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她的美国丈夫
来自:薇姬姬(谦虚,包容,爱与和平)
收藏了很久的一篇帖子,给所有喜欢张爱的人共享。 不是家的家 时间:1956年3月13日 地点: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 人物:36岁的上海女作家张爱玲,65岁的美国作家赖雅。 一个月前的这一天,刚到美国几个月的上海女作家张爱玲,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在异国生存的艰难。她只得求助于基金会。2月13日这一天,她填写了一份申请书,是寄给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 一个月后,当纤瘦、颀长的张爱玲出现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门口时,她的心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爱玲并不是一个善于感伤的人,但来到美国短短的几个月,却让她常常感伤。她想,她为了她所谓的自由的生活,首先就经历了这样多的不自由的生活。如果不是没有办法的话,她决不会想到要走上这样长的时间来找一个可以栖身的什么文艺营的。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就要在这里住下来了。什么事情只要有了开始,就会自己继续下去的。爱玲的处事哲学使她马上就有了一种久违了的安全感。她只是在稿酬到手的刹那间,才能感觉到那种瞬间的安全。 这样,此时站在文艺营门口的张爱玲,简直都有了一种到家了的伤感,而不是喜悦。这是因为,她知道,这个她还没有进入就已经感觉到了温暖的家,是注定要离开的。 在进入大门之前,她回过身来,打量了文艺营的周围。 是残冬的季节,也是最不美丽的季节,因为什么都不彻底,有雪,但不大;有风,可也能忍受。文艺营的轮廓应该是美丽的,但目前还看不出一些端倪。爱玲在心里笑了笑,世界很小,因为真理是一样的,什么事情都是不彻底的。连一个最冷的地区的冬季,也是这样冷得不彻底。 但是,她对自己说:"我喜欢这里。" 张爱玲拎起皮箱,在昏黄的灯光下,走进了文艺营的大厅。 华丽缘 文艺营创建于1907年。初衷就是要让有才华的艺术家可以摆脱世俗生活的牵绊,而在风景优雅的文艺营专心地从事文艺创作。文艺营的生活也是很有想像力的。除了早餐大家在一起外,其它的时间完全属于个人掌握。为了充分尊重个人的生活习惯,文艺营的日餐是放在大厅的一处篮子里,谁想吃了,谁就可以到篮子里去取。下午四点以后,才是大家重新聚会的时候。这时的聚会就像酒会,有鸡尾酒,有甜点,也有娱乐节目。说穿了,就是一个大型的文艺沙龙。 张爱玲在文艺营与其它的营员一样,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一直在流离失所当中的张爱玲,下决心要在这进里写出她的第二本英文小说。其实,这本小说就是她在上海曾经给她带来很大荣誉的《金琐记》的扩写本--《粉泪》。 最初的几天,爱玲除了自己在工作室里写作,就是读书。文艺营里有很多可阅读的书报,张爱玲觉得这里真有家的感觉。最主要的是没有人过问你的起居,你愿意写就写,愿意睡就睡。不爱说话,也没有人介意。因为都是喜欢自在的文艺家,谁都不好奇别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一场大雪的话…… 那一天,她在文字的王国里行使了一夜王后的权力后,习惯性往窗外一望,吃了一惊。 窗外像是到了神话般的境界里,白茫茫的一片。爱玲从来没有想到,大雪就是这样毫无声响漫天遍野地铺盖下来的。它们是那么的白,那么毫无来由的就从天际降落下来。让张爱玲突然感到了从里到外的寒冷。是对这个莫知的世界的寒冷。 于是,当下午她感到大厅里的人声比较热闹的时候,她便驱使自己去大厅接触一些她不愿意但必须接触的人。经验告诉她,人越多的时候,她的内心就越安宁。 大厅里的确是人声鼎沸。当然,靠窗的那一组的话题显然是最热闹的。 张爱玲无意中被正在交谈着的这群人中的一人所吸引。 这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白发长者。从长相上看是看不出年龄的,但他的精神很有感染力,一看就知在人群中他是一个凝聚点,有几个气质不凡的艺术家正围着他,听他讲好莱坞的种种笑话。张爱玲在一边听着,也跟着他们的话题而微笑着。好像是一种感应一样,老人在讲到一句笑话后,便转过身来,他看了张爱玲一眼。张爱玲心中一动,她的脑子里就涌上了这样的句子:"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 张爱玲走近了赖雅。 对赖雅来说,文艺营的营员们,反反复复是一些熟悉的面孔。 张爱玲是不同的。 她的高大与她的纤瘦不成比例,她的寡言与她很有韵味的服饰不相称,她的身世与她的谦虚不吻合。在她身上,一切都显得太奇妙了。赖雅从别的营员那里知道张爱玲是一个来自东方最古老的国度中国,是来自冒险家的乐园--上海的作家。当然,这些也是赖雅所注意的内容之一,但赖雅最关注的,还是女作家眼睛里的神秘的忧郁。这忧郁缭绕在张爱玲的周身,使张爱玲在赖雅的眼里,就像女神一样的神秘。 赖雅向张爱玲介绍自己。 甫德南·赖雅出生于美国费城的一个德国移民家庭。在还是孩子时,他就能在各种庆典仪式上即兴赋诗。至少在20岁之前,就被认为是在文学上有成就的人。朋友们也深为赖雅渊博的学识,丰富的见解,机智幽默的言谈和旷达敦厚的性格所吸引。赖雅,是一个天生适合做朋友的人。 