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平凡的世人，我只是想笑——大声地笑

“天国是人所不能理解的世界，尘世是人能够理解的世界。人本身是一种介乎天国和尘世之间的生物。”
 
  但是仍然需要献出生命来救赎那上古窃火之罪。
  过去那高贵的马人，希腊众神智慧的导师——客戎，
  由于不幸的遭遇而受了伤，使他在极端的痛苦之中浪迹天涯。
  在那场突然爆发的混战中，无辜的客戎中了毒箭。
  那箭伤是永远不能痊愈的。
  于是这位神性的永生不死的马人因为永远承受着痛苦的折磨而但求一死。
  他请求自己的宗兄——威严的宙斯，以自己一死来抵偿普罗米修斯窃火之罪。
  天神听到他的祈求，便免去了他的痛苦，同时也革去了他永生的地位。
  他像凡人一样疲惫地倒下，死去了。
  
  宙斯最终将他置于射手座众星之中。
 
 
  卡德威尔迈上楼梯时，他腿上的伤更疼痛了。
  眼前的楼梯板似乎是为行为机敏的人设造的，这使他为自己的笨拙而深感羞愧。每每一阵疼剧袭来，就迫使卡德威尔不得不凝视墙上的每一个部位。或者是学生们乱画在灰白的墙上的圆珠笔画、抬头可以望见的漆亮的吊灯，墙缝和角落里已经硬结的尘埃和污垢。
  他的鼻孔冒出两道霜烟。这是一月份，客戎的诞生日。
  窗外湛蓝的高空胁迫又叫人难以捉摸。校园旁的草坪广阔而舒展，角落上种的松树林虽然正值严冬却依然翠绿。然而这颜色是如此地凝滞、呆板、病态、毫不自然。这树林里既没有维纳斯，也没有潘恩。
  客戎尽量不使他的腿碰上台阶，而这对他此时受伤的身体来说并非易事。当客戎迈完最后一步台阶时，他心里头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之后，客戎朝着二楼的尽头，那扇带着沉重的黑色木门的教室走去。那木门依旧是紧紧关闭着，从中探寻不到丝毫带有光明的影子。从那扇门后，客戎突然满是讽刺地看到了阿喀琉斯、赫勒克勒斯、伊阿宋和阿斯克勒庇俄斯，那些恭敬的脸。他那剩下的三只蹄子啷当地敲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大。他原本以为会听见里边乱哄哄的声音，然而里面确实一片沉寂。
  卡德威尔的脸骤然发白，莫非是摩尔曼校长听到了教室里的吵闹声来代课了？
  这种担心是对的。卡德威尔推开门，那边，在不足两码的地方，摩尔曼的歪脸像一个巨大的权威标志横亘在卡德威尔心怀恐惧的全部视线上。这两个人睁大眼睛彼此瞧着。
  摩尔曼向卡德威尔稍稍挑了一下眉毛，而后把他那张歪脸转向课堂。学生们已经被调整好，变成一群忐忑不安的孩童了。
  “承卡德威尔先生的情，他回到我们这儿来了。我想对他这种忠于职守的行为应回报以轻轻的掌声。”
  摩尔曼带头拍了手，但只是凸着上身将手掌很优美地合了几下。孩子们听出了这意思在地下嗤嗤地偷笑着，鼓起讽刺味道的掌声。这位可怜的遭到奚落的老师只能站在一边舔舔发干的嘴唇，他甚至尝得出烧焦的味道。
  “谢谢你们，同学们，”摩尔曼扬起手说，“这已经够了。”这时轻轻的掌声戛然而止。校长又把脸转向卡德威尔，他那张特别的歪脸像是被天上的一阵风拖住的一片矜持的乌云。
  “我们过一会再谈，卡德威尔先生。同学们都在等着上课。”
  然而卡德威尔急于向摩尔曼解释点什么而免遭受责罚和为难，于是他弯下腰把受了伤的那条腿上的裤脚拉了起来。这行为不禁又引得课堂上一阵哄堂大笑。尽管卡德威尔听到这怀揣恶意的笑声之后立刻放下了裤脚，站直了，摩尔曼依旧望着他的脚踝。“你的袜子似乎有些不打配对，嗯哼，”摩尔曼扬起那张歪脸说道，“这就是我亲爱的卡德威尔先生的解释？”
  课堂上又爆发了学生们的大笑声。摩尔曼时间掌握的实在漂亮，等他的话语声可以盖过那群顽皮的孩童余音未落的笑声时，便开口道：“可是，可是卡德威尔先生，你不应该因为你今天如此与众不同的打扮而妨碍了身为教务人员的另一要求——准时。”
