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陈抱一的路
来自:良友大漠(复兴海派“良友”)
作者/林薇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2000年09月11日 就在最近中国美术馆举办的20世纪中国油画展上,我又一次看到了陈抱一的名字。 陈抱一先生是我国油画艺术的先驱者,早期的油画理论家、教育家,毕生致力于中国美术的变革。 早在“五四”运动之前,陈抱一先生便先后两次负笈东渡,寻求新知。归国后,一面进行西画创作,一面着手兴办美术学校。彼时,西画同许多新思潮一样被斥为异端而举步维艰,学习西画更被看作不务正业。所幸的是,富家子弟陈抱一并未受此侵扰,他不仅得到开明的双亲的理解,而且得到他们的慷慨资助。与其同时代的画家大都对上海江湾的陈家花园记忆犹新,花园内,假山兀立,亭轩相望,草木花卉四时不断,精致的洋房掩映其间。这里曾是陈抱一先生的私人画室,画坛同好的艺术沙龙,教习西画的理想场所。在当时的环境下,有如此条件的画室,无异于世外桃源,恐怕也只陈抱一一人而已。那个阶段,先生的绘画事业一帆风顺。 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军攻打上海,陈家花园和陈抱一任教的上海艺专一夜之间荡然无存。遭此重创,先生的境遇每况愈下,失去家园的苦痛,不得不卖画为生的无奈,理想的破灭……凡此种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终于没能等到曙光再现,先于贫病交加中辞别了人世,年仅52岁。这是一段远去的历史,也是中国油画命运的一个缩影,这段往事我还是从日本友人林得一先生处得知的。 初识林得一,从他谦谦君子般温和的面容里,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与中国竟有那么深的情缘! 那是去年9月,我随梅葆玖先生率领的梅兰芳剧团赴日访演。日方负责此项活动的日中艺协林道纪先生能用一口纯正流利的汉语与我们对话,这令我既惊异又钦佩。闲聊中,中演公司的宋丽红对我说:“他的母亲是中国人,听说他的家庭很不一般。”她并不深知其中的原委,不过这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非要刨根究底不可。 不消说,那几日林家父子格外忙,但他们还是爽然应允。于是,在一个秋阳朗照的午后,于东京国立剧院一角,伴着隐隐而来的咿呀弦歌和香浓的咖啡,我走入了一个奇特的家庭。那一刻,陈抱一的名字连同陈林两家感人的家世深深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日后每念于此,总有一份牵挂。 陈林两家的缘分始于1948年。日军投降后,由于抱一先生的夫人是日本人,作为战败国侨民,在上海生活异常艰难,迫不得已,母女二人先后去了日本。抱一夫人时刻不忘自己是中国艺术家的妻子,她并不情愿把唯一的女儿带到日本。那几年,她郁郁寡欢,心情很坏,后来患了糖尿病,双目几乎失明,终于在1952年追随抱一先生而去,享年也恰于先生同。多么巧! 陈绿妮夫人在《怀念我的父亲陈抱一》一文中,提及父亲母亲携手走过的共同岁月,感慨良多,在她心里,父亲母亲实在是天作之合,是完美的统一体,须臾不可分离。似有某种机缘,命运也使她结识了在名姓中同样有个“一”字的林先生。 林得一的父亲林广吉五十年代初曾参与创办日本国际贸易促进会,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日中关系正常化。林得一继承父志,从未间断过与中国的贸易往来。直到八十年代初,两国民间性的文化交流成为可能,林先生旋即成立了日中艺协。经艺协运作,上海杂技团、北京实验京剧团、梅兰芳京剧团、中国武术团先后到日本访问演出。在林先生的组织下,两国演员共同拍摄了电视剧《望乡之星》,这是双方共同拍摄的第一部电视剧。他还将故宫的展品搬到了日本。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年一度的北京国际马拉松赛,当初竟是在林先生的创意下开办的,于今已近20载矣! 