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画舫录》琐记五

      读卷九《小秦淮录》毕，掩卷良久，长喟难平。此卷多风月人物故事，而全无淫邪猥鄙，一缕风流尘烟，袅袅荡荡。
    ……珍珠娘，姓朱氏，年十二，工歌，继为乐工吴泗英女。染肺疾，每一樿杓，落发如风前秋柳。揽镜意慵，辄低亚自怜。阳湖黄仲则，见余每述此境，声泪齐下。美人色衰，名士穷途，煮字绣文，同声一哭。后以疾殒，年三十有八。数年后，仲则客死绛州，年亦三十有八。……
    两当轩黄景仁仲责，在世时即以诗名，一生穷困，笔下愁苦，炼字如话，为后世众多诗家推崇。杂感诗：“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一联为吾最爱。
    读上段故事，心下明白此人平生际遇寥落，其来有自。试想珍珠娘体弱多病，黄仲则寒素乏金，两人恩好大约只在情怀而不入帷幔，情同一悲至于声泪俱下，多情穷生，生涯亦只得如此了。
    黄仲责成年后多在外阜漂泊，与妻亦少感情，纵是如此，写给妻子的《别内》诗也字字凝噎：
    几回契阔喜生还，人老凄苦风雨间。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
　　最后一句简直是苦若黄连。
    ……杨高二、高三者，一为扬州人，一为仪征人。高二韶秀多丰致，然年大于三。三举止大雅，望之无门户习气。与陈某善，陈游京师，归颇窘，度岁时，三以三百金赠之。未几，三病垂绝，必欲得陈一见。陈至，泣曰：“十年之交，不及见君一第而死，良可恸也。”遂绝。……
    高三姑娘何止大雅，简直是大贤。十年恩情，赠金高谊，都不抵这临终一叹。不恸自身早捐，不恸欢爱不再，唯恸不及见陈君得取功名，其中恳切，高山流水，未必输于伯牙子期。
    ……梁桂林，扬州人，年十五鬻于娼家。身小而柔婉，性和缓，灵秀能音律，善三弦及压笛。喜谈诗，间有佳句，如《看菊》绝句有云：“纵教篱落添佳色，过尽春时不算花。”饶有别趣。丙午成申间，应试诸生与之宿而就道者，前后七人发解，故有“嫦娥”小字云。二十岁外，即从良矣。……
    这位梁姑娘更是了得。灵秀聪颖倒也罢了，竟能度人。一夕云雨外，送君跃龙门。简直是仙子落凡尘。二十外从良，广结善缘而终得善果，福报当如此。
    ……曹三娘，金陵人，体丰肥，有“肉金刚”之号。闲居喜北人所弄石锁戏。有某公子者，扬州武生，自负拳捷，一日与三娘对面坐榻上，戏三娘曰：“我欲打尔。”三娘曰：“是好汉即来。”公子以手扑其乳，三娘一发手，公子跌于地，自是以能扑跌名。后有识者云：“此金陵拳师某之女也。”……
    好个女中大丈夫。我若见三娘，唯有毕恭毕敬，汗不敢出。
    ……如意馆食肆在大东门钓桥大街路北，前一进平房，后一进庋板为地，设梯而下，又一层为楼下房桥，墙旁小廊即馆中楼下房廊。故老相传，云旧时此馆每席约定二钱四分，酒以醉为程，名曰包醉。有周大脚者，体丰性妒，好胜争奇，始于旧城城隍庙前卖猪肚得名，中年为是馆走堂者。秋斗蟋蟀，冬斗鹌鹑，所费不赀，倾家继之，亦无赖中之豪侠者。……
    如意馆每席只卖二钱四分，并且以客醉为企业宗旨理念，令吾等酒徒肃然起敬，堪为知己。
    周大脚少年卖猪肚，中年当堂倌，一生所得全部献给秋斗蟋蟀冬斗鹌鹑的伟大的无赖事业，不屈不挠，坚持不懈，值得豪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