  摩尔曼又抬起手夸张地做了一个伸出食指的姿势。“您手里还拿着一根避雷针？真够小心的，在这没有一点云彩的冬天里？”
  又是一阵大笑声。卡德威尔心里头还想着不知道这样的笑声还会重复几次的时候，摩尔曼突然走到了自己面前伸出手摸着他口袋里那只支支愣愣的的光滑冰冷的箭杆。卡德威尔抽出箭杆递给摩尔曼，同时眼神慌张地搜罗着下一句话该如何开口。他甚至看到了摩尔曼听完他这一番受尽磨难的英勇行为所受感动的歪脸，甚至看到摩尔曼对自己报以热烈的拥抱、无比怜悯的眼泪。
  “就是这玩意，”卡德威尔说，“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孩子干的。”
  可摩尔曼的脸色丝毫没有发生改变，他用手抗拒着摆动，不愿碰触那只箭杆。“亲爱的卡德威尔先生，我说过我们以后再谈，”摩尔曼说，“请开始讲课。既然我上午的安排已经被搅乱，那么这次就当我每月一次的听课吧，我会坐在全班的最后一排。同学们，请照我没来一样上课。”
  卡德威尔突然感到一阵惊恐与眩晕，他一直以来都陷入校长每月一次听课的恐惧之中生活而惶惶不可终日。听课之后那一份小小的教学简报里包含了措辞酸刻的细节和套话的大杂烩——这使得卡德威尔感到恶心。即使是报告里一个模棱两可的形容词也会令卡德威尔烦恼上几天。现在，摩尔曼来了，正当他头昏脑胀、不舒服、疼痛、毫无准备的时候。他感觉到下面穿着五颜六色的学生有些骚动，摩尔曼的听讲都让他们有些神不守舍。
  “请开始吧，卡德威尔先生！”坐在后排的摩尔曼并不沉重的话语一板一眼地敲打着卡德威尔身上的每一处神经。
  是的，开始吧。他忘了他是谁，忘了他来这做什么，为什么要来这儿。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讲桌后，把箭杆放下，突然看到了讲桌上面一张从科学杂志上剪下的材料——克利夫兰科学家绘制的创世纪年代谱，这下提醒了卡德威尔。 他抬起头，看到摩尔曼的脸在教室后面显得格外的庞大。
  “好的，我身后的黑板，”卡德威尔轻轻咳嗽了一下，缓和自己颤抖的声音，他开始讲到，“是数字5，后面有9个0，谁能告诉我这数字是多少？”
  课堂上一片寂静。
  “50亿，”卡德威尔说。“50亿年。就我们现在的知识水平而言，这是宇宙的年龄。几乎可以肯定是至少有这么多年的。现在谁来告诉我什么是10亿？”
  “一千个一千？”一个颤抖的声音回答到。不用看，卡德威尔就知道是该死的愚笨的裘娣，他父亲是有名的房地产商，望女成凤，希望她能成为班级里最出风头的学生代表。她努力往上走，可就是不行，可怜的裘娣，卡德威尔心里骂着：“该死的小婊子！”“是一千乘以一千再乘以一千，”卡德威尔宣告着，“是一千个一百万，这就是10亿。眼下，地球上已经有了20多亿的人。这一切都开始于大约一百万年前的某一只傻乎乎的人猿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到地上，它四下一看，纳闷自己到这儿来干什么了。”全班都笑了。德芬道夫，从乡下坐车来上学的一个孩子，开始用手搔起头皮和腋窝，学着猴子的吱吱声叫着。
  卡德威尔试着不去理会他，“你们可以在一个地方听到10亿这个数字，那就是计算天上的恒星。在我们的星系里有大约一百个10亿多的恒星。这个星系叫什么？”
  “太阳系！”裘娣抢答道。
  “银河系，”卡德威尔说，“太阳系只有一个恒星——叫什么？”
  裘娣继续抢答道：“金星(Venus)？”男孩子们被逗笑了；金星(Venus)、性交的(Venereal)、性病(V.D.)。有人鼓起了掌。
  “不，裘娣，金星只是最亮的行星，”卡德威尔对她解释到，“当然真正的、和我们最接近的恒星是...”
