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马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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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临睡前看了叶圣陶的一篇短篇小说,应该是半自传性质的,讲他12岁的时候去贡院参加科举考试,用一个小学童的眼睛看成人的世界——童年真好,可以不管成人世界的那些规范,别人在考场里奋笔疾书,他只顾开心地吃着提篮里的马铃瓜和瓜子花生,吃完之后勉强诌出三百字交卷。
考完试之后,“脚里软软的,仿佛踏在棉被上;仰首看天,昏暗而带黄色,与平日所见不同;口渴极了,心里想,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回家去要求父亲再给我买两个马铃瓜。”
所谓童真,恐怕就是说小孩子的欲望很少,天空昏黄的审美,马铃瓜的诱惑,就是占据他们思想的全部,相比之下成年人要得太多,像吸食鸦片的病人一样,得到越多,要得越多,陷溺功名利禄、社会认同、情色性欲的无穷欲望之中,完全迷失了自己。
叶圣陶的这篇故事,干净的行文里,我好像总能看到童年时候的我的双眼看到的东西,觉得朦朦胧胧,心里暖乎乎的。
马铃瓜
从我家到贡院前去,不过一里光景的路,是几条冷落的街巷;有一段两旁种着矮胖的桑树,就有点郊野的意味了。这一夜没有月亮,只见些疏疏的星;淡淡的青空整个儿发亮。树下的草丛中,那些“秋之歌者” 细细碎碎迷迷恋恋地唱着,繁复的声音和成一片,却盖不过这桑树林的寂静。
我手里提着个轻巧的竹篮子,中间盛着两个马铃瓜,七八个 馒头, 一包火腿,还有些西瓜子花生米制橄榄之类,吃着消遣的东西。我所刻 刻念的惟有这两个马铃瓜:它们足有饭碗这样大,翠绿的皮上有可爱的 花纹,想起时就不自禁地咽涎沫。前一天我向父亲要求说,“要我去, 必须带两个马铃瓜”。父亲听着笑了,慷慨地答应,“这有什么不可以? 两上就是两个。”这天下午,他果真带了两个马铃瓜回来了,交给我说, “放在你的小食蓝里罢。”我高兴极了,轻轻地放入篮里,上面盖着些 纸,然后再放别的东西。我高兴极了,轻轻地放入篮里,上面盖着些纸, 然后再放别的东西。到晚间离家的时候,我就抢着提这篮子,别的东西 都让我的舅父去拿。
舅提的是一个小小的书箱子,里边盛着石印的四书味根录、五经备旨、应试必读、应试金针、圣谕广训一类的书,其余是些纸笔墨盒等 东西。这时光我所读过的只有四书和三经(尚书和礼记没有读过,直到 现在也不曾读,)所用的都是塾中通用的本子;在这书箱里的这些书籍, 实在连名目也弄不大清楚。只听叔父说,“这回考试开未有之例,入场 时不搜检了,可以公然带书去翻。”他便从他的书架子上再理出一些书 来,说,“这几种书,合前回县府考带的,一并带了去罢。”于是婶母 帮着我把这些书揿在书箱子里。我看看这样细小的字,这样紧密的行款, 心想一定是很深很深的东西;至于怎样去翻,简直没有想到。
舅父的又一手拿着一顶红缨的纬帽,这也是叔父的。父亲教我把那 黄铜顶子旋去了,只留着顶盘和竖起的一根顶柱。我把它试戴时,帽沿 齐着鼻子,前面上截的景物全看不见了;头若向左右转动,它也廓落地 旋晃。父亲说,“反正只有入场的时光戴一戴,不妨将就一些。”于是 交由舅父拿着。在我们这地方,当舅父的有几种注定的责务,无论如何 不能让与别人,就是抱着外甥剃第一回的头,牵着外甥入塾拜师,以及 送外甥去入场应试。这有什么样典故在里边,我曾问过好几个长辈,他 们都回答不来;只说,“向来是这样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那 所以然。
