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九歌

                
                
[作者简介]　王鸣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新诗三剑客”之一。男，汉族，1953年12月10日生。吉林梨树人，中共党员。1972年应征入伍，历任班长、排长、副指导员、新闻干事、宣传处副处长，武警部队某部纪检处处长，上校警衔。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我是一片橄榄叶》、《东北角》、《东方小孩》、《宁静光芒》、《梦厦》、《青铜手》、《最后的执灯者》、《苍茫九歌》，长篇随笔《永恒的生命之光》，散文集《落鸟无痕》，小说集《蓝桥》等。《青铜手》、《蓝桥》分别获武警部队第一、二届武警文艺奖一等奖，《青铜手》还获全军第二届文艺新作品奖文学一等奖，《最后的执灯者》获第二届辽宁省文学奖诗歌奖。
《苍茫九歌》目录
让一种疼痛穿骨而来(代序)
落日·背影
哭泣的藏羚羊
高原菊与一只鸟
坐在纸里的灯
黄河九章
听桑卡弹筝
都市闻鸡
谁能幸免于罪
西藏之门
高原菊与一只鸟
1
有一只鸟的眼睛大过天空。
这只鸟以千年等一回的姿态站在世界屋顶，
全世界都没看见它，
它却把全世界收进清水瞳孔。
它望见一朵菊，自远方绰约而来。
菊穿过三月风，风行款款，
菊穿过六月雨，雨意浓浓，
菊穿过五月露水润亮的姹紫嫣红，
八月太阳晒肥的千里青青，
    有花如冠，
    有花如簪，
    有花如盏，
    有花如扇，
——盈野夹道，而菊不旁视，
就这样迤逦而行在九月的额头闪现。
万里霜天，菊开如碗。
地球是卵，太阳是虫。
在高原指端，菊碗似水，水似铜镜。
平面的时空， 立体的生命，
——菊与鸟两眸对视，
造成一次带电的轰鸣。
而大爱无声，大美无形。
当一管寒萧凄婉，吹坍了一头雪崩，
那鸟的眼睛，分明是人的眼睛，
已自热泪盈盈。
2
菊的灵魂在顶端临风而立，
菊通体如玉。
有金菊模仿恺撒王的金冠,
有银菊象形为波斯银器,
有菊如古典丽人在波音747上飞来飞去.
而你跋山涉水独上高原,
黄昏时举一盏阿拉丁神灯,点
燃满天的大星,
黎明时端一只高脚酒杯,
勾兑五色斑斓的晨曦,
凝目有神,曲指若仪.。
而大多时节,你秀丝高绾,
看秋阳融融,
听秋风喁喁,
看秋霜茫茫,
听秋水滴滴.
望着那只鸟亚当一样走来走去,
你已是身无羽,而心自飞,
静无声,而血自啼。
天空那鸟，屏住呼吸。
它知了：刀不能夺水，火不能夺玉。
世界罪恶已满，
唯真唯洁唯美，天经地义。
此时此地，面对此菊，魔鬼也讶然地滑蜕全部衣裳，
却不敢有一丝狎昵。
在灵魂的顶端临风悬停，
鸟说：静女如瓷。
5
鸟想起东晋篱下,布衣陶令，
短锄击壤,大笠当风,
居其所居,行其所行。
这田园诗的老爹弯下五尺亲昵，
——为菊折腰.。
自由五斗米，卖与七品翎，
 一升可九碗，灵魂不敢称，
一碗十万八千粒，粒粒都是精神疼痛。
手须黑，眼须白，
话须假，银须真，
舌须曲，眉须横，
骨须软，心须硬。
满地污浊，已成满目污染；
满目污染，难免满身污垢。
人非自己，枉负了立于天地而必直的骨性！
头颅似菊，胡不归去？
将一个卓然背影印在魏晋天空，
骨瘦神寒,掸重若轻，
人自解放,天自从容。
南山有云飞来飞去落衣而雨，
东篱有菊环左环右把酒临风，
恁地归去来辞，
使枫丹露白,渊明而潜——
       汝自陶兀，
       我自陶然，
