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聂绀弩《茫然》
原文：http://blog.renren.com/blog/6182/709313659
按语：我很认同陈丹青氏的人品，但对他加诸民国的溢美之词，却颇为不屑。什么我们都是奴才，民国时的都是人，之类，未免说得太狗血。我始终以为，人民不听知识分子的箴言，那是民族的愚蠢；而知识分子不正视人民的痛苦，那就是民族的残虐。
诚然，民国是知识分子可以率性、洒脱的一个时代，仿佛战国。但这两个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乱世。战国时，国君见孟子，叫他“叟”，拿今天北京话就是“老爷子”。孟子呢？指东骂西，正眼不瞧。其他知识分子也是将君王公侯视如敝履，就是看成破鞋。但也不能改变战国是个“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时代。
至于民国呢？陈丹青氏说，那“真是富饶宁静的古国，和今之欧洲没有两样，即便贫瘠落后之地，屋舍俨然，仟陌纵横，穷归穷，然而干净、自为，没有败坏，处处编织在中国自己的美学图画中。”
我真是震惊于这样的语言。民国这么好？怎么就被几个泥腿子推翻了？还是看看同为民国过来人的聂绀弩先生笔下的民国吧。聂绀弩是知识分子，之后也是蹲大狱，被整。但我还要说，红朝不好，是一回事，而民国就好了吗？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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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有删节）
从北京封闭妓院起，到枪毙领家、鸨母一对宝贝止，我搜集了一些关于这些事本身的材料，准备写点文章 ，不是写论文，而是写剧本或小说，但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始。
第一个难题是对于妓院太不熟悉。曾到过两次北京，可一次妓院都没有逛过。
第二是没有参考书。但最大的难题，还是我认为那些材料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很难写进作品里去。
例如：一九四六年以六十万元包典妇女张秀兰三年半，有一次因她对客人说话不小心，他俩将她手腿捆在椅子上用棍子打，棍子都被打断了，打的张秀兰尿湿了三条裤子，病了四个月，但还是在病中接客，以后还逼迫她坠过一次胎。同年以一百八十元包典十八岁妇女胡美君三 年，混了一年半，就生了很重的梅毒，他们把她打昏过去，黄宛氏并用嘴咬她胳臂，因病更不能挣钱，于去年五月以两块大头卖给一个拉弦子的。一九四七年以二百五十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于秀珍三年，混不到一年半，就被他们将右臂打折，右眼打瞎。同年以三百万元包典十 九岁妇女杨翠兰三年，他们曾用绳子夹铁丝打她，打昏过去，再用冷水浇，把手臂打得三天不能动，腿上打得全是伤，又用棍子打头，以致头都不能梳；有一天卖了七个铺还被他们用洗衣板子打，把板子都打成两半。杨翠兰怀孕四个月，被黄宛氏一棍子把胎打掉，但还强迫她接客，使她子宫流了许多血。一九四八年以金元券包典十七岁妇女吴玉玲三年，经常用皮鞭和棍子打，棍子打断了好几根。黄宛氏并以手指甲把她的子宫挖烂，连路都不能走；仍逼迫她接客，她跪着给客人请求，被黄宛氏知道了就打，用洗衣板打下身，更揪下她一绺头发，手臂也打成重伤，再关在黑房子里，只给长了毛的窝窝头吃。
