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一段停滞的历史和一个民族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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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听众问:历史的记忆是否决定我们的演变?布罗代尔答:很不幸,是这样的。
——题记
一
相对于古老的中国来说,马克戈万还是太年轻了,而相对那时候的马克戈万来说,我更年轻,虽然,我就出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虽然我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然而,我比马克戈万更了解这片土地吗?或者可以这么说——我更了解自己和我的同胞们吗?我没有这个自信,我相信,你们也没有。
身在此山,不识其真面目,在山中待久了,就会认为所见所听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了,我们不会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甚至,反而会用狐疑、嘲讽的目光去打量外来者,如同百年前的先人,如同1978年打开国门后的国人,如同现在天天嘲笑西方的人们。这是片古老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衰老了,老得不愿接受新事物,老得一遇到新问题就总是习惯从传统中找答案;这又是片极其广袤的土地,在没有现代交通工具的条件下,要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穿越它,需要用尽一生的时光,也就是说——一遇到威胁,人们有足够的空间躲避,比如当八国联军打入北京时,慈禧太后还可以躲到遥远的西安,继续掌权,比如当日军攻陷南京并犯下滔天罪行时,蒋委员长一样可以“移驾”西南偏居一隅。就算是入侵者,也往往无力统治这片辽阔的土地,也无力管理其中上千万的人口,对普通国民来说,无论谁是城头的大王,也一样心甘情愿匍匐于他的脚下,也一样缴纳赋税,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甚至,就算是“洋鬼子”,只要他们出足够的钱,那么为他们卖力攻打皇朝的军队也不算什么——即使他们总是被教导要无条件遵从皇权。
是的,这是片充满悖论的土地:一方面,皇权至高无上,一方面到1949年前,国家都远没能力在方方面面干预国民的生活,没有救济制度、没有公共工程,没有全国一体化的公路网,整个国家不过是一个个村舍的集合体——正如马克思所说的“装满马铃薯的袋子;一边是皇权、儒家文化教导下的要求普通人无条件接受的“道德至上”、“圣人之道”,另一边又是蔓延整个帝国的冷漠、虚伪、狡诈、谎言,各地的乡绅不会建立像基督教“乞丐救助所”那样救助穷人的机构,商人、地主、官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压榨佃农的机会。。。;一面是号称“天朝上国”,曾经是西方人眼中“流淌着蜜的国度”,另一面却是普遍的贫困,普通国民生活在满身泥水、卫生条件极其低下的城市、乡村,终日为果腹而奔波,以致于马克戈万这样描述“狭窄的街道、千篇一律的平房、坑坑洼洼的路面、令人作呕的气味及破烂拥挤的人群,这一切就是当今中国的真实写照”。
还有更多的悖论,比如,早在马克戈万之前来到中国清朝的英国特使马戛尔尼的看到的:“天朝上国”的官僚,在鉴赏古玩、书画时,很文雅、很有风度,然而在对待下属、臣民时却毫无风度可言,官僚们满口的“圣人之言”,可是却个个贪婪无比;这个曾经是地球上实用技术最先进的国度,可是当他来到时,却已经落后于西方太远太远。。。
而西方人来到之前和他们来到之后对这片土地的评价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当年,伏尔泰、布莱尼茨无比赞美这个国度,甚至布莱尼茨还上书国王要求国王推行“中国制度”,无数文人墨客、教士不吝啬他们的笔墨“描绘”出一个“完美”的国度,而当他们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时,却有点儿嘲讽地记录下了“中国人”狡诈、无时无刻不在说谎等等之类的,特别是当区区几千英军就打败号称上百万军队的“中国”时,全世界都轻视这个他们曾经赞美的国度。
同样,中国人也是。从葡萄牙人、荷兰人来到广州经商开始,天朝的官员、子民就习惯地称他们为“鬼子”,并嘲讽他们的衣着、饮食习惯,口耳相传中他们是野蛮人、会吃小孩的肉、不服礼教,甚至当尼马戛尔前来要求通商贸易时,上至乾隆皇帝,下至国民都认为他们不过是前来进贡称臣的蛮夷。但是,当鬼子的坚船利炮将“天朝上国”的虚张声势撕得粉碎后,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一代一代的中国人却从根子上否定了自己、否定了祖先,否定了两千人的传统文化,“四书五经”不再是可敬的而是可恨的,中华民族不是伟大的而是猥琐的,1949年建立的政权更是暴风骤雨般“改造”了国家,虽然从它的所作所为中,我们很可疑地看到它和1911年被推翻的那个王朝并没有什么两样。。。
二
1822年,黑格尔曾轻蔑地说“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表述——所谓“中国历史”不过是一个个皇帝粉墨登场你罢我兴的表演,它不曾有改变,也不曾从循环中走出来。正如
历史学家斯宾格勒说的“他们处在整齐划一观念的同样永恒的环圈中,没有变化,也没有改良”。是的,直到现在,这个国度依旧如此,1949年10月1日,当伟大领袖站在天安门城楼高呼中国人站起来时,其实,只是他一个人站起来而已,4亿人依旧匍匐在脚下——只不过,主人由各路军阀、入侵者变成了他。