       尔自陶醉，
       我自陶染.。
千年陶子与一朵霜菊如影随形，
把一种文化人格裁定。
而布衣陶令正回头问鸟：
衣则必织,食则必耕，
居则常陋,君子固穷。
古有逃远之心今无桃源之地，
谁与我与菊,作三人行？
8
你梦见你骑在鸟背上飞，
超越时空之水,去踏雪寻梅。
梅是你的妹妹，
她红装素裹在东方意象里站成一袭绝美。
一列楷体晶莹，
一排宋体宁静，
一队魏碑,如横虬竖矗铁骨，
喊亮了中国水墨，
血点双眉。
而这卓然美人灿然一盼，
已在飞白处用点点红泥，
题下足痕款款.。
你披霜而美,霜也含香，
她伫雪而媚,雪自生慧。
你与她相依相偎，
想起远方，那一粒黄泥小屋——
屋檐下那柄手锄，
手锄旁那束麦穗，
麦穗下那只瓦罐，瓦罐里那钵清水……
水从象形汉字深处响起且穿骨而来，
叫一对女儿热泪横飞.。
谁能植梦于弦？
你在精神高地举起一张雪白大纸，
有绝句待续。
坐在纸里的灯
1
——谁有一字，落纸惊风？
吹醒十万粒眼睛，
作五千年的倾听。
这一瞬，
黑夜的黑是眼盲者那种黑，
静夜的静是耳聋人那种静，
纸立半壁，半座空城。
老石头抱着一怀清水，沉默不语，
大钟塔双手合十，
正企图接近神灵。
落夜茫茫如落叶纷纷，
从我的脚踝已堆至我的额顶。
太阳执白，月亮执黑，
这一对儿对弈老手，
——举棋不定。
有人在夜深处唱歌，
有人在夜浅处做梦。
有人在夜低处掘井，
有人在夜高处打洞。
有人在夜薄处化虫，
有人在夜厚处变蛹。
有审判者在人之上有拯救者在人之中，
有思想者在人之外，
——闪闪如瞳。
 
短狐射影，远犬吠声。
真个是冬虫不可言汗夏蝉不可语冰？
灵魂的夹壁墙下，有小兽，
探头探脑，它说：
此刻，只需一盏好灯。
3
乱世英雄起四方。
在没有皇帝的时代,我们的祖先，
自由自在,自信自强，
以天下为己任，
握乾坤我独当，
是何等风流倜傥且恣肆汪洋。
集百千弟子以血煮简，
双手击壤,风雨垂裳，
彻夜不眠，
——从语言的颗粒榨出油来，
用文字的石块敲出火来，
随便一根捻子,便把一盏思想点亮。
一根根指尖放射光芒，
那一刻全中国的窗子都开成眼睛形状。
一灯点燃,十灯争放，
百灯摇曳,使混沌春秋豁然开朗。
始知：兵刀战戈之外，
还有一种更能掀开黑暗的力量，
聚荡人文血脉，
作精神的千古滥觞。
春风笔墨,流水文章。
有灯在手,我们的先哲像飞蛾一样，
长歌而走,扑向自己的理想。
或宽袍大袖,飘飞于六国大道，
或鹑衣芒鞋,雄辩于诸侯高堂，
或跣足披顶,宵衣旰食，
把一朵朵灯火，
印在历史的墙壁上。
——有智者想以王者为钉，
挂自己的思想；
——有王者想以智者为钉，悬自己的权杖。
大哉诸子在灯影后面悄悄地笑了：
可以把灯打扮成各种模样，
但你永远，
切不断它的光。
8
灯的诞生，是混沌里的清醒，
灯的存在，是苦难中的信念。
诗书天下，礼乐江山，
当人造的童话突然间崩成满地碎片，
好灯转身去了民间。
思想者用灯对峙黑，
老百姓用灯抗御寒。
整个世界，黑雪封路，白雪封山，
我的父亲额头打着黥印，
把一盏“气死风”马灯，
挂在牛棚檐前。
听老水牛倒嚼，抱两臂寒衫，
在山穷水尽的时候，
以纸包灯，以灯取暖。
孟德斯鸠的亮眸托尔斯泰的长髯，
泰戈尔的小鸟卢梭的花篮，
屈原的香草鲁迅的野草，
顾准的蓝蜻蜓盘桓其间……
一块黑布，没有蒙住灯的双眼。
那一刻父亲活在精神里，
看每一棵树都是立体喷泉。
 
用一本书和一盏灯支撑生命。
这是布满疼痛的夜晚，
这是摇着美丽的瞬间。
灯没有宣布预言书没有告知答案，
但父亲他已炯炯望穿。
迷茫地平线上一朵天意深远。
他看见有手凌空画饼，