有了这样的经历,加之赖雅本身的才华横溢,他便选择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活。他的写作内容丰富之极,就像他的个人经历一样绚丽多姿,无所不有。从文学到天文,从电影到饮食,每一个论题他都饶有兴趣,富有创意,还很专业。他就像是一个通才,通过他手下的笔,源源不断地把自己脑子里的才华输运到各种杂志上去。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得心应手。他的文章被当时的美国许多杂志所登载,自然也拥有为数不少的层次较高的读者和知己。 赖雅的第一次婚姻也像他的性格一样充满了实验性。 他的对手是一个早期的女权主义者。这倒使他的婚姻实验在婚后的最初几年能够各得其所。这种状况到赖雅有了一个女儿后便持续不下去了。 有了女儿后,这对实验夫妻决定要过上正常的夫妻生活。但只生活了一年多,双方太相像的性格和见解的差异便不能相容了。于是,两个有个性的人分手了。 赖雅从此以后只谈爱情,不谈婚姻。 生性浪漫的赖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逍遥自在。他有一分钱,就花一分,全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赖雅的生活基本上就构成了这样的模式。他一有了较高的稿费, 就去周游列国,去享用生活。等到稿费花完了,他再写小说,剧本,文章,反正他用不完的是他的才华。 但赖雅的性情吸引了许多有才华的人,与他为伍的作家后来大都成为世界名人,如:刘易斯,还有布莱希特。前者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称赖雅早就应该得此奖的;而后者成为戏剧界的一代大师,当年还是靠了赖雅的帮助才在美国定居。 他是一个难得的又有才华又待人仁义的人。完全没有中国文人式的恃才傲气。 这样的赖雅,在中国才女张爱玲的眼里,当然是超过了她的第一个男人胡兰成的。张爱玲何等眼光,她并不了解赖雅这样多,赖雅也不是在女人面前吹嘘自己的人。但他们交谈了几次,就已经彼此满意。 赖雅对张爱玲的兴趣,显然不仅仅在文学的交谈上,他在与张爱玲的交谈中发现,这个文艺营中很少有的东方女子,有一种搞艺术的女性中少见的谦逊。她说话很慢,但决不迟钝。冰雪聪明,却又含蓄。很懂幽默,但不放纵。服装有自己的主张,在颜色的选配上大胆却又合理。 这个神秘的中国女人太有意思了。她很坦诚,但不饶舌。你的问题在她那里都能妥贴地被照顾到,使你满意,但又让你感到,你俩还有更多更多有意思的话题可以和她说。 张爱玲在与赖雅交谈几次后,就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有了这样的共识,俩人自然有了进一步交流的愿望,赖雅先请爱玲到他的工作室参观,参观他手中的电影剧本,一些有意思但还没有成型的文章的开头。很奇怪,在张爱玲面前,赖雅竟然对自己的作品有了些不好意思,太不成样了,怎么自己以前对自己是那么的满意。但他最得意的是自己的写作可以一挥而就,只要有灵感。只要有灵感,什么样的文章都不在话下。 但是,赖雅对张爱玲耸了一下肩,灵感的光顾越来越少了,少到灵迹罕见。 说完这话,赖雅自己也吃惊。他的确很坦率,但对自己创作的尴尬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人,连自己最亲密的女儿也没有讲过。可是,他却对一个他只认识了几天的东方女性脱口而出。真是不可思议,这神秘的东方魅力。 做为礼节,张爱玲也周到地邀请赖雅去她的工作室参观。这可以说是邀请他人来自己的密室了。张爱玲对此没有任何不安,她的工作室看上去太没有个性了,不像赖雅的工作室那样,在纷乱中还有主人的兴趣所在,电影海报,画册,食谱,还有些很有特色的异域的纪念物。 她的工作室是名副其实的工作室。而且是一个毫无创意的工作室。她的写作是无需什么资料的,所有的资料都在她的记忆里和想像中。因此,爱玲的工作室除了几包浅粉色的纸巾能看出这是一个女性工作室外,再也没有别的特征,能够向赖雅说明爱玲的特点的。经过了两个人的礼节性拜访以后,张爱玲和赖雅的友情又向前迈进了一步。一个月后,他们就像是一对老朋友一样,连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一起交谈。 交谈到不需要外人的干扰时,单独来往就成了必须。 "WENT TO THE SHACK AND SHACKED UP",这是赖雅的意思。意思就是"去房中有同房之好"。好是喜欢的好。 短短的几天,对张爱玲来说好像恍过了十几年。 她不是浪漫的人。 她与赖雅的同居也不是浪漫之举。 她是幸运的,在茫茫人海里,能够找到一个大致相近的人。尽管他的人大了些,但再过几年,她难道不也要老下去吗是人都要老下去的,但心理的童趣却可以让人不失之为人。 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一个虽不富有但有仁慈之心的人。这比富有更重要。更重要的是,他是聪明的。 在分离中相聚 赖雅在文艺营的通行证马上就要到期了。5月14日,赖雅就要离开文艺营,他要到纽约北部的耶多去,在那里的文艺营继续他的写作生活。这对刚刚在对方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的张爱玲和赖雅来说,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尤其是对张爱玲。 张爱玲在一个月后也是要离开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面对未知的世界,张爱玲的焦虑有增无减。