  “太阳，”课堂上有人说了，但卡德威尔无从知道是谁，因为他全神贯注盯着裘娣那紧张呆滞的脸，想用无言的暗示告诉她不能让她把她的爸爸彻底给毁了。放心，姑娘，你会找到男朋友的。
  “对了，同学们，”卡德威尔突然得到了灵感，“太阳，这儿有个数字。”他在黑板上写上6，000，000，000，000，000，000，000。“这个怎么念？”他自己答道，“六，”从头起每三个零一报，“千，百万，十亿，万亿，千万亿，百万万亿，十万万万亿，60万万万亿。这数字代表了什么？”默不作声的一张张面孔惊叹着、取笑着。他又自己答道：“是地球的重量。再看太阳，还要在这前面乘上这么多。”他在黑板上写下333，000，一半的脸冲着黑板一半对着学生们说：“三三三零零零，把它乘出来得”——咔啦，粉笔在卡德威尔的手中断裂了。他退后一步看了看，一九九八后二十四个零。
  1，988，000，000，000，000，000，000，000，000
  他的字丑得难看。
  “这就是太阳的重量。”卡德威尔说，“管他多重！我是说，这数字对你们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德芬道夫回答。对于这小混蛋捣乱似的回答卡德威尔没有丝毫的否认，“的确，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它使我想到死亡。人脑子只能装这么多。嗯。”——他突然想起摩尔曼就在这里，校长那张歪脸突然警觉似地抬了起来注视着自己——“让他们见鬼去吧！让我们试试把50亿年缩成我们习惯的尺寸。让我们假设宇宙诞生只有3天。今天是星期四，时间是”——卡德威尔看了一下钟，差二十分钟十二点，他得快点讲。“好，星期一中午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爆炸。当我们向其他星系看时，它们从我们的近处往远处飞开，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从计算得知，大约50亿年以前它们一定都是在一起的；宇宙那所有的十亿、万亿、千万亿的平方的平方的吨的物质被压缩成最大密度的球，同原子核内的密度相似；这一原始物质每一立方厘米的重量是两百五十吨。”
  卡德威尔觉得这一立方厘米的重量就压在他的肠子里。天文使他心神恍惚，他想到晚上自己疲惫地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身体大得不得了，在他体内的黑暗中装着十亿颗星球。
  卡德威尔挣扎着讲下去。“压力太大了，这物质很不稳定：它在一秒钟内就爆炸了——不是我们假设的一秒钟，而是真正的时间的一秒钟。现在——你们能听的懂吗？——在我们假设的三天之中，整个星期一下午宇宙的空气都是灼热明亮的辐射能；到晚上都分散得很远了，于是黑暗降临，宇宙陷入长久的一片黑暗之中。那些黑暗的物质——灰尘、行星、流星、破烂儿、垃圾、古老的石头——仍然比发光体的重量大得多。在这第一天夜里宇宙的膨胀流分裂成巨大的气团——原始星云。在这些星云中，由于引力作用气团在它们自己聚集的物质的压力下开始燃烧。于是星期二的黎明前的某一时刻星光开始闪耀起来。听懂了吗？这些星球旋转的物质云又积聚起来，其中之一就是地球。它是冷的，孩子们，冷到不仅水汽冻结，连氮气、氧化碳物、氨气和甲烷都冻结了。这些冻结的气体在固体尘埃周围聚集结晶成雪片一样；这些雪片很快就足以释放相当热量的速度落在正在变大的地球上。宇宙雪融化后飞回到空间，遗留下一团溶化的各种矿物质。这些矿物质在宇宙本身中只是不到百分之一的少数。好，讲完一天，还有两天。到第三天中午地球外面形成了一个壳。原来它可能是又一层原始海洋覆盖的玄武岩；然后它开始出现裂缝，喷出液态的花岗岩，形成最初的大陆。这时，比熔岩还种的液态铁沉到中心形成融化的地核。”
