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香港话剧团版《天下第一楼》|港味与人性关怀


2024年12月至2025年1月,香港话剧团倾力之作《天下第一楼》开启巡演。这部剧由著名导演司徒慧焯执导,金马奖影帝谢君豪领衔主演。该剧剧本堪称当代现实主义经典杰作,出自著名编剧何冀平之手,曾荣获中国戏剧界最高荣誉之一的曹禺戏剧文学奖。
《天下第一楼》讲述了民国初年烤鸭老字号“福聚德”的兴衰故事。“福聚德”的老掌柜年迈,店业全仗二掌柜协助两位少掌柜惨淡经营,然而,两位少掌柜不务正业,导致生意每况愈下。关键时刻,卢孟实临危受命,他凭借一系列精明手段,在内部矛盾与外部压力中化解纷争,在短短时间内竟将原本三间老屋的地盘翻盖成二层楼,使烤鸭店的生意不仅东山再起,而且蒸蒸日上。
然而,十年后,卢孟实的成就令两位少掌柜心生忌惮,唐家少爷再次争夺东主财权,一系列风波后,卢孟实无奈离去。
在分别之际,他留下了一副意味深长的对联:“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时宜明月时宜风。”横批:“没有不散的宴席。”

这部作品的叙事模式大致可以归结为如下类型:讲述一个企业或其他机构的兴衰历程,并在此过程中展现市井生活的画卷,同时折射出时代的图景。拥有这种叙事模式的故事并不罕见,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茶馆》和《窝头会馆》。
然而,《茶馆》选取三个重要历史节点(戊戌变法、军阀混战、新中国成立前夕),时代环境对人物命运的影响尤为显著,让茶馆这一舞台映射出社会历史的深刻印记。《窝头会馆》虽然仅发生在北平解放前一年,时间跨度较短,但故事最终的指向依旧是社会,强调社会因素对人物命运的决定性作用。
相比之下,《天下第一楼》虽同样设定在一个动荡的时代(1917-1928年),但时代背景的存在感并不强,仅作为点缀元素出现,如饭店中包哈局大执事与军阀王副官的碰面,双方根据各自的习惯礼节行礼,宫廷礼与民国礼的交错戏剧性地展现了新旧政体的碰撞。
要说的是,这些不过是剧中的插科打诨,该剧更为突出的是,在变动不居的时代中,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性的本质大抵始终如一。正如尾声中警察所言:“甭管张三、李四谁当掌柜的,也得烤鸭子,不论皇上、总统、长毛、大帅,谁来也得吃鸭子,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归根结底,福聚德的兴衰主要由人性因素所驱动,时代不过是背景。



在这部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不再是被时代裹挟的无意识行动的产物,而是通过丰满的人物形象得以深刻展现。作品不仅塑造了单一的人物,而是刻画了一群栩栩如生的角色——“福聚德”的每一位成员都鲜活而生动。这里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每个人都是复杂多面的,他们的动机皆源于自身的立场和利益。例如,店里新增一位厨子,老厨子偷偷倒掉新厨子的豆泥,虽不地道,却出于保住自身地位的考量;原二掌柜举荐卢孟实,并非出于对卢的善意,而是为了避免自己因经营不善而担责。
主人公卢孟实更是复杂多面。作为贯穿全剧的核心人物,他从掌管“福聚德”烤鸭店,到将其经营壮大,再到最终遗憾返乡,他的经历既让人钦佩,又让人唏嘘。他既有理想追求,又不乏手段谋略,胆识过人的他,顶着亏空毅然决然翻修老屋,硬是将三间旧房变为二层高楼,彰显其不惜一切代价搏事业的决心。面对追债者,他巧施空城计,用上好的米和伪装成黄金的黄土造出“生意繁荣”的假象,成功稳住了债主化解危机。他擅长讨人欢心,初到福聚德偶遇大少爷,便投其所好,聊戏曲博其欢心,迅速赢得信任。业务能力出众的他,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通过讨好关键客人换来更多大生意,使“福聚德”生意兴隆。
此外,他重情重义,对店员充满尊重,如常贵家小五发烧时派人送钱、力挺福顺大胆尝试上炉练手艺,甚至在剧末为保罗大头挺身而出。然而,他亦非完人,家有妻室却与洛英姑娘有染,他刚对洛英说“不想要老婆生的丑孩子”,话音未落,却因收到喜得儿子的消息欢喜异常,还决定请店员加菜庆祝。