在丈夫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陈夫人一刻也没有闲着。当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出现在东京街头,欣喜的陈夫人很快想到:应该有一家大陆人开设的餐馆,专门招待来自大陆的亲人,景德镇饭店就此应运而生了。与其说这是一家餐馆,莫若说是一扇展示中国文化的橱窗。浓郁的中国风情,道地的中式名肴,使人甫一入内,便涌起一股思乡之情。当时,常有成批的中国大陆代表团到餐馆就餐,成为东京一道惹眼的风景。 惜乎!陈夫人不幸于5年前仙逝,她是因过度操劳而匆匆离去的。陈夫人生前曾经起誓:“愿为日中友好、为日中文化交流尽自己微薄的力量。”还要教育子子孙孙“永远永远这样做下去”。正因为此,即使在动荡的“文革”时期,她也不曾打消让儿子道纪回中国求学的念头,她想让儿子铭记他的根一半在中国。道纪一呆就是4年,回去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位中国姑娘。而今,正像人们看到的那样,年富力强的林道纪也跋涉在前人创建的基业上,带着父辈的重托,也带着他们的无限希望,尽管并不都是坦途,但他决心走下去…… 这真是一个中日两国文化共同孕育的家庭,在这个家庭内,已没有了你我、国籍的界限,每个人都在为两国的千秋友好尽心尽力,兢兢业业。交谈中,因为语言的障碍,林得一先生话语不多,但看得出,在他内心深处珍藏着一份对夫人、对中国的眷念之情。 第二天,意犹未尽的他递给我一本书,16开本,锦盒精装,去掉锦盒,一位身着西装、戴细边眼镜的儒雅文人半身像几乎覆盖了整个封面。原来这是一本关于陈抱一的专集,成书于1988年,集内收有数十幅先生的画作、照片及学术著述,弥足珍贵,另有多篇纪念文章,刘海粟、周碧初、林镛等,都是当今画坛一代大家。与陈抱一有同窗之谊且私交甚厚的刘海粟亲为此书题序,《序》言:“在中国油画艺术前驱者的行列中,抱一不是天马行空叱咤风云的大才,也不是创某流派登高一呼从者云集的领袖……我想他主要的功绩还是在推进早期的西画教育方面。”评价可谓深中肯綮。为了推进西画事业及造就西画人才,陈抱一不但倾其所有,而且牺牲掉许多作画时间,他对功名没有半点贪恋,对学生恂恂以教,他的博学多才和为人的宽厚真诚,“赢得了当时美术家的一致爱戴,几乎没有人不对他表示钦佩敬仰。”陈抱一以对美术教育事业的献身精神确立了他在中国美术史上的独特地位。陈夫人这样写道:“随着时光的流逝,父亲的名字已经逐渐不为人知,但我始终相信,为中国艺术发展尽了自己力量的人,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历史是不会忘记他的。” 是的,历史没有忘记陈抱一。此次20世纪中国油画展,共展出先生的3幅作品:《拉丁舞》、《香港码头》和《西湖艺专一角》,陈夫人若地下有知,一定会倍觉欣慰。3幅画作分别作于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为先生的后期创作,从画面明丽的色彩中,丝毫不见晚年陈抱一苦闷彷徨的踪影,想来身为人道主义者的先生并不愿把他的悲观情绪传染给他人。 对于油画艺术,陈抱一先生真正做到了抱一而终,在许多人眼里,陈抱一不啻一位艺术的“殉道者”,应该说,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再恰切不过了,这种劲头,梨园界的一些艺人给过我切身感受。据说,林得一先生那次组织的梅派艺术巡演,票房并不看好,是桩赔本的生意,可他不后悔,并不想因此而作罢,他认为让更多的日本人,特别是年轻人了解梅派艺术是件非常有意义的事,这多少也有点殉道者的况味。 殉道者本身具有悲剧的色彩,但殉道者的精神难能可贵,它往往能够唤起人们内心的崇敬之情,并化作一种动力,唯其如此,一个事业才不乏后来者。所以,尽管时隔一载,林氏父子总令我感慨系之,盖缘出此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