割脱”,我才松了一口气。

  • 游牧人·芳汀

    游牧人·芳汀 (夢的不正常延伸) 组长 楼主 2017-01-05 16:30:32

    【韩非的一句戏语】 接着,我又试了三个镜。完了之后,李导演、沈厂长他们陪我—起走出摄影棚,同化装室洗去了油彩,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有好几位“大明星”站在空场走道上。 天黑了,那天晚上“方帽子”在另一个棚里有戏,接到通告的人都已经到厂来了。我在他们面前走过,把头低了下去——我这个怀着畏怯心情的人,怎敢对他们望一眼呢?可是,我感觉到他们都在对我望着。 那一位比较矮一点的,我认得他是韩非先生,往我瞧一瞧,对他旁边的一位说:“这么高的人,谁能跟她一块儿演戏?” 我赶紧把脸旋转到另一边,匆匆地走了过去。 这句话使我紧张了好几天。直到后来,我被录用了,并且派定演《禁婚记》中霞芝一角,是伍启文的太太,而伍启文,竟正是韩非饰演!我看到这张演员表的时候,不禁笑了出来。 他说过谁能跟我一块儿演戏,第一个便是他!我在银幕上出现的第一个镜头,便是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银幕上的自己】

    我试镜头的影片,第二天在“长城”放映室放映。我当然准时抱着一颗紧张万分的心,就在那儿等着了。 人到齐了,灯光暗下,银幕上出现了我的影子。我简直怀疑那个人不是我自己,连声音也似乎变了。不到两分钟,一个镜头就映完了。演出那么一个“怪样子”,对白又说得那么快,我正想把银幕上的影子留住多一些时候,待我细细端详,却已经没有了。

    灯再亮的时候,我偷偷看看袁李两位先生的脸色,只看到袁先生微微一笑,李先生用力地吸了一口纸烟,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了放映室,心里忐忑不安,怕他们将对我摇头。我没敢问,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走了。 回到家里,在长镜子前面呆呆地站着。镜中的我,与银幕上的我,竟不像同一个人。我在银幕上的影子,果然能够在千千万万的观众前面映出来吗? 两天后,公司送来一张通知,约我再去详谈。 这时起,我的生命史上,开始了新的一页。

    【签约“长城”】 我的影像,第一次由开麦拉摄入,而放映到银幕上,便是几段试镜头的结果。这几段表演,居然得到长城公司的录取,真是我当初意想不到的。

    接到通知,约期商谈。袁仰安先生再三问我对电影工作有没有决 心。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正面回复。于是,在一张合约上签了字,我成了长城的基本演员,开始了我生命史上重要的一页。 我不知我为什么,自小就爱好戏剧,我总觉得,唯有戏剧这艺术最能表达多方面的人生。

    我早就有个人期望,我期望我将来能专门研读戏剧,并且希望有机会扮演各种不同的人生。但是期望是期望罢了,我没有想到这眼前突然的实现。 这突然的实现,令我诚惶诚恐。或许,是袁仰安先生和李萍倩先生吧。他们无意间发现了我,理解我对戏剧的爱好,更由于他们的诚恳态度,使我的家长对于新中国电影有了新的认识,改变了他们一向的陈旧观念,因此大胆地将我这未成年的女孩子交给了长城公司。

    【观察小家庭夫妇的生活】 走上这条事业的路,作为一个小学徒,当然是惶恐而畏怯的。 这心情,一直到一年来的今天,还是存在着,我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工作上,我一无成就,学习上,却得到了很多的收获。这收获,是在学校中所得不到的。 我的第一课是《禁婚记》。

    当剧本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导演李萍倩先生嘱咐我仔细研究其中人物的性格与造型时,我感到脸上热了……以前的我,只是看别人演戏,肤浅地谈论着某部影片中某人如何如何,却从来没有进一步去思索一个剧本的意义,也从来没有分析剧中人的个性与心理发展。但是,如今的我,自己竟负起其中一部分工作来了。这一个课题,对于我,是过分的繁重。

    我拿了这剧本,回家的时候,心里简直感到了慌张。我像一个小学生忽然要他去参加一个大学的考试,一路上忐忑不安,一到家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想在短短几天之内,读通这艰难的一课。 《禁婚记》是一个小家庭的喜剧,主题指出妇女职业上的一些问题。

    了要揣摩派给我演的那个名叫霞芝的少妇的角色,我先得研究整个剧本的题旨,每一个人物的性格,与整部戏情节发展的路线。在一天一夜的咬文嚼字之后,我又买了许多关于妇女问题的理论书来做参考。 离正式开拍,只有两三天了! 我自己的家庭虽不“小”,但我自己,是一个从来不管家务的人。 最后,为了弥补我所缺乏的小家庭主妇的生活经验,我还特别到一夫一妻,没有孩子的朋友家,去谈天,细细观察他们的生活情形。