卢孟实为“福聚德”倾尽全力,呕心沥血,将其打造成一方产业,其动机何在?或许是为了自我价值的实现。他通过打造品牌,不仅为东家争得利益,也在这个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价值。作为五子行的一员,他始终想为自己和同类争得尊严。早年在“玉升楼”,他曾遭受不公待遇,目睹店员被轻视,加之父亲曾受过不公对待,这一切都让他坚定信念,要为五子行挣尊严。
然而,狡兔死,走狗烹。当“福聚德”蒸蒸日上时,唐家两少爷听闻卢孟实在老家置产,心生猜忌,开始剥夺他的权力,卢孟实最终无奈离开。卢孟实的败落,实则是东家对经理人的忌惮与权益捍卫所致。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利益做出最佳选择,却无意间导致了他人悲剧。这并非底层互害,而是人性使然,揭示了那些亘古不变的人性本质。
并非付出努力必有善果,许多事情终究归结于时也、命也、运也。世界由人构成,一个人的命运并非单靠个人决定,而是由周围每个人的态度共同塑造的。在环境面前,个体显得无比渺小。所谓社会共识,不过是大多数人承认并遵守的一套准则。卢孟实为福聚德倾尽心力,事必躬亲,也许他曾有过错觉,以为他掌握着“福聚德”,然而,历经种种风波,他终于领悟到,“福聚德”的主人并不是他,一切都不属于他。纵使手段高明、能力出众、业绩辉煌,最终也未能实现自己的宏图大志,反而不得不以失落和无奈的姿态离开。一切只因他的经理人地位,经理人从未真正掌握资源的所有权。店里的跑堂常贵熟知主顾喜好,懂得上菜的规矩,更精通如何与人沟通交流。他一生勤勉只为家计,然而,当他希望儿子能进瑞蚨祥做学徒时,却因为自己的五子行身份被当面拒绝,尊严再次被无情践踏。奋斗何用?为善何益?拼尽全力争一口气,真的值得吗?人始终无法突破更大的枷锁,也无法超越自己所在的局限。这便是现实的无奈与悲凉。



在舞台设计上,这部剧同样出彩,展现出令人瞩目的艺术魅力。1988年北京人艺版的舞台设计偏向高度写实;而香港话剧团2022版的舞台设计则截然不同,融入象征元素,呈现出“福聚德”由简陋到华丽的蜕变过程。
开场时,舞台上只有一根倾斜的木棍,远远看去像一根巨大的烤鸭杆。第一幕中,这根倾斜的木棍被缓缓推直,象征着酒楼的创立。舞台通过简单的横竖两根杆子勾勒出三间破旧屋舍的轮廓,光线昏暗,仅有几张桌椅,营造出贫困和艰难的氛围。到了第二幕,酒楼已然落成,舞台上的杆子增至四根,两组横竖交错,框定了酒楼的基本格局。“福聚德”的牌匾高悬舞台中央,高耸的大门上悬挂着红灯笼,昭示着酒楼已具两层规模,明确向观众传递出酒楼的发展与扩张。第三幕中,酒楼愈发富丽堂皇,暖色调的灯光营造出辉煌氛围,一眼便知生意兴隆。烤鸭炉始终处于舞台正中,第一幕里炉火直接可见,后两幕则透过屏风隐约可见跳跃的火光,象征着酒楼生意的生命力与延续性。
在戏剧结尾,卢孟实离开前留下了一副高达两层楼的大对联。随着故事步入尾声,舞台逐渐变得萧瑟、苍凉,繁华不再,空旷的舞台上只剩下这副对联高高悬挂。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对联缓缓化为灰烬,昔日的辉煌随之化为乌有,往事随风而逝,留下无尽的遗憾和叹息。这一刻,卢孟实穿着一身白衣,正如他初登场时的装扮,与唐老掌柜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已经释然,留下横批“没有不散的筵席”在空旷的舞台上回响,戏剧落幕,将无限感慨留给观众。
虽然结局充满了悲凉,似乎一切都烟消云散,但若换个角度来看,“散”并不意味着坏事。筵席的散场,本是人生常态。聚与散往往相辅相成,散,实为重聚之序章。生命本就是一个不断聚散循环的过程,不可能永远停留在单一的状态中。散去并不代表一切归零,卢孟实虽已离去,但他在此间积累的技艺与资源,足以支撑他随时东山再起。因此,散不是终结,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人生的意义并不在于一次聚散的得失,而在于如何从每一次经历中汲取力量,从而更好地走向未来。