他看见有脚旱地行船。
他在历史被折弯处含泪一声轻呼：
——把人还给人，
把世界还给世界！
就这样把自己悄悄点燃。
9
五千年大雁，衔一个人字飞行，
长也声声，短也声声。
又一夜风清月白，
有思绪风吹草动，有诗绪水摇青萍。
我想叫整个世界停一停，
让星星为我们点灯。
 
左手物质上升右手精神堕落，
左耳民生喧笑右耳民怨丛生，
左眼一官暴富右眼千家疾苦，
左脚水路已通右脚山路不平，
——二十年的艰难分娩，
在子夜钟声里正一轮一轮地阵痛。
新生和死亡以血搏斗，
全体命运关乎其中。
有人推山不止击鼓长鸣，
有人沽名如蚁血冷如冰，
有人随波逐流醉生梦死，
有人上下求索渴望接应，
——一世纪的凤凰涅槃，
呼唤人文的觉醒更呼唤人文的清醒。
这时，不把声音点亮，
那我么，是多么的可鄙！
默者如水，动者如风，
歌而慷慨，奋而长行。
掌思想之灯，太阳是唯一的指向，
——让世界清洁，让人美丽，
让灵魂一颗颗透明。
这，不单是上帝的事情，
更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黄河九章
之一：千年一伫
我来了！我看见了！——但我
    倏然哑了，
变成黄土峁上一块含泪的石头了。
大河如线，落日似铙，
西风漫赶鱼群，作火化石的燃烧。
十万大塬地老天荒是一只温厚手掌。
托着一粒小小羊羔，
视线苍苍黄黄,一腔凸凸凹凹——
羊儿望水，望见命中脐带，
羊儿听水，听见母亲歌谣，
羊儿饮水，饮了自家血脉，
羊儿踏水，
——踏起甲骨残编一朵朵象形汉字，
蓦然回头，白了满身苍老。
静是风尘堆积血肉层叠万古不着一语，
动是小水蜿蜒大水游走千堆雪浪呼啸。
刚是骨中有铁一扇黄土也敢壁立千仞，
柔是寸寸情肠千回百转可在指尖缠绕。
仰之滔滔天河，
    俯之汤汤大水，
浑黄如斯惊心动魄如许不敢呼叫。
我无法不坐成一只土陶，
让四壁水声，响满怀抱。
我来了！我看见了！——但我
    愈加薄了。
黄河绕踝，临风无语。
仰面，有布衣神祗端坐云霄微微含笑，
他告诉我：
黄土岸畔那簇春草，是鲧摸过的，
是禹嚼过的，
——五十万年檐水五千级梯子，
孩子，你一阶阶走好。
之二：白雪婴儿
体内打开千只眼，走向天际线上
    那蔟白火焰。
我把金器、语言和水轻轻放在山的这边，
来到巴颜喀拉面前。
才知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真是大真,美是大美，善是大善。
天地云朵芳草碧树兽儿鸟儿虫儿早已
    相栖相谐恒久，
彼此为呼吸之环互是生命之链。
才知暴躁如虎龙性十足的黄河，
在无人时节，
竟如此童趣盎然——
在下游，它峨峨然悬在额端，
在中游，它浩浩然缠在腰间，
在上游，它款款然游在趾前，
——卡日曲五股清泉，
是五粒汉字蝌蚪，
大尾巴摇也欢欢摆也欢欢。
游成一百万年骨针让蓝田取暖，
游进七千年石器让半坡生烟，
游入入梦如幻星宿海，
大星垂睫小星斜偎睡深了黄河摇篮。
醒来时，它们在陶罐上画人，
在青铜上写纂……
才知：中国从一滴水开始发端，
我们不过是，
    一群鱼儿，上了岸。
应了哪方传唤？走向何处家园？
与水平行我们若明若暗，
若明若暗中，雪山圣母合手一声长叹。
天道直，人道弯，
一个巨大“几”字，谁都没有看穿。
之三：大水东行
太阳西行。大河东行。
既造物为水，流，便是无法更改的宿命，
——水不流，毋宁死，
何况心头，还有梦。
黄泥汉子飞身一跃泅向万壑千山，
人文大歌，落雨惊风，
沧海桑田，日月演动，
使活版汉字一次次重新排列。
后羿射日是你吗？龙羊峡乱石排空，
——张单弓穿谷。