    有一天,我去拜访一个结婚不久的亲戚,她和她丈夫一样,同在外面做事,每天上班以前和下班以后,才能料理家事。我去的那天是星期日,是他们这一对小夫妇,难得可以在一起出去玩一次的假期。 但是,我在他们家吃了午饭之后,为了要观察得更多一点,便坐着不走,尽量想出问题,来跟他们谈话。一直挨到了晚饭时间,他们大概实在受不住了,竟向我下逐客令,告诉我:“本来我们下午想出去看电影的,可是,现在太晚了。并且我们明天一清早就要返工,末场戏是不去看的。”

    他们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我打扰了他们的一个假日了。可是,我心里却在想:你们以看电影作为消遣娱乐,对我,却是严肃的工作。 我多花一分心力,你们在娱乐中便多得到一分收获呢!这包括教育意义,艺术价值,或者娱乐成分。

    【正式演出】 打扰了亲戚朋友,我略略得到了一些心得,又赶开了几个夜车,在《禁婚记》开拍的那天,鼓着生平未曾有过的勇气,走上了摄影场。

    打扰了亲戚朋友,我略略得到了一些心得,又赶开了几个夜车,在《禁婚记》开拍的那天,鼓着生平未曾有过的勇气,走上了摄影场。 第一天,虽然有爸爸妈妈弟弟们陪伴着我,但那耀眼的水银灯一亮,分镜板一响,导演“开麦拉”一喊,吓得我心惊胆战,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脚步都移不动了。

    当李导演喊起第一个镜头“GO”时(他以一声“GO”代替隆重其事的“开麦啦”),我的心跳得几乎要从喉管里跃出来。一直到他叫过“割脱”,微笑着向大家说“OK”时,我的心才“OK”下来。 若不是一向对戏剧艺术有些信心,不是有导演与四周人对我一片爱护,那我准得像我初进幼稚园一样,哇的一声哭出来,要妈妈抱我回家去了。

  • 游牧人·芳汀

    游牧人·芳汀 (夢的不正常延伸) 组长 楼主 2017-01-05 16:34:20

    【转变和期待】 生活,就这样突然转变了,不再每日一清早拿着书包上学校了,却是每日怀着一颗沉重而兴奋的心,往摄影棚而去。摄影棚这地方,看上去不要排班看齐,又没有考试问答,但对我却陌生得比上考场做新生更要窘急、困难得多了。 在学校,我已是最高班次,师长已把我当个大孩子看待,同学多数已尊我为师姐了,我自己也觉得悠悠自在。但一进这摄影棚,我马上藐小得像一个初进幼稚园的小朋友一般。

    虽然我有幸开始了艺术生活,公司方面更不惜牺牲,予我以一切学习机会,但我越是学习,就越感到自己的不足。 我好似跳了班次的学生一样,我随时在考查自己,我够吗?我行吗?我跟得上这满棚的先进吗?我会不负人家对我的爱护提携吗?我会达到我自己的期望吗?这些,都是我诚惶诚恐的原因。 我期望一切爱护我的人都来教导我,指引我,批评我,不吝惜一点一滴,赐给我。这又是我期望中的另一个期望了。

    【《禁婚记》试映】 之后,我更可怕的一次脸红,是在娱乐戏院试映《禁婚记》的那一天。 我看到我自己在银幕上出现时,提心吊胆,悔恨交加,羞愧莫名。 “为什么我演得这样差?”我几乎要大声叫喊出来。 试映完毕,我便急急从人丛中溜出了戏院,皇后道上的阳光似乎也在指摘着我。 “充实自己!充实自己!”我听到自己对自己在呵责慰勉。 回到家里,我决心非加倍用功不可。

    【体验不合理习俗的悲剧】 第二部片子是《娘惹》。 这是以暴露华南某地一种封建旧传统的不合理的婚姻,造成悲剧的后果为主题的影片。 我饰那个称为“娘惹”的少妇,一个嫁给华侨的南洋土生女。她跟华侨回到祖国,却发现他的父母给他在家里已经代娶了一位太太。最后,是合理的抗争战胜了不合理的传统制度。这中间的一段抑郁、灰心、紧张、抗争……我怎样能够恰如其分地把握住剧中人的情感呢?

    我整天地想象、分析,与同事们讨论,有一夜,我因而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我梦见我到了南洋某地,椰子树下有曼陀铃的声音,一群穿纱笼的女人把我围住,要我和她们一起舞蹈,一起歌唱。忽然,有人飞奔到我的身后,把我的衣领一把拉住,对我喝道:“你这是做什么呀?” 这一惊,就醒了,才发现我妹妹正在拍着肩膀,笑着问我:“姊姊,你做梦也唱起歌来了吗?”

