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子的诗
来自:萨芒(爱更寂寞)
《 白洋淀》 一 我伤得不轻, 桅杆被雷砍断, 我像帆一样 瘫倒在炽亮的阳光的沙岸。 我从汹涌的海口来 却干枯得发脆 我全部的水分—— 脑浆,胆汁,胃液 一律充当了血,留在海口 流得一点也不剩了,我估计 每一道海浪的顶上,都应当 漂着两三朵红罂粟吧? 没有。 海的大笑, 我当初跌倒时,心脏 从胸上的伤口里被摔出, 湿漉漉地 流(留)在我的头旁,现在 也皱巴巴,裹满了沙粒。 海藻是不是这样腐烂的? 鹅卵石是不是这样形成? 命运大体如此, 但死或不死 仍由我自己主宰。 怎么可以马马虎虎就被埋了? 船完全被撞碎之后 也就不会沉没了,它的 每块零散的木板 将永远漂浮在海上 我伤成这样 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 都是杀我的凶手 我诅咒过 所有有鼻子的脸 所有不结果子的马尾松。 现在,我是仰躺着 除了洁白的天空 什么也看不见。 让杀人犯们远逃吧! 只是这淡薄的云—— 这高高抖瑟的风筝 它的细长的系绳 是不是仍然拴在 太阳铁青的手脖子上? 我还在犹豫什么 我还在留恋什么? 死的使者—— 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 没有红罂粟 我何至于向高高的礁石翻滚 不捡拾遗失的心 不幸奉送的肝胆 我一具睁着眼睛的尸体吗?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我走进一片无边的桔红色的雾中。 万一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应当告别什么 阳光灿烂—— 大海蔚蓝,沙岸金黄 我急忙闭上眼睛 连我自己 都不怜悯我自己。 我受骗 是因为我爱好出卖。 我大睁着眼活着 才被太阳的剑砍在世界上 迸起的火星 灼成瞎子。 我如果不闭起眼睛,恐怕 连什么也看不见了 连桔红色的雾也看不见了。 缅想—— 垂死者的回忆 充血顾盼 岩浆中的呼吸 桔红色的海底 我能认出 哪个方向 有闪烁着的白珊瑚 伤口大张着,却像一只 暴怒的眼睛,直勾勾 眨也不眨 搜寻着凶手,要求惩罚 “复仇!迎向匕首,死去吧……” 伤口嘶哑地咳嗽 却呕吐不出什么 荒凉,空荡的石窟 还有 回声与桔红色的雾 二 我到处是创伤 像一片龟裂的土地 我小时候,黄昏 躺在湖中的小船上 浪拍打着小船入睡 公园打着鼾声 风像肉感的吻 吹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一松手 木桨垂入水中 打碎了湖上最后一条晚霞 于是,除了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到了暮色最浓的时候, 湖四周的灯火,突然 一齐闪光,那时候我还小 没有搞懂,为什么 这样一个巨大的、亮晶晶的 花环,会猛地戴上 我的船头,我的肩颈 滴着水珠 龟裂的土地…… 我小的时候,夏天 游泳池发出柠檬汽水的芳香 遮阳伞白得耀眼 蓝色的天是透明的 蓝色的天上浮过雪白的云 蓝色的游泳衣上 露出乳罩的雪白的背带 那时我还小,没搞懂 天鹅为什么 非要藏起翅膀不可 土地在龟裂…… 我小的时候,晚上在 剧场的休息厅蒙眬瞌睡 脸枕着皮沙发的靠背 凉滋滋地像妈妈的手臂 “爸爸的绿台灯 挂得多高啊!” 我喃喃梦语 “熄灯吧,妈妈 接着讲 你昨天讲到 奥涅金叔叔……” 那时候,我还小,没搞懂 爸爸为什么 那么晚还不关收音机。 阳光 土地 无论是作为致命的负伤人 还是邪恶的复仇家 我都应该受到 死的审判 我本来不应该 在上帝面前耍赖 可是我怎么甘心 永别这几个生命的奇迹! 我非常不情愿诀别 秋天树上的最后两片 摇晃的小铃铛一样 叮咚作响的树叶 不情愿诀别 路灯下的雨夜 像姑娘水汪汪的眸子一样 淌着雨水的玻璃窗子 不情愿诀别 流动的晚风中,烟斗扔到 杨树干上,飞起的,火的彗星 我非常不情愿诀别 桔红色的雾 让脚丫子烂掉好了 走到哪里,泥沼、冰河 头上的星空永远迷人 死是微不足道的, 我并不怕这个,挖坑吧 但是有一个条件,作代价 就是 允许我永远不睁开眼睛 让我永远看得见 桔红色的雾 “这容易” 海浪不倦地牵动我的手臂 我永远地合上了伤口一样的眼睛 伤口却像眼睛一样大睁着 疼痛 根据多多保存的抄录本整理 《三月与末日》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的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去吧,像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她竟真的这个时候出现了 