武王伐纣是你吗？青铜峡去天一线，
——举巨斧劈城。
孔子老子汉武唐宗成吉思汗是你吗？
——推神门沉重，
    断鬼门狰狞，
    开人门懵懂，
使中华垂裳如水，骨寒神重。
 
八千里路狼嗥一勾冷月，
五千卷书船摇半盏残灯。
血水一程泪水一程，
苦也重重难也重重。
黄河九曲，每一弯曲都是历史的关节，
曲而后直，死而后生，
折得血打漩涡，也不说痛。
水可折弯，不可折断，
水不拒水，水自从容。
顺流而下是鱼，扶摇而上是鹰，
——黄泥汉子以奔流为生以长流为命，
让生生死死打造英雄。
英雄知道：千古手纹蜿蜿蜒蜒，
那条生命线，
    就握在自己掌中。
之六：黄河一壶
突遭绝地，黄河在这里蹦极。
千年雄鬼舞在时间废墟，
战火狼烟刻满水的记忆。
有一顶王冠屡屡落地屡屡出土，
黄色大纛在长城脚下飞来飞去，
中国老百姓在羊皮筏子上飘来飘去……
内忧动荡似潮，
    外患倾斜如山，
无法不造成历史的屡屡塌方，
一脚之内，千尺危机。
惊起十万血液马银蹄陡立。
大道不通，小道死！
此时此刻，只能：跳——下——去——
跳下去，用粉身碎骨的选择，
撞响最危险的时刻。
惊雷沉落，水烟腾起，
一千回的自由落体一千次的前仆后继。
屈子怀沙，老舍怀书，陈天华
    怀警世钟声潇潇雨，
用最后的骨头击出带血绝唱，
使七尺良知不绝如缕。
水是柔性之物常埋烈性之躯，
灵魂出水，愈加栩栩。
——提一壶滔滔大水祭我士子悲风，
黄河问我，举酒当歌，
你敢否飞身一跃？
之八：断水之思
在青藏高原是一条银鳗，
在宁夏河套是一道金湾，
在黄土高原是一桶泥，
在中原城头是一盆水，
——载行天之舟，灌万顷良田。
这父亲之水，这母亲之水，
因了一种什么绝望，
突然吊死在一根长蒿上面？
黄河水断，举国魂断，
两眸如焚作一声声带血的呼唤。
老黄河一滴浊泪长垂，
我们突然知道：我们有罪！
千古灾难，缘于一贪。
人是上帝不小心放出的超级蝗虫，生生不止，贪得无厌——
随时可以启动的情欲，
随时都在蠕动的食欲，
权欲美欲造物欲恣意泛滥，
已使阳光空气千疮百孔土地和水疾患斑斑，
生命圈危如悬卵。
掌上这个世界真个是
    取之不尽用之不完？
《鹖冠子.环流》早就有言在先，
——“物极必反！”
可惜大耳垂肩，我们却未听见。
是辉煌的黄是凄惶的黄？
——黄河亦浊亦清，
黄河亦恶亦善，
黄河亦弱亦强，
黄河亦真亦幻，
相依为命已成相互为敌，
黄河与人，就这样互为苦难。
——老上帝摘下老花镜一声无奈长吁，
他无法造一根
    只有一头的棍子。
       
苦谣飘成茫茫风沙，
苦泪泛成斑斑旱碱。
智慧造人，人造钱，
然而，谁能把一条大水的版权独家买断，
——再克隆一条黄河，供失血之手把玩？
若救水的偏瘫先治人的偏袒，
有一剂蛇毒它叫做——
猛回头，专祛肆无忌惮。
但把热泪闪闪，垂成带血诺言，
植草为岸，栽树为泉。
必须在最后一尾鱼中起死回生，
人与河才能彼此浇灌。
——我们只有洗得清心如许，
才有世界春水绿似蓝。
西藏之门
第一章 幻 鱼
　　
我就是你那条垂衣而立的鱼，终于
无法拒绝水的传唤。
　　
西藏之西，裸原之裸。
当水在侏罗纪的大脑沟回里唱响波澜，
鱼在鱼化石里咬破时间，
我看见十二株海百合伸出清澈手掌，
我明白，我必须逆流而上。
　　
十二盏金灯引导，穿过十二层银色冰髯，
大星轻悬，小星流盼，
布置了第三女神那若隐若现的水晶头冠。
双脚摇鳍，我忽然
听到——一声鹰的冷笑。
　　
当然知道水已非水我已非鱼。
水凝固成山，水举着天，
鱼演化成人，鱼已上岸。
如果我们不能彼此把证据提取
谁敢解释那双重背叛?