像这样的黄昏时在街上走,在我的经历中实是希有的呈。只记得有一回吃亲戚家喜酒,因为看许多客人闹新房,父亲又同几个人猜拳喝酒, 回家时也有这样晚了。我的两手捧着好几匣喜果,一条右臂被父亲重重 的一把拉着。两旁向后移去的全是些黑黑的影 子;父亲那一只手提着的 灯笼的光,只照着脚下面盆这样大的一块地,而且昏晕得厉害,我仿佛 觉得地面是空虚的,举起脚来只不敢大胆地向下踏。那灯笼动荡着,发 出带有幽秘性的寂寞的音响,又使我淡淡地感到一种莫明所以的恐惧。 那街道也似乎变得修长了,尽走尽走,只是个走不到。我再没有这勇气 举步了,转身拦住父亲的两腿说,“我要抱,我不走了。”
这一次去应试,我虽是十二岁了,虽是县府试地也是这时分去的,
然而夜行的不习惯并不减于这回吃罢喜酒归家的时候;听听那些虫声, 越见得这路上荒凉极了,因而引起些怅怅的感觉。手里的篮子越来越重, 似乎正在增加内容;我想,“假若马铃瓜多了一个,或者多了两个,岂 不快活!”这样幻想着,便换过一只手来提挈,一壁询问舅父说,“怎 么还走不到呢?”
“快到了,你听那嘈嘈的人声,”舅父带着鼓励的声调说。我才留心听,确有一阵阵的像馆里这样的喧声,似乎从天上飘散开来,从这明 亮的淡青色的大幕之外。我们的脚步不禁加快且加重起来;我方才听到 自己腾腾的脚声,又觉得有点儿劳困的意思。我们转了一个弯,景象大 不同了:人家的门都开着,挂着一盏纸灯笼或是玻璃灯;常常有人出进, 也有女人孩子们站着说笑,看热闹。路上来往的人也不少;又有卖点心 和杂食的小贩,歇着担子,提起喉咙,或者敲起小铜锣,招揽主顾去买 他们的东西。我觉得这景象特别异样,又似与县府试时不同,倒也很有 趣致的,可是比拟不来像个什么;又觉得这一切形和声都带点阴森之气, 便不自主地拉住了舅父的长衫。
再走前去就是一片旷场,似乎广阔到没有边际的;两根旗杆非常地 高,风吹着旗子发出鸷鸟张翼般的声音。在这场中有无数的人在那里移
动,我也说不清是多少数目;总之,我仿佛觉得陷入庙会寺集的游众之 中了。前后左右都有碰着人身的顾虑,使我只好拉着舅父的衣襟就在原 地旋转。
舅父向北面望着说,“时光尚早呢。这一回胡家租着寓所,我们到 那里歇歇去。”我也被催眠似地向北面望,好容易站在一个适宜的位置, 才从群众的间隙里望见那贡院的大门。许多的人把大门塞住了;有十几 根藤条在他们头顶上抽动,约略听得虎虎的声响,于是他们涌出来一点。 门上挂着四盏大的红纸灯,昏黄的光只照着黑幕。我忽然想,这差不多 像城隍庙,但是没有城隍庙那样的修饰和庄严;若逢到赛会的日子,城 隍庙前的形形色色比这里好看的多呢,又况一切都是呈露在白昼的光里 的。正想时,舅父催我举步,我便跟着他走。
胡家租着寓所就在贡院的西隔壁,是人家的一间卧房;他们临时做 投机事务,把几个房间合并了,空出来的房间就租给考客作寓。胡家弟 兄多,又加上送考的,所以靠着墙壁都搁着门或板,上面铺着席子,预 备大家能得有地方睡。这室内搁了这些床铺,只余沿窗一小方的空地了; 就在这地方摆只方桌子,他们围着打牌。我走进去时,最注目的就是围 着桌子的一圈人,仿佛觉得围得很密很密,就是一粒芥末也决不会从桌 子上遗失掉似的。同时听到清脆的骨牌击桌的声音。我本来就不明白寓 所是什么样子的,至此才明白这样子的就是寓所。更向旁边看时,才看 见了这些床铺,便不知不觉地坐在靠右的一个铺上。
舅父向这一圈的人招呼;一壁书箱子摆在床下,把纬帽摆在床上,又向我提示说,“你的篮子也可以摆在床下。”我实在舍不得放下这了 篮子,便提起来摆在床上,却依旧捏着它的柄,说,“这样子也好。” 我立刻觉得非常口渴,上腭与舌面几乎干且燥了。心杨假若取出一个马 铃瓜来剖着吃,岂不爽快。已而又想,当着这许多人独吃,当然是不懂 规矩;但是如果分赠每人一块,自己就吃不到多少了;又况父亲曾经叮 嘱过,这瓜要待进了场吃的。于是只得忍耐住,无聊地借着烛光从稀疏 的篮孔里窥那翠绿的瓜皮。这一圈的人似乎没有瞧见我们,他们击桌面,骂坏牌,揣度,呼笑,与先前一样。只有一个上唇翘着几笔胡子的斜着眼光向我的舅父问道: “这位世兄几岁了?”
