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肖]是的,我叫它们「老虎」[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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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叫它们「老虎」
朱珐
三个人,一只老虎
在严谨的生物科学之外,言辞所能抵达的记忆里,老虎日渐成为在现实与想象之际生存的一种奇异的动物。陕西农民周正龙在两年之前提早为此作了一个注脚,那场夹带着话语权、集体心理以及腐败气息的口水官司,在真伪上纠缠得太多,其实,它不过是两千年前一个叫做“三人成虎”的典故的现代版,虽然时代不同了,如今事件的走向与战国时代的那一件看上去不大一样。史书《战国策》记载:魏国的雄辩家庞葱将要带着太子去另一个国家做人质,临行时向魏王提出了他著名的隐喻:有一个人说集市上有老虎,您信么?“不信!”有两个人这么说呢?王回答道:“那我要考虑一下了,半信半疑中。”那么,有三个人,或者更多,大家都这么说呢?魏王承认:“我信了。” 这里,庞葱将老虎比作他远离的日子里,君王耳畔将会回响起的风言风语。正所谓:“云从龙,风从虎。”虎虎生风之际,话语迅速传播开来,最初的真相。
同样的情节,其实在此前后,以不同的面貌发生过多次,较为知名的是曾子杀人和指鹿为马的故事。前者讲,孔子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曾参游学在外,他家乡一个与之同名的家伙却杀了人。曾参的母亲,素来对自家儿子的品格节操充满自信的,在第一个人通报消息时不信,第二个人这样告诉她时疑之,当她见第三个人来说时,赶紧收拾起细软衣物,连夜脱逃。指鹿为马的事情当然妇孺皆知,值得注意的是,赵高这么张狂的过程中,《史记》写道:秦二世“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赵高偷偷将那些说这是鹿以及马鹿的大臣统统诛杀了,从此只有一种声音,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不断重复,“马——”“马——”“马——”马虎眼就此堂而皇之地打造成功。设想一下,假使秦代能够像始皇帝的蓝图所设想,千秋万代而不动摇,子子孙孙皆大秦,我们今日所说的话遂称“秦语”,我们所写的字还叫“秦字”,说不定,我们写下“马”,指的却是那些头上长角的、通常不伏骑战的、洋人管它们叫做可爱(deer)的动物。
在这些古代故事里,动物们,不管是马、鹿、人或者老虎,可能需要与生物学上的,以及我们所见闻的那些区分开来。这里,它们飘来浮去,在空气中,以声音或者文字的方式,它们的意义通向别的所在,而并非一个个温热的生灵。周正龙事件中的老虎显然也有这种趋势,它指向一幅年画,以及通往对华南虎的希冀,对纸老虎的蔑视,对作为强势的诸如电老虎、煤老虎、话语老虎的群情汹汹。
老虎在这方面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有心人请去统计一下,当我们谈论、以及看见“老虎”,我们多大程度上指的是曾经逡巡在我们村外不远处的那种大型猫科动物?它间或指一个玩偶,唬人的工具,一个球星或者三个歌星,甚至,那个山上庙里的老和尚讲给小沙弥听的,美女。这些不严谨生物学的词语,我们可以将它命名为“文化动物”,“文化虎”。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在口耳之间,其实这才是我们所习惯的那老虎:
当我们夸说某家的小伙子虎头虎脑,既不指该男子多毛硬须,作老虎外婆扮相,眉心斑驳刻画出“王”字的皱纹,亦非指他具有野生老虎的性格诸如剽悍暴躁但比起狮子和豹子来敏感而谨慎多疑;
或者当我们说起老虎的诸多别名:譬如“山君”,也并非说在山林之间、江湖之上真的存在着一个与人类社会相应的格局,那里只有循环自足的食物链,虎踞在链条顶端的老虎也不会进化成山总统、山主席或者山书记;
譬如“大虫”,那个名号首先包含了一个将所有动物都称之为“虫”的古老物种分类体系——在这个体系中,肉眼可能见到的动物被分为五种,五种虫,人归属于裸虫,是浑身光溜溜的动物中最尊贵的一类;而虎则是毛虫中的王者。在将它称为“大虫”时——这在文献上至少可以追述到唐代——我们的祖先对它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而在宋代的古籍中开始出现的“老虎”一辞,与“大虫”具有相同的逻辑,要知道,直至最近几十年之前的漫长岁月中,让现代女性畏之如虎的“老”字,一直是个尊称。
我们的情感更多的时候可以用成语表达,当我们说起这些套话:“龙腾虎跃”“龙争虎斗”“龙盘虎蹯”“龙潭虎穴”“龙行虎步”的时候,虎就跟龙一样虚无飘渺,一样玄幻,一样是文化传统的象征物。正如没有什么人亲眼目睹过“龙”一样,如今也没有太多的人,无遮无拦地,没有栏杆、玻璃或者纸张、荧屏的阻挠和隔离,而直面过老虎;故而,如果哪一天“叶公好龙”这一成语更新到了2.0版本,写成“朱公好虎”之类,我并不会感到太意外。