　　
世界边儿上一尾蹒跚，
方知一张嘴硬敌不住两只腿软。
巨大的喘息使我愈来愈薄愈来愈薄，
薄成一纸空气悬在唇边，
英雄气短，就在呼吸之间。
羚羊直角如剑，牦牛弯角如环，
白发雪山，藏经十万。
当我在东方骨骼这架巨大的隆起上，
把时间缓缓踩弯，我惶惑，
我还是那尾会跳舞的鱼吗?
　　
两千万年风尘满脸，沧桑无非一念，
我在这里必须放下语音。
第二章 天悬
——上帝开始晕眩。
蓝天空的蓝：蓝海子的蓝，蓝孔雀的蓝，
蓝缎子的蓝，蓝宝石的蓝，
蓝釉子釉亮的蓝蓝玻璃的蓝。
我举起食指把这美瓷的穹窿轻轻叩响，
这绝对的蓝，蓝的使我绝望。
巨大而纯粹的还有银质雪山，
十万吨洁白堆成梦幻——
十万斛白水晶，十万簇白火焰，
十万把白玉剑挑着十万顷蓝靛，
十万丛白莹莹冰蘑菇里行走着十万匹雪牦牛，
它们在为上帝运送水罐。
——美轮美奂，天圆雪直。
——谁将大地，如此安置？
想起造山一刻海啸山呼也曾天折地断，
想起造山之手神工鬼斧势必血迹斑斑，
想起《周易》天行健地势坤那一对箴言，
才知世界常用简约以求饱满，
——抱大洁无声，耸大美有象，
操动大写意色块画地角天端，
足叫你铿然扑倒却死而无憾。
——天道简，人道繁，
五千年浅薄，就这样被砰然击穿。
当那大蓝端坐众水之上用洁白手为我摸顶，
我是庄周，安详若蝶，
我是牛顿，吐气如兰，
我是米开朗琪罗，泪流满面……
简易与简练一字之差相去甚远，
简朴与简明一脉相承血肉相连。
谁能把人，也作此安顿——
蓝水瓶。太阳虫。一枝巨荷手握西风，
有所不动，无所不容？
纤尘不染，香在高寒，
三指雪莲，是我们永生也达不到的高度。
柔肠百转中我仰天长叹，
有钟声如鸟，纷纷扬扬落满双肩。
鸟说：但忘沧海，除却巫山，
今晚，请你和衣入眠。
第五章 坐 水
　　
——与大水同行，
我装满水声的背囊，一路向远，
有五千汉字蝌蚪摇头摆尾，
正游出木版书卷。
　　
万神之神，万源之源，
天一生水，水生自然。
每朵清波都来自高原父亲那根液体肋骨，
水将万端，系于一线。
　　
左手巴颜喀拉涌泉，
右手喜马拉雅马泉，
更有唐古拉的沱沱河流成最长一脉乳汁
把万物孩子怀抱其间。
人与水，命定前缘，
导致恩恩怨怨又难分难解，
——演变着中国的沧海桑田。
流淌着思绪万千。
　　
娲以水抟土，初开人性，
禹导水过门，理打通关，
子临水观澜，人生苦短，
子以水论道，道法自然。
　　
水可大可小，水很随和，
水可高可低，水自平淡，
水至柔至软至宽至容但水不可欺，
叫魏徵的犟老头手持笏板早已告谏：
水可载船，也可覆船。
　　
言者自言，听者自听，
人无敬畏，人自成精。
他看见一个早熟的小男孩弯身取水，
再一抬头，已
雄性荷尔蒙浮满面容。
　　
流失在流失中萎缩，
污染在污染中蔓延，
干涸在干涸中龟裂，
混浊在混浊中呜咽。
当水拼力洗着一切却不能洗净自己，
她只能还以罪孽——
要么死亡，要么堕落。
　　
万物之神，神色黯然，
万源之水，水声嗒然。
——那向世界喂水的冰舌正悄悄缩短，
全体眼睛可曾看见?