“十二岁。”舅父也坐在一个铺上,他屈伸着臂膊,以舒提重很久的劳乏。 那个人捋着胡子趣味地说,“真的所谓幼童了。有没有编红辫线,红辫线?” 这奇怪的问题把我迷惑了;我仿佛全然不知道向来编什么辫线的,一只手便向背后去拉过发辫的末梢来看,编着的辫线是黑的:我才想起 这向来是黑的。
那个人也看清楚了,十分可惜的声气说,“为什么不编了红辫线! 这样地矮小,这样地清秀,编了红辫线见得玲珑可爱呢。说不定大宗师 看得欢喜,在点名簿上打个记号,那就运气了。”又是一个人的声音接 着说,“笔下很不错了罢?”
“不见得,”舅父谦逊地回答,“是前年才开笔的,勉强可以写三 百个字。这一本来不巴望什么,意思是叫他阅历阅历,以免日后的怯场的。”
“这是很正当的办法。假若题目凑巧,或许也有点儿巴望。”我觉 得倦了,头部很沉重,只想向前撞去;朦胧中听得不知谁何问说,“这 蓝子里带些什么东西?”便突然惊醒,带着戒备的神气说,“马铃瓜!” 原来问我的就是这翘着几笑胡子的人,他离开了一圈的人,笔嘻嘻站在 我的面前了。他说:“你倒写意;人家恐怕绞不出心血来,正在那里着 急,你却预备着瓜果进去吃。”舅父接着说:“究竟是孩子??”
我又昏昏了,身体斜靠下去,头就搁在窗阑上;人声与牌声似乎渐 渐地移远去,只剩下极微淡极微淡的一薄层了。腿上和手臂上觉得有点 儿痒,大约是蚊虫在那里偷血吃,但是没有力气举起手来搔,也就耐着; 后来连痒也不觉得了。
我被舅父喊醒时,室内换了一种景象了;那些人正匆忙地向外走, 有几个还在披长衫,有几个检着着手提的书箱子里的东西;桌子四角的 四支白蜡烛两寸光景了,火焰被风吹得斜斜的,一顺地淌着烛泪;散乱 的许多牌,有些骨面朝上,死白的颜色引逗人的注意。
我的身上受着几阵风,立刻感到一种不爽快的凉意,同时觉得这室 内有点儿凄凉,便立起来,提着篮子也向外跑。舅父已经把书箱子提在 手里了;他把纬帽套在我的头上说,“已经在那里点名了,戴着罢。” 我跟舅父走,像个梦游病者似的,不知不觉已进了贡院的大门。只 看见仪门之前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完全是背形;头颈都伸得很长,而且 仿佛尽在那里伸长起来。挂着戏灯笼徐徐摇荡,烛光微弱,不免呈一种 阴惨的景象;靠东西的一盏又已经灭掉了。有些不敢扬起嘈嘈之声与鞋 底擦地的声音,在其中却有沉着而带颤的占着三拍的音响超出于众响之 外;我因县试府试的经验,知道这是点名。点过一名,从从堆里迸出一 声“有!”来,这人堆就前后左右地挤动,同时又听见一声十分恭敬的
“某某某保!”叔父告诉我,大考时由廪生唱保,这一定就是了。
舅父递过书箱子叫我提着,可是一只手还帮着我不放,悄悄说,“当 心听着。”我便当心听;听听都是些生疏的名字,都不是我。我们背后 却受压迫了;后到的许多人尽把我们向前推,我们只好上前去贴着前人 的背后。因此我的过大的帽子搁住前人的腰部,歪斜得几乎掉下来了; 又不能放下手提的东西,其实就是空手,也没有举起手来的余地,只好 歪着头勉强把它顶住。除了前人腰部的一幅长衫布,什么都看不见;四 围都是人,胸背和两臂几乎没一处不与他人的身体触着;我觉得气闷极 了,仿佛在一个甏里,不过这甏壁是软的。然而也挤出了一身汗,刚才 着了凉的不爽快,就此不药而愈了。