我们总是自豪于我们曾经和现在辽阔的国土,骄傲于我们“辉煌”的历史,洋洋得意于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但是,当我们用显微镜照看2000年的每个片段,看到普通国民不得不被征召入伍在罕无人迹的西北为皇帝的荣耀变成堆堆白骨,看到辉煌的“天朝上国”美誉下国民衣衫褴褛在肮脏市井间苟活时,当我们看到一边慈禧太后耗费千万两白银操办寿辰而大量的灾民却得不到救济饿死时,所谓的2000年的中华帝国,不过是充满了大量的宫廷谋杀、篡位、抢夺,也有很多装饰豪华的建筑和奢侈品,但却没有留下科学、艺术、逻辑学和社会思考的“浮世绘”。这样一个庞大的东方帝国,影影绰绰、满面血污的兴盛2000年,催生了许多骄横的帝王,然后化为尘土,只留下残骸给考古家挖掘。或许,很多人会因为它庞大的规模而崇拜,就象小孩子崇拜恐龙一样,但它没有生机、没有活力、没有未来,除了庞大,别无动人之处。
当我写下上面这番话时,我相信,很多人会说我是个历史虚无主义者,是个崇洋媚外的败类,或许还会引用文献证明西方也是如此甚至更加黑暗。是的,我不否认在中世纪的欧洲,人们生活得更加悲惨,我记得一本史书上记录下的“在中国,即使奴隶也过得比我们的富人要更好”,我知道我们的先人曾经创造过他们那个时代最富足的国度,然而,我只想说——所谓的“伟大”只是对帝王的功绩而言,而国民只有卑微地苟活,甚至,帝王的功绩越伟大,国民就越是活得如蝼蚁。
三
回到马克戈万。
其实,此文在我脑海中孕育时,我只想写一个故事,一个有点儿黑色幽默的故事,我不愿空谈无物洋洋洒洒上千字只是隔靴挠痒般抒发自己的感受,我更愿意从数字、逻辑严密的论证去阐述,然而,写到现在,我却无奈地看到——我又一次悲天悯情地抒情了。
那么,我们开始讲故事,不再抒情。
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和帝国官僚体系亲身体会到因信息传递时效低下造成帝国运转效率低下的阵痛后,清政府拟在全国范围内架设电报网。工程进行中也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马克戈万记录下了它:
“一次,当劳工挖坑作业时,恰巧碰到了一块墓地。据说该墓地是由皇帝赐予的,所葬之人曾是清政府的要人。逝者的后人见到祖上的墓地被碰了,吓得惊慌失色。他预感到,被触怒的神灵似乎要把全家人的性命及祖先生前遗留下的全部钱财都葬进这坑道里。
后人快步跑到坟墓旁,一下子跳进坑道里,大声叫道:“不许再挖了!如果你们敢在这里埋下一根电线杆,我就立即死给你们看!”
从那色厉内荏的表情看,他是决不敢与代表着皇帝旨意的施工队相对抗的。不过出于对祖辈及御赐墓地的敬重,他又不得不挺身而出,表白自己的心意。
事态骤间紧张了起来,施工的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这时,一直跟随在外国专家身边,负责调解民事纠纷的朝廷代表站了出来。只见他走近那位一直坐在坑道里的后人,开始规劝道:“我真不明白,像您这样既聪明又有学问的人怎么能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难道您真的不清楚大清上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皇上的!就连你们祖辈的所有钱财、荣耀不也是皇上给的吗?!而如今架设电报网、挖坑施工正是按皇上的旨意去做的。您可别忘了,如果抗旨,那可是要杀头的!不但杀您的头,还杀您的全家人的头。您想,我这些话可不是开玩笑的吧!”
官员的规劝,言简意赅。听罢,那个书呆子就规规矩矩地从坑道里爬了上来。他走到官员面前屈膝行个礼后,便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一边。
施工又照常进行下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总是陷入“斯大林历史五段论”认为1949年以前的中国是“私有制”,然而真实的状况却是那个时代整个国家的土地、山林、河泽、矿产都不过是皇家的私产,朝廷可以随意征用所有的土地、臣民却不用支付任何合适的补偿,而国民也知道如此,所以,他们的反抗不过是虚张声势,只需要“言简意赅”的规劝就能让他们乖乖就范。
我倒不是说那个读书人迂腐,看不到电报这个现代科技产物的用途,甚至我也认为他有点儿迷信,可是,我更要指责——帝国是如此强悍,以至于它推行任何事情都如推土机一般横扫一切障碍,毫不关系事情对普通国民造成的伤害,在它的眼里,只要它想做的事情,就不需要臣民同意。这种强悍的强盗逻辑并没有随着上一个王朝的覆灭而随着消亡,甚至在1949年建立后的新王朝里,打着“公有制”旗号实质上官僚所有制的体系下,国家依旧是蛮横,依旧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私有财产”,国家是个无比庞大的“利维坦”,为了“国家利益”,国民权益、国民不过是工具,拆迁也罢、动员也罢,国民只有顺从,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我们总是说“公有制”动员能力强大、办事效率高,然而我们的逻辑却是本末倒置的——正是因为毫无权利可言,所以国家的动员能力强大,而不是因为动员能力强大,所以国民选择了这套制度。
是的,没有财产权的独立,就没有任何公民权利。
我总是想起马克斯.韦伯的那句话——“国家本身不具有内在的价值,它只是实现其它价值的一个纯粹的技术性工具”。
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国家却是一切,组成国家的人只是工具,只不过他们从“臣民”被转称为“人民”。
四
那个俄裔英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了这片土地,用文字记录下了他所看到的一切,就像一面镜子让后人能从中看到先人、自己的真面目,但是,我们并不能从中得到什么改变,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历史能给我们提供的惟一借鉴就是我们从历史不能得到任何借鉴。
从马可.波罗到马戛尔尼再到马克戈万,还有毛姆、埃德加.斯诺。。。无数西方人踏上了这片土地,现在,成千上万来中国工作、观光的外国人也迷惑地看到矛盾重重的中国,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如此,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