这无形中将她与赖雅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了。 赖雅离开文艺营的那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小阳春。 这一天,张爱玲特意为赖雅换上了一件很有中国传统色彩的便服,是一件紫色滚黑边的织锦便装。本业就削瘦的张爱玲在高领便装的衬托下就更显得俏丽,而且还有一种罕见的妩媚。尽管她的神色中不免有着一种隐隐的忧郁,但毕竟是刚刚从欢恋中走来,便使得长相不俗的爱玲平添了一股神奇的韵味。 张爱玲确是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她的未来。她的未来不是梦。她的未来只有靠她自己一点一点的探索。而这一点恰好是她最为害怕的。她不怕孤独,不怕贫穷,怕的只是要自己去谋划自己的未来。刚刚结识的美国作家赖雅,是她在认识的仅有男性友人中难得聪明的。她喜欢聪明的男人,而且,他是温情的,使人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赖。 车站离文艺营还有一段步行的距离。爱玲这一路不由得向赖雅诉说了自己的担心。担心文艺营之后的生活,担心在美国出版商那里是否还能得到信任,她的小说在美国是否能有销路。 赖雅听着,他所能做的就是不时用他宽大的手掌拍拍他疼爱的女人的肩膀。这些对他来说是从来就没有想过的,他若是早就这样想,他早已经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哪里像现在这样还要从一个文艺营流浪到另一个文艺营,只是为自己找一个简单的栖息地罢了。可是,身边的这个美丽的中国女作家,她在担心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忧伤。这不符合他的生活原则,他的生活原则就是:"决不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晚上。"爱玲确是把几个月后的痛苦,不,是几年后的痛苦都提前到了今天晚上。"哦,MYGOD!"赖雅想到此,便觉得一阵心疼,他真的很疼爱身边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 张爱玲和赖雅走到了车站。初春的车站虽然清冷,但车站附近嫩绿的草木已经有让人微熏的浪漫气息。 她从手袋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现金。她的钱肯定是不多的,但能够表达她对赖雅的关爱的,却只有金钱。她是实际的,对自己,也对自己的亲人。 他还没有听清张爱玲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看到递到他眼前的绿色的票子。 这使他惊讶、惊喜、惊奇。 这,他还是没有经历过。他感到他真的被感动了,决不是因为钱,可真的是因为钱。他觉得他对这个女人,不,是对这个民族的女人,油然而生的亲近感。宾至如归。 赖雅收下了钱。这很自然,因为他需要, 而张爱玲是知道他的需要的。 汽车远去的时候,张爱玲的紫色的身影在赖雅的眼里,成了一个紫色的诱惑。 赖雅安定下来后,就给张爱玲写了信。距离使情感更加的浓厚了。通信使感情的表达又更加的生动,尤其对一个作家来说,信上谈情,尤生动于现实的恋爱。 一来一往,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俩人都有了惟对方为惟一的感觉。 时间在通信中倏忽而过,张爱玲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日期也到了。尽管为生存计,张爱玲又向基金会提出了在文艺营的延期,但因名额已满,只能等到九、十月份才能再加到此地,而在整个暑期,她只能在另一位营友的一所空着的公寓里暂住几个月了。 张爱玲怀孕了。 赖雅为这个消息真是有些犯难了。 他心爱的女人怀孕了。这是个事实。事实是他和她已经被某种宿命连在了一起。写过各种剧本的赖雅当然知道生活中有这样故事发生后,接下来应该是什么情节了。 情节只有一个,那就是最古老又最普通的形式,结婚。 赖雅是敦厚之人,他自然想到的就是也必须是结婚。 他立即给爱玲写了信,求婚的信里竟有玩笑,赖雅到底是有些紧张。毕竟,他的第一次婚姻离他已有几十年了。但是,他是理解张爱玲的,理解也在送别他时说的那些担心的话。理解此时正在怀孕的张爱玲的担忧更加沉重了。于是,赖雅在外面还下着小雨的天气下,仍旧步行到小镇的邮局去发出信。他希望张爱玲能早早接到他的求婚信。他应该给这个温情的中国女人一些安慰。 张爱玲等了两天,没有接到赖雅的回信。就在赖雅的回信还在路上飞翔的时候,她忍不住给赖雅打了电话。电话通过小城镇多年失修的路线后就变成了嗡嗡的回声,在这种回声的陪衬下,张爱玲的焦虑被弱化到无法表述的地步。张爱玲马上做出决定,到赖雅住的小镇去。既然电话讲不清楚,为什么不当面讲呢?何况他们已有近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张爱玲很想实在的看见赖雅,看见自己在美国惟一的一个安慰。 赖雅急不可待地在第二天下午就去了车站。但是张爱玲搞错了,将时间提前了几个钟头,赖雅在几个钟头的等待中发现,期待自己的新娘,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张爱玲在赖雅的等待中出现了。她的神情是有些憔悴,但瘦削的她在春装的装饰下比冬天更迷人了。