突然的忧虑涌起于心头,我的腿感觉这竹篮子被挤得几乎成一片 了, 那么里面的马铃瓜不将破裂且糜烂么!假如破裂且糜烂了,整整的 一天用什么东西来解渴!而且事情颇不妙,腿上觉得有点湿润,不就是 甜得沁心的麦黄的瓜法么?连旋一旋身子的主权都没有,只有由这软壁 的甏播荡着,我很恨不能提起蓝子来看一看。我又想:“早知如此,刚 才在寓所里吃了倒也罢了。不曾想到特地带了出来,却是这样结果的!” 爱惜情深,便把气闷等等忘掉,一切声响也微淡的几乎渺茫了。
像在睡梦中被人呼唤似的,我听见几个音响的连续,这是一个人的 名字,而且很熟,随即迅疾地觉悟这就是我的名字。舅父的肘臂在我的
背上一阵推动,嘴里还说些什么,我听不清了:我顿了一顿,才提高喉 咙喊出来,“有!”书箱子突然沉重起来,舅父已经放了手了。我明知 这时候应当怎样去接卷子,怎样走进仪门去找寻派定的座位,并且开始 过一天的离绝家人与不识者混在一处的特殊生活。但是前面没有路,两 旁没有路,背后也没有路,这个甏竟不肯裂开一丝的缝来。叫我从好里 走前面去呢!于是我喊,我用身体撞,舅父也这么做。可是没有效果, 只使这人堆双起些波,并使四围这些人发些喃喃的诅骂。我再当心听时, 依然一个一个的名字被唱着,这声音沉着而带颤,与先前一样。我如失 了件宝贵的东西,也说不出什么样子,只觉一种很深的惆怅塞在心头。 我本来没有这进去的欲望,是父亲叔父们要我进去的,现在进不去了, 却又惆怅起来,真难以索解了。这时亿我什么都不想,也不想是否就此 回家,也不想有无方法可以进去,就只是颓丧地站在那里。舅父却略微 低下头来安慰我说,“不要忙,且等着,停忽儿可以进去的。”他一手 又帮我把书箱子提了。
渐渐觉得四围疏散了一点了,我转动身躯,举起手来把帽子戴正, 居然没碰到障碍。嘈嘈之声愈趋微淡,而吏人点名与廪生唱保的声音, 却愈益响亮清楚起来。其后大约只剩下三四十人了,我才完全看清楚那 摆在中间的围着红桌帏的大桌子;我才望见那坐在桌后的人,圆的眼镜, 黑的胡子,一动也不动,仿佛一个塑像。舅父把我推着,我会了意走上 前去。末了,这三四十人也陆续转进仪门去了;余下站在旁边的一些人, 我知道他们不是与我同等的。这当儿突然异样的寂静;看看这地方昏暗 且空虚,又很像酒阑人散的景象,我的幼稚的心里不禁起了一种莫可名 的伤感。
不知怎么一来,一个吏人却把一本卷子授给我;我用提竹篮的一只手接着,便也转向仪门去。舅父帮着我的一只手几时放的,他又是几时 与我离开的,我全然不知道。我随即提起竹篮,凑着灯光查看,心里才 觉得安定且喜悦;原来这蓝子没有被挤得扁,翠绿的瓜还是完全地盛在 里边。转过了屏障,眼前一阵昏黑,用力注视,才见暗中站着几个人影,这不由我不突突心跳。仪门的门限忆经装上,很高很高,总不在我的胸 部以下。我的两肩几乎支不住这两条提重的膀臂,又怎么能用手撑着, 使身躯爬过这高高的门限?正在无可奈何,而且不自主地放下两手提着 的东西时,一个人影开口了:“小孩子,过不去了,我把你抱过去。” 他这异方的与玩戏的音调,使我觉得害怕。他就把我拦腰一抱,轻易地 举起来,仿佛抱一个很小的孩子;待放下时,已在门限以内。宽大的帽 子经这动荡,落在地上,我拾了起来。