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之城》第一部《暮色》(完结)
来自:傅临春(自在)
我居然把言情小说贴到这里来,太恶俗了。。就像是桂花园里种了一株玫瑰一样,太恶俗了。。 ================================= 《暮光之城》 第一部 暮色 斯蒂芬妮•梅尔 著 ——献给我的长姐埃米莉。如果没有她的热情,这个故事也许仍未完结。 然善恶树之果实, 汝勿食。 汝食之日, 必定死。 ——《创世纪》2:17 序 我几乎没怎么想过我会怎么死,尽管过去这几个月来我有充分的理由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即使我想了,也想像不到会是眼前这样。 捕猎者站在长长的房间那头,我屏息盯着他暗沉的双眼,而他愉悦地回望我。 这当然是一种不错的死法。为了别人,为了我爱的人去死。甚至可以说是轰轰烈烈。这样死总该是有点价值的。 我知道如果当初没去福克斯,现在我就不用面对死亡。可是,就算我这样地害怕,我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命运赐给了你一个超出你所有想像的美梦,那么当它结束时,你没有理由觉得悲伤。 捕猎者友好地微笑着,带着死亡漫步向我走来。 第一章 初见 妈妈开车载我去机场,一路上车窗都是敞开的。凤凰城这会儿是七十五华氏度,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我穿着自己最喜欢的衬衫,以作为告别凤凰城的仪式。它是件带着白色网眼蕾丝的无袖衬衫,而另一件随身衣物则是件过膝的风雪大衣。 在华盛顿州西北部的奥林匹克半岛上,有一个叫做福克斯的小镇,那里几乎终年阴云笼罩。在美国国土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降雨量都比不过这个芝麻大的小镇。我妈妈就是从这个终年阴沉沉的小镇上逃出去的,还带着当时只有几个月大的我。而我,直到十四岁之前,都不得不每年暑假在这个镇子上耗上一个月。十四岁那年我终于坚守住了阵地,之后这三年的暑假里我都没有去福克斯,而是由我爸爸查理来加利福尼亚陪我渡两周的假。 而我现在要把自己流放去的地方正是福克斯,一想到要去这个地方我就觉得无法忍受。我憎恨福克斯。 而我爱着凤凰城。我爱这里的骄阳和空气中滚滚的热浪,我爱这个生机勃勃向外胡乱扩展着的城市。 “贝拉,”在我上飞机前妈妈对我说,“你没必要这么做。”这话她已经对我说过上千次了。 我和妈妈长得很像,只不过她是短发,而且脸上有笑纹。我看着她孩子气的大眼睛,突然觉得一阵恐慌。我怎么能把我挚爱的妈妈扔下不管呢?她这么莽撞又这么糊涂。当然现在有菲尔照料她了,帐单大概会有人付,冰箱里会有食物,有人会给车加油,她迷路的时候也知道该给谁打电话,可是…… “我想去,”我撒着谎。我一向不太会撒谎,不过这个谎话我最近说了太多次,以至于它现在听起来都快像真话了。 “替我向查理问好。” “好的。”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她加重了语气,“你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回来,只要你需要我,我马上就回家来。” 可我能从她眼中看出这个承诺背后的牺牲。 “别担心我,”我安慰她,“我会很好的。我爱你,妈妈。” 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会儿。之后我上了飞机,离开了她。 从凤凰城飞到西雅图要花四个小时,接着要转乘一架小型飞机飞一小时到安吉利斯港,然后还要开一个小时的车才能抵达福克斯。乘飞机并不烦人,但是我有一点担心最后那一个小时,那段时间我得和查理呆在一辆车里。 查理从头到尾都非常积极,他似乎对我终于要和他一起生活这件事由衷地觉得高兴,也不管我准备和他一起住多久。他早就给我注册好了高中,而且还准备帮我弄一辆车。 不过要和查理相处还真是有点尴尬。我们两个都不是话痨,而且我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我知道他和我妈一样对我这个决定相当困惑,因为我从来不隐瞒自己对福克斯的厌恶。 当我到达安吉利斯港时,天正在下雨。我没有把它当作一种预兆,下雨只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我早就已经和阳光说再见了。 查理正在等我。他开的是一辆警车,这我也预料到了。查理是福克斯好好镇民们的斯旺警长。而我之所以不顾自己的财政状况坚决要买一辆车,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不想坐着一辆顶上闪着红蓝光的警车在镇上兜来兜去。没有什么东西比警察更阻塞交通的了。 当我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时,查理用一只手笨拙地抱了抱我。 “真高兴见到你,贝拉,”他一边笑着,一边下意识地抓牢了我,“你没怎么变。蕾妮怎么样?” “妈妈很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爸爸。”他不许我当着他的面叫他查理。 我只有几个袋子。我在亚利桑那州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挡不住华盛顿州的雨水。妈妈和我凑了一笔钱添置了我的冬装,不过还是很少。警车的行李箱装它们绰绰有余。 “我找了一辆好车给你,非常便宜。”他在我们系安全带的时候宣布。 “是哪一种车?”‘给你’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可疑。 “哦,实际上是一辆卡车,一辆雪佛兰。” “你在哪儿找到的?” “你记得拉普希区那边的比利•布莱克吗?”拉普希区是海岸边一个小小的印弟安人居留地。 “不记得。” “夏天的时候他经常和我们一起钓鱼。”查理提醒我。 所以我才不记得他。我特别擅长封印那些烦人又无用的记忆。 “他现在得坐轮椅了,”查理见我没反应,就继续说,“所以他以后都不能再开车了,于是他就把他的小卡车便宜卖给了我。” “那辆车是哪一年生产的?”我可以从他的脸色变化里看出来,他不希望我问这个问题。 “呃,比利在发动机上花了很多功夫。它不算太旧,真的。” 我希望他不要以为能随便打发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什么时候买的车。” “我想是1984年。” “他买的时候车是新的吗?” “呃,不是。我想它是六十年代初造的,顶多是五十年代末。”他扭扭捏捏地承认了。 “查……爸爸,我真的完全不懂车。如果它哪里坏了我根本就不会修它,而且我没有那么多钱去请人修它……” “真的,贝拉,那东西跑得可好了。现在他们造不出这样的车了。” 那东西……我对自己说,它可以有很多意思,最差也可以是个绰号。 “便宜是指多便宜?”不管怎样,这个问题我不能妥协。 “哦,宝贝,可以说我早早就把它买下来了。就当是你回家来的见面礼。”查理满怀希望地偷偷瞄了我一眼。 哇哦。赠送的。 “你不用这么做,爸爸。我本来就要给自己买辆车的。” “我不在乎。我希望你在这里高高兴兴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前方的路面。查理不习惯大声表露自己的情感。我从他那里继承了这一点,所以我回答他的时候也直直盯着前面。 “你真好,爸爸。谢谢。真的很谢谢你。”没必要再加一句说我在福克斯过得开心是不可能的事。他没必要和我一起受罪。而且我是不会对一辆免费的卡车挑三拣四的,哪怕它的引擎真有问题。 “好吧,呃,你不用客气。”他咕哝着,我的道谢让他很不好意思。 我们就潮湿的天气聊了几句,这对聊天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话题。没说几句我们就都盯着窗外陷入了沉默。 毫无疑问,这地方很美,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放眼望去一片翠绿:那些大树,它们的树干上覆满了苔藓,繁茂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地表上遍生着蕨类植物。甚至叶片间的空气都渗着绿意。 太绿了,简直像是另一个星球。 我们终于到了查理家。他还是住在那个只有两间卧室的小房子里,这房子是他和我妈刚结婚时一起买的。他们的婚姻生活实际也就只有那么些日子——新婚燕尔的日子。这房子一点也没有变,在房子前面的街道上,停着我的新卡车。好吧,至少对我来说是新的。褪旧的红漆,巨大的环形挡泥板,圆滚滚的驾驶室。真令人意外,我竟然一眼就爱上它了。虽然不知道它还能不能跑起来,可是我已经俨然把它看成自己的车了。还有一点,它是那种永远毁不了的铁疙瘩——我们有时能在车祸现场看到这种结实的家伙,被它撞碎的外国车残骸散了一地,可是它自己身上连油漆都不会刮坏一点。 “哇,爸爸,我爱死它了!谢谢!”现在明天的到来显得没那么恐怖了。我不需要选择是冒雨步行两英里去上课,还是坐着警车去学校了。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查理说得很生硬,他又不好意思了。 行李只一趟就全搬上楼了。我住西边那间正对前院的卧室。这个房间我很熟悉,从婴儿起我就住在这间房里。木地板,浅蓝色的墙,斜顶天花板,还有黄色的蕾丝窗帘——所有这些都是我从小看惯的。仅有的改变是查理把围栏儿童床换成了一张普通睡床,并且在我长大后添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现在放了一台二手电脑,连着调制解调器的电话线沿着地板一直接入最近的电话插孔里。这是妈妈要求的,便于我们保持联络。而我还是婴儿时就存在的那张摇椅还呆在房间角落里。 只有一间小浴室在楼梯顶上,我必须和查理共用。我努力不去想这事。 查理的优点之一是他一点也不婆婆妈妈。他让我自己去归置行李,这件事换作妈妈可完全做不到。一个人独处是件很舒服的事,用不着微笑,用不着让别人以为自己很高兴,可以忧郁地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随心所欲地掉眼泪。不过我现在还不想痛快地大哭一场,我要把它留到睡觉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不得不想到明天早晨的事了。 家里单单是初中部就有七百多个同学,而福克斯高中居然总共只有三百五十七个学生,现在加上我是三百五十八个。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一块儿长大的,连他们的祖父母都是手帕交。 我这个新来的大城市小孩,将会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是一个异类。 如果我看起来是一个凤凰城女孩该有的样子,也许我还能把这个当作优势。可惜我的外貌让我在哪里都格格不入。我应该有棕色皮肤、健美的身材、金发碧眼,比如说像一个排球队员,又或是啦啦队队长,总之是住在阳光之谷的人应该有的样子。 可是正相反,尽管天天晒太阳,我的皮肤还是牙白色的,可惜我的眼睛不是蓝色的,也没有一头红发。我一直都很苗条,可是不知怎么地就是软绵绵的,一看就知道不是运动员。我手眼协调性很差,没有一种运动玩起来不丢自己的脸,除了伤到自己,还要伤到站得太近的人。 