躲闪着,没有声响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 凶狠的夏天的熏灼,它 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 不过礁石上 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也被 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 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 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 暗褐色的心,像一块加热又冷却过 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 永远不再闪烁, 既然 大地是由于辽阔才这样薄弱,既然他 是因为苍老才如此放浪形骸 既然他毫不吝惜 每次私奔后的绞刑,既然 他从不奋力锻造一个,大地应有的 朴素壮丽的灵魂 既然他浩荡的血早就沉淀 既然他,没有智慧 没有骄傲 更没有一颗 庄严的心 那么,我的十九次的陪葬,也都已被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架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没有拼死抓住大地—— 这飘向火海的木船,没有 想要拉回它。 春天的浪作着鬼脸和笑脸 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 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那钢和铁的锚,心 冷静地沉没,第一次 没有像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 第一次没有为了失宠而肿胀充血,也没有 挤拥出辛酸的泡沫,血沉思着 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滚(流)动,稍微 有些疲乏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经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曾忠诚 “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她绚烂的裙裾下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掩藏着夏天—— 那残忍的姘夫,那携带大火的魔王?” 我曾忠诚 “春天,这冷酷的贩子,在把你偎依沉醉后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放出那些绿色的强盗 放火将你烧成灰烬?” 我曾忠诚 “春天,这轻佻的叛徒,在你被夏日的燃烧 烤得垂死,哪一次,哪一次她用真诚的温存 扶救过你?她哪一次 在七月回到你身旁?”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蒙受牺牲的屈辱,但是 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 锚链已经锈朽 心已经成熟,,这不 第一次收获,第一次清醒的三月来到了 迟早,这样的春天,也要加到十九个,我还计划 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 春天,将永远烤不熟我的心—— 那石头的苹果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喉急的摇曳 1971年夏.北京 《雪不是白色的》 一年总共是九十多天再算上 不可穿戴的零星皮屑和漂有蚁群的稀薄羊水 也仍不宜乘坐。鹰的粪角质匮乏 又过于庄重过于哀怨,已无需 再聚集成可用来镌刻神龛的瀑布。雷也坠毁, 全身霉点斑驳,孵出的只是早夭的水生藻类, 被无风的断层上生长茂盛的死鼠珍藏使树冠徒然 阴森博大,只留有 腐臭番茄的假发,不必再涂唇膏。 或者有几缕白夜的蝎尾谨慎泄漏的芳香也都 一簇一簇绽开长有晶亮复眼的毒蘑,更难以 窥探。其余—— 无非是永不卷曲的不育的青葱的高原,是 雾的不衰的合金之菊 是在音乐的昏黄的臭氧层上暴虐矗立的 最后痊愈的交响石狮 是在极光的褴褛的鬃梢才放肆发育的 海的伞骨。当滚烫的雨水正要往 岁月的寒湿酒窖里浇铸一座知觉的首都时, 雪的焰火 就沿着由于瘙痒而缩紧的年轮的痴笑溅出 地面。痛楚的乳晕尽管 曾融开一整片内陆湖泊,但它的四周 却再也没有节日蔓延。 