对80、90一代人而言,香港文化是童年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道风景线。香港的音乐、电影和TVB电视剧曾引领了一代人的潮流。这部剧中的浓厚“港味”,仿佛将观众带回了TVB电视剧盛行的年代。香港话剧团版《天下第一楼》不禁让人联想到,以清朝咸丰年间米业王国为背景的TVB电视剧《巾帼枭雄》——同样的乱世背景,同样的自强不息商人形象。
《天下第一楼》原是1988年何冀平用北方方言创作的剧本,同年由北京人艺首次搬上舞台,一举成为经典。其后,这部剧还曾改编为电视剧,广受好评。2022年,香港话剧团以粤语重新演绎此剧,为它赋予了全新的面貌。香港话剧团的粤语版有何独特之处?
导演司徒慧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宏大的人物光谱下,演活一个时代的老百姓,如何在生存缝隙中,绽放出无限的生命力,是他捧着剧本时给自己最大的任务。(《南方都市报》2024年12月)而他,做到了。
相比北京人艺版,香港话剧团的粤语版在精神风貌和表达手法上更具“港味”,而这正是香港话剧团历年作品一贯风格的延续。
香港话剧团的作品常常传递出香港人奋发自强的精神。剧中卢孟实积极努力经营店铺,彰显了坚韧不拔的奋斗精神。2003年的《酸酸甜甜香港地》,同样出自何冀平之手,以中国传统食店与意大利薄饼快餐店的竞争为背景,展现了剧中人物面对困境与挑战,使企业重焕生机的历程,弘扬了香港人坚韧奋斗、包容合作的精神。而2017年在内地上演的《顶头锤》则讲述了香港球员加入中国足球队并赴柏林参加奥运会的故事,展现了体育精神的奋发自强以及个体的梦想与成长。这种通过人物命运折射大时代精神的手法,也延续到了粤语版《天下第一楼》中。
如前文所述,与《茶馆》相比,《天下第一楼》的时代背景只是一个隐约的布景板,真正推动剧情的是鲜明而复杂的人性。这种“家国情怀之下的人性关怀”正是香港话剧团的一大特色。《德龄与慈禧》《亲爱的,胡雪岩》《都是龙袍惹的祸》《有饭自然香》《顶头锤》等作品均鲜明体现了这一特点,这些故事虽以历史为背景,却更聚焦于人物的真实情感与现实关怀。《天下第一楼》剧本本身已弱化了时代因素对命运的影响景,更突出人物形象,此次由香港话剧团演绎,这一特点更为显著。



编剧特别为香港话剧团版本增设了一场戏,在卢孟实与洛英诀别时,卢孟实解下腰带上的轿形玉佩赠与洛英,两人谈到“霸王别姬”,不禁唏嘘感慨。洛英宽慰卢孟实,“寻平处坐,向宽处行”,此言一出,尽显大格局。无论局势如何变迁,人生仍需继续,为戏剧赋予一种释然的格局。结尾处,卢孟实与老掌柜台上相视一笑,巨大的对联在身后缓缓消散,这一幕为北京人艺版所无。若戏剧在卢孟实离去时戛然而止(如北京人艺版),仅能体现人心易变、世态炎凉,而香港话剧团版增添的这一幕,则流露出一种看淡得失的释然,也传递出“散场亦是人生常态”的平和态度。这种对人生聚散的释然,恰是香港话剧团版《天下第一楼》的独特之处。
在细节处理上,香港话剧团版亦作了一些改动,使角色关系更为亲近且相对平等。例如,原剧本中卢孟实的伙计提到卢母怀他时梦见“八抬大轿里坐着一个胖小子”,而粤语版将其改为“八抬大轿里坐着一只烤鸭,还会唱歌呢”,剧中该角色与卢孟实自幼相识,如此插科打诨,更显两人关系亲密。

在舞台设计上,前文提到,北京人艺版的布景以高度写实为主,真实还原了饭庄的风貌,而香港话剧团版则融入了更多象征性元素,展现出饭庄兴衰的不同面貌,这种设计风格延续了导演司徒慧焯的一贯特色。例如,2015年内地巡演的《都是龙袍惹的祸》,同样以历史事件为题材,讲述晚清一桩太监被斩的悬案。舞台设计以简约的梁柱、两扇虎度门及浮动的中心演区为主,通过虎度门的出场形式与灵活多变的场景转换,营造出既有历史感又充满现代气息的舞台风格。
司徒导演2018年巡演的《亲爱的,胡雪岩》亦是如此。这部剧的舞台在写实基调的基础上,巧妙运用了灯光和音响,将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的手法融入其中,不仅烘托了环境氛围,还生动展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
由此可见,这部《天下第一楼》的舞台设计既传承了导演司徒慧焯一贯的创作风格,也在传统与现代、写实与象征之间找到了独特的平衡,为观众带来一场视觉盛宴。

总体而言,香港话剧团版《天下第一楼》以其独特的“港味”为经典作品赋予了全新的活力,展现了命运与时代洪流中的辉煌与落寞,聚散离合与释然洒脱。
从历史背景到人物命运,从写实到象征,舞台上每一个细节都折射出创作团队对艺术创作的深刻理解与巧妙把控。这部作品不仅延续了香港话剧团一贯的风格,更在文化碰撞与融合中赋予经典戏剧新的生命力。
-劇終-
撰稿:林 亮 戏剧爱好者
落笔于2024年12月28日苏州湾大剧院观影后
首刊于《有染》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