  卡德威尔看了一下时钟，还有十二分钟下课。他有病的胃直在折腾。他试着将自己全身的重量从那条受伤的腿上移开，他踝处的伤口，血已经流干了，像针扎一样疼。他说“在星期二到星期三中午，地球是荒凉的，上面没有任何生命。只有无边无尽的连绵的火山、陈腐的水和丑陋的石块。一切都在不稳定的地壳上面滑动着，也许有时气温骤减而冻结起来。太阳，”他的眼睛向窗外望去，表示那里正有一个高高明亮的太阳，可是这间教室看不到什么太阳。“它挂在那天上闪烁，像一颗肮脏的电灯泡。到昨天中午，开始出现了一点生命。但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一些令人作呕粘粘糊糊的东西。整个昨天下午和半夜，生命仅限于微生物一类。”他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下：
  Corycium enigmaticm（不知名球状物）
  Leptothrix（纤毛菌）
  Volvox（团藻）
  卡德威尔用粉笔敲了敲第一个单词。突然，粉笔在他手里变成了一条热烘烘、湿漉漉的黏滑的蠕虫。卡德威尔表情厌恶地把它往地上一丢，学生们嗤嗤地笑了。卡德威尔继续讲到：“不知名球状物这种原始水生机体的碳化痕迹是在芬兰的石头上发现的，据信是距今有十五亿年的生物。顾名思义，这种原始生命的生命形式还有待考证，但是科学家们推想它应该是一种现在仍然在大洋深处潜藏的石灰质蓝绿色水藻。”
  一架纸飞机被抛在空中，遥遥摆摆着一头栽倒教室中间的地面上，变成了一颗绽放着的白色花朵。它那像婴儿啼哭的声音一直响到下课，从它那伤损的叶片上滴出了淡白色的汁液。卡德威尔不禁暗自向学校的清洁工们表示歉意。
  “纤毛菌，”他说，“是一种微生物，这个希腊名字的意思是‘小绒毛’。这种微生物可以从铁盐中提取一小粒纯铁，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它的数量如此之大，已经变成我们现在开采的所有埋在地下的矿藏。密执安州的梅萨比山脉原来是美国最原始的小公民们堆放在那里的。为了打赢二战，我们从山脉的深处挖出它们，造成战船、坦克、吉普车和可口可乐机，使得可怜的梅萨比山脉像是一具被豺狼啃咬过的腐烂尸体。我心里头很难过，当我还是个孩子住在帕塞伊克的时候，人们常常把梅萨比比作躺在湖边的一个有橘色长发的优雅美女。”
  “第三个，”卡德威尔叫道——教室里的声音暗流升到他的唇边——“团藻。在生命的王国的这些早期公民之中，团藻之所以令我们产生兴趣，是因为它们创造了死亡。在原生质的内部机制中没有什么理由使生命一定要终结。阿米巴虫是不死的，那些成功的精子细胞成为延续其父生命的界石。但是团藻这种滚动着的球星鞭毛藻由于开拓了‘合作’这个新的想法而组合成为体细胞与生殖细胞。它们既不是植物亦非动物——在显微镜下它们和圣诞球真的很像——把生命滚入与偶然死亡相对的必然死亡的世界中。因为，只要再坚持一会，还有七分钟——每个细胞虽然是可以永生的，但是如果它自愿在一个有组织的细胞社会里各司其职，它就进入了一个取舍的环境中。这种奋力而为的结果便使其逐步消耗致死。它是为了整体的利益而牺牲的。最早的一批细胞们没完没了地老是坐在那青蓝色的泡沫里坐得厌烦了，就说：‘我们不妨凑在一起去死好了’，它们是最早的利他主义者，最早做好事的生物。如果此时此刻我头上顶着礼帽，我要为它们而脱帽致敬。”
  卡德威尔用手比划了一下摘去帽子的动作，教室里突然尖叫起来。他看了一眼表，还有五分钟，这堂课的主要内容还没讲。马克·杨格曼一跃而起，他脸上的红色粉刺飞溅到了墙上；粉刷的墙面开始燃烧，在边墙黑板上泛起了一鼓一鼓的斑斑气泡。在刻痕一片狼藉的桌面上，有伸拳头的、伸爪子的，有百无聊赖撑腰的。教室里好像一盘被打翻的染料瓶，熙熙攘攘、一片混乱，卡德威尔什么都看不清。在这骚乱的教室里，只有摩尔曼，还有爱丽丝·奥古斯汀——那班级上最为美丽动人的女孩，她向来被大人们认为长大后准会成为影星的，一动不动。而不知什么时候，摩尔曼偷偷跨过走道和那姑娘坐在一张座位上去了。摩尔曼伸出长得不成比例的手臂抱着爱丽丝纤弱的肩头，得意地微笑着。爱丽丝在摩尔曼的拥抱下静坐不动，眼睛低垂，那平凡的双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顾不了那么多了，“在今天早上三点半左右，”卡德威尔扯高了嗓门儿说，“当你们还在温暖的床铺上睡觉的时候，除去脊索动物门之外的所有大一点的动物门的高级形式都出现了。就是这么突然，”他打了一个响指，“一直到天明，世界上最重要的动物，分布在海床各处的，是一种名叫三叶虫的丑陋玩意。”