她穿着明黄色的呢大衣,让赖雅想起50年代好莱坞旧影片里的丽人,她的头发刚刚梳理过,这里很奢侈的,能够将头发梳理成很有型的样式,是要付很高的费用的。看得出张爱玲是多么重视这次和赖雅的见面。 休整结束,赖雅便带张爱玲去了小镇上一家很有情调的餐馆用餐。用餐中,赖雅在合适的情调中适意地想张爱玲表达了他的情感,他正式向张爱玲求婚。但同时,他有明确地表示这个没有计划的"小东西"是不能要的。他的态度很明确,他可以有一个较为可心的中国女人作为伴侣,但他决不愿意要养育一个婴儿,像从前的家庭一样的生活。 第二天,赖雅又带张爱玲游玩了小镇。张爱玲此时的心情哪里能在游山玩水之中。两个人走着走着,又走进了公园,继续昨日的话题,两人彻底地谈了今后的写作和工作计划,尤其是张爱玲,她来美国不是来享乐的。她要先将自己的计划完成后才能谈及生活,赖雅受张爱玲的感染,也开始对自己的工作做出计划。他本来就对中国诗歌感兴趣,但他从来都是兴趣就是兴趣,很少能把兴趣跟事业,跟生活联系起来。他计划与张爱玲一起合作,翻译中国诗歌,他真的感到他已经离不开身边的这个中国女人了。 三天的拜访结束后,张爱玲给了赖雅300美元的支票,做为自己这次到赖雅这里的花销。 他们的准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里,张爱玲确定了"小东西"是真实存在的。赖雅知道消息后,便去张爱玲暂时的住所,去看望他漂亮的新娘。并决定马上做人工流产。但张爱玲执意要自己解决困难。在这种时候,赖雅惟一能做的帮助就是马上确定婚期。 他们决定,就在纽约张爱玲暂时居住公寓里结婚。因为张爱玲喜欢纽约大都市里繁华中的自由。因为名人、出众的人太多, 就多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张爱玲已经从"出名要趁早"的幼稚观念里醒悟过来,要自由,就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8月14日,张爱玲与赖雅结婚。这一年,张爱玲36岁,赖雅却已经是65岁的高龄了。 她在写给她的香港好友宋淇的信中,抑制不住地说出自己满心的高兴:"我和Ferd常常谈着手边稍微宽裕点就到东方旅行……相信几年内我们会见面,那一定像南京的俗语:乡下人进城,说得嘴儿疼。" 张爱玲对婚后的生活很满意。 执子之手 10月很快就到了。 夫妻俩要一起去他们的文学天堂麦克道威尔文艺营。 此次两人回去,已和上次分别时大不一样了。 张爱玲与赖雅仍旧各有自己的工作室,但起居是在一起的。两人从新婚伊始就明显地表现出了生活上的差别。 张爱玲是晚睡晚起,她仍旧不爱结交人。有了赖雅在身边作伴,她更是连起居室的门都不出了。她对外界的了解全靠赖雅的沟通。在没有声息的夜晚,是她写作状态最佳的时候,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充满了自信。 而赖雅像一只勤劳的百灵鸟一样,早早的起床,在安静的晨曦中任意挥洒他的光阴,他可以就在玩赏一幅油画中度过整整一个上午。与爱玲结婚后,他不能以前那样挥霍他的时间了,爱玲的生活自由能力比他还差,她很会享用生活,但她怕麻烦。比如她爱喝咖啡,但她不喜欢自己去煮。而赖雅是宁可花费一上午的时间去研磨咖啡,亲自动手烹制出真正的意大利咖啡。 张爱玲在这期间,正在把自己写的《赤地之恋》翻译成英文,她还来不及进入到真正的创作,她只是在重新整理自己的旧作,为了能够再拿一份稿酬而已。有点时间,便用来写类似回忆录样的文字。 赖雅很快就显示出自己身体的真相。真相是他的年过六旬的身体已经有过中风,只是他没有太在意。一天早晨,爱玲被赖雅的呼唤惊醒。她发现赖雅正半躺在地上不能翻身,这是中风的典型的征兆,半身麻痹。爱玲吓坏了,她连忙将赖雅扶上床,喊来医生,给虚弱的赖雅吃上药。经医生的诊断,确认是小中风,需要静养。赖雅只得躺在床上,看着生活笨拙的爱玲为他忙碌。他的心在隐隐作疼。 这对婚后刚刚两个月的张爱玲是兜头一棒。写作并不顺利,面前又躺着精神上还很年轻但年龄已经不饶他的丈夫。赖雅坚强地向爱玲保证,没有事的,他前几年就是这样躺过几天,很快就好了。他还向爱玲保证,一定会恢复健康,他们在一起的路还很长呢。 他们确实开始了漫长的康复之路。这是张爱玲和赖雅都始料不及的。 当赖雅再一次战胜中风回到文艺营时,张爱玲已经从心理接受了赖雅的病状。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在意自己的作品发表的情况,不是为了事业,而仅仅是为了那急需的稿费。 渐渐康复的赖雅陪着张爱玲出了趟远门,去看望波士顿的表兄,也陪张爱玲去了波士顿最大的百货公司去购物。那是爱玲喜欢去的地方。看到爱玲喜悦的欣赏着那些华丽的商品,赖雅有些伤感。这是女人的通病,只是爱玲不挥霍,也没有资本挥霍。她只是给赖雅指点着,这个,那个,设计得多么巧妙,颜色用得多么地道。爱玲是欣赏多过想要拥有。 赖雅还陪爱玲去了纽约,到爱玲投稿的戴尔出版公司商谈爱玲小说的出版事宜。出版的情况不令人高兴,出版公司对出版一个中国女作家的小说没有信心,还要再研究研究。即使这样,爱玲对生活还是在有滋有味地品尝。她和赖雅去了纽约最大的商场,即使买上一件东西,爱玲也充满了欣赏和品味。她为赖雅选了一双上好的约翰·华德出品的皮鞋,也为自己买了一副做工精细的意大利产的皮手套。等到他们回到文艺营后,另一家广播公司传来佳音,张爱玲的小说《秧歌》将被改编为剧本,该公司付上了1350美元的改编费,还有90美元的翻译费。这笔钱看上去不多,但对急需钱用的爱玲和赖雅来说,将意味着他们在离开文艺营后的半年里可以租房子了。 他们在文艺营的时间到期后,便搬到了离文艺营不远的一家公寓里。虽然设备简单,房租要到61美元一个月,但毕竟他们有了自己的家了。