一九四五年他们以八百元包典十八岁妇女尹金花三 年半，但给他们混了五年。害杨梅疮不给治，以致膝盖下面露出骨头，他们嫌她病老不好，用拐杖打她露出的骨头，黄宛氏用手拧她的疮，将她阴核拧肿得像球一样的鼓起来，并用皮带和棍子打她，五根棍子都打断了。一 九四九年五月间因病重被他们赶出来，她到宝仙下处不到半月就死了。
一九四七年以四百五十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田秀英三年半，来月经都得接客，因她不会挂客，经常被他们用皮鞭子和棍子打，棍子都打断了三四根，全身打成红色，躲到厕所里哭被他们知道了又打，黄宛氏用手拧她的鱼口，拧得满裤子都是血，以后因虐待成痨，于一九 四九年四月底被他们赶出去，找主从良，到定兴七八天就死了。
同年三月以二百五十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小红。在八月间，因有客连续住十二天，他们说小红热客，把她叫回家去，用烧红的火钳烫她的脚趾，用皮鞋底打她的阴部。他俩打累了就睡觉，叫小红脱光衣服跪在洗衣板上，头上放一个碗，碗上放一根棍子。小红趁他们睡的时候，偷吃了他们的大烟，又在茶几上撞破了头，终于中毒死去。黄宛氏醒来，还踢她几脚，叫宛振纲（黄宛氏之弟）用麻袋装着背到外面掩埋了事。
同年四月以三百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小翠三年，十 月，小翠患“骑马痈”，黄宛氏叫宛振容（黄宛氏之妹）把她叫回家去，她们脱了她的裤子，用烧红了的通条烫“骑马痈”。小翠大哭大叫，黄树卿用手巾堵住小翠的嘴，又用毛帚子在小翠的头上抽了十几下，小翠当时就被他们折磨死，他们花了钱叫一个拉土车的把她拉出去埋。
——《华侨日报》通讯
“还有张义，逃到车站又给你们抓了回来，打得剩了一口气，你们叫了辆三轮车，喊老任（黄宛氏的弟弟）把她送到西直门外去……张义并没有死哇！走的时候她还哭着央告你：‘妈，我还有一口气碍…’你们给她嘴里塞上棉花，就叫车子蹬起走了，你们把她活埋碍…”——梅韬：《斗争鸨母》这样的材料，只要看一下就会把人吓昏的。
从前读五胡十六国之类的史料，看见许许多多屠夫，你杀进去，屠杀人民；我退出来，屠杀人民，每次屠杀总是几万几十万，杀得一城一城地断绝火种，心里不免奇怪：世上真有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么？但杀人究竟还是容易的事，一刀一个，两刀一双，被杀的反正是别人的儿子，管他妈的！至于对和自己同居一室、朝夕相见、自己又正靠她为生的人，亲手去使她凌迟地活，凌迟地死，凌迟地不死不活，就非要有屠杀以上的残酷成性不可！旧世界使人变成鬼，恐怕还不是指被迫害者的非人生活或非人死亡；主要的迫害者首先就是十恶不赦、狰狞恐怖的恶鬼。这种恶鬼一经由旧世界造成了之后，随即变成旧世界的化身，代表着旧世界，造成更多的恶鬼与苦鬼（被迫害者），使旧世界更为丰满充盈起来！好像一面吃人肉，喝人血，嚼人骨，撕人皮，一面又对我们说：“我就是旧世界，你怕不怕！”
钱穆先生们，傅斯年先生们，张国兴先生们，一切的“天津来客”，“上海来客”们，一切反动刊物，反动报纸，反动小册的编者作者们，一切反对新中国，憎恨新中国，歌颂怀念旧中国，要回复到旧中国去的“同胞”或异胞们，看哪！
这就是你们的旧中国！无论你们怎样在口头说，笔下写，乃至心里以为是为人类，为祖国，为民族，为人民，为正义，为自由，为民主，为……实际上，却是那些挖人子宫者，拧人鱼口者，打人的骑马痈和烂出来的骨头者，用口咬人者，活埋人者的代言人，无论你们的主子怎样满口“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实际上他就是挖人子宫者，拧人鱼口者，打人骑马痈和烂出的骨头者，用口咬人者，活埋人者！——无论他和鸨母之间的地位相差多么远，他们总是一个体系里的人物；娼妓制度是在你们的主子的君临之下存在的！你们和我们之间的争执，无论你们说是为什么，实际上只是一点：我们要消灭那整个吃人的制度，消灭一切吃人的恶鬼——现在已经消灭，必将完全消灭；而你们要保存它，你们要消灭的是要消灭旧制度的人和他们所建立的新制度！
