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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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不足两岁,塌鼻子,眼睛两条斜缝,眉毛高高在上,跟眼睛,远隔得彼此要害相思病,活像报上讽刺画里中国人的脸。
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
有人叫她“熟肉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
鲍小姐走过来了,招呼她们俩说:“你们起的真早啊呀,我大热天还喜欢懒在床上,今天苏小姐起身我都不知道,睡得像木头。”鲍小姐本想说“睡得像猪”,一转念想说“像死人”,终觉得死人比猪好不了多少,所以向英文里借来了比喻。
这样怨命,怨父亲,发了几天呆,忽然醒悟,壮着胆子写信到家里求解约。他国文曾得老子指授,在中学会考考过第二,所以这信文绉绉,没把之乎者也用错。信上说什么:“迩来触绪伤感,欢寡愁殷,怀抱据有怀秋,每揽镜自照,神寒形削,清癯非寿者相。窃恐我躬不阅,周女士或将贻误终身,尚望大人垂体下情,善为解铃,毋小不忍而成终天之恨。”他自认为这信措词凄婉,打得动铁石心肠,谁知道父亲,快信来痛骂一顿:“吾不惜重资,命汝理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膝下,已濡染恶习,可叹,可恨!且父母在,不言老,汝不善体高堂念远之情,以死相吓,丧心不孝,于斯而极!当时汝校男女同学,汝睹色起意,见异思迁;汝托词悲秋,吾知汝实为怀秋春,难逃老天洞鉴也。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明年与汝弟同时结婚。细思吾言,慎之切切。”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竟这样精明。忙写回信讨饶和解释,说:镜子是同室学生的,他并没有人买;这几天吃美国鱼肝和油丸,德国维他命片,身体精神好转,脸已丰满起来,只可惜药价太贵,舍不得钱;至于结婚一节,务请到毕业后举行,一来妨碍学业,二来他还不能养家,添他父亲负担,于心不安。他父亲受到这封信,证明自己的威严远及于几千里外,得意非凡,兴头上汇给了儿子一笔钱,让他买补药。
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学校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盖起来,自己没有文凭,好像精神上都赤条条的,没有包裹。
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张空白文凭,填好一张,寄给鸿渐,附信催他缴款和其他学生来接洽,鸿渐回信道,经详细调查,美国并无这个学校,文凭等于废纸,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过自新,汇上十美元卿充改行的本钱。爱尔兰人气的咒骂不停,喝醉了酒,红着眼要找中国人打架,这事也许是中国资自有外交以或订商以来唯一的胜利。
谁知道从冷盘到咖啡,没有一样东西可口,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间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
鸿渐看他她怒的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同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恶的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的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
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
讲不到几句话,鲍小姐笑说:“方先生,你教我想起我的,你相貌和他像极了?”方鸿渐听了,又害羞,又得意,一个可爱的女人说你像她的未婚夫,等于表示假使她没有订婚,你有资格得她的爱,刻薄鬼也许要这样解释,她已经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权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结婚的义务。
鲍小姐扑向一个半秃顶,戴大眼镜的黑胖子怀里。这就是她所说跟自己很像的未婚夫!自己就像他?吓,真是侮辱!现在全明白了,她那句根本是引诱。
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无论彼此距离怎么近,拉的怎么长,终何不拢来成为一体。
鸿渐只好苦笑道:“放心,绝不会。”心里对苏小姐影子说:“听听!你肯拜这位太太做干妈么?亏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着他心上的话说:“鸿渐哥,有个姓苏的女留学生,你认识她么?”方鸿渐惊骇的几乎饭碗脱手,想美国的行为心理学家只证明“思想是不出声的语言”,这小子的招风耳是什么构造,怎么心头无声的密语全给他听到!
那张是七月初的《沪报》教育消息栏里印着两张小照,铜版模糊,很像站坛上拍的鬼魂照相。
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
父亲道:“人家不但留学,而且还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
鸿渐看到他们带来的报上,有方博士回乡的新闻,嵌着昨天照的全身像,可怕得自惭形秽。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了,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
掌声住了,方鸿渐强作笑容说:“吕校长,诸位先生,诸位同学,诸位的鼓掌虽然处于好意,其实是最不合理的。因为鼓掌表示演讲听得满意,现在鄙人还没开口,诸位已经满意得鼓掌,鄙人何必再讲什么呢?诸位应先听演讲,然后随意鼓几下掌,让鄙人有面子下台。现在鼓掌在先,鄙人的演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反觉到一种收了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
每次回家,总听他们讲逃难时可怕可笑的经历,他们叙述描写的艺术似乎讲一次进步一次,鸿渐的注意和同情却听一次减退一些。方老先生因为拒绝了本县汉奸的引诱,有家难归,而政府并没给他什么名义,觉得他爱国而国不爱他,大有青年守节的孀妇不见宠于翁姑的怨抑。
他喝汤的时候,把面包去蘸!他吃铁排鸡,不用刀叉,把手拈了鸡腿起来咬!我全看在眼里。
她身体动一下,那气味又添了新的一阵,鸿渐恨不能告诉她,话用嘴说就够了,小心别把身体一扭两段。
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来,笼内的鸟想飞出去,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向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借机会掷手榴弹,撒硝镪水。
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得接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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