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评】《断金》：要断的不是金，而是执念

12月26日晚10时许，经历了两个半小时的演出，张国立、王刚、张铁林主演的话剧《断金》在无锡大剧院落下帷幕，圆满结束该剧本年度的全国巡演。而对于我这个观众来说，以这样一场戏收官全年的观剧活动，也感到十分完美。

回头看一看这即将过去的2020年，因受新冠疫情的影响，戏剧演出数量大减。但细细数来，我在这一年中观看的各类戏剧依旧有30之多。若要按个人喜爱程度递减的顺序给这30部戏排个座次的话，《断金》应列第三。位于第一的廖凡、尹铸胜主演的话剧《浮士德》，其次是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糊涂戏班》。

将《浮士德》列在第一，是因为它从神学角度触发了我对生命的思考；将《糊涂戏班》列于第二，则是因为它让我对近期读过的一些编剧理论有了融会贯通式的理解。而将《断金》放在第三，则是因为它引发了我对人生的一些思索。

《断金》的故事跨度很长，贯穿了从清末到新中国初年这半个多世纪的历史。张国立饰演的富小莲本是八旗贵族公子，少年时被抄家而家道中落，一度试图自杀，获救后成了一个卖针头线脑、代写书信的小贩；王刚扮演魏青山原是乡下农民，少年时来到北京城靠卖翠花讨生活；张铁林扮演的贵宝与富小莲一样也是八旗子弟出身，不过地位没那么高，祖上只是个固山，传到他这一代更是落魄到了极致，偏偏他从不干什么正经营生，整天唱戏，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成角儿。这三人于最落魄时结为兄弟，合伙拉板车摆摊做买卖。俗话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可他们仨倒好，三条心从不在一块儿，富小莲整天守着自己的小铺子买小玩意儿、写书信，贵宝整天游手好闲、唱戏自娱，没钱了就找魏青山要。三人的买卖压在魏青山一人身上，买卖是越做越大，兄弟的情分是越来越薄，最后落了个散伙反目的下场。

如此看来，《断金》这部剧着实是文不对题，这两字往剧名上一放，很有些反讽的意味。可这部戏又不是一部讽刺剧。那么，“断金”二字意在何处呢？

我想，这部剧要“断”的不是什么赤金、青金、黑金、白金、黄金，而是执念。这个“金”字，是对执念的一种譬喻。

富、魏、贵三兄弟之中，贵宝的执念最容易理解。他一辈子想的都是成角，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想干。大清还没亡的时候，他好歹还有份铁杆庄稼，穷是穷了点，还不至于饿死，爱唱戏就唱戏吧！大清亡了，铁杆庄稼没了，他已是“万盛和”的股东，小日子过得比以前滋润，就越发唱得起劲了。后来和魏青山闹翻，退股得了些银子，他也没消停。剧中虽然明着交代，但从他跑外地走穴，要把秀儿硬塞到富小莲的小铺子里安顿，足见为了唱戏他不仅败光了银钱，连住处也都没了。他最后的死，直接的原因是为秀儿报仇，间接原因未尝不是想成角想疯魔了所致。

其次，是魏青山。我在看这部戏的时候，认为魏青山的执念最直接，他就是想发财。可散场后仔细咂摸了一番，又觉得没那么简单。魏青山再三人中出身最为贫寒，若非走投无路，恐怕年少时不会离开家乡跑京城卖翠花讨生活。他的执念应是出人头地、改变身份，所以他处处要争先，处处要高人一等。剧中有几处细节便反映了他的这一执念——一处是兄弟三人初合伙，他要占七成股，掌握买卖的绝对控股权；一处是他对选举当会长极其热衷；还有一处，则是数十年后再遇富小莲时以资本家的身份而自豪。在旧时的中国，底层想要出人头地，无非做官和做买卖这两条路，魏青山没读过什么书，做官是不用指望了，做买卖成了他唯一的出路。只是他的出路与财富多寡高度捆绑在了一起，所以给人他只想发更大的财的印象。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他可以不仁不义、鲜廉寡耻、手段尽出。从这一点上来说，魏青山与洪姨太之间爱情的起点，未尝不是一种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的另类体现——我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也能睡达官贵人的女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与他们二人相比，富小莲似乎最豁达，最看得开。可他真的没有执念吗？仔细想一想，他明明在东安市场这块寸土寸金的地方占着一块带后院的铺面，其价值甚至让魏青山这个大财主都觊觎不已，为什么他就能安安心心做些针头线脑、代写书信的小买卖呢？是他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吗？他在三兄弟中受教育程度最高，街面上也有佟四这样的人脉，对小老百姓的需求也一清二楚，为什么他就不愿意像魏青山那样把生意做大做强呢？我想，他心里忘不了的少年时那段抄家族灭、险死还生的惨痛遭遇。他心里有一种怕，怕得到后又失去，于是索性不争。只是这种“不争”暗合了道家无为而治的道理，让他显得格外超脱、旷达，似乎成了一个大隐隐于市的谪仙人。从兄弟三人的结局上来看，富小莲似乎比其他二人都要幸福。可他真的幸福吗？耄耋之年，守着一个破旧的棚子，茕茕孑立，这样的幸福，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消受。他对魏青山说了很多发人深省的话，看着都很有道理，可或许，他只是把自己也给骗了而已。

全剧落幕之时，“万盛和”被拆，舞台上雪花飞扬，“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说的是魏青山，何尝不是在说贵宝和富小莲？

富小莲、魏青山、贵宝三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在追求着自我的实现。追求自我实现不是什么坏事，但要是过了度，那就着了相，成了执念。学会适可而止，断了执念，或许人生才会更加广阔灿烂。

这其中的人生况味，过于年轻的观众或许不会懂，过于年轻的演员或许不会演，也只有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铁三角”，才能演出其中的韵味，演得格外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