又想起手里的卷子被捏得皱了, 便把它铺在胸前,摩着使平帖。这当儿那个人又把书箱与篮子递给我。 回转身去,别有一种神秘的景象展示在前面。很远很远的一座大堂, 近于渺茫了,那边有点点的灯火与些朦胧的人物。甬道两旁的考棚,发 出蜂儿闹衙似的声音,齐檐挂着许多小红灯,成为两条梯状的不平行点 线。红灯的光照不到甬道的中路;幸有星光把它照得整条发白,使我能 得看清卷面上编定的号数,是寅字第十二号。我于是顺次看小红灯上的 字号。十分欣喜,在东首的不知第几盏就是了。鼓着勇气摇晃地走近去, 才看清楚这并不是寅字号而是宙字号;又不免起种惘然之感,仿佛荒原深夜找不到客店的倦客。几经停歇,几经探望,才看见寅字号的红灯在 西首徐徐转动,距离大堂与仪门一样远近。我如望见了家门似的,更益 奋力奔过去。跨进考棚,寻到第十二号的位置,就把两手的东西一起搁 木板上,深深地透几口气。别的位置上都已会着人,我也不去注意他们 的面目与动作,只觉着四围有这许多人,而我杂厕在他们的群里罢了。 当桌子用的木板上点起一支支的白烛,火焰跳动且转侧;有几个人特别 讲究,把白烛插入玻璃灯中,那就稳定多了。我也从竹篮里取出重重包 裹的蜡烛,划着磷寸,把它点起,就用烛油胶住在木板上。我于是就座, 于是占领了个小世界了。
“马铃瓜!”突然的一念叩我心门,便急忙地搬开摆在篮内上部的 杂物,从底下捧出一个可爱的翠绿的瓜来。“先吃半个罢,”这样想时, 裁纸刀的尖头已刺入了瓜皮。剖开来时,“这鲜明的麦黄的颜色,这西 瓜类特有的一种甜味,使我把一切都忘了;起先把小刀划着方块吃,后 来把瓜皮切成多块,逐一咬它的瓤。直到完全咬剩薄片的皮,方才想到 已吃过了预算的分量。“还有一个呢,”这样一转念,就觉得前途并不 空虚;站起来把瓜皮丢在廊下的尿桶里,(大约隔十几间考棚有一个尿 桶,桶的四围也各满了尿,幸而我这一间离得还算远,)把乱纸揩抹了 板面,依旧坐着,看一直淌下的烛泪。约略听得外面有些鼓吹之声与炮 声,我淡淡地想,“封门了。可惜这时候不能回去看一看家里情形,不 知母亲在床上想我不想,又不知叔父的半夜酒喝罢了没有。”这是真的, 不论是谁住惯了家里,一离开家,总不免这样那样想,又明知所想的决 不能恰与实相符,于是感得不满足了。
这时候满棚的人忽然齐向甬道望着,我也不自觉地效学他们,只看见一簇的人,急促且沉重的脚步涌向大堂那面去。听别人说,才知道学 台坐了藤轿子进去了,停会儿就有掮着白纸灯的几人在甬道上慢步走 过,灯上写的就是题目。于是两廊下人影历乱起来,尤其是那些层层叠 叠的头颅,像蛆虫似地蠢动; 更起了一阵模糊的哄哄的声音。我的身子 太低了,假若站在廊下,只能看见别人的背心,决没有看到那几盏灯的 希望;就爬上桌板,立直了,赶快把题目抄下;笔画歪斜,字体很大, 竟写满了一张毛边纸。第一个经义题就有点生疏,似乎我所读过的经里 边没有这么一句的。偶然向前排望,看见前面这个人从一叠石印书中抽 出两三本来,签条上仿佛是礼记。向来没有作过礼记的题目,知道它在 那一上并且怎么作法呢!但是这种丧很轻微的,我没有立刻要构思 属草 的意思,不妨暂且把它搁在一边。抛撇不开的还是那个唯一的马铃瓜。 “吃完了它,才能定心作文。早一点吃了,好早一点动笔。”我这样想, 便伸手入篮里。这回没有作先吃半个的预计,当然一口气把它吃完。咬 到末一口时,又感得这瓜太小了,颇可憾惜。然而牵萦的东西正多呢。 琐屑的花生米与西瓜子又不是赶快嚼得完的,只好一粒一粒地送入口 里,消磨这孤独生活里时光。身体上感觉凉得厉害,手臂与腿都似乎抽 搐的样子;而且昏昏的,眼皮重起来了。