然而有鬼不，那样的材料，上面引的材料，据说是不能写进作品里去的，不但不能写进舞台或银幕的剧本，甚至不能写进小说。首先，它是无法理解，无法感知，无法体会的。
那迫害者从一个普通人变成这样一个恶鬼的过程是怎样的呢？是什么心理，什么处世哲学，谁给他和她的保障，叫他和她这样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的呢？那被迫害者，当她被迫害的当时，之前和之后，心情是怎样的呢？恐惧，痛楚，冤屈，悲愤，憎恨，在心理上的反映又是怎样的呢？她的面部是什么表情？如果喊得出，那声音又是什么声音？生理上起着怎样的反应？怎能忍受，没有立时死掉，又怎样不能忍受，终于死掉了呢？没有目击身受的人，真难揣摩，人和人的精神是如此不相通的！其次，文艺有文艺的手法，不贵乎把残酷苦痛的东西直接再现给人看；残酷苦痛也无法直接再现，不能表演，也不能描写。比如电影里的杀人，决不会有砍头落地的镜头；而真杀人又决不是文艺。剧本、小说且不能写，诗自然更难，它甚至连描写都不重要，何况不能描写的？
然而我以为最重要的正是这些材料，因为它们是旧世界和里面的恶鬼们的罪恶的真凭实据，是旧世界的无助者被迫着用血肉和生命喂养吸血者的实录，是整个旧世界的最概括的说明，是旧世界的缩影，是旧世界的活的历史，是旧制度应该废除，必然废除，新制度应该建立，必然建立的辟易千人的雄辩！
如果不能写进剧本，何贵乎有剧本？不能写进小说，何贵乎有小说？不能写成诗，何贵乎有诗？不能用文艺表达，何贵乎有文艺？作为一个作者，我在题材和文学的体裁面前，感到了茫然！
一九五○年六月六日，九龙。选自《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１９８１年版
按语：我很认同陈丹青氏的人品，但对他加诸民国的溢美之词，却颇为不屑。什么我们都是奴才，民国时的都是人，之类，未免说得太狗血。我始终以为，人民不听知识分子的箴言，那是民族的愚蠢；而知识分子不正视人民的痛苦，那就是民族的残虐。
诚然，民国是知识分子可以率性、洒脱的一个时代，仿佛战国。但这两个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乱世。战国时，国君见孟子，叫他“叟”，拿今天北京话就是“老爷子”。孟子呢？指东骂西，正眼不瞧。其他知识分子也是将君王公侯视如敝履，就是看成破鞋。但也不能改变战国是个“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时代。
至于民国呢？陈丹青氏说，那“真是富饶宁静的古国，和今之欧洲没有两样，即便贫瘠落后之地，屋舍俨然，仟陌纵横，穷归穷，然而干净、自为，没有败坏，处处编织在中国自己的美学图画中。”
我真是震惊于这样的语言。民国这么好？怎么就被几个泥腿子推翻了？还是看看同为民国过来人的聂绀弩先生笔下的民国吧。聂绀弩是知识分子，之后也是蹲大狱，被整。但我还要说，红朝不好，是一回事，而民国就好了吗？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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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然（有删节）
