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真实的炼狱,最复杂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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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勒姆的女巫 (The Crucible)
高清放映 广州大剧院 小剧场 191109
编剧:阿瑟·米勒
老维克剧院 The Old Vic
复排版本导演:雅艾尔·法伯 Yael Farber
约翰·普克托:理查德·阿米蒂奇 Richard Armitage
这部剧应该可以差不多算本年度最佳之一了吧,也是我第一次透过屏幕感受到剧院里传达出来的的那种冰冷刺骨,直达心底的恐惧。这是一部会让观众崩溃的剧,他的可怕某种程度在于,尽管是看似陌生的中世纪的异国背景,但是他所描述的恐惧却又是那么熟悉和真实。它的Repo也是真的不好写,毕竟我那么喜欢它,总觉得我这稀烂的文笔是一种玷污,就仅对自己的这次观剧感想做一个记录吧。
伦敦《旗帜晚报》评论该剧“以最大胆的简洁,抓住了最复杂的恐惧”,这是一部描述了在极权笼罩下,当强权令善恶模糊,是非颠倒,“他人即地狱”的环境下,人性在这种困境下的抉择的好剧。它最大程度的描述了这种“熔炉”环境下所有的人性面,在权利的迫害下,每一个亲历者精神上肉体上受到的煎熬和痛苦,无论是加害者还是受害者,无一幸免。
老维克剧院确实是非常适合讲述这个带有强烈宗教意味和神秘感的故事,圆形的环形观众席布置,观众和舞台极近的距离,传统舞台边界的模糊,较小的剧场体量,都极大程度的帮助了现场阴暗压抑氛围的营造和向观众席的弥漫,观众的反应也在某种程度上融合进了舞台的表演立场之中,被高清影响的镜头所捕捉。在后几幕的法庭戏里,甚至观众也被融入表演,成为了类似陪审团的角色,更加身临其境的参与审判。
故事开始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微弱的几束光线,女孩在密林中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从故事的开始,就让整个剧场笼罩在了某种超自然的邪异氛围之下。女孩儿们为了免于责难和保住在密林中裸身跳舞和下诅咒害人的坏事,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了女巫之上,阿比盖尔是所有女孩的首领,在某种意义上她是所有罪恶的开端,是第一个主动的恶。故事开始密林中的那场诅咒的原因是她对与她有过奸情的农夫普克托的妻子的嫉恨,她主动的把所有事情推到了莫须有的神秘女巫身上,指控黑奴蒂图芭,让其他被牵扯其中的吓的无所适从的女孩盲从于她,为了脱罪在法庭上装疯,参与到恶之中,签下投名状。
因为女孩们的指控,在严格的清教戒律笼罩下的小镇,因为女巫和撒旦的指控人人自危。宗教法庭成立,大法官以最严苛的政策鼓励所有人举报身边之人,寻找女巫和所有信仰上有瑕疵的人。镇子的牧师帕里斯,因为害怕侄女裸身舞蹈的事情让人觉得自己是巫术缘由影响到自己在村里的权威,紧紧的依附大法官,抱紧“强权”的大腿,协助阿比盖尔的蛊惑。
其他的女孩和村里原本没有地位的人在参与法庭事务的过程中获得了权利,他们可以理直气壮的怠慢主家的活儿,挺胸抬头的去原本地位比他们高的家庭抓人。他们在这个过程中积极的维护这大法官的权威。每个旁观者又或者参与其中的人都有自己的考量,更多的世事清白的本分人觉得这个寻找女巫的火焰不可能烧到信仰虔诚的自己身上,冷眼旁观,甚至对一些判罚拍手称赞。
