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僧·明暗流】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写的是“虚无僧”的形象。这些流浪僧人不属于任何寺院,一路吹着尺八托钵化缘,从尘世的一点游走到另一点,头戴完全覆盖面容的竹笠帽(天盖),象征完全与俗世隔离。尺八声,也许是他和世界之间仅有的接口,虚灵的最后交流。无论是吹奏,或者聆听尺八,总难挥去一种孤寂感。
幕府衰落后,大量的末代武士流落民间。政府不容许他们再配载象征武士身分和灵魂的剑。那是旧价值没落的年代,也是一个迷惘的残酷年代,并不像山田洋次电影(《黄昏清兵卫》《隐劍鬼爪》《武士の一分》)的一贯主题那样,只要坚持信念、尊严和爱,还可活出一个私人的温情世界。这些落寞的武士,的确有人踏破世尘,成为虚无僧,流浪在一个已经没他们位置的世界里。
可是其中不少只是伪装成虚无僧,好方便继续从事刺探情报暗杀等秘密工作,而坚硬的尺八,正好成为代替剑的武器。今天还流传着《呼竹,受竹》一类尺八本曲,那近似一种暗号的对答。两个路上相逢的虚无僧,从远处听到对方的尺八声,一个会吹出一小段,如果对方属于同一个流派,就懂得接着吹下去。不过即使是这样,一阵的步迹交错后,前面始终是要孤独走下去的道路。
如果两个都是乔装的武士,又发现对方是敌对阵营的人,会怎样呢?大概难免一场生死决鬪吧?胜利的,应该会替败去死掉的堆一座无碑孤墓。尺八和死去的武士埋在一起,他的尺八音声和愚昧美丽的执着坚持,是这个苍白的世界里一点虚弱的永恒,永远从世界消失了。并不心怀庆幸的胜利者会为对方吹奏一曲,因为真正明白自己的,只有这位陌生的知己,而眼前的,也是自己终有一天的命运。
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吗?也许我太沈醉于自己的文化想象里了。或者那只是年少记忆的轻狂回绕。年青时看日本电影,武士决鬪前,总会听到那种穿透灵魂、介乎乐音与气息之间的萧飒风声。那个时候还不懂究竟是什么乐器,但已想:总有一天我会学这种乐器。事实上很多年后才知道那叫尺八。又一直等待很多年后,我听了John 海山 Neptune的独奏CD: Words Can’t Go There。尺八能触动语言到达不了的心灵深处,我终于能为多年的少年梦想找到表达和理由,于是写信给海山,问他能否自学尺八?他回复说:那是不可能的。当然,尺八可能是世界上最难的乐器之一,必需老师指导才能入门。他把刚回香港的老师介绍给我。就这样,尺八的路,我一直走到今天。
几年前,我终于和海山见面,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那封信我一直留着,去年在京都和他见面时,我特意把发黄的旧信带给他看。窝心的记忆,大家都会心微笑。毕竟时代不同了。尺八始终是孤独的路,但也可以拉近很多心灵。
然后今年,在空灵的深山里,在仲夏的星空下,在宛如巨鸟将飞腾的竹桥前,在十字水的交汇处,我战战兢兢和这位世上数一数二的尺八大师合奏古曲《鹿の远音》。
夏夜溪流尺八萧,琴音禅意星河遥,风弦空管何需识,踏过虚竹鸟飞桥
在一条本应颇孤独的路上,几十个心灵谧穆的相聚,只能感谢心灵很美丽的朋友旭军凭一手之力,为我们营造了这么美丽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