等我把衣服都放进了旧松木衣柜,就提了洗浴用品袋走进那个公共浴室。旅行了一整天,现在我要好好清洗一下自己。我一边梳着纠结在一起的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照了照镜子。也许是光线的缘故,我看上去一脸菜色。我的皮肤可以是很漂亮的,它非常干净,几乎是半透明的,可这完全取决于它的颜色。在这里我整个人都黯淡无光。 对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在自欺欺人。我在哪里都格格不入并不只是因为身体外貌。而且如果在一个三千人的学校里我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在这里我又能有什么机会? 我和同龄人处不好。事实也可能是我和任何人都处不好,任何人。就算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比谁都要亲近的人,也从来不能和我和睦相处,我们一向意见相左。有的时候我怀疑自己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和其它所有人看到的都不一样。也许是我的脑子短路。但是原因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造成的后果。而明天仅仅只是个开始。 我整晚都没睡好,即便是哭完之后也一样。风雨声在屋顶上不停的呼啸,始终不肯减弱。我拉过褪色的旧棉被盖住自己的头,过了一会儿又捂上枕头。但是直到过了午夜我才睡着,那个时候雨终于减弱成了毛毛细雨。 到了早晨,窗外一片浓雾,什么也看不见。我觉得自己快要得幽闭恐惧症了,在这里你永远看不到天空,和关在笼子里没两样。 和查理一起吃早餐就像在演默剧。他祝我在学校好运气。我表达了谢意,不过这个祝福只能打水漂了,好运气躲我躲得远远的。查理先走了,去他兼为爱人和家庭的警察局。他走了以后,我坐在老橡木方桌前打量他的小厨房。包括我坐的这一把椅子在内,三把椅子都完全不配套。厨房的墙嵌着暗色的瓷砖,碗橱是明黄色的,地板上则铺着白色的油布。碗橱是妈妈在十八年前重漆过的,她希望能给房子里增添一点阳光的颜色。一切都没有改变。在隔壁巴掌大的家庭娱乐室里,有一排照片贴在小壁炉上方。第一张是查理和妈妈在拉斯维加斯的结婚照,下一张是我出生以后我们三人在医院的合照,是一个热心的护士帮我们照的,再后面就是一大排我在学校的照片,一直截止到去年。看着这些照片真是让人难为情,我得想办法让查理把它们挪到别的地方去,至少我住这里时别让我看见。 住在这个房子里,你不可能察觉不到查理始终没有忘记妈妈。这真让人不自在。 我不想太早去学校,可我也没办法在这房子里再呆下去了。我把夹克当防护服一样套上,就冒雨出去了。 我够到一直藏在门楣下面的钥匙,然后锁上了门,天上下的还是毛毛雨,这么点时间倒没把我淋得太湿。新雨靴溅起来的泥水让人烦躁,我真怀念平常踩着砾石时的嘎吱声响。而潮乎乎的雾气钻进我的风帽,粘着我的头皮,我只想赶紧跳进车里去,没能停下来好好欣赏一下我的卡车。 卡车里又舒服又干燥。显然已经有人彻底地清洁过它了,不知道是比利还是查理,不过垫着棕色软垫的座椅闻起来还是有轻微的烟草、汽油和薄荷糖的味道。引擎启动得很顺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它也吵得要死,发动时已经是在咆哮,空转时更是大吼大叫。好吧,一辆这样的老爷车难免有一两个缺点。快要作古的收音机居然还能响,我倒是也没料到这个。 找到学校并不难,虽然我从来没到过那里。就像其它大多数建筑一样,学校就在公路边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让它看起来像个学校,只是一个标明了“福克斯高中”的标志让我停了下来。学校里的建筑都是红褐色的砖房,看着像是成套的。有这么多树和灌木丛,以至于一开始我都看不出学校有多大。它哪里像一个学术机构?我想念从前的学校。铁丝网在哪里?金属探测器又在哪里? 我把车停在第一幢房子前面,它的门上有一个小牌子,写着“接待室”。没有别的车停在这里,所以这里肯定是不准停车的,不过比起像傻瓜一样在雨里兜圈子,我还是决定进去问清楚方向再走。我不情不愿地跨出暖烘烘的驾驶室,走上一条深色树篱围着的石子小路。进门之前,我深吸了一口气。 门里灯光明亮,而且比我期望的还要暖和。办公室很小,小小的等候区里放着软垫折叠椅,地上铺着橙色斑点的商业地毯,布告和奖状乱糟糟地贴在墙上,还有一个大挂钟滴答滴答走得很响。到处都是长满了植物的大塑料盆,倒好像外面还不够绿一样。房间用一个长柜台隔成了两半。柜台上零乱地放着装满了纸张的铁丝篓子,前面乱七八糟地用胶带贴着颜色鲜亮的广告传单。柜台后面有三张桌子,其中一张后面坐着一个红头发戴眼镜的大个子女人。她只穿了一件紫色的T恤衫,我立刻觉得自己穿得太多了。 红发女人抬起头来。“请问有什么事?” “我是伊莎贝拉•斯旺。”我告诉她。她眼中立刻闪过了然的神情,毫无疑问,他们已经预料到我会来了,我就是那个八卦的主角。警长和轻浮前妻的女儿,终于回家来了。 “哦,知道。”她说着,在桌上一堆摇摇欲坠的资料里翻找了一阵。“这里是你的课程表,还有一张学校地图。”她把几张纸放到台子上给我看。 她帮我详细核对了课程,在地图上把前往不同教室的捷径都标了出来,还给了我一张纸片让每个老师签名,让我放学时再带回这里。她朝我微笑着,就像查理一样,她希望我喜欢这里。我也冲她微笑,尽力让她以为我也这么想。 我回到卡车上时,其它学生开始陆续到校了。我顺着车道绕学校兜了一圈,很高兴地发现大多数车子和我的一样旧,没什么哗众取宠的东西。在凤凰城,我们家在一个低收入社区里,那是天堂谷行政区管辖的几个低收入社区之一。在学生停车场里看见一两辆新奔驰或者保时捷是很平常的事。而在这里,最好的车是一辆亮闪闪的沃尔沃,它简直是鹤立鸡群。不过我还是一进停车位就立刻熄了火,免得雷鸣一样的马达声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在车里看了一遍地图,想当场把它记下来,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成天走到哪都端着它看了。我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书包,把书包带子挎过肩膀,然后深深地吸气。不会有问题的,我软弱无力地骗自己,没有人会咬我的。然后我呼出一口气,跨出了卡车。 往人行道上走时,周围到处是学生,我一直把脸缩在风帽后面。不过我的素黑夹克一点也不显眼,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一绕过自助餐厅,三号楼就近在眼前了。东边角上的一个白色方块里,漆着一个又大又黑的“3”。我越靠近门口,越觉得自己呼吸得像一个风箱。我尽力控制着呼吸,跟着两个穿着中性雨衣的人走进了门里。 教室很小。前面两个人一进门就停了下来,把她们的雨衣挂在一长溜挂钩上。我照做不误。那是两个女孩,一个金发,皮肤像瓷器一样白,另一个浅棕色头发,也是一样的苍白。很好,至少我的肤色在这里不会很显眼了。 我把纸条拿上去给老师,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秃顶男教师,桌上的名牌标着他的名字:梅森。他看到我的名字以后就呆望着我,这种回应方式可不怎么让人高兴,我的脸马上变得像番茄一样红。但是至少他没有向全班同学介绍我,而是直接给我安排了教室后面的一张空课桌。对于我的新同学来说,我坐在后头无疑增加了他们围观我的难度,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就是做到了。我一直埋着头看老师给我的阅读清单,都是些相当基础的读物:勃朗特、莎士比亚、乔叟、福克纳。我早就全都读过了。这很令人宽慰……也令人厌烦。不知道妈妈会不会把我以前的论文文件夹寄给我,也许她会认为那是作弊。当老师絮絮叨叨讲他的课时,我正在脑子里上演各种各样和我妈吵架的版本。 下课铃一响,一个瘦高个的男孩就从过道那边歪过来和我说话。他看上去有皮肤病,一头黑发油腻腻的,还带着很重的鼻音。 “你是伊莎贝拉•斯旺,对不对?”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热情过头的象棋社社员。 “贝拉。”我纠正他。周围三个座位范围内的人都转头来看我。 “你下节课在哪里上?”他问。 我不得不翻了下书包,“呃,杰斐逊老师的政治课,在六号楼。” 每个方向都闪亮着好奇的眼神。 “我要去四号楼,我可以给你带路……”绝对是热情过头了。“我是埃里克。”他又补充道。 我犹豫着笑了笑。“谢谢。” 我们穿上夹克走进雨里,雨又下大了。我可以发誓后面有好几个人跟得很近,近到可以偷听到我们的谈话。我希望自己没有犯上妄想症。 “我说,这里和凤凰城很不一样,对么?”他问。 “非常不同。” “那里不经常下雨,是吗?” “一年三四次。” “哇,那该是什么样子?”他很惊讶。 “阳光灿烂。”我告诉他。 “你没有晒得很黑。” “我妈妈是半个白化病患者。” 他担心地仔细看了看我的脸。我叹了口气。看来雨云和幽默感犯冲,再过几个月,我就会连怎么挖苦人都忘了。 我们回头绕过自助餐厅,往南边走去,教学楼就在体育馆旁边。埃里克一直陪我走到门口,尽管楼号标得清清楚楚。 “好,祝你好运。”当我握住门把的时候他对我说,“也许我们还能一起上其它课。”他的声音里充满期待。 我勉强对他笑笑,便进门了。 早晨接下来的时间差不多都是这么过去的。我的三角学老师瓦纳先生无论如何都会被我讨厌,就因为他教的这门课,还有,他也是唯一一个让我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做自我介绍的老师。我又是结巴,又是脸红,走回座位的时候还被自己的靴子绊到了。 两节课以后,我开始认得每个班上的一些同学了。总有一些胆子大的人来和我结识,问我喜不喜欢福克斯之类的问题。我试图回答得圆滑一点,可惜大多数时候只不过是撒了一堆谎。不过至少我一直用不到地图。 有一个女孩在三角学和西班牙文课上都坐在我旁边,午饭时她和我一起去自助餐厅。她很娇小,我的身高是五尺四寸,她比我矮了好几英寸,不过她乱蓬蓬的黑色卷发大大缩短了我们的身高差距。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所以当她长篇大论地聊着老师和课程的时候,我就微笑,点头,也不管她具体都说的是什么。 我们坐在一张桌子的尾端,整张桌子上都是她的朋友。她把他们介绍给我,她一边说他们的名字,我一边忘记。他们好像很佩服她有勇气和我说话。英文课上的那个男孩埃里克在餐厅那头朝我挥手。 当时我坐在午餐室里,正试着和七个好奇的陌生人交谈。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们。 他们坐在自助餐厅的角落里,在这个长长的屋子里,那是离我的位置最远的地方。他们有五个人,既没有人在交谈,也没有人在吃东西,尽管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盘没动过的食物。他们没有像大多数其它学生一样呆望着我,所以盯着他们看很安全,不用担心会碰上一双过于好奇的眼睛。不过并不是这些事抓住了我的视线。 他们一点也不像。三个男孩中,有一个是大块头,肌肉像重量级举重运动员一样发达,头发又黑又卷。另一个更高更瘦,但一样肌肉发达,有着蜜色的金发。第三个身材瘦长,没那么大块头,一头散乱的头发是古铜色的。他比另外两个更男孩子气一些,那两位看上去已经像是大学生了,又或者比起这里的学生来说更像老师。 