但家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因为这间所谓的带家具的公寓实际上仍旧是空空荡荡的,于是,赖雅和张爱玲就到"YARDSALES"庭院货摊上去买一些生活用品。这是美国人处理自己的闲置用品的一种方式,在院门口贴上"SALE"的条子,将自己暂时不用的东西以很便宜的价格卖出去。他们是只有今天不准备明天的轻装上阵的一族。 买完了东西,张爱玲又担任起油漆工的重任,因为公寓实在是太破旧了。她把油漆房子当成一件作品一样的来完成。把赖雅的房间漆成绿色,希望赖雅的健康能受绿色的鼓舞。把自己的房间漆成了蓝色,希望自己的心情像蓝天一样的平静,平静才能有成果。 就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两人开始了他们简单却又充实的生活。 但他们的文化生活却排的很满。 两人都是搞电影剧本的,对电影的欣赏简直就是职业性的欣赏,而这个小镇又只有一家电影院,于是,看电影便成了他们晚上的主要活动。他们在这里看到很多电影,《金玉盟》、《甜蜜的成功滋味》、《边魂记》、《八十天环游世界》和《恐惧突围》等等。张爱玲对言情片不是太喜欢,虽然她在上海的电影剧本写的都是言情片,她对好莱坞式的恐怖片很喜欢,因为在恐怖中还不忘黑色幽默,最后却是虚惊一场,让人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分外贴身。 张爱玲的写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出版也是如此。以前出版张爱玲的《秧歌》的出版公司不准备出版她在文艺营改写的小说《粉泪》,但仍旧断断续续地付给微薄的版税。也仅是300美元而已。张爱玲在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打击下又病了一场,将近一个多月无法写作。病好后,她还是要重操旧业,写一篇仍是她忘不掉的上海的故事。她似乎也现实了许多,她把写作的重点放在了为香港写电影剧本上,这些电影剧本多是描写市民搞笑内容的本子,但为了糊口,张爱玲仍旧接受了来自她的香港好友宋淇给联系的剧本任务,因为写剧本的报酬还是很优厚的。 张爱玲和赖雅又在开始为自己的定居而操心。他们四处申请,无非是先将眼下的日子能对付过去。终于在7月份, 他们收到了亨迁顿·哈特福录取他们的消息,这虽然与张爱玲想要在纽约定居的愿望相去甚远,但能到加州的旧金山去也是她喜欢的地方。 好事成双。香港的宋淇又发来电报,要求张爱玲在几天马上提供一个剧本。张爱玲放下所有的想法,先将宋淇的请求完成,因为这对张爱玲来说已经成为第一需要了。她需要稿费。 赖雅的背这时经常在疼。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警告,是他的中风老毛病的前兆,但他只是以为伏案太多的缘故。加之爱玲又会些穴位的按摩,在他疼的厉害时,也能按摩几下以缓和疼度。赖雅十分感动,他觉得他在晚年的时候能够和张爱玲生活在一起,简直是上帝给他的最大的奖赏。 日子就这样向前走着,在张爱玲的有所期盼中,在赖雅的无所希望之中。有一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赖雅并没有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他让爱玲做了几个中国小菜,晚上去看电影《刻不容缓》。他们吃了简单但可口的晚饭,爱玲在赖雅的欣赏和建议下,换上了漂亮的晚礼服样的服装,去看了让人乐不可支的电影。在回家的路上,赖雅告诉爱玲,今天是她38周岁的生日。爱玲这才知道,这是赖雅特意为她算出来的阳历的生日,以前,她都是过的阴历的生日。张爱玲告诉赖雅,这是她有生以来过的最快乐的一个生日。 38个的张爱玲,在异国他乡,与她同样生活坎坷的夫君一起,执手迈进了挣扎的生活。 处处拂尘埃 1958年的10月下旬,张爱玲在美国开始过上她向往的城市生活,这使她的情绪陡地高涨起来。 与赖雅整装的时候,她不但要抽空写自己的挣钱之作,还要每完一章都要计算一下劳动所得价值几何。她看上去是这样的矛盾,她不在乎赖雅的贫穷,也不在乎赖雅治病所需的医疗费用,但她却明明白白地在计较着自己的稿酬收入,算计着她的用度是否超支。这些经济的计算是这样明显的左右着她的情绪,进项丰厚些,她的快乐就多一些;进项少一些,她的情绪就低沉下来。 他们要去的亨廷顿特福基金会是在加州的洛杉矶附近,这是一座豪华的城市,世界上最富有明星都居住在此,也是赖雅为之服务半生的好莱坞的大本营。张爱玲对前往的地方十分兴奋,不时地要向赖雅提问那里的传奇般的故事。旧地重游,以赖雅来说,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他是在这里开始了自己的剧作家的生涯的,但也是从这里断送了他的写作生涯。张爱玲却不一样,到好莱坞,画卡通,喝咖啡,是她年少时的理想。现在,她就住在好莱坞的附近,而且,她身边这个气度可比格利高利派克的夫君又是好莱坞出身的编剧,从理念上来说,她在接近她的梦想。现实是她还要寄人篱下,还要借住在基金会写作,但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 赖雅有时陪爱玲到比弗利山庄去购物,说是去购物,实际上也就是去“检阅”一下而已。比弗利那些时髦的商店里的小姐们也很时髦,她们能在第一眼就能看出来客是不是一个能够消费的人。看到赖雅的老而疲惫的脸,张爱玲一身虽说别致但来路不明的装扮,就知道是贫穷的观光者。她们并不热情接待,连正眼也不瞟一下,让赖雅感到了耻辱。但张爱玲对此浑然不觉。她兴致勃勃地逛每一个开着门的小店,小店的门脸很小,但里面都是世界上顶级的服装,有的商店,整个商店就摆了一套衣服,那是一个专门为影星定做晚礼服的老牌老店。 