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醒来的一瞬间，像是电视的开关被拇指大力按下去，“咔哒”一声响，却在一个短暂的瞬间没有声音和图像，只有充满了无声雪花屏的一个恍神，像是为了某种沉重着陆所进行的深呼吸缓冲。一瞬间之后，声音，记忆，光线和气味开始像海水涌入开启的舱门一样哗啦啦倒灌进来。先是觉得右手臂极其酥麻，被脑袋把血压到了别处，现在只好等着它们像蚂蚁一样悉悉索索再爬回来。然后发现脖子里都是汗，短袖的领口都湿了一片，重重地塌在锁骨上，只好抬起左手来先胡乱擦一擦。觉得口渴，在随身带的小包里摸索着找水杯，先是摸到了照相机，然后是眼镜盒，然后是餐巾纸包，最后终于把圆滚滚的杯子从包底捞上来。水杯一定是被贴在了大腿上，带着一股身体的温热，完全没有预想的清凉。盖上盖子把杯子丢回去，又绕过照相机，眼镜盒，餐巾纸包，钱包，硬皮小本儿，口香糖，文具袋等一系列的小玩意儿才摸到手机，按了解锁键看时间。4点57分。没有任何新短信或者未接电话，信号只有一格，火车恰好又在过隧道，连仅有的一格信号也像小火焰一样悄无声息地变成了“正在搜索信号”的小叉子。出了隧道抬头看窗外，天还远远没有亮起来，外面混沌地连个轮廓都没有，只是映出自己油光闪闪有点呆滞的脸来。又看看车厢里，互不相识的人们以各种姿势努力睡着，本来有几个打扑克的，现在也不知去哪了。身边是一位带着小孩儿的妈妈。对面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一个穿了乳白色的套装小上衣，另一个穿着宽大的朱红色毛绒连帽衫，正把帽子蒙在头上伏着睡觉。她的帽子上有两只黑色的猫耳朵，耳朵上却绣了两支瞳孔黑亮的猫眼，有一种怪异却有趣的气场。我坐着继续发了一会儿呆，眼睛的焦点放在了某个地方，但是完全没有在乎看到什么，心想，估计是睡不着了。又盯着对面女生看了一会儿，套装上衣的女孩子靠在车窗上，头发被汗水粘得一缕一缕的，耳朵里塞了耳机，脸上也都是油，闭着眼睛，额头不时微微皱一下。忽然觉得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景象。来不及清洁和整理的女生的面孔，估计连男友都不一定见过，此刻却在这昏暗摇摆的车厢里摆在我的面前。车厢灯光的亮度让我想起午夜里寻找食物的人们拉开的电冰箱。我赶忙低下眼镜，起身小心绕过熟睡的母子俩，要到车厢的另一侧取热水。腿也有点不听使唤，最开始的两步竟然有点摇晃。看到了更多以各种姿态熟睡的人们，他们的后脑勺，耳朵，侧脸，手腕，脚掌，后背的轮廓，都新鲜地呈现在我路过的地方。热水房旁边照例有人在抽烟，脸朝着黑漆漆的窗外背对所有人站着。我接了开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小口小口喝下去，耳边除了充斥的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还有风在缝隙里穿过发出的呼呼地哨响。又晃着走回座位，发现母子俩已经倒在了位子上，把我靠窗的半边也占去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试图想想要不要叫醒她们，但是脑袋里空空的一片，像是拒绝让鱼上钩的浑浊池塘。正想的时候，对面白色套装的女生醒了，正伸手把耳机取下来。我突然发现自己被拉长的大片影子是打在她脸上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把她弄醒的。这么想着觉得越发窘了，顺势转过身去，靠在座位的椅背侧面，装作是漫不经心地站着。火车继续摇晃着往前开，一会儿穿过隧道，一会儿又出来。女生突然从背后走出来，低头从我身边走过去，手里拿了洗漱的东西。回头看了看猫耳朵姑娘好像也被弄醒了，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向后躺在椅背上，头歪在一边准备继续睡过去。又过了一会儿，洗漱完头发上还沾着水滴的套装姑娘回来了。我把脚往里收了收，准备让她过去。她对我笑了笑，侧着身子从走廊里穿过去，站到了歪头睡觉的猫耳朵姑娘旁边，却不急着进去，从口袋里拿出了发箍，仰着头开始把头发紧紧地扎起来。
    “也到葥山？”一片轰隆隆的沉默中，她突然问起来。
     “啊。恩。”我没想到是在对我说话，然后补上了一句回答。
     “那还是要进去坐着啊，还要4个小时呢。”她的头发已经扎好了。脸也洗了干净，在这空气污浊的车厢里，有一种刚被切开的苹果的光。
    “站着活动一会儿，让这母子俩也睡得安稳些。”我回头看了看座位上的两个人。