似乎不多工夫,甬道中漫着淡青的颜色,两廊的椽子瓦片渐渐显露, 小红灯里的烛光却大部分灭了。我朦胧地听到嗡嗡之声,同舍的人都已 起着草稿,至少也想起了一点意思了;而我还只是一张题目。“那边有一个冒籍!”突然听见这样一句粗大而含有命令意味的警告。我向声音所自来的那方向看,就在我这间的廊下,站着一个高大的 人,眼珠很大,放出闪耀的光,脸上的肌肉仿佛全蕴着气力,一手支在 柱一,这样粗大的指掌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觉得这个人很可怕,似 乎在不知那所庙里见过的一个青年神像。同舍的人互相告语说,“冒籍! 杜天王又要起劲闹了。”有十来个人便离开了座位,聚集廊下,一致急 促地问,“在那里?在那里?”我听了杜天王这三个字,立刻知道他是 什么人。这时候学堂已经办起来了,他是中学堂里的学生。当试期将近, 学堂里特地牌示说,凡学生不准去应试。如有更名冒试,查出立即斥退。 这大概是这个意思:每人只能走一条进取之路,若想兼走两条,便是取 巧占便宜的办法,所以必须禁止的。可是杜天王不管,先报了个更改的 名字,到期就请了假出来应试。像这样做的也不止他一个人,他的好些 同学以及县立小学堂里的一部分学生,都与他一样地想试走这第二条进 取之路。
学生与寻常童生的异点很多,最显著的却有两端:一是排斥迷信的 倾向;二是合群新说的崇奉。他们成群结伴地来到贡院前应试而且玩耍, 这两种特性就发泄在贡院旁边定慧寺的许多佛像身上。这寺里有十八尊 装金的罗汉像,比人身高大得多,分塑在东西两壁。后面的殿,正中坐 着一个巨大的如来像,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胸部。头部与两肩穿过楼板, 占着楼上的空间。我七八岁时,曾跟着伯父去看,觉得有点害怕。
我听人家是这样讲的:杜天王同一群同学去游这寺院,有几个人不说起泥塑木雕惹人迷信的话,大家便觉得这些人形的泥块真是不可恕的 仇敌了。“把它打掉,才能破除愚民的迷信!”杜天王为首这样喊出来。 接着就是一阵呼噪,约略是“你若有这胆量,我们合群!合群”杜天王 经这激励,再也忍耐不住,就发出命令去找绳子。在不知什么地方找到 了一捆粗棕绳,解开来断成四五条,一齐拦住在如来的腰围与手臂上; 又一端由许多人拉着。一声“来!”大家像拔河一般用力,如来就轧轧 的响起来。随后就是一阵不曾预料的崩塌的响声,如来的身躯侧倒了, 臂膊残损,面目破碎,而楼板也掉了好几块下来。学生们仿佛得了意外 的成功,未尽的勇气正如出洞的猛兽,只想再寻些仇敌来吞噬;于是外 面十八尊罗汉应这劫数了。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对付这些罗汉,手段既熟 练,工作又较轻,真是十分容易。