女孩们正相反。高的那个有着雕像一样的轮廓。她长得非常美,是那种你会在《体育画报》的泳装专刊上看到的封面女郎,她周围任何一个女孩的自尊心都会仅仅因为与她同处一室而遭到重击。她的金色长发轻柔地翻卷着,一直披到她背部中线。矮个子的那个女孩有着精灵一样的容貌。她极度的单薄,五官小巧,深黑色的头发剪得极短,往各个方向支楞着。 但是,又可以说他们全都很像。他们每个人的皮肤都极度苍白,在这个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小镇上,他们是所有学生里最苍白的。比我这个白化病人还要白。尽管他们的发色各不相同,却都有深黑色的眼睛,而且眼睛下方都带着黑眼圈——有一点发紫的,瘀青一样的阴影。就好像他们都失眠了一整晚,又好像被照鼻子打了几拳以后快要康复的样子。不过他们的鼻子和他们的其它特征一样,端正、完美、轮廓分明。 但是所有这些都不是我移不开眼睛的原因。 我盯着他们看是因为他们的脸,它们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却都有着令人倾倒的非人间的美。这是一些你永远不会奢望能遇见的脸,除非是偶然出现在时尚杂志的喷绘页上,又或是绘画大师笔下的天使脸上。很难说哪一个是最美的,也许是那个完美无缺的金发女孩,又或是那个古铜色头发的男孩。 他们全都把脸撇向一边,既不对着彼此,也不对着其它学生,简直可以说是什么都没在看。当我看着他们时,那个小个子女孩端着她的托盘站了起来,上面有没开封的苏打水,没咬过的苹果。然后她用一种轻灵而优雅、像是T台走秀似的步伐跳着走开了。我惊奇地看着她舞蹈家一样轻柔的脚步,她倒了托盘,敏捷地闪出后门,速度快得令人无法想像。我迅速把目光调回其它人身上,他们还坐在那里,动也没有动过。 “他们是谁?”我问那个西班牙语课的女同学,我始终记不得她的名字。 也许她已经听出来我指的是谁了,不过她还是抬头去看,就在这时,那个男孩子气的瘦高个,那个也许是最年轻的男孩,突然看了她一眼。他的视线在我的邻座身上只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他的黑眼睛闪向了我。 他飞速移开了视线,比我还要快,尽管我窘得立刻垂下了视线。在这闪电般的一瞥中,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兴趣,就仿佛她刚刚叫了他的名字,于是他无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心里却早就决定不做任何回应一样。 邻座的女孩不好意思地咯咯直笑,也和我一样低头看着桌面。 “那是埃米特•卡伦和爱德华•卡伦兄弟,还有贾斯珀•霍尔和罗莎莉•霍尔兄妹。走开的那个是艾丽斯•卡伦。他们都和卡伦大夫夫妇住在一起。”她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从眼角瞟了一眼那个漂亮的男孩,他现在正盯着他的托盘,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把一个面包圈掰成碎片。他的嘴动得非常快,那两片完美的嘴唇几乎不算张开过。另外三个人依然把头撇向一边,可是我觉得他在悄悄地和他们说话。 真是奇怪又不寻常的名字。那是我们祖父辈的人才会有的名字。不过在这里可能很常见,也许是一种小镇风格?我终于想起来邻座的女孩叫做杰西卡,一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在我家那边的学校里,历史课上就有两个女孩叫杰西卡。 “他们……长得非常好看。”我努力轻描淡写地形容他们。 “对啊!”杰西卡用另一声傻笑来赞同我。“不过他们都在一起了,我的意思是,埃米特和罗莎莉是一对,贾斯珀和艾丽斯是一对。而且他们住在一起。”她一个人的声音就包含了所有小镇居民对这事的震惊和谴责,我含讥带讽地想。不过,坦率地说,我必须承认即便是在凤凰城,这事情也是会引起蜚短流长的。 “谁是卡伦家的孩子?”我问,“他们看起来不像亲戚……” “哦,他们都不是。卡伦大夫非常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也可能是三十出头。他们全都是领养的。姓霍尔的是兄妹俩,他们是双胞胎,就是那两个金发的。他们全都是领养的孩子。” “作为领养的孩子,他们是不是年纪稍大了一点。” “现在是蛮大的。贾斯珀和罗莎莉都十八岁了,不过他们八岁就跟卡伦夫人在一起了。她是他们的姨妈之类的。” “他们真是好人,尤其是他们还那么年轻就要照顾这么多孩子。” “大概是吧。”杰西卡回答得很勉强,听起来她似乎不太喜欢大夫和他的妻子。看到她瞄向他们所收养的孩子的眼神,我推测那个原因是妒忌。“不过,我猜卡伦夫人不能生小孩。”她加了一句,好像这样他们就没那么善良了似的。 在这整个谈话中,我一直不停地偷瞄那素昧平生的一家人。他们保持着面壁的姿势,并且还是没有吃东西。 “他们一直都住在福克斯吗?”我问她,那样以前的暑假里,我总该会注意到他们的。 “不是,”她的腔调就好像在说这个事实太明显了,即使我是个初来者也应该知道似的。“他们两年前刚从阿拉斯加的哪个地方搬来的。” 我心里涌上来一阵同情,同时又觉得宽慰。同情是因为他们长得那么漂亮,却偏偏是外来者,肯定不会被小镇居民接受。宽慰是因为原来我不是这里唯一的新来者,而且没有任何显著的特点会让我变成兴趣焦点。 当我细细地观察他们时,那个最年轻的卡伦抬头对上了我的视线,这一次他的表情里带着明显的好奇。当我快速移开眼神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未被满足的期待。 “那个红棕色头发的男孩子是谁?”我问。我从眼角偷瞄他,他还在盯着我看,但并不是像今天其他学生一样呆望,他的表情里带着轻微的挫败感。我再次垂下了视线。 “那是爱德华。他超极帅,那毫无疑问,不过别浪费你的时间。他从来不跟人约会。显然这里没有女孩子足够漂亮能配得上他。”她嗤之以鼻地说。典型的酸葡萄心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拒绝她的。 我咬住嘴唇掩饰微笑,然后我又扫了他一眼。他已经转过脸去了,不过我觉得他的脸颊微微上扬,好像也在笑。 又过了几分钟,那四个人一起离开了餐桌。他们全都优雅得让人移不开眼,哪怕是那个肌肉发达的大个子都一样。光是看着就让人心脏怦怦跳。而那个叫爱德华的再也没多看我一眼。 我在桌子旁和杰西卡还有她的朋友们一起坐了很久,我自己一个人是不会坐那么久的,久到我开始担心第一天上课就会迟到。新朋友中的一个友善地提醒我她叫安杰拉,下一堂生物学II她和我同班。我们一起静静地走回了教室。她和我一样腼腆。 我们走进教室后,安杰拉就坐到一张黑色桌面的试验桌前去了,这桌子和我以前用过的一模一样。她旁边已经有人了。实际上,除了一张桌子外其他地方全坐满了。在紧靠中心过道的座位上,我认出了爱德华•卡伦不寻常的发色,他的身边是那个唯一的空位。 走下过道去向老师报道并且要签名的时候,我一直在偷偷看他。就在我经过他旁边时,他突然僵在了座位上。他又盯了我一眼,与我眼神相对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至极的表情——混杂着敌意和狂怒。我迅速撇开眼睛,震惊之下脸又红了。我在走道上绊到了一本书,抓住桌子边缘才没有摔倒。那张桌子前的女生咯咯直笑。 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纯黑的——象煤炭一样黑。 班纳先生在我的纸条上签了名,递给我一本书,没让我干自我介绍这种蠢事。我敢说我们能相处得很好。不过,别无选择的是,他只能让我坐到中间那个空座位上去。我走向卡伦旁边时一直低着眼睛,完全搞不清他为什么要这样仇恨地瞪着我。 一直到我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我都没有抬起眼睛,但是我从眼角看到他改变了坐姿。他把身子倾得远远的,坐在椅子的最边上,还把脸转到一边去了,就好像他闻到了什么臭味一样。我悄悄嗅了嗅自己的头发。它散发着草莓香味,是我最喜欢的洗发水味道,显然这个味道是无辜的。我让头发从右边肩膀上倾泄下来,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暗色的帘幕,然后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老师身上。 倒霉的是今天的课是细胞解剖学,我早就学过了。不管怎样我还是仔细地记笔记,一直低着头。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透过发帘时不时瞟一眼旁边这个古怪的男孩。整堂课下来,他一直都坐在椅子边上,始终没放松过他僵硬的姿势,坐得能离我多远就离我多远。我看到他放在左腿上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苍白的皮肤上青筋爆起。这个状态也是自始至终没有缓和过。他白衬衣的长袖子是卷起来的,露出来的前臂竟然相当强壮,白皙的皮肤下肌肉发达。他并不像坐在他大块头兄弟旁边时看起来的那么单薄。 这节课似乎比其它的课都要拖得长,是因为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吗?还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他松开拳头?可他始终没有松开,而且一直都坐着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没在呼吸似的。他到底有什么毛病?他平常就是这样的吗?我开始置疑自己午饭时对杰西卡的评价,也许她没有我想的那么爱忌恨。 这不可能是因为我的缘故,他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我。 我又偷偷地瞄了他一眼,马上就后悔了。他再次狠狠地瞪着我,黑眼睛里尽是厌恶。当我躲开他的目光缩在自己的椅子上时,有一句话突然掠过我的脑海——要是眼神能杀人。 就在这个时候,下课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爱德华•卡伦离开了他的椅子。他背对着我优雅地站了起来——他比我想得要高得多——然后在其他人都还没离座的时候走出了门。 我愣在座位上,茫然地瞪着他的背影。他这个人怎么这么差劲。这太没道理了。我慢慢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试图压住满腔的怒火,不让眼泪掉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和泪腺是接驳在一起的,生气的时候我经常会哭,这毛病真够丢人的。 “你是伊莎贝拉•斯旺吗?”一个男生的声音问道。 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孩可爱的娃娃脸,他用发胶把淡金色的头发弄成了整齐的尖刺状。他友好地向我微笑着,显然不觉得我有什么臭味。 “贝拉。”我微笑着纠正他。 “我是迈克。” “你好,迈克。” “你下一堂课在哪儿上?需要帮忙吗?” “实际上我正要去体育馆。我想我可以找到地方。” “我下一堂课也在那儿上。”他看起来很激动,虽然在这么小的学校里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巧合。 我们一起走去上课。