从北京封闭妓院起，到枪毙领家、鸨母一对宝贝止，我搜集了一些关于这些事本身的材料，准备写点文章 ，不是写论文，而是写剧本或小说，但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始。
第一个难题是对于妓院太不熟悉。曾到过两次北京，可一次妓院都没有逛过。
第二是没有参考书。但最大的难题，还是我认为那些材料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很难写进作品里去。
例如：一九四六年以六十万元包典妇女张秀兰三年半，有一次因她对客人说话不小心，他俩将她手腿捆在椅子上用棍子打，棍子都被打断了，打的张秀兰尿湿了三条裤子，病了四个月，但还是在病中接客，以后还逼迫她坠过一次胎。同年以一百八十元包典十八岁妇女胡美君三 年，混了一年半，就生了很重的梅毒，他们把她打昏过去，黄宛氏并用嘴咬她胳臂，因病更不能挣钱，于去年五月以两块大头卖给一个拉弦子的。一九四七年以二百五十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于秀珍三年，混不到一年半，就被他们将右臂打折，右眼打瞎。同年以三百万元包典十 九岁妇女杨翠兰三年，他们曾用绳子夹铁丝打她，打昏过去，再用冷水浇，把手臂打得三天不能动，腿上打得全是伤，又用棍子打头，以致头都不能梳；有一天卖了七个铺还被他们用洗衣板子打，把板子都打成两半。杨翠兰怀孕四个月，被黄宛氏一棍子把胎打掉，但还强迫她接客，使她子宫流了许多血。一九四八年以金元券包典十七岁妇女吴玉玲三年，经常用皮鞭和棍子打，棍子打断了好几根。黄宛氏并以手指甲把她的子宫挖烂，连路都不能走；仍逼迫她接客，她跪着给客人请求，被黄宛氏知道了就打，用洗衣板打下身，更揪下她一绺头发，手臂也打成重伤，再关在黑房子里，只给长了毛的窝窝头吃。
一九四五年他们以八百元包典十八岁妇女尹金花三 年半，但给他们混了五年。害杨梅疮不给治，以致膝盖下面露出骨头，他们嫌她病老不好，用拐杖打她露出的骨头，黄宛氏用手拧她的疮，将她阴核拧肿得像球一样的鼓起来，并用皮带和棍子打她，五根棍子都打断了。一 九四九年五月间因病重被他们赶出来，她到宝仙下处不到半月就死了。
一九四七年以四百五十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田秀英三年半，来月经都得接客，因她不会挂客，经常被他们用皮鞭子和棍子打，棍子都打断了三四根，全身打成红色，躲到厕所里哭被他们知道了又打，黄宛氏用手拧她的鱼口，拧得满裤子都是血，以后因虐待成痨，于一九 四九年四月底被他们赶出去，找主从良，到定兴七八天就死了。
同年三月以二百五十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小红。在八月间，因有客连续住十二天，他们说小红热客，把她叫回家去，用烧红的火钳烫她的脚趾，用皮鞋底打她的阴部。他俩打累了就睡觉，叫小红脱光衣服跪在洗衣板上，头上放一个碗，碗上放一根棍子。小红趁他们睡的时候，偷吃了他们的大烟，又在茶几上撞破了头，终于中毒死去。黄宛氏醒来，还踢她几脚，叫宛振纲（黄宛氏之弟）用麻袋装着背到外面掩埋了事。
同年四月以三百万元包典十七岁妇女小翠三年，十 月，小翠患“骑马痈”，黄宛氏叫宛振容（黄宛氏之妹）把她叫回家去，她们脱了她的裤子，用烧红了的通条烫“骑马痈”。小翠大哭大叫，黄树卿用手巾堵住小翠的嘴，又用毛帚子在小翠的头上抽了十几下，小翠当时就被他们折磨死，他们花了钱叫一个拉土车的把她拉出去埋。
——《华侨日报》通讯
“还有张义，逃到车站又给你们抓了回来，打得剩了一口气，你们叫了辆三轮车，喊老任（黄宛氏的弟弟）把她送到西直门外去……张义并没有死哇！走的时候她还哭着央告你：‘妈，我还有一口气碍…’你们给她嘴里塞上棉花，就叫车子蹬起走了，你们把她活埋碍…”——梅韬：《斗争鸨母》这样的材料，只要看一下就会把人吓昏的。