结果个个罗汉歪斜地倒在地上,有的 断了头,有的折了腿,有的露出里面木头构成的骨架或空空洞洞的胸腹。 寺里只有一个衰病的僧人听见学生而且是考童在这里与菩萨作对,他早 已开着后门逃走了。后来警察知道了这事,查究谁是为首,便带了杜天 王去;但不一会又把他放出来,因为知道他是杜某的儿子,而杜某是了 不得的乡绅。从此,人家就上给他“天王”的尊号,他的名字转成被忘 却了;若说起杜天王,却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
我早已听熟了这威武的名字,现在占有这名字的人呈现在面前,虽 然觉得很可怕,可是舍不得不看。只见他努着嘴略略含努地回答问的人 说,“在阳字号!”他的浓眉似乎渐渐抬高起来,越显得面貌凶狠。他 放下支在柱上的手,有力地旋转身子走去。聚集廊下的十来个人也就被 牵着似地跟了去。
我自己莫明其妙,同时也跨下了座位,走出号舍,跟在这些人的后 面。杜天王又在别个号舍里招人,走到阳字号时,他有七八十个属下了,
这真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他是大将,就开始攻击,作军士们的前锋。 我从人与人的隙缝中窥见他站在一个人的旁边,这个人背部的侧形很 厚,肩头也是圆圆的,知是个胖子;他的低俯的脸略带紫色,虽然与杜 天王的一样地广大,但皮肉却是弛的。阳字号里的人齐抬起头来,有的 便站起来,廊下与座位的行间,又骤增了一拥而至的七八十个人;惊异 的诧问与愤怒的喃喃混在一起,就把这里的空气摇撼得不安定了。可是 大家有种顾忌的裁制力,不肯把声音放得同平常谈话这样响;更兼要听 听杜天王说些怎样的英雄的话,恐怕放响了就把他的声音掩没了。
杜天王凛然不犯的神气,拍着这个人的背心说,“你叫什么?什么 地方人?”
这个人的头俯得更低了,身躯似乎在那里蜷缩拢来,像一头伏在猫 儿跟前的老鼠。他只是不回答。
“说!快说!”一群人哄然喊出来,杜天王又把他的肩膀一拉,大 家才看见他的转殷的紫色的脸,于是又喊,“快说!快说!任你装什么 腔没有用的!”
这个人愁苦的脸容,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可是抵不住群众的威迫, 终于很低微很模糊地回答了。我也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能辨知这是异 方的口音。
“不对!”一个锐利的声音接着喊出来,随后潮水一般的“不对!”汹涌起来了。杜天王就在这个人的背心上一拳,他又老鼠遇见了猫一般 蜷缩拢来。许多人更为密集了,有的贴着他的身躯,有的高高站起在桌 板上,上上下下把他围住。我于是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但是,可以听 到连续的拳头着背的声音。被打的默着不作,挥拳的也只是闷打,一时间转觉异常沉静,只有单调不结实的屯屯的音响。 “还有一卷子呢!”一个略带哑音的人惊怪地喊着。“阿,还有,不止一本!一,二,三,四,五,一共五本!又姓陆,又姓倪,又姓叶,知道他到底姓什么!” “岂有此理,既是冒籍,又是抢替!” “应当把他打个半死,才使他知道犯的是什么罪!”
