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之一:鲁迅的妙处
旧文一篇,从博客转来。
——————————————————————————————
星期六哥大要开一个学术研讨会:“多媒体鲁迅”。在预先提交的论文中,有一篇谈鲁迅后期作品与都市文化,文章以本雅明为理论起点,认为《故事新编》体现了上海大都市现代文化对鲁迅的影响云云,读了之后颇不以为然——都市文化对鲁迅当然有影响,但是否必须用本雅明理论或者其他什么理论来释读,则很值得质疑。这种以中国作家附会欧美理论的做法在研究生中(或不止于研究生)颇为流行,看似新潮,实则老套。其中亦有变与不变:变的是欧美理论——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领风骚三五年;不变的是中国研究者照猫画虎、亦步亦趋的窘态。所谓“隔膜”之感,或许正由此而生。
不过此文倒也并非全无是处。其中提到了《故事新编》中对物品的描写,引得我浮想联翩,虽然作者对此的解释实在牵强。记得以前也看过一篇分析《故事新编》“食物”描写的论文,虽没有什么时髦理论,却体现了作者独到的眼光。人们早就注意到鲁迅对物质层面的重视。对钱财的看重,对经济的敏感,对物质上能否维持生计的忧虑和盘算,贯穿了鲁迅的一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个真正的现代人,没有像古人那样寻找不切实际的隐逸,也并不打扮成隐逸者,如他的弟弟一样。然而,鲁迅并不因此而庸俗。他世故,但只限于保护自己和家人,并不害人;他算计,但背后是两个家庭带来的经济压力,而他自己并没有固定职业。我们从他的文字中,常常可以感受到这种经济上和心理上的危机感。鲁迅对“物”的看重,显然与早年家庭败落的经历有关,与长期沉重的家庭经济负担也有关系,江浙一带早熟的商业文化以及精明仔细的金钱观念似乎也有影响。难得的是,鲁迅超越了他的文化背景,人们无法把他同“吝啬”、“小家子气”、“势利”、“自利”等上海江浙人的“文化标签”(也许这些文化标签本来就是偏见的产物)联系在一起。鲁迅对于弱者与需要帮助的事业相当慷慨。从根本上,他认为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也要吃喝拉撒,也要养活妻小。从一开始,他就对那种以崇高道德名义压抑人性需求的做法深恶痛绝,这也使得同为平凡人的我们,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常常能发出会心一笑,因为其中的欢喜、苦恼和无奈,正是我辈凡夫俗子所熟悉的。
然而,鲁迅并不止于此。一面是柴米油盐,平常生活,对自己和家人生活的保证和改善,一面是对世俗生活和人性的反思,洞察和批判。鲁迅是妙人,妙在其能享受短暂人世间平凡的小小哀乐,因此可亲可近,同时又能提供精神层面的创造性产品;既能欣赏俗世之乐,亦能沉入精神世界的深邃思索。曾有人计算过鲁迅收入,换算为今日人民币达数百万元之多,足以维持一家在上海舒适的生活条件。虽然有人籍此攻击鲁迅已是资产阶级,但从另一角度讲,能够挣到这么多钱,而并不像某些无聊文人以出卖自己的文格和人格为代价,反倒贡献了第一流的智力产品,这难道不也给我们开示了一条在商业社会和物质社会如何“诗意的栖居”的法门么?
妙哉斯人,妙哉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