从前读五胡十六国之类的史料，看见许许多多屠夫，你杀进去，屠杀人民；我退出来，屠杀人民，每次屠杀总是几万几十万，杀得一城一城地断绝火种，心里不免奇怪：世上真有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么？但杀人究竟还是容易的事，一刀一个，两刀一双，被杀的反正是别人的儿子，管他妈的！至于对和自己同居一室、朝夕相见、自己又正靠她为生的人，亲手去使她凌迟地活，凌迟地死，凌迟地不死不活，就非要有屠杀以上的残酷成性不可！旧世界使人变成鬼，恐怕还不是指被迫害者的非人生活或非人死亡；主要的迫害者首先就是十恶不赦、狰狞恐怖的恶鬼。这种恶鬼一经由旧世界造成了之后，随即变成旧世界的化身，代表着旧世界，造成更多的恶鬼与苦鬼（被迫害者），使旧世界更为丰满充盈起来！好像一面吃人肉，喝人血，嚼人骨，撕人皮，一面又对我们说：“我就是旧世界，你怕不怕！”
钱穆先生们，傅斯年先生们，张国兴先生们，一切的“天津来客”，“上海来客”们，一切反动刊物，反动报纸，反动小册的编者作者们，一切反对新中国，憎恨新中国，歌颂怀念旧中国，要回复到旧中国去的“同胞”或异胞们，看哪！
这就是你们的旧中国！无论你们怎样在口头说，笔下写，乃至心里以为是为人类，为祖国，为民族，为人民，为正义，为自由，为民主，为……实际上，却是那些挖人子宫者，拧人鱼口者，打人的骑马痈和烂出来的骨头者，用口咬人者，活埋人者的代言人，无论你们的主子怎样满口“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实际上他就是挖人子宫者，拧人鱼口者，打人骑马痈和烂出的骨头者，用口咬人者，活埋人者！——无论他和鸨母之间的地位相差多么远，他们总是一个体系里的人物；娼妓制度是在你们的主子的君临之下存在的！你们和我们之间的争执，无论你们说是为什么，实际上只是一点：我们要消灭那整个吃人的制度，消灭一切吃人的恶鬼——现在已经消灭，必将完全消灭；而你们要保存它，你们要消灭的是要消灭旧制度的人和他们所建立的新制度！
然而有鬼不，那样的材料，上面引的材料，据说是不能写进作品里去的，不但不能写进舞台或银幕的剧本，甚至不能写进小说。首先，它是无法理解，无法感知，无法体会的。
那迫害者从一个普通人变成这样一个恶鬼的过程是怎样的呢？是什么心理，什么处世哲学，谁给他和她的保障，叫他和她这样为所欲为，肆无忌惮的呢？那被迫害者，当她被迫害的当时，之前和之后，心情是怎样的呢？恐惧，痛楚，冤屈，悲愤，憎恨，在心理上的反映又是怎样的呢？她的面部是什么表情？如果喊得出，那声音又是什么声音？生理上起着怎样的反应？怎能忍受，没有立时死掉，又怎样不能忍受，终于死掉了呢？没有目击身受的人，真难揣摩，人和人的精神是如此不相通的！其次，文艺有文艺的手法，不贵乎把残酷苦痛的东西直接再现给人看；残酷苦痛也无法直接再现，不能表演，也不能描写。比如电影里的杀人，决不会有砍头落地的镜头；而真杀人又决不是文艺。剧本、小说且不能写，诗自然更难，它甚至连描写都不重要，何况不能描写的？
然而我以为最重要的正是这些材料，因为它们是旧世界和里面的恶鬼们的罪恶的真凭实据，是旧世界的无助者被迫着用血肉和生命喂养吸血者的实录，是整个旧世界的最概括的说明，是旧世界的缩影，是旧世界的活的历史，是旧制度应该废除，必然废除，新制度应该建立，必然建立的辟易千人的雄辩！
如果不能写进剧本，何贵乎有剧本？不能写进小说，何贵乎有小说？不能写成诗，何贵乎有诗？不能用文艺表达，何贵乎有文艺？作为一个作者，我在题材和文学的体裁面前，感到了茫然！
一九五○年六月六日，九龙。选自《聂绀弩杂文集》，三联书店１９８１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