他是个话匣子,大多时候都是他在说话,这让我觉得很轻松。他在十岁之前都住在加利福尼亚,所以很明白我对阳光的感受。另外,原来他英语课也和我同班。他是我今天遇见的最友善的人。 但是当我们走进体育馆时,他问:“我说,你是不是拿铅笔还是什么戳了一下爱德华•卡伦?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 我往后畏缩了一下。原来不只是我注意到了,而且很显然,爱德华•卡伦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决定装傻。 “是生物课上坐我旁边的那个男生吗?”我一付很天真的样子地问。 “对,”他说,“他看上去像是很痛苦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我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真奇怪。”迈克在我旁边磨磨蹭蹭,就是不进更衣室,“如果我运气好坐在你旁边的话,我早就和你说话了。” 我走进女子更衣室时朝他笑了笑。他很友好,而且明显对我有好感。但这不足以减轻我的愤怒。 体育课的老师克拉普教练给我找了套运动服,不过没让我这堂课就换上。在家里只需要上两年的体育课,可是在这里体育四年都是必修课。福克斯对我来说真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 我看着同步进行的四场排球赛。想起我在打排球时受过多少伤,又伤过多少人,我就有一点想吐。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来了。我拖着脚去办公室交还我的纸条。雨已经渐渐停了,可是风还是很大,气温下降了。我走路时紧紧地搂着自己。 当我走进温暖的办公室时,差点又返身走了出去。 爱德华•卡伦正站在前面那张桌子边,我又看见了他散乱的古铜色头发。他似乎没注意到我进门时发出的声响。我紧贴着身后的墙壁站着,等着接待员闲下来。 他正在用低沉又迷人的嗓音和她争论。我迅速地抓住了争论的重点。他想把六个小时的生物课调到别的时段去,别的随便什么时间都行。 我无法相信这是因为我。一定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在我走进生物教室前一定发生了别的事。他脸上的怒火绝对是别的事惹出来的。一个陌生人怎么可能突然这么激烈地讨厌我。 门又开了,一阵冷风猛地吹进房里,把桌上的纸翻得哗哗作响,我的头发被风翻卷着抚过脸颊。进来的女孩子只不过走到桌前,把一张纸条扔进铁丝篓子,就出去了。然而爱德华•卡伦的背都僵直了,他慢慢地转过来瞪着我,他的脸真是该死的帅,可是尖锐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憎恨。那一瞬间,一阵真实的恐惧让我手臂上汗毛直竖。那一眼只持续了一秒钟,可是它比起刺骨的寒风还要令我发冷。他又转过身去对着接待员。 “那就算了。”他用丝缎一样的声音匆匆地说,“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接着他没有多看我一眼,转过脚跟就消失在了门外。 我机械地走向桌前,把签过名的纸条交给接待员。这一次我的脸不是变红而是煞白。 “第一天感觉怎么样,亲爱的?”她慈祥地问我。 “很好。”我撒着谎,可是声音非常微弱。她看起来并不相信。 当我去开车的时候,停车场里几乎已经只剩下这一辆车了。它就像个避难所,在这个潮湿的绿色牢笼里,它是我所拥有的最接近“家”这个概念的东西。我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只是呆望着挡风玻璃。不过很快就冷得需要开暖气了,于是我转动钥匙,引擎又充满生气地吼了起来。我开车往查理家驶去,一路都在拼命忍住眼泪。 第二章 简明读物 第二天的情况比较好了……也更糟了。 比较好是因为天不下雨了,虽然天上还是乌云密布。这一天过得比较轻松,因为我能掌握一天的行事表了。上英语课的时候迈克坐到了我旁边,并且送我去上下一节课,“象棋社社员”埃里克从头到尾都瞪着他。这事可够扯的。大家也不太像昨天那样看着我了。午饭的时候我和一大堆人坐在一起,包括迈克,埃里克,杰西卡,还有其他几个同学我也都记住了名字和脸。我开始觉得自己在踩水,而不是行将溺毙了。 更糟是因为我很累,房子周围呼啸的风声还是让我睡不着觉。更糟还因为三角课上瓦纳老师点名让我回答问题,可是我并没有举手,而且我还答错了。悲惨的是我还要打排球,仅有一次我没躲开球路,结果就是把球砸到了队友头上。还有,更糟的是爱德华•卡伦根本没在学校里出现。 整个早上我都在担心午餐的时候又要被他莫名其妙地瞪眼睛。我有想过要面对面直接问他到底他是有什么问题。躺在床上失眠的时候,我甚至都在想像我会对他说什么。可是我太清楚自己了,根本就不指望自己有胆子去做这件事。和我比起来,绿野仙踪里那只胆小的狮子就像是个魔鬼终结者。 和杰西卡一起走进餐厅的时候,我试着克制自己不要去搜寻他的位置,结果这份努力完全失败了。他的四个兄弟姐妹一起坐在昨天那张桌子前面,而他不在。 迈克拦住了我们,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坐。杰西卡对这份殷勤似乎尤其地高兴,她的朋友们也迅速地加入了我们。尽管我努力听他们闲聊,还是觉得坐立不安。我神经兮兮地等着他出现的那一刻,希望到时候他能彻底地无视我,这样就能证明我之前都是在瞎想。 他没有出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越来越紧张。 午饭结束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出现,去上生物课的时候我觉得稍微有信心了一点。迈克就像一只金毛寻回犬一样,忠实地跟在我身边直到走进教室。进门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可是爱德华•卡伦也没在那儿。我松了口气走向座位。迈克跟在我后面,大谈特谈马上要去海边旅行的事。他在我旁边一直赖到上课铃响,才依依不舍地对我笑笑,坐到了一个带着牙箍而且烫坏了头发的女孩身边。看来我不得不对迈克采取措施了,这可一点也不容易。在这样一个大家都熟得不能再熟的小镇里,外交策略是非常重要的。而我从来都不是个圆滑老练的人,应付这些过度热情的男生我根本没有经验。 爱德华不在,我一个人坐着真轻松。我再三地和自己这么说。可是我忍不住要翻来覆去地怀疑自己就是那个让他缺席的原因。我竟然认为自己能够如此强烈地影响一个人,这真是太荒谬太自我中心了。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担心那是真的。 最后一堂课终于完结了,比赛事故时我脸上的红潮也渐渐褪下去了。我迅速地换回了自己的海蓝色毛衣和牛仔裤,匆忙从女子更衣室里溜了出来。寻回犬朋友显然暂时被我成功地摆脱了,真是太好了。我快步走向停车场,到处是放学的学生。钻进车里后,我翻了翻书包确定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带妥了。 昨天晚上我发现查理除了煎蛋和培根以外什么都不会做。于是我请求他在我驻留期间把厨房事务都交给我。他非常乐意地把主厨大权拱手相让了。我还发现房子里什么食物也没有,所以就定了购买清单,从橱柜里标着餐饮费的罐子里拿了钱。现在我就准备去超级市场了。 我点着了震耳欲聋的发动机,没去理会那些纷纷转头来看我的同学,小心地把车倒进一排正等着离开停车场的车队里。我一边等,一边假装这雷鸣一样的噪音是从别人车里发出来的。就在这时,我看到两个卡伦和双胞胎霍尔姐弟坐进他们的车里。可以想见,就是那辆闪亮的新沃尔沃。之前我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衣服,因为我完全被他们的脸迷住了。现在我可看到了,他们的穿着显然都非常出众,很简洁,可是精巧地显现出了设计师的手笔。就凭他们出色的样貌,凭他们的风度气质,就算他们穿着破抹布也能颠倒众生。财貌双全似乎是件过分的事,可是我敢说,生活总是有它的道理。看起来财貌在这里并没有让他们得到认可。 哦,其实我也不完全相信是这样。遗世独立肯定是他们自己的愿望。我不能想像在这种程度的美貌下有任何一扇门不会为他们开启。 当我经过他们时,他们和别人一样看着我大吼大叫的卡车。我始终直视前方,终于离开学校场地时我松了一口气。 超级市场离学校不远,下了高速公路后,往南穿过几条街就到了。呆在超市里的感觉很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过正常生活。在家里我也做过采购,处理这种熟悉的事务让我觉得很高兴。店面够大,我听不见雨打在屋顶上的声音,就不用去想自己身在何处。 到了家里我就把买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把它们塞进所有我能找到的空位里。希望查理不会介意。我把土豆包进锡箔里,塞进烤箱里烤,又用卤汁腌了一块牛排,把它平放到了冰箱里的一盒子鸡蛋上。 做完这些后,我拿起书包上楼。开始做作业以前,我换了一套干爽的运动服,把潮乎乎的头发扎成马尾,然后开始查电子邮件。这是我来这里后第一次查邮件,有三条信息。 “贝拉,”是妈妈写来的。 “到了尽快给我回信。坐飞机旅行怎么样?那里在下雨吗?我已经开始想你了。去佛罗里达的行李我差不多收拾完了,可是我找不到那件粉红色的衬衫。你知道我放在哪了吗?菲尔向你问好。妈妈。” 我叹着气打开第二封邮件,它比第一封晚了八小时。 “贝拉,”她继续写道。 “为什么你还没给我回信?你在等什么?妈妈。” 最后一封是今天早上收到的。 “伊莎贝拉,” “如果我今天下午五点半之前还没收到你的信,我就给查理打电话。” 我看了看表,还有一小时。不过我妈妈“提前抢跑”可是出了名的。 “妈妈,” “冷静一点。我现在就写信,别莽撞行事。贝拉。” 我把这一封发了出去,然后开始下一封。 “妈妈,” “一切都很好。这里当然是一直在下雨。我在等可写的东西啊。学校不坏,就是课程有点重复。我认识了几个很不错的同学,他们午饭时和我一起坐。” “你的衬衫在干洗店,应该星期五的时候去拿。” “查理给我买了一辆卡车,你相信吗?我爱死它了。它年岁不小了,可是真的很结实。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很有用。” “我也想你。我会很快再写信给你的,不过我可不会五分钟就查一次邮件。放松放松,深呼吸。我爱你。” “贝拉。” 我决定读一读《呼啸山庄》,英文课上正在学这本小说,而且我喜欢它。查理回家的时候我还在看书,根本忘了时间。我冲下楼去拿出土豆,把牛排放进烤炉。 “贝拉?”爸爸听见我下楼的声音便大声问。 还会是谁?我心想。 “嗨,爸爸,欢迎回家。” “谢谢。”当我在厨房忙乱时,他把佩枪皮带挂了起来,又脱了靴子。就我所知,他从来没有在工作中开过枪,不过子弹总是上膛的。我小时候只要来他这里,他一进门就会把子弹夹卸下来。我猜他现在是觉得我够大了,不会一不小心就把自己误杀了,也没有抑郁到意图自杀的地步。 “晚饭吃什么?”他问得小心翼翼。我妈是个很有想像力的厨师,只不过她的实验品经常不能吃。我很惊讶,也很难受,那么久远的事他都还记得。 “牛排和土豆。”听到这个他松了口气。 看起来干站在厨房里什么也不做让他手足无措,我忙着时他就摇晃着踱进客厅去看电视了。这样我们两个都舒服点。趁着牛排还在烤炉里,我做了一份沙拉,然后摆好餐桌。 晚饭准备好了我就叫他,他走进来时满足地闻了闻味道。 “闻起来很香,贝拉。” “谢谢。” 