“好大的胆量,敢于代抢五本卷子!难道他这样胖的身体里,完全装满着文章么?” “什么文章,完全包着些贼骨头罢了!该打的贼骨头!” “打??”于是拳头着背的声音更急且重了。这个人开始喃喃地号呼,像个沉重的热病者,却并不哀求,也不作什么辨解。正是一个人喊 “在这里不爽快,把他拖出去打”时,从甬道走来两个冠服的人与六七 个吏人,我也不知道这两个是什么官,但是决不是学台。吏人略微呵斥, 密密簇聚的人堆自然让出一条路,给他们走近这被打的人去;随后重又 围合起来。我虽然想乘机钻进去,只是欠敏捷一点,依旧被屏在圈子之 外。于是拣一个空着的座位站在上面,又点起了脚向下望;然而不行, 只能约略望见这被打的人露出在衣领外的肥厚的颈项与一段很粗的发 辫。
“他是冒籍!??又是抢替!??他共有六本卷子!??这该当什 么罪名!”大家错乱地告诉,声音里带头示威的意思。接着一阵喧嚷,顾忌的裁判力现在用不到了,所以特别响朗;仿佛觉得空气在那里膨胀 开来。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人堆里又让出一条路来了。这个群众共弃的罪 犯被夹在吏人的中间,目肖注地,迷惘地走着,他的两手提着书篮子帽 子之类,臂弯里挟着长衫。几本卷子由一个官拿着,这是重要的赃证。 “嘘??”大众轻轻地发一种驱逐的声音,胜利的鄙夷的眼光望着 这胖子的背形,随后就散归各自的号舍。我也靠着廊柱望,心里有点惶 惑,不知他们把这胖子带了去将要怎样治罪。他们从甬道走向大堂去, 东面号舍顶上透过来的太阳光照在他的头上。这胖子的头似乎向前面折断了,望不见他的后脑与两耳,只看见乌黑而耀光的发辫的根。 我回到号舍,咿唔之仿佛秋虫一般繁琐了,才想起我还有作文这件事。可是肚子有点饿了,姑且拿出馒头夹着火腿吃。吃得口喝了,又想 起马铃瓜来;假若不要急急,留到此时吃,岂不好呢?况且这太阳光带 头红的意思,像这样炎热的白天,正是该吃马铃瓜的时候。
大约十一点钟光景,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连一粒遗留的瓜子也没 有,才开始翻礼记。翻不到二十多页,觉得眼前一闪,这句子好熟。再 一细想,不就是今天的题目么!于是看下面的注解,于是写下文章的第 一句。我在塾中已经成为习惯了,写了一句,再去想第二句;又写了三 四句,就要一五一十地数着,看已有了多少字。这回当然也未能外此。 大约有了二百字左右的时候,实在再也接不下去了。但是牌示上明明说, “不满三百字不阅,”怎么可以二百字便了呢?我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文 章是什么程度,但是一定要希望他们阅看,这也可说是一个不可解了。
早先交卷的人一排一排出去了,听见洪重的开门的声音,飘渺的吹打与号炮的声音。午后的炎威与心思的焦灼使我满头满身都是汗,看看 那些缴了卷出去的人真像自由自在的仙人。直到号舍里只剩两三个人, 听听远处,也是悄悄的只闻鸟雀,甬道中又渐渐地昏暗起来了,我才足 成了经义的一百多字,急就了一篇三百零六字的策论,又抄完了指令恭默的一节圣谕广训。匆匆收拾了东西,依然两手提着,寂寂地在甬道中 走。仪门早已开直,不复封锁了。我先送过了两手的东西,然后艰困地 爬过这高高的门限。头门也是开着;没有吹打,没有号炮,只是寂然。 我望见邻家的仆人(是我家托他来接我的)在头门的门限外向我招手, 便加快地走去。他接着我的东西,又抱我过这门限。待他放下时,我觉 得脚里软软的,仿佛踏在棉被上;仰首看天,昏暗而带黄色,与平日所 见不同;口渴极了,心里想,我有很充分的理由,回家去要求父亲再给 我买两个马铃瓜。
一九二三,九,一一
(原载 1923 年 10 月 10 日上海《时事新报·双十节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