这个恐怖的高压环境的营造,是这部剧有能力让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共情的地方,“政教合一”这种宗教环境也许在某种程度离我们所在的环境相距甚远,但是这种乌合之众在一个超出法律束缚的价值观所影响之下的恶,我们似乎也并不陌生,在任何一种文明之中,都可能找到类似的迫害场景的影子,就如同几十年前在我们身边发生过的。甚至非常微妙的事情在于,曾经发生在我们这的那个故事,和剧里面的这个故事一样,迫害者都是从青少年开始。
这个法庭所有的判罚是超出了法律条文的,一切都是“自由心证”的,女巫和撒旦是无法证明的东西,是“秘密的”,当你被他人指控为女巫,法庭不会承担职责去证明“你与撒旦有关”,而是要你自己证明“你与撒旦无关”,而与撒旦的秘密联系,是不可能袒露在外的,你以往的那些良善和虔诚都无法成为证据,这就成为了所有被指控人的死结。这个宗教法庭,对于人罪恶的标尺是唯心的,而法庭在这个时候,给出的唯一选择是:吊死或认罪。
起初这个制度下,被指控的是言行有瑕疵的人,他们是醉汉、黑仆和在外乞讨的黑奴,所有人确信他们信仰的不虔诚。所有本分人自认自己信仰虔诚与此无关,放任对这些人的加害,但当自持清白的“我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目送这些人走向绞刑架之时,相同的命运真的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么?
在各怀鬼胎的举报者的私欲之下,越来越多的本分人相继入狱,恶的齿轮转动,一些人在“自保”和“私欲”的驱动下,主动或被动的成为恶的驱动者,蝴蝶效应之下,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在这种环境下,最初的镰刀挥起的原因已经不再重要,权威为了维护自身的唯一正确性,会铲除所有的异见者和脱队者,去树立自身的权威。越来越多的在镇上有一定威望的人被牵扯,他们试图反抗,戳破少女的罪恶,然而这个反抗却又激发了权力体系对于自身的唯一正确性的自我维护。玛丽是在女孩中曾经试图回归正途的一位,她目睹了阿比盖尔对于普克托妻子的陷害,在普克托的说服下同意在法庭上说出真相。而这也是全剧的高潮开始。
普克托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位非常没有主角光环的主角。这个角色是有缺陷的,他并不是圣人般的无暇,他是一个由始至终都在挣扎和两难境地的男人。他没有抵抗住阿比盖尔的诱惑,与她发生奸情,背叛家庭,但他无法抵抗妻子对他自从背叛之后就开始的诘难。他从开始就与镇上的牧师帕里斯不对付,他不信任帕里斯,拒绝去他所在的教堂参加礼拜,在礼拜日做农活,他无法流畅的背出来十诫,这些都让他和宗教权威格格不入。他在妻子入狱后,说服女孩玛丽,同另外两名妻子同样被抓的村民,向法官揭发阿比盖尔。但是他们的揭发在某种意义上同时也触犯了独权者的威势。在对峙中,他节节败退,玛丽在阿比盖尔和法官的逼问下逐渐崩溃。她无法证明自己善的自白,反而被法官逼入死角,最终她还是顺从了伙伴,继续装疯,伪装看见撒旦的交易,同时指认自己被普克托威胁,重新回到恶的轨迹之中。
普克托向法庭坦白自己和阿比盖尔的私情,揭露自己的奸淫罪,戳破阿比盖尔的圣洁表象,说妻子是因为知道阿比盖尔和自己的事,将其赶走。他的妻子则是一个更为“善”的角色,她信仰虔诚,终身本分,哪怕丈夫背叛,她都是在反思自己做的不对的地方。她不曾说谎,却为了保护丈夫的名节,说谎说自己从未曾见过他俩私情。但因为这个善意谎言,使得普克托对于阿比盖尔的指控不再成立,最终普克托入狱。因少女的恶引燃的这场熔炉最终酿成了几百人入狱,几十人被绞死的悲剧。
