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 |
每个人对刺青的心理诉求都不同,有人为纪念,有人为激励,有人为解脱。 |
古龙的某篇小说里有个情节,说的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决斗。他们都是圈内很有名的侠客,这场决斗本该惊天地泣鬼神,可前一个男人发挥失常,不小心败了。他被如风的刀拦腰斩断。那刀法太快了,男人并没有马上死去。他开始疯狂地跑,一直跑联通和移动都没有信号的世界尽头。他跑至大漠,远远看见冒着炊烟的房子,朝思暮想的女人正在门前等他,他却体力不支,倒在长河落日的黄昏里。与此同时,他的身体断成了两截。记得当年我完全被这牛B的段子震撼了。很难说清这是个武侠的奇迹,还是爱情的奇迹,总之非常魔幻、非常超现实,金庸写不出来。
又过了几年,我在泰戈尔的另一篇小说里看到了极为相似的情节,其起源于印度古代某位铸剑师的坊间传说——那神剑锋芒过后,被砍到的人毫无知觉,可假如你用力撼动它,断的部分立即会从身体上分离。泰戈尔用这传说来隐喻一位懵懂女孩的成长——某个瞬闻。她生命中的一些东西已经失去了,可她毫无知觉。这证明了两件事,第一泰戈尔没写武侠小说太浪费了,第二关于忽然断裂的感触(随机的、迅猛的),全世界都是一样的。人这一辈子,总会若干次遭遇类似瞬间。然后在某一天因为某件事变成另外一个人。通常我们管这个叫命运,区别只在于以什么样的方式,或者由此变化到何等神鬼不测的其他轨道上面去。这就像埃弗莱特的分级宇宙一样,所以人生变故以时间为载体,但产生的结果却是空间上的。现实生活中,那是一段情感、道德的距离。而无论电影还是小说,都是特定语境下对这段距离的模拟。通常我们管这个叫戏剧化,区别只在于,有的作者乐观些,有的作者悲观些。比如电影《刺青》讲的就是一对你侬我侬小情侣,变成一对荡妇和爱情恐怖份子的故事。它的小说作者是谷崎润一郎、编剧是新滕兼人、导演是增村保造——全是“恶魔主义”(恶魔主义是谷崎润一郎对自己的描述)的迷恋者,因此本片注定要跟虐恋、死亡、性扯上点关系。
![]() |
它是个符号,强调着变化或者对某种状态的承认与否定。 |
戏剧和现实是不同的。后者的力量是距离的力量,而前者的力量只爆发在转化的瞬间。任何转化都需要仪式,因此对仪式感的把握。才是成就一部影片的关键。比如本片的仪式。就发生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白玉老虎
那个夜晚,昏迷的小艳在漆黑的房间醒了过来。她穿着华丽的和服,浑身被缚,无力地倒在榻榻米上。男人提着灯,小艳美丽的脸在一鞠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显露出来。她很惊恐,奋力挣扎,红色的下摆像火苗一样扭动着。这让男人更加兴奋。他说等待这天已经很久了,小艳有百里挑一的完美肌肤,不,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他要在她背上留下自己毕生的杰作。说完他抓住小艳,把蘸过乙醚的手绢播在她嘴上。等小艳再度昏迷过去,他解开绳子,褪下她的衣物,借着烛光欣赏她的背。正如他所说,小艳的背自暂细腻,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完美肌肤。男人不再耽搁,打开工具箱,抽出细细的毛笔,寥寥数笔就在小艳背上勾勒出了一个女妖的脸部轮廓。这个男人叫清吉,是位狂热至病态的纹身师。小说《刺青》里他是主人公,电影里他只是个小配角,可小艳、新助二人的命运却都是由他缔造或毁灭的。不过在叙述这个雨夜之前,我们要把时间提前点,说说另一个雪夜。
![]() |
本片讲的,就是个以性为推动的变化故事。 |