在比弗利山庄那些时髦的百货公司里,张爱玲就像是被注过营养素一样,每次去看都兴致勃勃。但一回到了基金会,她就判若两人。她钻进自己的屋里,一点也不想去交际和应酬,她在没有人的世界里就有许多应酬的文和书了。他们的生活稍微有了宽松,便去买了一台电视机,这就使张爱玲更有理由不去参加基金会的社交活动了。就连艺术家之间经常召开的“PARTY”她也拒绝参加。她这样不与他人交往又使赖雅感到很难理解。 但赖雅有他的生活乐趣,他经常与爱玲开些小玩笑,以调节这里寂寞的生活。有一次,赖雅的一位朋友带来了一只山羊来见张爱玲,赖雅故意秘而不宣,只是叫张爱玲出来会客,但张爱玲坚决反对,她和赖雅争论了很长时间,直到赖雅告诉她“客人”是一只山羊后,她才大度地走出来,会见了这位不速之客。 但是,他们很快又要开拔了。 基金会的接纳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们终于要离开洛杉矶,前往他们共同商定的旧金山定居了。到了旧金山,他们先是在旧金山很有风情的一处斜街上住了下来,每天都会听到缆车当当地从街上走过。他们照旧游览了旧金山一切好玩的地方,旧金山交通发达,地铁可以把你送往城市的任何地方。赖雅在这个地方找到了一间较为合适的租房,两人很快就搬了进去,自然,收拾房屋的事情仍旧是爱玲的。 赖雅觉得精神好多了, 便在住家不远的地方为自己租了一间工作室,每天都去坐坐。两个同时都从事写作的人 ,是不可以与他人整天处在一起的。他在张爱玲的影响下,也制定了自己的工作计划,他要继续写他的剧本《克利丝汀》,还要帮助马克休勒写《辛克莱刘易斯》。他是与刘易斯很熟的,但他就没有想过要自己去写,而是又要无私地帮助别人来写,并提供他所知的材料。而张爱玲也在繁忙的写作当中,全是应邀而写, 改写两个剧本,每个可以拿到1500美元的稿费,她还通过宋淇夫妇的帮助,为美国香港新闻处做翻译。完全是为了谋生而做文字的工作而已。 在旧金山的生活由于经济的宽松便过得较有规律。他们恢复了最早在一起生活的方式,两个人见面的时间是在中午,下午两人仍旧各在各的工作间写作,到了晚间散步的时候,便可通过隧道到唐人街去买中国的食品,因为这对张爱玲是很有必要的,赖雅也很喜欢吃中国饭,而中餐是离不开中国调料的。晚上如果没有电影或其它活动,爱玲仍旧是写作,一直写到下半夜。 1959年11月,张爱玲终于看见了希望,她收到了入籍通知书。 尽管入籍的事情有了希望,但张爱玲的小说在美国仍旧没有打开市场,她的小说《北地胭脂》又遭到了出版商的退稿,张爱玲还收到了好友炎樱深表同情的信,这封信不但没使爱玲宽怀,反而使她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创作生命没有得到伸张的苦闷。 到1960年7月份,张爱玲在赖雅和他的好友培根的见证下,正式取得了美国公民的身份。赖雅的身体此时又开始经常有些奇怪的症候了。有一次,他突然觉得有一种身外的压力进入了身体的躯干,这使他感到很惊慌。张爱玲也很关心他,不断地催促赖雅去医院 ,但她对自己身体的小疾,是一拖再拖,也是她犯懒的毛病所致。她就会一味地拖着,觉得拖一拖就能拖过去。所以,她的身体就一直很瘦。她惟一能够照顾自己的简单的方法就是吃各种各样的维生素药片。惟有吃药片才不麻烦。张爱玲的人生态度在对自己的事情上显示了充分的实用主义,她只关心是否有用,如果没有什么用处,她是不会采用的。就像在爱玲住的家里,从来也没有像样的拖鞋一样,因为她不喜欢用一件东西太久,拖鞋用得久了就会脏,脏了就需要人去清洗。她宁愿多花些钱去买些舒服的毛巾拖鞋来穿,脏了就扔,天天穿新的。这种奢侈的生活习惯也很令赖雅奇怪。 应该说,张爱玲在旧金山的日子还是很平衡的。虽然她的小说在美国仍没有的开销路,但她的卖文生涯使她的生活尚能维持在一个差强人意的水平。 但是,张爱玲的心里有一个悄悄的心愿,以前的生活困苦的时候,就想过,但不能细想。但现在生活似乎在稳步地向前走着,她想把步子迈得再大一些。 当她拿到入籍的通知书时,她对赖雅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要回到中国去,去台湾和香港。她对赖雅的解释是,她手上的英文小说《少帅》还需要大量的资料,这也是在赖雅的提议下她才动手写的。 爱玲的这一动议使赖雅大为吃惊和不安。赖雅老矣,他每天看见有一个别致而又有才华的中国女人在身边忙碌着,这便是他最大的安慰。这种稳定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多少年的漂泊生活他也疲倦了。他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只是看着他心上的人儿,看着他崇敬了一生的文学书卷,此生足矣。 爱玲要走,赖雅不能阻拦,他只是觉得他在突然间迅速地老下去了。爱玲是他的精神的支柱,支柱抽走,他觉得他都不能坚持了。 10月,张爱玲离开旧金山,飞往台湾。 蜡烛成灰 张爱玲此次去台湾是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加锡的安排。 在台湾短短的几日,张爱玲的游览比较开心。正在张爱玲开始全身心的忘却掉身后6年来动荡的生活带给她的不安和焦虑时,张爱玲所最不愿听到的消息还是捕风捉影般地找到了她。在她刚刚开始她的第二站时,便从台北传来的消息,赖雅又一次中风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爱玲几乎没有被人发现的叹了口气。命运真是爱给人开玩笑的。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会碰到什么。