这个故事里形形色色的配角都非常有趣和立体。给我影响非常深的是黑尔律师,他在里面是一个普通人。黑尔律师原本是邀请来镇的驱魔师,他有着最虔诚最坚定的信仰。他坚信女巫的存在,而这个坚信让他在阿比盖尔的指控开始,就坚定的站在宗教法庭的一边。但是在签署了几十份绞死令后,他逐渐崩溃,信仰在他内心崩塌。外部形象从最开始的挺直精神,变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形象。他无法逃脱内心信仰和良善间的挣扎和煎熬,他开始鼓励被捕的人说谎认罪。说谎在基督教义里是不被接受的,但是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说谎认罪在某种程度下也意味着对于信仰的放弃,和对其他已被绞丝的人的迫害(真正的把他们钉死在与撒旦签订契约的耻辱柱上),但是却可以活下去。这个抉择让所有选择的人痛苦,也让他这个劝服他们的人崩溃。
被捕的人里面有一个和普克托一起去法庭救妻子的人,他可以算镇上拥有最多土地的人,他是法庭的常客,曾经上庭38次,作为原告,他可以写非常工整的法律文书。但是在这个“自由心证”的宗教法庭,他所有对于法律的知识都无从用起。他在狱中是被石头压死的,其他人用“石压”来逼迫他认罪,而他深知:认罪或被绞死则会被剥夺基督徒身份,他的财产也会被充公拍卖。所以他不停的说“More”来寻死,仅仅是为了把财产留给自己唯一的儿子。在这个炼狱熔炉里,无论你是加害者还是被害者,每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
最后一幕是全剧最大的催泪炸弹。隔壁的镇子因为再也无法忍受独裁的宗教法庭的无理审判,揭竿起义,这个混乱事件给了法官的拥护者非常大的压力。牧师帕里斯的侄女甚至偷了家里的财务和阿比盖尔还有其他女孩儿坐船逃离。牧师帕里斯也接到了匕首的生命安全威胁警告,他们开始担心现在这批被捕的人的绞死会引发其他人的反弹和非议,毕竟这些人不再是女黑仆和醉鬼,而是镇上真的有名望和人缘的好人。所以,他们开始试图分化被捕的人,更加努力的说服他们认罪。只要有几人认罪,他的认罪书在某种程度上就可以证实女巫的真实性,而那些被处死的人的死刑也就变得合理化。
黑尔律师被派去说服一辈子虔诚,心怀上帝,温顺善良的老妇人,普克托狱中怀孕的妻子也被带出来,试图让她劝服普克托认罪。妻子希望丈夫能活下去,俩人之前所有因为出轨产生的怨在死亡前消泯,妻子原谅丈夫,表示会支持他的任何决定,并希望他保全生命,照顾他们的孩子。普克托决定认罪,他认为自己已经是有罪之身,因为他的淫欲引发的这次的罪孽,他已经是身处地狱之人,而在这时候,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方式就是说谎认罪。
但是法官仍然得寸进尺,他要求普克托在认罪书上签名,然后把认罪书张贴起来,这让普克托无法接受。他可以身处罪孽,但是他不能把自己的“活下去”建立在宣告朋友的莫须有罪责的基础上,最终他撕毁认罪书,决心赴死。这一幕的普克托贡献了非常有说服力的表演。他在“活下去”和“做正确的事情”之间的挣扎,充满了悲剧史诗般的无奈。
这个版本的高清放映的镜头同样出色,甚至可能因为它的多角度转换,比现场更加能凸显整个戏剧中的炸裂的精彩表演的细节,但是现场毕竟是无可比拟了,影像还是会错过可以想象到的真实剧院可能有的无法用影像传递的设计。例如,在普克托家里那幕时候,在舞台中央真实燃烧的火堆带来的温度变化,妻子准备的仍然冒着热气的炖兔肉的香气,坐在观众席近距离感受法庭上装疯的女孩尖叫声的邪佞和可怕(我隔着屏幕都背脊升起冷气)。
魔鬼来临,究竟谁是撒旦,女孩?亦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