头几分钟我们只是安静地吃饭。没人觉得不自在,安静对我们两个来说并不烦人。从某些方面来看,我们很适合住在一起。 “那么,你觉得学校怎么样?交了新朋友吗?”他在添第二份菜的时候问我。 “嗯,我有几节课和一个叫杰西卡的女孩一起上,午饭的时候我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坐。还有一个男孩,叫迈克,他非常友好。大家看上去都很不错。”只有一个极端的例外。 “那一定是迈克•牛顿。他是个好孩子,家人也不错。他爸爸在城外有一家体育用品店,靠着那些过往的背包客赚了不少钱。” “你认识卡伦家吗?”我犹犹豫豫地问。 “卡伦大夫家吗?当然认得。卡伦大夫是个非常好的人。” “他们……那些孩子……好像不大一样。他们在学校里看起来不是很合群。” 查理显得很生气,吓了我一跳。 “这个镇上的人真是,”他嘟囔着,“卡伦大夫是个杰出的外科医生,他可以在这世界上任何一所医院工作,拿比这里高十倍的工资。”他越说越大声,“能有他这样的大夫是我们运气好,幸亏他太太想住在小镇子上。他是社会的财富,而且他的孩子们都非常有礼貌。他们刚搬来的时候,我是有点担心。我看到那些收养的十几岁孩子,以为他们可能会制造点什么麻烦。结果他们都非常懂事,我从来没见他们惹出过哪怕一点点问题。至于有一些住在这城里几辈子的家庭,他们的孩子我可就不敢这么说了。而且卡伦家总是聚在一起,每隔一周的周末都去野营,这才是一家人应该有的样子……就因为他们是刚搬来的,这些人就要嚼舌根。” 我从来没听过查理一口气讲这么长的话。他一定是对那些闲话烦透了。 我立刻改口了。“我觉得他们挺好的。我只是注意到他们总是自己呆着。他们全都非常有魅力。”我补充道,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欣赏一点。 “你应该见见那位大夫,”查理大笑着说,“他婚姻美满是件好事,只要他在旁边,医院里那一大堆护士就没办法专心做事。” 吃完饭后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我洗碗的时候他擦桌子。然后他继续看电视去了。这里没有洗碗机,我用手洗完碗后就上楼了,一点也不想做我的数学作业。我能感觉到生活惯例在渐渐形成。 这个晚上外头终于安静了。我筋疲力尽,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天都平平淡淡过去了。上课的路线我都记熟了。周五的时候我已经认得学校里几乎所有的学生了,虽然名字还不全叫得出来。体育课上,队友已经吸取教训不传球给我了,如果另一方想利用我的弱点占便宜的话,队友就会迅速卡位站到我前面。我总是很高兴地让位,绝不碍她们的事。 爱德华•卡伦一直没有来学校。 每天我都如坐针毡地观望着,直到卡伦家的其余几个孩子走进餐厅。一看到里面没有他,我就能放松下来加入午餐闲聊。大多数时候,话题的中心都是关于两周以后的拉普希海洋保护区之旅,这是迈克一直在召集的一次旅行。我也被邀请了,我答应要去,比较大程度上是因为礼貌而不是真的想去。海边应该是又热又晴朗的地方才对。 到了星期五,我已经能很放心地走进生物教室,而不用再去担心爱德华会出现在那里了。就我所知,他已经在学校人间蒸发了。我尽量不去想他,不过我还是没办法完全抑制自己的担心,他连续旷课到底是不是因为我呢,尽管这听起来很可笑。 我在福克斯的第一个周末过得无惊无险。查理不习惯在家里呆着,因为家里以前总是空荡荡的,他连周末也基本都在工作。我打扫了屋子,做完了作业,还装着更欢快的样子给妈妈写了邮件。周六的时候我开车去了图书馆,可是那里的藏书少得可怜,我根本就不用费心去办张借书卡。看来我不得不尽快定个日子去奥林匹亚或西雅图兜兜了,我得去找家好书店。我还漫不经心地想到了我的卡车油耗是多大……结果想得我不寒而栗。 整个周末雨都下得很小,空气很安静,于是我睡得很好。 周一早上我到了停车场,大家都在朝我打招呼。有些人我不知道名字,不过我还是对每个人都招手微笑。这个早上降温了,不过让人高兴的是没有下雨。英语课上迈克照常坐在我旁边。老师布置了一次关于《呼啸山庄》的突袭小考。考题都太直白了,简单得要命。 总的来说,到目前为止,我比自己之前想像的要过得自在得多,甚至比我期望的都要自在得多。 当我们走出教室时,满天都飞舞着一些小白点。人们兴奋地对彼此大声嚷嚷,冷风刮过我的脸颊和鼻子。 “哇,”迈克说,“下雪了。” 我看着这些小绒球渐渐铺满人行道,飘忽不定地从我面前飞过。 “呃。”雪。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很惊讶。“你不喜欢雪吗?” “不喜欢。那说明天都冷得下不了雨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另外,我以为它们下下来时应该是一片一片的,你知道,就是每一片的形状都独一无二啦等等。现在下的看上去都像棉签头。” “你以前没见过下雪吗?”他很怀疑地问。 “当然见过,”我停顿了一下,“在电视上。” 迈克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一个湿漉漉的大雪球啪地一下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我们都转身去看是谁扔的。埃里克很可疑,他正背对着我们走远,可是他下堂课的教室并不在那边。迈克显然有同样的想法,他弯下腰去开始拢起一堆白色的雪糊糊。 “我们午饭时见,好吗?”我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大家乱扔这种湿答答的东西时,我一般都躲在屋里。” 迈克只是点了点头,他的眼睛正盯着在撤退的埃里克。 整个早上每个人都在兴奋地谈论这场雪,显然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始终保持沉默。当然了,只要它没把你的袜子浸透,比起雨来它是干燥那么一点点。 西班牙语课后,我和杰西卡一起去餐厅,一路都小心翼翼。周围到处是飞来飞去的雪团,我手里拿着一本活页夹,准备随时用它来当盾牌。杰西卡觉得我很搞笑,不过我脸上的表情打消了她想自己赏我一个雪球的念头。 我们进门的时候迈克也进来了,他大笑着,发尖上都是正在融化的雪水。排队选餐的时候,他和杰西卡兴致勃勃地聊着刚刚的雪战。我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那张桌子,立刻僵在当场。那里坐着五个人。 杰西卡拉拉我的手臂。 “喂?贝拉?你想吃什么?” 我低头往下看,耳朵都在发烧。我和自己说,我没道理要这么紧张,我没做错任何事。 “贝拉怎么了?”迈克问杰西卡。 “没事,”我回答道,“我今天只要一杯苏打水。”我跟上队尾。 “你不饿吗?”杰西卡问。 “实际上我觉得不太舒服。”我说着,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我等着他们买完餐,然后和他们一起找张桌子坐下,我的视线一直都胶着在自己的脚上。 我小口小口地啜着苏打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迈克问了两次我觉得怎么样,这份关心其实是无意义的。 我告诉他我没事,不过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装得更难受些,好在下个小时躲到医务室去。 可这太荒谬了,我为什么要逃走啊。 我决定放任自己再瞄一眼卡伦家的桌子。如果他在瞪着我,那我就逃掉生物课,反正我本来就是个胆小鬼。 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透过眼睫毛往上扫了一眼。他们没有人在看这边。于是我把头抬高了一点。 他们都在笑。爱德华,贾斯珀还有埃米特的头发都被雪浸得湿答答的。艾丽斯和罗莎莉侧身躲着埃米特,因为他正朝她们甩头发。和其他人一样,他们在享受雪天的乐趣。只是比起我们,他们更像是一组电影画面。 但是在大笑和玩闹之外,还有些不同的东西,我说不准到底是哪里不同。我对爱德华观察得最仔细。他的皮肤没有那么苍白了,也许是打雪仗的缘故。我觉得他的黑眼圈也没有之前那么明显了。但还不止这些。我一面盯着他,一面回想,试图找到那个差别所在。 “贝拉,你在看什么?”杰西卡打断了我的思路,她顺着我的眼光看了过去。 恰恰在这个时候,他的眼神闪过来对上了我的眼睛。 我立刻低下头,让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可是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我敢肯定他的眼神并不像上次那么尖锐那么不友好。他只是再次显得很好奇,而且有些不满。 “爱德华•卡伦正盯着你呢。”杰西卡在我耳边偷笑。 “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吧,对吗?”我忍不住问。 “对。”听起来她被我搞糊涂了,“他应该生气吗?” “我觉得他不喜欢我。”我告诉她。我还是觉得不舒服,就枕着胳膊趴到了桌上。 “卡伦家的孩子不喜欢任何人……唔,他们谁都不在乎,更别说喜欢上了。不过他还在盯着你看。” “别再看他了。”我嘘声说。 她窃笑着,不过还是把目光移开了。我稍稍抬起头来看看她,如果她拒不从命的话我就要采用暴力手段了。 迈克这时打断了我们,他正在策划放学后在停车场进行一场规模浩大的雪战,他希望我们都去。杰西卡满腔热情地同意了。她看着迈克的样子不禁让人确信无论迈克建议什么她都会举双手赞成。我还是保持沉默。看来我只能在体育馆里躲到停车场没人为止了。 接下来的午餐时间里,我都很小心地让自己的视线只在餐桌上打转。我决定遵照自己之前的想法,既然他看起来没有生气,那我就去上生物课。只是想到又要坐在他身边,我的胃就难过地抽动了几下。 我真的不想照往常一样和迈克一起回班级,他似乎是雪球狙击手最喜欢的标靶。不过当我们走到门口时,周围的所有人都齐齐发出了一声哀叹。下雨了,雨水冲走了所有的积雪,人行道侧挂着一条条冰凌。我把风帽拉上头,心里一阵窃喜,体育课完我就能直接回家了。 走向四号楼的途中,迈克的抱怨就没有停过。 一进教室我就松了口气,因为我的桌子还是空的。班纳先生正绕着教室,给每张桌子分发一台显微镜和一盒子玻片。还要过几分钟才开始上课,房间里一片嗡嗡的交谈声。我克制着不往门口看,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封面上乱涂一气。 旁边的椅子移动时,我听得非常清楚,可是我把眼神锁定在我正在画的东西上。 “你好。”一个悦耳的声音轻轻说道。 我震惊地抬起头来,他竟然在和我说话。他坐在桌子边缘离我最远的地方,不过椅子却斜斜地朝着我。他的头发正在滴水,而且凌乱不堪,即使是这样,他看上去也像是刚刚拍完了发胶广告。他光彩夺目的脸上是一付友善的、开朗的表情,完美的双唇上隐隐挂着微笑。不过他的眼神很谨慎。 “我的名字是爱德华•卡伦,”他继续说,“上周我没有机会向你作自我介绍,你一定是贝拉•斯旺。”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整件事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吗?他现在礼貌得无可挑剔。我得说点什么,他在等着回答。可是我想不出一般应该回答什么。 “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磕磕巴巴地问。 他发出一阵轻柔而迷人的笑声。 “哦,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整个镇子都在等着你的到来。“ 我作了个鬼脸,我知道事实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是的,”我傻乎乎地抓着这个问题,“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叫我贝拉。” 他看起来很困惑,“你更喜欢别人叫你伊莎贝拉吗?” “不,我喜欢贝拉这个名字,”我说,“但是我想查理他,就是我爸爸,他在我背后一定都是叫我伊莎贝拉,所以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叫伊莎贝拉。”我想试着解释清楚,结果搞得自己像是智障。 “哦。”他放过了这个话题。我尴尬地转开眼睛。 谢天谢地,这时候班纳先生开始上课了。我努力集中注意力听他讲解今天的实验。盒子里的玻片是打乱了顺序的。作为一个实验小组,我们必须区分出不同玻片上的洋葱根尖细胞都处在有丝分裂的哪个时期,并把它们标示出来,而且不能参照书本。二十分钟以后,老师会来检查实验结果。 “开始吧。”他发出指令。 “搭档,女士优先?”爱德华问。我抬起头来,只见他歪着嘴角笑着,那笑容那么可爱,害得我像个白痴一样猛盯着他看。 “或者我先开始,如果你愿意的话。”笑意渐渐淡去了,他明显在怀疑我有没有足够的智商来做这个实验。 “哦,不,”我的脸刷的红了,“我先来。” 我有一点卖弄的意思。只有一点点。我早就做过这个实验了,知道我要找什么。这应该很容易。我啪地一下把第一块玻片放上显微镜的载物台,迅速地调到40倍镜,简短地观察了一下玻片。 我很确定地做了结论:“前期。” “介意我看一看吗?”他问的时候我正要抽出玻片,他一下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指冷得像冰,就像在上课前一直插在雪堆里一样。但我猛地抽回手来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当他碰到我时,我的手像被电了一下,仿佛一股电流刚刚从我们身上穿过去。 “抱歉。”他小声说着,立刻把手缩回去了。不过他还是接着摆弄显微镜。我看着他,还觉得有点晕眩。他观察那块玻片的时间比我的还要短。 “前期。”他同意我的结论,并把它工整地记到了实验单的第一格空白处。接着他迅速换上第二块玻片,匆匆地扫了一眼。 “后期。”他低声喃喃着,把它记了下来。 我努力保持平稳的声调,问:“我可以看看吗?” 他得意地笑笑,把显微镜推给我。 我急切地把眼睛对准了目镜,结果很失望。见鬼,他没弄错。 “第三片?”我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去。 他把它递给我,似乎很小心地不让自己再碰到我。 这一次观察我用了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 “间期。”在他问我前我就把显微镜让给了他。他扫了一眼,便把结果写了下来。我本来可以在他观察的时候顺手做记录的,可是他清雅优美的书法把我吓到了。我可不想用我的鬼画符把那页纸给毁了。 在其它小组还茫无头绪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完成了实验。我看见迈克和他的搭档把两块玻片一遍又一遍地对比来对比去,还有一组在桌子下面偷偷翻开了书。 剩下来我能做的事就是努力不去看他了,可惜没有成功。我又抬眼看看他,他正盯着我瞧,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难以理解的挫败感。我突然在他脸上发现了那个微妙的差别。 “你带了隐形眼镜吗?”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他看起来被我这个鲁莽的问题弄糊涂了,“没有。” “哦,”我嘟囔着,“我以为你的眼睛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他耸耸肩,望向一边。 实际上我很肯定它们不一样了。上一次他瞪着我看时,那双纯黑的眼睛还鲜明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在他苍白的皮肤和赭色的头发映衬下,那黑色显得异常明显。而今天,他的眼睛完全是另一种颜色,一种奇怪的黄褐色,比黄油硬糖的颜色要深,可是有同样的黄金色调。我不明白这样的变化是怎么产生的,除非他因为某种缘故在隐形眼镜的事上撒了谎。又或者是福克斯已经让我变成真正的神经病了。 我低下头,看见他再度攥紧了拳头。 班纳先生这时走到我们桌前来看我们为什么闲着。他越过我们的肩膀瞄了一眼实验结果,接着开始更仔细地检查那些答案。 “哦,爱德华,你不觉得应该给伊莎贝拉一个机会看看显微镜吗?”班纳先生问。 “贝拉,”爱德华自动自发地纠正他,“事实上,五片玻片里有三片是她鉴别的。” 班纳先生这会儿把目光投向我了,一脸怀疑的表情。 “你之前做过这个实验吗?”他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嗯,不过用的不是洋葱根尖。” “白鲑的囊胚细胞?” “对。” 班纳先生点点头。“你在凤凰城上过大学先修课程班?” “是的。” “嗯,”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想你们两个做实验搭档挺好的。”走开的时候他还在嘀咕着些什么。他一走,我又开始在笔记本上乱画。 “下雪真是太糟了,对么?”爱德华问。我有一种感觉,他在强迫自己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妄想症再度侵占了我的大脑。他简直就像是听到了午饭时我和杰西卡的对话,然后试图来推翻我先前的想法。 “还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没有装得像其它正常人一样。我还在努力把那种蠢得要命的猜疑赶出我的脑子,没办法集中精神。 “你不喜欢冷。”这可不是一个疑问句。 “也不喜欢湿。” “你住在福克斯一定很难受。”他若有所思地说。 “你想像不到有多难受。”我阴郁地嘟囔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对我的话很感兴趣。他的脸实在是太令人心神不宁了,我努力不盯着他看,免得自己显得太过无礼。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没人问过我这个。他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倒像是在盘问一样。 “这个……很复杂。” “我想我能听懂。”他步步紧逼。 我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犯了一个错误——我对上了他专注的眼神。他的暗金色眼眸迷惑了我,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了。 “我妈妈再婚了。”我说。 “听起来没那么复杂。”他表示了异议,接着又突然同情地问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九月。”我的声音即便是自己听着都觉得沮丧。 “而你不喜欢他。”爱德华猜道,他的声音依然很友善。 “不是,菲尔挺好的。可能太年轻了点,但是真的够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呆在一起?”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感兴趣,但是他一直用他那可以穿透人心的眼神盯着我看,仿佛这乏味的生活琐事真的至关重要似的。 “菲尔总是在各地跑来跑去。他是职业球手。”我勉强笑了一下。 “我听说过他吗?”他问着,回给我一个微笑。 “可能没有。他打的不是很好,只打小联赛。他老东奔西跑。” “所以你妈妈把你送到这里,这样她就能跟他一起四处旅行了。”他没有提问,而是又一次做了臆断。 我微微仰起了下巴:“不是的,她没让我到这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他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他坦诚地说,而且看起来对这事感到很挫败,尽管这完全没必要。 我叹了口气。为什么我要向他解释这些事情?而他继续一脸好奇地盯着我。 “她之前都和我呆在一起,可是她想他。这让她很不快乐。所以我认为自己是时候和查理好好相处增进一下感情了。”说着这话时我的声音憋得慌。 “但是现在你一点也不快乐。”他一针见血地说。 “然后呢?”我挑衅地问。 “这一点也不公平。”他耸耸肩膀,可是眼神仍然很专注。 我毫无笑意地笑笑:“没有人告诉过你吗?生活本来就不公平。” “我想之前我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他干巴巴地说。 “这不就结了。”我坚持己见,就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还那样盯着我看。 他的眼神中开始带了评判的意味。“你的戏演得很不错,”他缓缓地说,“但是我打赌,你比看起来的要痛苦得多。”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克制住自己想象五岁小孩一样吐舌头的冲动,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我说错了吗?” 我尽力无视他。 “我可不这么想。”他自鸣得意地小声嘀咕。 “这到底关你什么事?”我烦燥地问他。我的眼睛始终撇向一边,看着老师在教室里四处巡视。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他轻声说着,声音低到我搞不清他是不是在自言自语。不过,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我确定我只能得到这个答案了。 我叹着气,沉着脸瞪着黑板。 “我惹你生气了吗?”他问道,听起来像是被逗乐了。 我不假思索地瞄了他一眼,又一次说了实话。“不全是。我更生我自己的气。我什么都写在脸上,我妈妈总说我是她的简明读物。”我皱皱眉头。 “正相反,我发现你很难读懂。”忽略掉所有我说的话和他作的猜测,他听起来倒像是说真的。 “那你一定是个优秀的读者。”我回答他。 “通常都是。”他咧嘴一笑,亮出一排完美的、雪白的牙齿。 这时候班纳先生让全班安静下来,我舒了口气转过身去听讲。我真是不敢相信,刚刚我竟然把自己枯燥的生活讲给这个怪异的漂亮男孩听了,他也许会鄙视我,也许不会。在我们交谈的时候,他看起来全神贯注。可是现在我能从眼角看到他再次把身体倾向另一边,他的手紧紧抓着桌子边缘,那份力道我是不会看错的。 班纳先生在讲解时,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专心听讲,头顶上的投影仪播放着幻灯片,内容尽是些我不用费力就能在显微镜里找到的东西。而我的思絮完全不受控制。 当下课铃终于响起时,爱德华就像上周一一样迅速而优雅地冲出了教室。而我,也和上周一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 迈克咻地一下跳到我的身边,替我把书捡了起来。