    于是我也笑了。醒后失眠,索性坐在床上,就和妹妹谈起“娘惹”的故事。我问她:“假如你嫁了一个你所爱的人,到了他的故乡,发现公婆逼着你丈夫和另外一个毫无情感的女人结婚,你丈夫陷在痛苦之中,你又受着公婆的歧视,你将怎样?” “我吗?”妹妹想了一下,“我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又钻进被窝里去了。 可是,我却不能这样逃避这个问题,这是派定了要我演的戏呢! 一直到天明,我把这个剧本一遍又一遍地念。我为剧中人流泪,为剧中人呼喊,也为剧中人微笑。第二天清晨,才倦极了昏昏睡去。

    不到五分钟,又被妹妹推醒。 “喂,今天你的新片开拍,别睡久了误了时间!”她拿起桌上的那张通告,对我扬了扬,我只得睁开惺忪的眼,起了床。

    【接受新封建婚姻的教训】 电影工作者有他们的一把辛酸泪。可是,有更大的精神上的愉快来作为代价。我经历了流汗的辛劳,我也开始为这一份工作的意义而感到兴奋了。

    当《门》这个剧本拿到手的时候,我自己首先上了一课“婚姻学”。我想到,我如果把这一课有效地、深刻地,表现在银幕上,传达给观众,我该是怎样光荣呢! 有一般人高叫“婚姻自由”,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一般人,明白买卖婚姻封建婚姻的错误,懂得婚姻必须有恋爱的基础。

    可是,事实上,许多男女,从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却又走进了新的枷锁——新封建婚姻,没有工作与生活的健全基础,只凭架空的所谓“盲目的爱情”的结合,结果,不是成了物质享受的奴隶,便是成了另一种失去自由的可怜虫。空虚、彷徨、苦闷。这样的婚姻也还是没有幸福的。 在《门》这部影片中,我便演这样一个女人,打破了第一道门,却又被关入另一扇门里。最后,再从第二道门中走出来,认识真正的婚姻幸福在什么地方。

    妹妹看我读剧本读得津津有味,就叫我把故事讲给她听。她听完之后,忽然拍手叫好,我说:“怎么,你也懂剧本的好坏?” “我不敢批评好坏,” 她摇摇头,“但是,我却为你称庆”。

    “为什么?”我不懂她的意思。 1951年摄于家中(鸣谢刘韧先生) “因为你主演这部戏,将来你自己结婚时,不是经验丰富,万无一失了吗?” 她原来在开我的玩笑。我打了她一下,罚她拉了大段胡琴给我放松一下精神,才算了事。 其实,我心里知道,演几部有意义的好片子,正是给自己的人生上了一堂课。编剧、导演,给了人生的经验,也使我得到思索问题的机会。而等片子公映后,影评家和观众的意见,补充了我思想上的缺点。 对于一个演员,这是无形中得来的福分呢!

    【学习积极性理智的情爱】 到了《一家春》这一部戏,有趣的是:我这个演员果真愈演愈有“长进”,从新婚少妇,演到了“为人之母”的续弦太太了。 《一家春》是给天下“后母”翻案的,指出了传统偏见是错误的。更积极的一方面,却是一课“做人之道”——夫妇之爱,家庭之爱,子女之爱,应该怎样去爱? 真正的爱,不是偏狭的,不是自私的,不是个人情感小圈里的,而是有理智的情感,是有自我牺牲的精神的情感。

    这个剧本的意义与价值,我想看过这部影片的观众都知道,当然不必由我这个小演员饶舌。但是,这个剧本对于我,老实说,真是一个沉重的担子。我为它失眠,我为它焦虑。我觉得太难于把这一个模范后母表现成理想中的人物了。我还冒昧地和袁仰安、陶秦两位先生“诉苦”过,我想“逃课”,暗示给他们:“为了保证成功,不要派我演吧!”但是,他们用种种方法给我“打气”,鼓励我担起这副实在超过我的负重量的担子。 这部戏在大家认真卖力之下,摄制的速度与工作效率,都表现得非常强。在摄制期中,(让我坦白招供吧)我时时刻刻跟自己的幼稚、无能斗争着。我克服自己的困难,一如剧中淑芬这个角色,在戏里不屈不挠地要做-个成功的后母一样。 淑芬是成功了,但是,我在演技上的努力,却不及她“做人”的不知几分之几。 1952年元旦晚上,遇到了一位朋友,她告诉我,她看了《一家春》,痛哭了一场。

    她是一个后母,她先生的前妻遗留下来的一个女儿,虽然不像剧里的培珍那样,但“也是常常跟我作对,把我看作敌人”。朋友跟我说到《一家春》时,又流下眼泪来,对我说:“夏梦,谢谢你演这部片子,你太好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惭愧,这个反应,绝不是我的功绩。 我不过只是制片者和编导先生教诲指示下的一只螺丝钉,如果这一部机器对人们有什么功用的话,是设计者与制造者的成就。以演技而言,陈娟娟小姐,就强上许多;石慧妹妹也是我所敬佩的。我是不是已考了个及格,自己变得非常惶惑,仍须跟在别人后面,慢慢求取进步。

    1952年1月香港

  • Gagschreiber

    Gagschreiber 2025-03-21 21:36:28 上海

    UP有心了!沙丹著作《幕味》中提到了这篇文章,没想到网上有。

  • Gagschreiber

    Gagschreiber 2025-03-21 23:05:16 上海

    “我好似跳了班次的学生一样,我随时在考查自己,我够吗?我行吗?我跟得上这满棚的先进吗?我会不负人家对我的爱护提携吗?我会达到我自己的期望吗?这些,都是我诚惶诚恐的原因。我期望一切爱护我的人都来教导我,指引我,批评我,不吝惜一点一滴,赐给我。这又是我期望中的另一个期望了。”这一段风度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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