  窗户那边的一个男生突然从课桌下拿出一个购物纸袋，他将里面所有的东西——一堆活着的三叶虫通通倾倒在地板上。它们大多是一两寸长的，有几只一尺来长。它们肮脏的样子同放大了的虱子差不多，只是颜色发红。大一些的在它们红头甲壳上戴着卷开一半的安全套，像是戴着橡皮制的社交帽在书桌椅子的铁管腿之间穿来穿去。它们实际没有脑子的头和甩来甩去的须子擦着女生们的脚踝，她们立刻尖叫着把脚踢得老高，女孩们的白腿和内裤闪露无遗。有些三叶虫吓得蜷成了一团，男孩们便拿起厚厚的教科书往这些虫子们身上砸着玩。
  卡德威尔算计着已经闹到了这步田地，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在这场闹剧中讲到摇铃。“到今天早上七点钟，”他解释道，几个脸庞肮脏的学生貌似在听。“第一批脊椎动物鱼类出现了。地壳发生了剧变，奥陶纪的海洋缩小了。七点半，第一批植物在陆地上长了出来。沼泽地上的鱼学会了用肺呼吸，开始在地上爬行。到八点钟，两栖类动物们来了。地球很暖和，在南极洲上也存在沼泽。由硕大的羊齿类植物形成的茂密森林升起又降落，形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煤藏。”
  蓓蒂嚼着泡泡糖，这时她嘴唇和舌头上冒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气泡——一个带有胜利色彩的表演：她两只眼睛拼命往一起对着，在高度集中之下几乎快要挤了出来。这美妙的气泡爆裂开来了，在她的下巴上粘了一道好似彩虹一般的残膜。
  “昆虫出现，分支繁衍着。有些蜻蜓长了三十英寸的翅膀。世界又冷了起来。有些两栖类动物又回到了水里，另外一些则留在了岸上下了蛋。这便是爬行动物，在两个小时里——从九点到十一点，世界又暖和起来，是它们主宰着世界——五十英尺长的蛇颈龙在大海里遨游，翼龙展开破伞样的翅膀在空中飞着。巨大的低能生物震撼大地。”
  所有的男孩此时都回到座位上嗡嗡地哼起来。大家的嘴都没有动，他们的眼睛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着，室内弥漫着一股捣乱的气氛。卡德威尔只能继续挣扎着。“雷龙的身子有三十吨重，脑子却只有两盎司。安纳多龙有两千颗牙齿。霸王龙前爪很小，牙齿却像锋利的刮胡刀片。它被选为总统，什么都吃——活肉、死肉、残骨...”
  第一次铃声响了。几名班长率先大部跨出教室，其中一个学生踩在那多白花上，踩得它直发出一阵刺耳的呻吟。两个男生在门口扭打起来，他们挥动拳头，手持着铅笔对刺着。两人咬着牙齿，鼻涕和鼻血直往下流。不知什么时候摩尔曼褪下了爱丽丝的衣服和乳罩，她那两块乳房像薄饼一样摆在书桌上。
  “还有两分钟！”卡德威尔叫着，他提高了嗓门。“坐着别动。我们得在下堂课再讲已经灭绝的哺乳类动物和冰河时期了。长话短说，一个小时以前，在开花和杂草出现之后，我们忠实的朋友哺乳动物占领了地球。一分钟以前，一分钟以前——”
  “一分钟以前，”卡德威尔叫了第三遍了，突然一把铅弹冲着他的脸上射了过来。剧烈的疼痛叫他大声骂了出来，而他心底里暗喜没有击中他的两只眼睛中的任何一只。他的胃在翻滚，同情着他的腿。
  这时那些神勇的希腊勇士们不知从哪里掏出更多的长矛朝着这位受人尊敬的客戎掷了过来。
  卡德威尔往后撤步，一头撞在了黑板上。他强忍着腿上的伤弯下身子躲在讲桌下面。他分明听到一阵阵带有簌簌声音的金属物朝他旁边飞来。孩子们乱作一团，挤在离开教室的门口。卡德威尔从讲桌的另一侧钻出来，茫然地回到教室前面。上帝，他把箭杆放进粉笔槽里，转过身、闭上眼。在带有红色的黑暗里，疼痛展开了它的湿漉漉的翅膀。他张开嘴。他自身流淌着的血液厌恶这个他讲的故事。
  “一分钟以前，凿着石块、点着篝火、预感着死亡将要来临，一种悲剧式的动物出现了——”
  下课铃响了。整栋教学楼上上下下都在骚动着。
  卡德威尔感到一阵的眩晕。但是他坚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下定决心讲完这堂课。
 
  “——这种动物叫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