小说《刺青》的开头是这样描述的:这些事发生在轻浮的贵族还在全盛的时代,在当时,今日的那种为生存而无情斗争仍未为人所知。年轻的贵族哥儿和地主乡绅的面孔仍未阴云密布;在官房里小姐和名艺伎的唇边经常都挂着微笑;小丑的职业和职业性茶楼的妙语趣谈仍受到人们极端尊敬,生活太平;充满欢乐。与小说不同,电影的开场多少有点压抑。好在我们的女主角小艳仍旧是轻盈无虑的。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此时正把华丽的和服穿在身上,策划着与心上人私奔。之所以私奔,是因为男主角新助并非达官显贵,而是小艳家的仆人,和她门不当户不对。我们始终疑惑为什么小艳会爱上新助。这家伙唯唯诺诺,一副受气包的熊样。帮小艳把和服穿戴整齐的时候。他依旧在犹豫,害怕老爷发现,害怕无处可去,害怕万劫不复的未来。新助从小就是这个家族的仆人。他的卑微胆小是身份造成的,对此我们表示充分理解。相比而言小艳刚勇敢得可怕。她不断设想着甜蜜的、自由的未来。但是别忘了,本片可不是什么批判封建婚姻的电影。小艳给人的感觉还是非常强势和不择手段的。新助担心出走后以何为生,小艳头也没回,直接把钱袋仍给新助,豪气得就像歌舞厅里臭显摆的大款。我们不难想象,小艳用她的美貌和狡黠引诱了新助,一旦成功地越过性的底线,她马上提出私奔。新助被甜蜜的爱情包围着,也被她催促着、要挟着,不得不接受了她的提议。然后小艳话锋一转,又在诉说自己是如何爱着新助,不怕天荒地老,也不怕天涯海角。她把新助揽在怀里。在堆满和服的房间里翻滚起来。两人之间,小艳始终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虽然小说里没有,但这人物的设置基本符合了谷崎润一郎毕生叫嚣的观点——即“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一切丑的东西都是弱者”。
![]() |
《刺秦》是谷崎润一郎的处女作,写在1910年,这种颓废唯美的风格几乎贯穿他所有作品。 |
下个镜头,他们已经共执一把伞,消失在茫茫雪夜里。小艳踏着木屐,没穿袜子。这细节要是老外看了肯定不注意,但咱们东方人明白啊——小艳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同时,这细节也为后来清吉邂逅小艳埋下了伏笔。
碧血洗银针
绝大多数电影都有个相似的法则。如果逃亡发生在影片结尾,那一定是个让人振奋感动的美好故事(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那样);反之如果发生在开端,那铁定是个悲剧(就像《逍遥骑士》那样)。这给人一种错觉,结尾逃脱的电影要是有续集,其实也好不到哪去。我们不知道这是不是生活的真相,但接下来小艳、新助俩人的生活,确实离他们的设想很远。目前他们借住在一个小旅馆,从冬天到春天,他们每天缠绵在一起。用小艳的话说,连饭都不想吃。可新助很焦灼,他们的钱快花完了,而小艳除了把首饰一件件卖掉,同样没有任何办法。
困境很快得到了解决。一个雨夜,小艳被旅馆老板算计,卖到了妓院。阴谋的起因有两个,首先是旅馆老板强奸小艳没得手;其次纹身师清吉在赌坊里无意看到了小艳的脚。关于第二点,小说里是这么描述的:那只自得令人目炫的女性的脚吸引了他的注意——简直是稀世奇珍,就像曾被无数山涧清泉洗涤多年,是专门设计出来骚扰男人的心和践踏他的灵魂的(日本人的长句真纠结)。小说里,清吉在五年后才第二次看到这只脚,并立刻认出了小艳。电影里没那么久,几天后小艳被装在轿子里抬到妓院,清吉站在妓院老板身后,满脸亢奋的幸福。
![]() |
其实小艳和新助二人,都隐约感到了即将发生的悲剧,可生活的加速度催促着,欲望的皮鞭摧打着,既 |