我简直觉得他还有一条摇来摇去的尾巴。 “太糟糕了。”他呻吟着,“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你有卡伦作搭档真是太幸运了。” “实验对我来说没什么难度,”我被他的主观臆测激怒了,但是立刻又对自己的冷淡后悔了,“不过我之前就做过这个实验了。”在他觉得受伤前我赶紧补了一句。 “卡伦今天看起来很友好。”在我们套上雨衣的时候他评论道,他看上去对这事一点也不高兴。 我尽量用一付无所谓的语气说:“不知道上周一他是怎么了。” 去体育馆的时候迈克念叨个没完,可我根本就没在听。体育课也是一样,我整堂课都在走神。迈克今天和我一队,除了他自己的位置,他还极有骑士风范地守住了我的位。所以只有轮到我发球时,我的胡思乱想才会暂时中断。而每次我一跳起来,整个队的队员都要万分小心地低头避让。 去停车场的时候只下着一层雨雾,不过我还是比较乐意坐进干燥的驾驶室。我打开了暖气,这一次没去理会那个吵得人脑袋发麻的发动机。我敞开夹克,拉下风帽,把湿漉漉的头发抖散了,好在回家路上让暖气把它烘干。 我环顾四周想确定车道上没有别人。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那个静止的白色身影。三个车位外,爱德华•卡伦靠着那辆沃尔沃的前门,正专注地看着这边。我迅速掉过头去开始倒车,结果急急忙忙地差点撞上一辆破旧的丰田花冠。算它运气,我及时踩住了刹车。偏偏它还就是那种能被我的卡车撞成破烂碎片的车。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眼睛仍然盯着卡车的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后倒,这一次就好多了。经过沃尔沃的时候我目不斜视,可是我发誓我从余光里看到他正在大笑。 第三章 奇迹 早上睁开眼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是光线。窗外仍然是那种阴天森林里灰绿色的光线,但是不知怎么的清澈了一点。我意识到没有雾气笼在窗子上了。 我跳起来往外看,然后发出了一声厌恶的呻吟。 院子里满满铺上了一层雪,盖满了我的车顶,路上也一片雪白。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昨天下的雨全都冻成冰了,针叶树的枝叶上披满了奇异瑰丽的冰壳,车道则变成了一条滑溜溜的死亡冰道。路面干燥的时候我尽力不摔跤就够费劲了,看来现在回床上去睡觉更安全一点。 下楼时查理已经去上班了。从很多方面看,和查理一起住就像是我一个人住,我发现自己独处时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反而高兴得很。 我三口两口灌下一碗速食麦片和几口盒装橙汁。上学竟然让我很兴奋,这想法把我吓到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什么加入了激励人的学习环境,也不是因为将看到我的一众新朋友。如果我对自己够坦诚,就会承认我这么想去学校是因为会看到爱德华•卡伦。而这真的非常非常蠢。 昨天我对他说了那么多没大脑又令人发窘的蠢话,今天就该彻底躲着他。而且我对他还心存疑虑,关于他的眼睛他为什么要撒谎?我还是害怕他身上偶尔散发出来的敌意,另外只要一想到他那张脸我就舌头打结。我也很清楚我们两个的交际圈子完全没有交集。所以我今天根本就不该这么渴望见到他。 我费尽全力才活着走完了那条滑溜溜的冰制车道。终于到达卡车跟前时我差点失去平衡,不过我紧紧抓住了后视镜,总算幸免于难。毫无疑问,今天会变成我的恶梦。 开车去学校的路上,我提心吊胆地害怕车子打滑,还不可抑制地老想到爱德华•卡伦,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努力去想迈克和埃里克,还有这里的年轻人对我的反应为什么和家里那些人有明显的不同。我很确定自己还是和在凤凰城时长的一样。可能只是因为家里的那些男孩目睹了我一路走过令人难堪的青春期的全过程,他们的脑子里始终留着当时的那种印象。也可能是因为我在这里还算是个新鲜事,而新鲜事在这里少得可怜,还不知道多久才能碰上一次。也许他们觉得我的笨手笨脚显得很可爱而不是可怜,把我想像成了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姑娘。不管怎么样,迈克小狗一样的举止和埃里克明摆着的竞争心态都让人不知所措。我可不确定我是不是不愿意被忽视。 我的卡车看起来一点也不怕路上黝黑的冰面。不过我还是开得非常慢,我可不想在主干道的车流里杀出一条血路。 等到了学校下了车,我才发现为什么我开得这么顺利。车轮上一些银闪闪的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小心地扶着车缘走到后面去查看。那是一些细链条,它们交叉成菱形密密地缠住了轮胎。查理不知道多早起来给我的车安上了防滑链。我的喉咙一下子抽紧了。我不习惯被人照顾,而查理默默的关心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我在卡车后角站着,正竭力抑制住因为防滑链而突然涌上来的感动,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声响。 那是一阵尖锐的刮擦声,而且迅速增强到令人难以忍受的音量。我抬起头来就惊呆了。 好几个场景同时在我眼中晃过。它们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变成慢动作,正相反,激增的肾上腺素好像让我的脑子成倍地加速运转了,我同时清晰地看到了所有细节。 爱德华•卡伦站在四个车位后面,惊恐地看着我。他的脸在大背景中异常醒目,而放眼望去后面一片人海全是一脸震惊的呆样。然而更紧要的是眼前这辆正在打滑的暗蓝色面包车,已经锁死的轮胎在刹车阀下惊声尖叫着,车子在停车场的冰面上疯狂地打着转,朝我的卡车后角猛撞过来。我就站在两辆车的中间,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没等我听到面包车一头撞上卡车底盘的碎裂声,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我,可是并不是来自我预期的方向。我的头砰地一声撞到了冰封的沥青路面上,一个又硬又冷的东西把我压在了原地。我躺在人行道上,就在紧邻着的那辆棕色轿车后面。可是我没办法注意到其它的事,因为那辆面包车已经近在眼前。它绕着卡车的尾部发出刺耳的磨擦声,依然在旋转着往前滑动,眼看着又要撞上我了。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低咒,我意识到有人和我在一起,而他的声音我不可能认不出来。两只修长而白皙的手猛地伸出来挡在了我的前面,然后那辆面包车颤抖着顿了顿,离我的脸只有一步之遥。而那两只大手异常凑巧地嵌在了面包车车身一个深深的凹痕上。 接着他的手飞速地移动了,快到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像。其中一只手瞬间撑住了面包车的底部,另外不知道是什么正在拖动我,把我的腿像个破布娃娃似的甩了一圈,直到它们撞上了棕色轿车的轮胎。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震痛了我的耳朵,那辆面包车终于完全停了下来,玻璃唏哩哗啦碎了一地,而它所停的沥青路面,正好是一秒钟前我的腿所在的位置。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很长的一瞬,接着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在这突然爆发的骚乱里,我可以听到不只一个人在大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比起所有这些大呼小叫,更清晰的是我耳边爱德华•卡伦低沉而慌乱的声音。 “贝拉?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我试图坐起来,却发现他把我搂在他身体的一侧,搂得死紧。 “当心。”我使劲的时候他警告我,“我想你的头撞得很严重。” 我开始感觉到左耳上方疼得抽筋。 “哇哦。”我很惊讶地说。 “我已经告诉你了。”真奇怪,听起来他好像在强忍着笑。 “这怎么……”我尽力回想着,想理清一下思路,让头脑回复正常,“你怎么可能过来得那么快?” “我就站在你旁边,贝拉。”他说着,语调又变得严肃起来。 我转身坐起来,这次他放开我了,松开了环在我腰上的手臂,移到了这个有限空间中离我最远的角落里。我看着他关切又无辜的表情,又被他的金色眼睛看得晕头转向。我刚才问他什么来着? 然后他们找到了我们,一大群人泪流满面,朝彼此大叫大嚷,也朝我们大叫大嚷。 “别动。”有人命令道。 “把泰勒从面包车上弄出来!”还有人在大叫着。 周围一片忙乱。我想站起来,可是爱德华冰凉的手把我的肩膀按回去了。 “暂时呆着别动。” “可是很冷。”我抱怨着,接着很惊讶地听到他悄声笑起来。那笑声有些压抑。 “你当时在那边。”我突然想起来了,而他的笑声一下子顿住了。“你在你自己的车旁边。” 他一下子沉下了脸。“没有,我不在那里。” “我看见你了。”我们周围乱成一团。我听见粗声大气的大人声音加了进来,可是我顽固地抓住这个问题不放。我是对的,他会承认的。 “贝拉,我当时和你站在一起,然后我把你拉开了。”他对我完全释放了他那双眼睛超凡的魔力,似乎是在试图说明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不对。”我坚持到底。 他的金色眼睛闪闪发亮。“求你了,贝拉。” “为什么?”我问他。 “相信我。”他央求着,声音温柔得让人沉醉。 这会儿我听见了救护车的警报声。“那你发誓之后把一切都告诉我?” “行。”他厉声回了一个字,突然又怒不可遏了。 “行。”我恼火地重复道。 移开那辆面包车动用了六个急救医疗队员和两个老师——瓦纳先生和克拉普教练,最后担架终于可以进来了。爱德华坚决拒绝坐担架,我也不愿意坐,可是那个叛徒告诉他们我撞到了头,很可能会有脑震荡。当他们给我带颈托时我差点羞愧而死。看上去整个学校的人都在这里,肃穆地看着我被抬上了救护车。令人抓狂的是,爱德华坐到了前面的驾驶室里。 更糟糕的是,作为警长的斯旺先生在他们把我安全送离之前就赶到了现场。 “贝拉!”发现担架上躺着的是我时,他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我非常好,查——爸爸,”我叹着气,“我一点事也没有。” 他转身去抓住最近的一个急救员,想得到更可靠的意见。我让他去,自己则开始理清那一大堆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的不可思议的画面。他们把我从车边抬走时,我看见了棕色轿车保险杠上那个深深的印痕,它非常清晰,和爱德华的肩膀形状完全吻合……就好像他用身体撑住了车子,力气大到顶坏了金属架似的。 他的家人站在很远的地方旁观着,表情从反对到狂怒形形色色,就是一点也没有担心他安全的意思。 我努力想找出一个符合逻辑的说法,好解释我看到的这一切,当然,先要排除我神经失常这个假定。 自然而然地,救护车由一辆警车全程护送到了县医院。他们把我抬下车的整个过程中我都觉得可笑至极。更荒谬的是爱德华完全是用自己的两条腿大步走进医院的。