但在外表上,张爱玲却显得很镇静。她还能有礼貌的请电话亭的人先去另一个电话亭。她明白,这是赖雅在呼唤她,她急也没有用处。张爱玲与麦加锡通完电话,就连夜赶回台北, 一路的奔波已使张爱玲本来就疲倦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再加上心中的担忧,张爱玲在一夜之间便老去了几岁。 到了台北,听到麦加锡的介绍,爱玲才搞清楚了赖雅的病情。一点儿都没有张爱玲的所料,他在还没到华盛顿的途中便病倒在半路上,还是他的女儿菲丝赶去将他接到了华盛顿附近的医院里去治疗。菲丝将这一消息很快就通知到了麦加锡。 张爱玲听了神情黯然。这是赖雅的老毛病,但这一次显然是因为张爱玲的离去而造成的。她很想去医院,握着赖雅的手对他说,她是不会离开他的。但她没有回到美国的足够的路费。她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仅够到加州的路费。可是,就是能够回去,又能改变什么,她这一趟不是白跑了?张爱玲沉默了良久,还是对麦加锡说,她暂时还不能回去。她要到香港去,她必须在那里找到更多的剧本来写,以赚来较多的稿酬应付他们的需要。 张爱玲在香港呆了5个月,是失望和心力交瘁的5个月。这5个月里,她租了一间再小不过的公寓房,为了写电影剧本《红楼梦》,为了这个剧本,张爱玲几易其稿,都是为了能早日完稿,因为只有完稿才能拿到报酬。结果稿子始终是在修改当中,张爱玲也没有拿到她预期的钱。在香港期间,她生活十分拮据,就连买一双较大的拖鞋也要等到到圣诞节降价的时候才能买。她必须一点一点的算着花钱。 透过黑朦朦的夜空,张爱玲好像看到了大西洋彼岸与她同样才华横溢却命运不济的大剧作家,年老体衰,正等着她回去照顾。而在香港,一样的夜空下张爱玲却为了明天的生活来源愁断心肠。由于连夜改写剧本,张爱玲的眼睛也开始流血,她透过不断渗出血水的眼睛看着元宵节香港夜空中的星星和月亮,星星和月亮也是红色的,好像也浸入了血丝,就像她眼下的生活一样,孤独而凄楚。 此时所幸赖雅的病情逐步稳定下来,他的来信对张爱玲是一个安慰。他得知张爱玲在香港的寻求也不尽人意, 便频频写信催促爱玲回来。并按照张爱玲的嘱托,在女儿家附近找到了一所小巧的公寓。 张爱玲终于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带着满心的失望在3月16日乘飞机回美国。身后的香港,在张爱玲看来,无异于一次她的滑铁卢,这是一次伤心之旅。但张爱玲的回归,对赖雅来说,却是一件至上的幸福。张爱玲是18日到达华盛顿机场,但赖雅还是忍不住在17日就去了机场,痴痴地等待张爱玲的归来,他希望是爱玲记错了日子,因为张爱玲平时是出过这种差错的。 望眼欲穿的张爱玲还是按照正常的时间于18日到达华盛顿机场。两人相见,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张爱玲在拥抱着赖雅微微颤抖的身子时想着,她不会再离开他了,这是她最亲近的人了。生活贫困并不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分离,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被生活的贫困打散的。赖雅拥抱着爱玲,一遍又一遍的喃喃自语着:真好,爱玲在这里。真好,爱玲在这里。 张爱玲很快就安顿下来,她在国会图书馆也找到了自己读书的位置,就在赖雅的位置旁边,她要定下心来,查找写作《少帅》所需要的资料,这里的资料是最全的。爱玲在晚上还和赖雅一起去了赖雅的女儿菲丝家里,给他们带去了她从香港带回来的小礼物。一家人看上去其乐融融。使赖雅忍不住对爱玲说,爱玲,你把春天带回来了,你就是春天。赖雅是再也离不开爱玲了,他一时没有见到爱玲,就会感到大祸临头般的紧张。有一天,爱玲出去购物回来的晚了,赖雅便到处的电话寻找她,甚至将电话打到警察局去寻找她,幸亏张爱玲及时回来了,才撤销了寻找。但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弱了,到了12月的时候,他步行去国会图书馆看书,已经走得很吃力了,膝盖几次扭伤,使他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去杂货铺购物了。以前,这是赖雅的主要家务,张爱玲除了去大公司购物,小的家务用具,都是赖雅到杂货铺去买。张爱玲便承担了这一任务。但爱玲第一次去了时候,竟有好长的时间没有回来,这又使赖雅很担心,他望着窗外,用他剧作家的想像力想像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所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爱玲终于回来了。她是到处去给赖雅买御寒的毛毯去了。赖雅在爱玲的照顾下,盖着爱玲在雪天里给他买回的毛毯,感觉春天真的离他不远。有爱玲在身边,就像是春天也在心间一样的让赖雅感到了温暖。 春天的两位穷困作家的盼望下终于来到。他们度过了一个平静的春天。到了夏天的时候,赖雅的身体有了一些起色,能够出去走走了。1962年7月26日这一天,是赖雅71岁的生日,平时的生日都是赖雅替张爱玲想着,经过了香港之行的别离,张爱玲便格外地细心注意着让赖雅过的舒服。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对赖雅亲切地说一句:“生日快乐,甫德。”他们决定到离华盛顿不远的一座小城巴尔的摩去吃海鲜,那里的龙虾和帝国蟹是很出名的。 他们坐了一个小时的巴士,穿过了到处都是绿茵的郊外,来到了著名的港口城市巴尔的摩。