故事回到开头,小艳因背上的阵痛清醒过来。清吉正拿着针一下下刺在她光洁的背上,犹如一台疯狂运转的打字机。偶尔他会停下来,把染料在砚台里慢慢瘥开。小艳没有挣扎(或许无法挣扎?),只艰难地扭动几下,疼痛的呻吟声似乎暖昧起来。过了很长或很短的时间,一个美女脸庞、蜘蛛身体的形象在她背上浮现出来。她趴在地上沉重地喘着气。那蜘蛛的毛脚。在她背上张动起来,像是活的动物。影片有介绍,这刺青灵感来源于一幅叫做《受害者》的画作,上面描绘的是一个女人倚着樱树站立,苍白的脸上写满骄傲与满足,因为她的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很多男人的尸体。妓院老板说小艳就是这样的女人——将把男人的血作为滋润自己娇艳生长的营养源泉。清吉在完成这幅刺青后,反而空虚得有点发慌,他说我己将整个心灵贯注进这刺青里了,从今以后,日本再没有一个女人是你的敌手,所有男人都会成为你的牺牲品。奇怪的是,这之后小艳真的愈发放荡凶残起来。就好像那刺青是有生命的妖孽,寄居在她身上,左右着她。我们很容易就想起了1964年的另一部片子《鬼婆》——戴上魔鬼面具的老太婆再也摘不下面具,成了真正的魔鬼。两部电影的编剧都是新滕兼人,这种多少有点魔幻加寓言性的情节设置,基本符合新滕兼人的一贯特征。
小艳被清吉刺痛的时候,新助把匕首地刺进另一个人的眉心。他是个敦厚的孩子,以致于被杀手撵得屁滚尿流时,他还是惦记同行人的安全。他绝对没有想到,在漆黑的夜里,同行的人就是“突然出现”的杀手,而想要杀死他的人,就是收留他的旅馆老板。不过敌人低估了新助的爆发力(他只是敦厚,并不是蠢货),知道真相的新助变得狰狞,反而杀了对方。他打定主意,被官府缉拿归案以前,一定要找到小艳。他匆匆赶回家跟母亲告别。并躲在路边看了父亲一眼,然后走向了可预见又无法避免的不归路。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是一次洗礼,小艳和新助都完成了自己的仪式,就像古龙、泰戈尔的匕首那样。他们一个变成了妓女,一个变成了杀手。其实从这一刻开始,后面的故事已经和爱情无关了。
风铃中的刀声
新助再见到小艳是在几个月后。她已经成了一个“永远不会懂得惊慌”的成熟艺伎。她更加妖娆,也在驾驭男人方面更如鱼得水。俩人见面后,新助度过了一段激情四射又胆颤心惊的日子。在这段日子里,他先后杀死了出卖他们的旅馆老板,和买下小艳的妓院老板。这并非他的本意,可他总是在不该见面的时间遇到不该见到的人,并每次都处在非杀死对方不可的尴尬境地。我们不知道这是他逃不掉的宿命,还是小艳有意布下的局。其实杀妓院老板的时候,新助已经开始犹豫了。可他终究没停下来。新助在这段感情里牺牲的越多就越被动,进而牺牲更多。他成了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小艳已经变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可是别忘了,榨干男人现在是小艳的工作,也是她甘之如饴的欲望。当她把身体交给那位武士。新助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可就像旅馆老板低估了新助,新助也低估了小艳。他还是死在了小艳刀下,跟其他男人一起,成了给养她的肥料。然后是道德回归,纹身师清吉像幽灵一样出现,他刺死小艳,然后自刎。三个人相互偎依着,死在了一起——官府的人一定会对这诡异的案发现场百思不得其解。
小笠原隆夫说,日本文化中“性”与“死”之间的区别,一向显得非常的暖昧。从无数的日本电影里,我们都能找到类似例子。死亡暧昧地作用在性上,就是施虐与受虐的关系。就像清吉对小艳。小艳对新助,就像他们三个人,相互依偎死去的鬼魅画面。从这个角度说,影片的结尾也是个仪式。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性高潮。
其实小说原著很短,只描述了一个刺青师傅为美女刺青的故事。但结尾留有余韵——早晨的阳光照在这年轻姑娘的背上,金光下那蜘蛛像在燃烧。以此为出发,本片把它扩展成了一个异常香艳变态的故事。这种无法自拔的颓靡美感。基本符合增村保造一贯的美学口昧。1966年的《刺青》为后来的多个版本设立了标准——那些翻拍多以本片为模板,小说反而被提的少了。这里面,甚至包含偶尔出现的“刺青AV版”。当然最被人熟知的,还是增村保造的版本。 文 雪盲
2010.08.114 情爱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