我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把我推进急救室,这个长形的房间里有一整排的床,每张床都由色彩柔和的布帘隔开来。一个护士在我手上绑了一条血管增压带,又放了一根体温计在我舌头底下。既然没有人费心拉上床帘照顾一下我的隐私,那我也没什么义务再戴着这个蠢得要命的颈托了。护士一走,我就利落地一扯尼龙搭扣,把颈托扔到了床底下。 医护人员又是一场忙乱,把另一个担架推到了我隔壁的床边。我认出来那是政治课的同学泰勒•克罗雷。他的头上紧紧地缠满了染血的绷带,看上去比我糟糕百倍。可是他只顾着焦急地盯着我。 “贝拉,真是对不起!“ “我很好,泰勒。你看起来很糟糕,你没事吗?”我们说话的时候,护士开始解下他头上血迹斑斑的绷带,只见他额头和左脸上到处是数不清的小伤痕。 他根本无视我的问话。“我以为我会把你撞死的!我开的太快了,然后又撞上了冰……”这时候一个护士开始查看他的脸,他疼得直往后缩。 “别担心,你没撞到我。” “你怎么能闪得那么快?你就在那里,然后你就不在了……” “呃……爱德华把我拉开了。” 他看起来很困惑:“谁?” “爱德华•卡伦,他当时在我旁边。”我实在是不会撒谎,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可信。 “卡伦?我没看见他……啊,大概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了。他没事吗?” “我想是的。他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不过他们没让他躺担架。” 我知道我没疯。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到的这些事根本没法解释清楚。 然后他们把我推走了,要给我的头照X光。我告诉他们我的脑袋什么问题也没有。结果我说对了,连脑震荡的迹象也没有。我问他们我能不能走了,可是护士说我必须先和一位医生交流交流。于是我就被困在急诊室里,等待的过程中还一直被泰勒烦。他没完没了地跟我道歉,还保证要补偿我。我努力让他相信我没事,可是不管我说了多少次,他还是继续折磨他自己。最后我干脆闭上眼睛不理他,他还在那边愧疚地喃喃自语。 “她睡着了吗?”一个悦耳的声音响起。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爱德华站在我的床脚,得意洋洋地笑着。我瞪着他。这真不容易,朝他抛媚眼还更不费力些。 “嘿,爱德华,我真的很抱歉——”泰勒又开始了。 爱德华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不见血不犯规。”他说着,露了一下他洁白的牙齿。他走过去坐到泰勒的床边,面朝着我,又开始露出那种让人恼火的微笑。 “那么,诊断结果怎么样?”他问我。 “我根本就一点事也没有,可是他们不让我走,”我满肚子牢骚,“你怎么就没像我们一样被绑在轮床上?” “多亏了神秘人帮忙,”他说,“不过别担心,我是来释放你的。” 接着一个医生从拐角处走了过来,看到他时我的下巴掉下来了。他很年轻,金发碧眼……而且比我见过的任何电影明星都要帅。不过他很苍白,而且看上去很疲倦,眼睛周围都是黑眼圈。从查理之前的描述看来,这位应该就是爱德华的父亲了。 “哦,斯旺小姐,”卡伦大夫的声音极有魅力,“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我说。希望这是最后一遍说这话。 他走向我头顶墙上的灯控板,把灯打开了。 “你的X光片看起来没问题,”他说,“你的头疼吗?爱德华说你撞得很严重。” “真的没事。”我叹着气又说了一遍,恨恨地瞪了爱德华一眼。 大夫用他冰凉的手指轻轻地在我头上按了一圈,我往后缩时他注意到了。 “疼吗?”他问。 “真的不疼。”我受过比这糟得多的伤。 我听见一声轻笑,转过头去就看见爱德华一脸居功自傲的微笑。我眯起了眼睛。 “好吧,你父亲正在候诊室里,你现在可以和他一起回家。不过如果你觉得头晕,又或者是在视力方面有任何问题,都要回来复诊。” “我不能回学校去吗?”我问,脑子里闪过查理努力变得关心备至的样子。 “也许你今天应该放松一下。” 我瞥向爱德华。“他就能去学校吗?” “总得有人去告诉大家我们都还活着呀。”爱德华沾沾自喜地说。 “实际上,”卡伦大夫更正道,“学校里一大半的人好像都挤在候诊室里。” “哦,不。”我哀叹着,拿手蒙住了脸。 卡伦大夫扬起眉毛说:“你想留下来吗?” “不,绝不。”我坚定地说着,把腿甩到床边一下子跳下了床。可是动作太猛了,我踉跄了一下,卡伦大夫扶住了我。他看起来很担心。 “我很好。”我又向他保证了一次,不过没必要告诉他我的平衡问题和撞没撞到头一点关系也没有。 “拿一点泰诺止疼片。”他一边扶住我一边建议。 “没有疼到那么严重。”我坚持己见。 “看来你非常幸运。”卡伦大夫说着,一面笑着在我的病历上龙飞凤舞地签字。 “幸运之神爱德华刚好站在我旁边。”我给这句声明的主角补了一道恶狠狠的视线。 “哦,嗯,是的。”卡伦大夫随口赞同着,突然开始专注地看他眼前的一叠单子。然后他转过头,走到泰勒那张床边去诊查了。我的直觉跳出来告诉我:大夫知道内情。 “恐怕你还得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再呆久一点。”他对泰勒说着,开始检查他的伤口。 一等到大夫背过身,我就移到爱德华身边去了。 “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我压着声音悄声说。他后退了一步,突然绷紧了下巴。 “你父亲正在等你呢。”这句话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瞄一眼卡伦大夫和泰勒。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紧逼不放。 他瞪着我,然后转过身大步走向房间那头。我几乎小跑着才跟上他。我们一转进拐角那边的小走廊,他就猛地转过来对着我的脸。 “你到底想干嘛?”他问着,听起来火大得很,眼神都是冷的。 他恶劣的态度把我吓到了,说话时的气势比自己期望的要软弱许多。“你欠我一个解释。”我提醒他。 “我救了你的命,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我在他恶狠狠的语气下退缩了。“你答应过的。” “贝拉,你撞到了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语调像刀锋一样刺人。 我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我挑衅地瞪着他。“我的脑子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也瞪着我,“你到底想要什么,贝拉?” “我想知道真相,”我说,“我要知道为什么我要为了你撒谎。” “你以为当时发生了什么?”他厉声问道。 那些话一下子从我嘴里涌了出来。 “我很清楚地知道你当时绝对不在我旁边,泰勒也没有看见你,所以不要和我说什么我的头撞得很严重。那辆面包车本来会把我们两个撞扁的,但是却没有!你的手在面包车一侧留下了印痕,在另一辆轿车上留下了另一个痕迹,而且你完全没有受伤!那辆车本来会把我的腿碾碎的!可是你把它抬起来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我没法继续下去了。我激动到眼泪都要上来了,只好紧紧咬着牙关把它们憋回去。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我,可是脸上却露出紧张的防卫。 “你以为我从你身上抬起了一辆面包车?”听起来他正在怀疑我神智是不是健全,但是这更可疑。他看起来就像个演技纯熟的演员。 我只是点了点头,仍然咬着牙。 “你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你的。”他的声音里透着嘲弄。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一字一顿地说着,强压着自己的怒火。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那这件事还有什么要紧?” “对我来说很要紧,”我坚持道,“我不喜欢撒谎,所以最好是给我一个让我撒谎的好理由!” “你就不能向我道谢然后忘了它吗?” “谢谢。”我又是愤怒又是期待地等着。 “你就是不肯让这事算了,是不是?” “对。” “这样的话……你就好好等着失望吧。” 我们一言不发地瞪着对方。最后是我先说话了,否则我无法集中精神。他板得铁青却又光彩照人的脸正在分散我的注意力,这简直像是企图击败一个毁灭天使。 “那你何必要费这个劲呢?”我冷冷地问。 他愣了愣,有一个瞬间,那张漂亮的脸看上去出人意料地脆弱。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 然后他转身走了。 我气得僵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动弹。能挪步后,我就慢慢地走向走廊尽头的出口。 候诊室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受不了。好像福克斯我认识的人全都在这里了,而且全盯着我看。查理冲到我身边,我举起了双手。 “我什么事也没有。”我绷着脸向他保证。我的怒火还在往上冒,没有心情聊天。 “医生怎么说。” “卡伦大夫检查过了,说我没事,可以回家。”我叹着气。迈克和杰西卡还有埃里克全都在这,正向我身边靠拢。“我们走吧。”我催着查理。 查理一只手虚挡在我背后,护着我往出口的玻璃门走去。我不好意思地朝朋友们挥挥手,希望他们明白他们一点也不用担心我。钻进警车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倒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回家路上没人说话。我满脑子都是各种念头,以至于几乎意识不到查理的存在。我能够确定一件事,我亲眼目睹的那些事连自己都还不敢相信,可是爱德华在走廊里的自我辩护却证实了它们的真实性。 我们到家时,查理终于说话了。 “呃……你得打个电话给蕾妮。”他心虚地低着头。 我骇然道:“你告诉妈妈了!” “对不起。” 下车的时候,我甩上车门的力气用得有点大。 妈妈已经歇斯底里了,这想都不用想。我至少说了三十次“我没事”才让她冷静下来。她央求我回家去,根本忘了现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拒绝她的请求比我想的要容易得多。我被爱德华身边这些神秘的事件吸引住了,对爱德华这个人本身更是不只一点点的着迷。愚蠢,愚蠢,愚蠢!我就不能像一个正常的、神志清楚的人吗,我应该热切地希望逃出福克斯才对呀。 这个晚上我认为自己最好是早点上床去睡觉。查理一直在担心地看着我,弄得我都有点神经过敏了。经过浴室的时候我停下来,抓了三颗泰诺。它们很有用,当头痛减轻时,我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那是我第一次梦见爱德华•卡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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