这座小城虽然不大,但海鲜很便宜,于是也有许多大城市的游客专门到这里来吃海鲜。赖雅和张爱玲来到了市中心的海鲜饭店,挑了帝国蟹和软蟹两种做为午餐。在餐厅里,他们还意外碰到了赖雅的老朋友克兰。克兰便驾车带两个人到全城观光。这一天对赖雅来说,过得十分愉快。 在这样的日子里,张爱玲仍旧保持着使自己看上去别致的爱美之心。有时参加赖雅女儿举办的聚会,她也要将自己打扮得出众一些。她把母亲的大围巾改成了披斗似的外衣,看上去就像50年代好莱坞影星的气派。使参加聚会的客人很为赞叹。赖雅为此也很得意,他的爱玲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下都是很有东方女人的魅力的。 命运仍旧没有放过这一对作家。 有一天,赖雅从国会图书馆回来时摔了一跤,便卧倒在床。与此同时,他又一次中风,这一次,他是彻底倒下了。在医院做完了治疗,还是回到家里,由爱玲照顾。张爱玲为了照顾赖雅,便在赖雅的房间里放了一张行军床,好随时起身照顾已经完全卧在床上的赖雅。这样,张爱玲一方面要做繁重的翻译工作,以养家,给赖雅治病;一方面又要担负一个护士的责任,照顾赖雅的起居生活。案头的工作再忙,爱玲会陷入其中而觉其累,但照顾赖雅却是她没有料到的,也是她不堪承受的。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笨拙。 赖雅望着这个眼见着憔悴下来的心爱的妻子,想起他在一年前记的最后一篇日记上的话:“死亡,沉重的心重击,身体在发抖,睡眠或闭眼,已经是长眠了,而且不再醒来。”他那时已经有预料,但也没有预料到会这么糟糕。他想起了他一生中写过的许多戏剧性的场面,都没有这个结局更有戏剧性,他越是深爱自己的女人,却越是要麻烦这个已经不堪重任的女人。他长叹一口气,只有默不作声地承受着。 赖雅瘫痪了两年,两年来张爱玲都是一边翻译,一边照顾赖雅。她也曾想挣扎过,尝试将赖雅送到女儿菲丝那里暂住一段,她到迈阿密大学学去做驻校作家。但菲丝有三个小孩需要她的照顾,请的女佣照顾又不能如意。张爱玲只得从迈阿密大学赶回来,自己带上赖雅,去大学做驻校作家。张爱玲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华盛顿。 张爱玲在学校里除了翻译《海上花列传》外,就是尽她的最大努力照顾赖雅。翻译《海上花列传》是得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资助的。她对赖雅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尽管她在料理上会很费事,但她尽可能使赖雅干净、舒服,有时间时,她还给赖雅念一些小报。赖雅开玩笑地说念的都是垃圾。爱玲也回敬说,他们就是生产垃圾的制造者。 赖雅的天性是不允许他就这样困苦地消极等死的。虽然他的身体是瘫痪了,但他的精神还在坚持着,他知道,他不能在实际中帮助一下爱玲,也应该从精神上给予他一些安慰。他让爱玲给他找来猎枪,就在床上架起了猎枪,做出打猎的架式,如果这时有外人来的话,便会误认为他们实际上过得很开心。在他的精神好的时候,他还会给爱玲讲好莱坞的笑话。这是张爱玲最爱听的“垃圾”。 通过朋友的帮助, 张爱玲又接到位于麻省康桥的赖德克利夫大学的邀请,便在1967年的4月,与赖雅悄悄地离开了迈阿密大学。 张爱玲和赖雅来到康桥时,赖雅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极点。张爱玲此时也有朋友时常来信,但她从未向他们提过她的困境。赖雅与她一样的自尊。 有一次,赖雅在彼得堡的表亲来看望赖雅,当年赖雅与爱玲在彼得堡结婚时,赖雅还曾经要表嫂支援他们一点儿旧的家具。但当赖雅看见表亲时,竟将头扭转向墙壁,他向表亲挥了挥手,要他回去。他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病情,为了他的境遇而难过。如果有条件,他是希望能像大象那样悄悄地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睡过去。他把他的愿望告诉了张爱玲,张爱玲读懂了他,其实,这也是张爱玲自己的心愿。从此,张爱玲再也没有让任何人到家中来看望赖雅。他们只是安静地走着自己最后的路程。二十多年后,张爱玲离开人间的时候,也是选择了这样一个悄悄离去的方式,直到最后,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尊严。 到康桥半年后,赖雅终于消耗完了自己的能量。 在张爱玲一个人陪伴下,赖雅走向了他向往已久的天国。他终于解脱了。他悄悄离去,没有举行葬礼,只是由菲丝安葬了他的骨灰。那一年,赖雅76岁,张爱玲47岁。 张爱玲平静地处理完赖雅的后事。望着本来就很空荡的屋子,再没有了那个疼爱她的人的呼吸,张爱玲觉得她也要放弃了,早年,他从不和睦的家庭中体悟出的是:人间无爱。中年,她又从她的两次短暂的爱情她都尝过了,经历过了,今生今世,她已了无牵挂。她决定放弃对人间的参与。 张爱玲情感生活中的最后一炉香已经快燃尽了,但沉重中所弥漫出的苍凉而又幽香的爱情滋味却令后来的人唏嘘不已。人生能够顽强的传承下来的,正是这种令人遗憾的爱情中所传达出的人性的高贵,张爱玲用她自己的爱情手势,写出了一篇最不重复的能传承下来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活着的普通的世俗社会中的人: 爱情是高于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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