上文这些成语和传说多半渊源有自,这意味着老虎作为文化动物,远不是因为它们成为珍稀、濒临灭绝,我们因此少见多怪的缘故;在很久很久以前,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更早,它就已经与龙密相配合,焦孟不离了:在河南濮阳西水坡出土的一座公元前四千多年的墓葬中,考古发现,在一具人骨的左右两侧,分别用蚌壳堆塑成了龙和虎的形状,其足下并有被认为是北斗的标识。有人将这座墓葬认定为传说中女娲的哥哥伏羲之墓,证据未免不足,但它却已证明了,後来的文化传承中一直为人所熟知“左青龙,右白虎”的格局,可至少追溯到六千年前。在一位地位重要的死者骸骨周围有意识地塑造龙虎的形象,意味着当时这两种物象被人所崇拜,并依据北斗符号可知,这里的龙是东方的神灵,虎是西方的神灵。
这种象征意义在上古的文献与文物中显得十分饱满。西方似乎就此成了虎的领地,这种意识与我们目前所知虎类的地域分布不免有所扞格,而是一种宇宙观的产物:在空间上,老虎与龙、朱雀、玄武瓜分了世界,这四种动物被称之为“四神”或者“四灵”,就此,中国古代西方的其它神祇也多多少少沾染上了老虎的形象:据说是上古巫师们的著作——《山海经》中记载说:陆吾神,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开明兽则长了九个脑袋,“身大类虎”;甚至,更著名的西王母也有老虎的痕迹,只是她後来不断进化,演变成一个慈祥的中老年妇女,她最早将虎性藏在嘴里掩起来,豹尾虎齿,蓬发戴胜是她的原始形象。
继而,在时间上,龙标志春天,并因而被赋予青色,一南一北的朱雀与玄武在名称之中即已经上色,它们标志酷暑与寒冬;而虎处于秋天的位置上,生命在这个时候开始凋零,肃杀的气氛与虎类的食肉习性相映相和。时间上的轮转,除了以年为单位,标显四季之外,亦可以反映一日的不同:从青龙向朱雀到白虎,是太阳升起落下的轨迹:黄道;还可以反映人生的进程,青龙喻示着生生不息的力量,白虎则成了“死本能”以及其他死亡威胁的代言,继而,在更加繁复的五行观念发明之後,它还掌管刑杀、金属与白茫茫的色彩。
食肉性是连接自然界中的老虎和文化老虎的纽带。因为畏,所以敬——敬畏这个词可以理解为敬其所畏。这种习性很早就被道德化了,中国最早的诗集《诗经》中有这样的句子:“取彼谮人,投畀豺虎。”把罪人丢给老虎吃,有人认为可能是上古的确存在的一种残酷的判罚方式。老虎的这个功能在《山海经》中被进一步扩大化,不仅是罪人,还包括“恶害之鬼”即做坏事情害人的鬼,亦可用苇绳捆了,喂老虎吃。东汉有一本叫《白虎通德论》的书,说得更加明确:“虎者,阳物,百兽之长,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学界倾向于认为,正是虎食鬼之说其後演变成了贴门神的习俗,最早的两位门神,在秦叔宝和尉迟恭之前,相当于win95或window3.1规格的,是叫神荼和郁垒两兄弟,他们守着桃树待鬼,一有所获,即刻捆了喂老虎去。基于惩恶扬善以及执掌刑罚诸功能,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常会将与军队、战争和老虎相联系,诸如虎将、虎符、虎狼之师,等等。
祖先?亡灵?还有想象中三只老虎
噬恶鬼吞恶徒,并非是文化老虎食谱的全部。它毕竟偶尔也会吃好人。是以历来在赞誉敬畏与崇拜的同时,打虎、斗虎与伏虎也彰显着另一些故事主人公的英雄事迹,从李广到武松,是不是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将老虎作为挑战与征服的对象,故而导致如今虎迹难觅,亦未可知。但在西部的一些族群中,老虎的地位始终极其崇高,他们分别将它当作图腾——“图腾”的本义比我们滥用它,把它当作是象征的同义词,要来得更加复杂,指的是在原始文化时期普遍存在的一种特殊意识,那时候的人认为某种动物才是本族的祖先,他们相誓不伤害这种动物,并且认为自己死後也会重新变回这种动物。譬如,今湖北、重庆一带,古代是巴文化的范围,巴人史称“虎人”,“虎方”,作为古巴人的后裔,至今湖北省长阳县贺家坪一带的土家族人依然传说,古巴国始祖廪君叫向王天子,是白虎蛮神下凡,其生辰时寅年寅月寅日寅时。记载东汉历史的正史《后汉书》称:“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彝族、纳西族人都自称为虎,白族、傈僳族、珞巴族、川滇藏族、普米族等均有将虎作为图腾的迹象,有趣的是,纳西人、彝人以及川滇一带的藏人都崇拜黑虎,而普米人则崇拜白虎。
在这些族群中,尤为典型的可能是彝族,彝人戴虎头帽,穿虎头鞋,束虎头兜肚,有人过世,以凉山和哀牢山的彝族为例,自古以来都实行火葬,把尸体包裹在虎皮里焚化,被认为惟有这样,才能真正变回老虎。而在其创世史诗《梅葛》代代相传,我们这个世界,是用一只老虎的身体造的:它的左眼变成太阳,右眼变成月亮,胡须成为阳光,虎血成为海水,排骨为道路,虎皮为地皮,硬毛为树,软毛为草,细毛为苗……这样的情节,是不是与汉族所说的盘古很相似呢。而彝语把老虎叫作“罗”,亦写作“喇他”,有学者认为还可以写作“老聃”和“李耳”,没错,而且有古籍为证:东汉扬雄的《方言》和应劭的《风俗通义》俱指出,在南方和西南,虎有一个别称叫做“李耳”。
还有一部分彝族人则相信另一种神话,他们说,日月星辰的流转不歇,是三只老虎的功劳,其中,一只雌性老虎孜孜不倦地推动着太阳,一只公老虎推着月亮,而星星是最后一只小老虎管的——请想象一下,这也许可谓彝族版“吉祥三虎”了。
一年前發表于《新京報》,有刪節
牛年的一篇:〈牛角尖里看“牛”年〉
鼠年的一篇:〈唯心主义老鼠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