　　
——与大水同坐，
我的背囊响着一只空碗。碗外边，
五千汉字劝我们停止做人，
黑蝌蚪死成一片。
第八章 听幡
碧波上十万白银雪山，蓝天下，
三千红铜寺院——九个喇嘛九只神鸟，
紫衣垂地，行走高原。
我尾随一千三百年的念珠翻山而来，
风吹满头乱发，又见五色经幡。
敬神祈灵红黄白蓝绿，
驱鬼禳灾嫉怠痴嗔贪，
这五色风马乘长风猎猎悯人悲天，
作永世不息的天堂呼唤。
灵魂舞者，悬在头顶，
使我突然肉体空洞并布满水声，
有失重感逼近趾尖，
不得不死死抓住地面。
而一堆玛尼石是那样因陋就简，
在一架羊头骨下依偎成坛，
像一群静穆之魂在大地上默默裸袒，
抱守着神秘呼吸，倾吐着自语喃喃。
 
一位老者，一只井筒，
一个女子，一只奶罐，
三个经师，寒窗坐老，
九个奶奶，白发盈巅。
人之上，一把钥匙自天端飞落，
轻轻旋动，旋动若手，
为生命打开黑白门扇。
让生与死，隔一页纸相互取暖，
让灵和肉从容转换，
叫身躯的匍匐和灵魂的飞扬浑然一体，
叫极度的荒寒极度的艰辛，
呈现极度的绚烂。
生生不息流云，朝朝暮暮桑烟，
谁离地七尺保持飞翔之姿，
却把坚韧的根深深植入骨肉家园？
六祖慧能微微含笑，
他说：非风非幡，是你心动。
他说：与佛无关，请你自我涅槃。
忽觉恍然，又觉惘然。
十万雪山融成一碗圣水，举到面前，
我知道，满头风尘不堪洗，
此去只需——一块盐。
第九章 天淖
——大月提灯，匆匆赶路，
穿过一片一片星星树，引我去见圣湖。
梦幻。天的梦幻，水的梦幻，
庞大的梦幻超人的梦幻。
一面天堂镜子凌空飞来波光潋滟，
蓝汪汪大眼睛碧静圆融，
白雪婴儿，围坐一圈。
深泊着白云朵朵，浅栖着
白鸟翩翩，那穿透骨髓的澄澈，
——使我愈加腌臜。
逐日夸父也被倏然震撼，
一袭褴褛衣衫风吹不动云推不摆，
他已丧失了全部语言。
鱼鸟亲人，太阳温婉，
轻轻濯我的影子作私语交谈。
这天淖，高寒里自有缱绻，
冷冽里抱着缠绵，
它是坚硬的高原上最柔软的器官，
用母性的简朴无华，
——把我们静静融化。
有想走出凡尘的以香净手，
有想走上婚轿的以线净脸，
有想走近皇帝的以刀净身，
而我借周天水意，净我一腔肝胆，
点击觉悟，只想重回少年。
 
在那边悟了，到这边陶然，
才知——世界是一个环，
有苦苦的人坐在里边，有静静的人
坐在外边。而智慧之水
是那样清浅，只需脱下
半臂衣裳，就能游来游去……
——星星和鱼，布满这座水的大屋，
我和我的灯，今晚夜不归宿。
第十三章 归 婴
　　
谁在世界屋脊下，咩声一片——
和羊儿一起，把落日喊圆?
　　
静。雅鲁藏布江轻轻绕在膝弯，
净。一柱炊烟把暮色擦得四壁生蓝，
敬。那藏族老祖母把滚烫酥油茶，
——高高举过头顶，
她乱发盈巅却两眸春水，
我风尘满身，无法不泪流满面。
　　
兽之灯在后，神之灯在前，
人之灯忽明忽暗站在神与兽之间，
走老了时空古道，
常眼望天空却脚陷泥潭。
　　
孙子以兵法说兵，墨子
以非攻反战，圣雄甘地褴褛一生作蛾，
也未扑灭暴力火焰。
战起于争，兵始于乱，
利剑长矛，是人类反复延长的五指，
——很难与手割断。
我的先人，曾因一根田垄举村械打，
而今日，两个邻国，
已可为一碗水而动用导弹……
人顺着尾巴愈行愈远，
连女娲，也无法使他回归泥巴。
　　
仇恨源自不平等吗?快乐就是
无限多吗?物质膨胀
决定心灵饱满吗?天下豪杰经韬纬略，
却无法不叫母亲失去儿子!
这一刻，我充满怀疑。
　　
而这老奶奶藏袍如佛含笑不语，
我晓得，她知道所有答案。
她只用藏语呢喃，啄你心尖，
她只用藏歌苍凉，绕你指尖，
她一罐茶炊在牛粪火上煮了千年沸了千
年，
依然像早晨一样新鲜。
　　
她仿佛在说：你华厦千间，
——夜来只眠一床；
你绫罗万担——白日只着一衫。
知足者静，知畏者恒，
你只有绕到自己的后面，
才能找回丢失的家园，
你不觉悟，你是你自己的撒旦。
　　
谁用一根柔软的羊皮索，拉住
一个庞大的堕落?
——让婴儿般的我，与水同眠，
且使和平之梦，由此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