这是仅存的气候,唯一的季度 时间的 最后一道着色工序,为了蛮横闯入 记忆的后台更衣室去追捕烧焦了布景 又四散奔逃的脚灯。 可是仍有众多的非婚生的星系 正在蓄意用它们发达的木辕 去冲撞闹市臼齿的圆舞, 雪不是白色的,它只是没有颜色。 根据多多保存的原稿整理 《致生活》 <贝勒语录> 诗文的书写,的确需要一种情绪,我也一样。 最近的确没有太多码字儿的心情与时间,有的只是 耍儿句贫嘴,说点儿片儿汤话。 不过还好,花了一点工夫,为各位抄录了下面这首诗。 奉献出来,与各位共享。 同时,去叫醒那些还在睡梦中的人们…… 《致生活》 根子(一九七二年) 喂,你记住我现在说的 我的眼睛复明了 以后,也只有我的眼睛 还是活着的 我将努力做到比镜子 更单纯,更肤浅, 更诚实,也更专断 镜子只能是眼睛 我倒要试一试,这样做 是不是可以稍微制服一下 你对我的愚弄 你将会不会有所忌惮 以前 我的大脑像狗一样伴随我 机警,勉强,驯良 我相信它,溺爱它,以它为主 我的眼睛倒是一只狼 愚蛮,爽直不拘 我蔑视它,欺负它,以它为耻 我牵着它们俩 来到喧闹的波澜面前 狼瞅了一眼又黑又冷的水面: “这是海,没有边际的。” 示意我不要冒险 狗嗅了嗅又黑又冷的水面: “水是甜的,可见岸并不远” 我斥退了狼 尾随着狗扑向你的怀抱 狼勉强地跟着我们 水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渐渐发咸发苦 狼沮丧地唠叨: “这是海的水。” 狗没有理它 继续忠实地带领我 游向你的深处 风卷起波浪 狗被呛得咳嗽不止 “会有岸吗?”狼不安地问 “不能是假。”狗挣扎着回答 我们越走越远 出发的岸已看不清楚 狼咆哮着:“不可能有岸!” 水诡诈地顶撞它 咆哮着,举起岛屿 “看见了?”狗讥笑狼 “那是水的姊妹——风,吹来的影子。” “怯懦!” 我们靠近岛屿 岛不见了 “看不见?”狼讥笑狗 “总会有岸,水是甜的。” 我们游了很久 靠近了许多一纵即无的岛 波浪滔天 狼,沉默了,咬着牙齿 狗,勇敢地挣扎 然而,还是看不见岸 最后,狗用尽了力气,说: “岸大概很远。”便淹死了 如今,只有我和狼 还有,狗的 僵硬的尸体 站在你的暗礁上 水是甜的 但谁也不会知道了 我由于虐待了诚实的狼 才失去了诚实的狗 现在 狼在准备向你复仇 我坚信它 喂!生活,你牢记 我现在说的,可以 我不能再姑息你什么 大脑—— 已经死了,是被你累死的 眼睛—— 将带领我前进,它 像镜子那样 单纯、肤浅、诚实、专断 不要忘记狼的认识 ——真正的岸 不错,过去 我就是一只狗 嗅着你芳香的水草 却不知,走向无底的深渊 不错,今天 我只是一只狼 嗅不到你水草的芳香 却知道 你是无底的海 大脑像块石头那样沉没了 现在,我—— 不能问,也不善于听 我要求你把一切都让我看见 狼是刻薄的、急噪的 花香鸟语,它不感兴趣 即使是肉,你也不能说: “明天给你” ——你到底有没有? 如果你说 “我的风浪虽凶,却并非没有尽头。” 那么,住口 ——浮起你清晰的岸来 如果你说 “我的面纱虽厚,却确实是美丽的。” 那么,住口 ——扒下你脱不完的衣裙 如果,你说 “我萌芽虽弱,却迟早会长大。” 那么,住口 ——苹果在哪里? 如果,你说 “我虽然像蛇,却真是蚯蚓。” 那么,住口 ——这是土地,翻掘它看看。 如果,你说 “我虽然穷,却已经记着财宝。” 那么,住口 ——打碎这透明的玻璃 如果,你还要说 “这太欺负人!” 那么,滚开 ——还我的爱犬来 你能欺骗眼睛吗 你躲得过镜子吗 用你的咸水 浸烂瞳孔吧 你敢抚慰狼 如果你根本不能哄住它 那么乱咬你是应该的事 我还要诋毁你 因为大脑已经冰冷 我——绝不思考。绝不思考! 有香气的是不是真正的花 绝不思考! 映在水面上的是不是真正的太阳 绝不思考! 或许你是深奥的 不,脑海早就成了一片废墟 那里没有地方容你的雕像 有形有色的梦幻 不能远于五公尺 要不是你 以无数个五公尺 把大脑掐死 我怎么不听狼的指使 要不是你 从来没有坦白过你的不美 ——把大脑气死 我怎么能容忍对大脑的作践? 脑子活着的时候 我曾熟悉你 现在不行了 眼睛是我的主宰 你所说的现象和本质 你所说的主流和支流 是不是 说给一只狼听的? 那么你只能得到答案 河是浑的,海就是浊的 树是干的,栗子就是瘪的 脑子早已——冤屈而死 眼睛是懒惰而贪婪的 它看到了遍地的农民的绿色的痰 不会想到人民的崇高 它看到了姑娘的肮脏的肚脐 不会想到爱情的伟大 它看到了白天的敌人,晚上互相鸡奸 不会想到行为的纯洁 它看到五公尺以内 不会想到五公尺以外 大脑 ——已经劳累而死 喂!生活 你记牢我现在说的 眼睛是狼,它已复活 它受够了凌辱 以后 只有它,为我活着 单纯、肤浅、诚实、专断 你有本领 向大脑的幽灵赎罪吗? 那狗如果复活 恐怕—— 又是一只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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