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爱，不受伤害，却原来，早把我深埋。 ——自黄碧云《无爱纪》

楚楚40岁的时候，父亲去世。父亲给女儿留下的秘密遗产是一处老宅地，一些没有用的卷宗，和一叠他半辈子也没有拿出来见过天日的书信。楚楚就在一个人懒怠无味的时光里，慢慢的读着那个陌生女人写给父亲的信。
“我在渐暗下来的房子想着你。但你已经不在了。我还爱你么？”
“在这难以安身的年代，岂敢奢言爱。”
楚楚是懒得多话的女人，并非她没有欲望需求。她从小就不聪明，脑子有点笨，书读不进去，父亲却从来不怪责。非但不怪责，还安慰她，女孩子太聪明没有用，自己吃苦。她不懂什么是太聪明没有用，可是得到指点的不用功，自然是好的。父亲教她不必太灵光，他还教她别对自己高要求，在她逐渐长大的时候依然把她留在家里，不出去约会，不在外过夜，他对她的宠惯不是百依百顺，而是一心引她往中庸平安的路上去，这样的保护，楚楚渐渐对自己没要求，对丈夫没要求，对家庭社会都不埋怨。有了男朋友便拍拖，到了一定工夫便签婚书，她不问自己爱情有多深，她没什么想法的把自己放到琐碎的家庭主妇群里，每日买菜做饭上床做爱生孩子，在固定的时间里匆匆出门，去公司做一份没有前途的工作，丈夫有了婚外情，她清楚却懒得多问，任其发展，离婚时只萧索，却无泪。一早便把婚姻看淡，相信人生如戏，她和自己母亲有隔膜，与自己女儿有隔膜，她每日挤公车，入菜场，进公司，人群里行走也只像是走在自己的圈子里，她并非没有感情，她只是拒绝激烈。这样一个女人，没有经历大风雨，就已经把人世看透，一朵花未曾怒放，就在半开半合中慢慢萎缩，实在她未曾入世，却宁愿一生饮一杯白水，可以一直这样到老。
可是那个叫绛绿的女子，一生却聪明而郁郁，聪明人最易被聪明误，看清楚陷阱的布局而进陷阱，是最不会挣扎的认命。她爱上已婚的男人，深知他不会离婚，并非他多爱自己太太，而是他根本不爱她，或许爱的，却爱不到为她牺牲。她毕生都在与自己的爱情搏斗。一封封信都满怀无奈的伤情寄到他手上，到了他手上却被无声无息的深藏，心何以甘？只无可如何。
“但你不会忘记我。你不需要忘记我。我对于你来说是那么轻，你可以将我当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样不时吃一下，调调生活的味儿。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念我，想念我对你的执恋，想：我遇到过一个热烈的女子。我却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记，去与想念与希望斗争；事情从来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场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
她聪明到看清一切形势。他的死水的生活需要新鲜情愫的激荡，他卡在家庭责任间的疲惫身心却不能为另一分感情支付精力。她于是希望的得不到，也无法找出路，只在自嘲中将自己看轻，只是她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影响，不爱她的男人不会要她，却会将她的经验吸入自己的生活，懦弱的男人不对爱他的女人做出承诺，却自私的要用她的教训来保护自己的宝贝女儿。于是楚楚自我的个性处处受制，她在一条低矮逼狭的胡同中长大。她可以不聪明，读书不用太好，也不要为追时尚而分心，她不需要有锋芒引来祸端，她只安稳嫁个实诚男人便稳妥过一生不被伤害。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任性和狭隘，他何尝忘得了痴情女子绛绿，绛绿给他的影响实在太深，最爱的女儿楚楚没有大喜大悲，木头人一样封闭沉默，原来都是他受绛绿刺激而庸碌教育的直接影响。
“他们都说我是个聪明女子。。。聪明人轻率，自取灭亡。只有愚拙人小心翼翼，唯恐害人害己，时常不敢，心存敬惧，因而终得着安稳。。。我没有办法，从今我会学得愚拙一些，因而得智能；不爱之慧。”
楚楚在不算太老也不太年轻的时候读完这些信，她的人生没有目标，也就谈不上希望失望。她的面容中年平淡而没有大印痕，她的心不起波澜而保持蒙昧，只是一个人在生命定性的时候，一个人在生命定性的时候终于懂得自己由何而来为何如此，总还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