    “她们占了你的地方吧。”她笑了笑，走到母子俩旁边，从依偎在妈妈旁边的小孩儿抱起来，自己坐下，把孩子放在自己腿上，对睡眼惺忪的小孩儿说，“乖，姑姑抱。”然后抬头对我说，“真不好意思，你去坐我那吧。”接着继续对小孩儿说：“还早呢，继续睡吧。”
    我只好抬腿跨过把腿伸展开的猫姑娘的腿，坐到了她刚才的位子上。
    窗外开始一点点亮起来，天空呈现墨蓝色，远处不知名的山丘开始有了连绵的轮廓。车厢里渐渐有更多的人开始走动。对面的母亲也醒了，用方言跟孩子和扎着头发的白衣姑娘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从包里掏出了小孩子的餐具，带着孩子朝餐车方向去了。我跟周姑娘很自然地聊了起来。我有时候是非常擅长聊天的。她说听我的口音我像是北方人。我说这是我第一次到南方来。她说你猜我是哪里人。我说，我不知道，听不出你的口音来。她因此觉得很开心的样子。年轻的姑娘们常常会被不知名的原因逗得咯咯笑。她说她的家就在葥山下面的一个县城里，如果我有时间，欢迎去做客。交换手机号码的时候，去吃饭的母子就回来了，周姑娘移到了窗边的位置，我的正对面，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窗外的景色跟我来的地方确实不太一样，色彩和湿度仿佛都重了一拍。我看见大片幽绿的梯田和坐落在偏僻角落孤零零的人家，烟囱里升起白烟，应该是在做早饭了。我又断断续续地喝水，偶尔看看手机。阿九来了条短信。来之前阿九说已经订好了住的地方，到时候会从单位请假来车站接车。可是现在说大清早接到公司通知，上午有紧急会议，可能要晚个把小时才能接我，让我在车站等着。我回复说，没关系，我顺便先把回去的车票买了。他就没再回复了。
    车又开了两个多小时，周姑娘一直咯咯笑着。窗外好像是薄雾天气，太阳又远又微弱。
    “你运气挺好的，今天天气不错。”大概是看我总往外面看，周姑娘说。
    “雾蒙蒙，一会儿太阳出来就好了吧。”
    “我们这里太阳是不出来的，这就是大晴天的样子了。”
    哦。原来是这样。连太阳也不是每个地方都一样的。天亮起来以后时间就过得稍快起来，不像晚上，总觉得被装在罐子里。晚上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的缘故，左边心脏的位置，总觉得跳动得很异常。有时候太阳穴和眼皮也会这么不由自主地出状况。脖子里的汗水早已经干了，总觉得有一层淡淡的膜贴在皮肤上。除此之外，既不觉得困，也不觉得饿，仿佛看着景物倒退是这个世界唯一正确的前进方向。太阳果然没有更加明亮或者温暖起来，一直到下车也还是稀薄的模样。在月台上跟周姑娘点头微笑算是告别。她们一家人朝另一个方向的出站口走去了。至于猫耳朵姑娘，中途好像就下车消失不见了吧。
    出了车站在台阶上着实犹豫了一下。前面是宽阔的广场，可是我却暂时没有要去的地方。售票大厅在左手边，但是每个窗口的队伍都很长。我找了个队伍排着，小小的箱子放在地上，双肩包背在身上，每隔一会都要提起地上的箱子往前移动一小截儿。我的这个包着实跟着我去了很多地方，它的带子无数次勒紧我的肩膀，突然觉得。周围都是嘈杂的人声，但是都是听不懂的方言。也许售票大厅实在不是个适合思考的地方。也许是睡得少加上没吃早饭的缘故。胸口左边“突突”地跳得更厉害了。包里的水已经被喝掉了大半，况且也并不是觉得口渴。发出手机来看看，有一条阿九的短信回复，说，你不是要呆十天的嘛，返程票只提前5天售票，找个地方坐着等吧。我这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是这个样子。我只好拎起地上的箱子从队伍里出来。此时身后已经有长长的队伍，而前面离窗口已经很近的样子。但是没办法，这里没有我要的东西，时候还没到。我只好逆着每个人排队的方向，像个散场的小丑一样，带着一颗越来越“突突”乱跳的心朝出口走去。
    后来径直朝一家麦当劳走去，要了一个汉堡和一大杯可乐，坐到窗前的高脚凳上大口吃起来。来之前在电话里跟阿九讨论行程，他说都不用你操心，带你去好吃好喝。可是你看，第一件事却是在这里。吃到一半觉得肚子撑涨，心好像不是那么跳了，脑袋却开始嗡嗡响。喝可乐的时候抬眼看了看挂在店里的表，赫然指在9点55的地方。我又翻出手机看了看，确实就是不到十点的样子。
    在其他的十点钟的时候，我的上午才刚刚开始。可是今天，我继续咬了一口手里的汉堡，心想，这个上午怎么觉得这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