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家庭的崩溃与重生
![]() |
日本九十年代泡沫经济,造成财政恶化,竞争加剧,企业破产,发展陷入低迷。青年人涌向劳动力集中和收入发达地区,老人独居在家,社会风险不在由企业、家庭等群体承担,而是直接分配在个人身上,曾经以家庭和公司为纽带的社会结构面目全非。群体社会的崩溃中,都市生活节奏反而极速,在充满压迫感的社会,人际关系不堪来自各方压力,而这些压力又源于群体的封闭性。具有传统血缘关系的传统家庭制度解体,单一家庭中,部分女性走出家门,参加工作或从事社会活动,更多的女性经济上依靠丈夫,专事家务抚育子女。子女与父母交流隔阂,个性萌生却常被遏制,成为反父母返学校的反叛一代。
“立教派”代表导演黑泽清早期追随著名电影理论家莲实重彦学习电影,自高中时代起就渴望拍片的他立即尝试拍摄8毫米短片,其中《禁锢学园》在1980年匹亚电影节(PFF)中获奖。之后在相米慎二执导的影片《水兵服与机关枪》中担任副导演。1983年,他推出了《神田川淫乱战争》,开始创造一个诡谲怪戾、令人颤栗的黑暗世界。由伊丹十三主演的《Do-ro-mi-fa女郎漫游仙境》虽以粉色色情片的名义筹集资金,但经过黑泽清的大笔改造,影片完全挣脱了桎梏,通过把性爱场景与哲理探究相交切,呈现戈达尔和铃木清顺式的意趣,在70年代统领日本电影市场的桃色片之中开辟了旁逸斜出的蹊径,从此建立起自己“cult films”的声誉。
超自然的犯罪惊悚片《救赎》将张狂之气注入日常生活,炼就迷离异色的惊恐气氛,在对社会异化趋向的检视中,融入知识分子的后现代冥思。不仅在好莱坞模式化的恐怖片之外引领出另一番风格,更开辟了日本心理恐怖片的新境界。此后他前往美国进修,借助圣丹斯学院奖奖金导演《人间合格》,出人意料地展开人性化的家庭问题的探讨,在虚实游走间的幻梦中留下了他的阴暗冷峻世界里少有的一抹温情。《超凡神树》是象征色彩浓厚的寓言,黑泽清的悲观主义走向末世的极端
情境。
黑泽清以神怪和黑帮电影起家,后又拍摄心理恐怖片和悬疑片。他的《光明的未来》(2003)片名毫无疑问是种反讽,仁村雄二(小田切让饰)与有田守(浅野忠信饰)既是同事也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他们对未来充满憧憬,却对现实极为不满。守杀了令人讨厌的老板,锒铛入狱,之后不愿面对未来而自杀。他将自己宠爱的水母托付给雄二,对雄二而言,水母已经成为朋友的化身,也是他与即将失落的天堂的唯一联系。守的父亲真一郎(藤龙也饰)也曾探监。遇到五年没见面的儿子,他想试图重建与儿子的关系。守的猝死令雄二和他的父亲都陷入悲伤,两人相互寻找安慰,相依为命。雄二因为没能挽救守而自责,水母的逃走更让他痛苦不已。他为了让水母存活下来,开始疯狂地向河里撒饲料,而且执拗于此,不可自拔。两人因此产生龌龉,在电器铺争吵那个场面,将生活残酷的一面揭开,令观众无言以对。人们充满虚妄,不时失意彷徨,谁都无法逃脱,谁都无法逃脱生命的责任,谁得都要维持生命的尊严,只能活在现实中,即使它冷漠污秽,即使它市侩欢娱,不屑梦境。
![]() |
“我看到那只水母了,真的看到了。它很美。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那会改变现实吗?它会帮你得到你想要的吗?”
“你真让我厌恶,你为什么不试着看看你眼前的事?啊?为什么你不能试着面对现实?因为那很肮脏污秽?那可太过分了,因为我面对的也是同样的现实,你没有权利如此蔑视它,你这个傻瓜!”
小田切让在片中抢了不少镜头,将颓废青年雄二塑造得很贴切,藤龙也擅长表演顽固、少言寡语的老人,他在三原光寻导演的《乡村照相馆》、《幸福的馨香》的形象也有出色表演。在片中他被旁人漠视,经营着一家布满灰尘的旧家电小铺。他一个人开着车,在车里唱着自己的歌。他去超市买来食物,站在桥上独自吞食啤酒,让风把手吹得冰凉。雄二负气出走,惹事生非,可是无论怎样,他还是抱住了迷途知返的雄二,深沉地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所作的一切。我原谅所有的你们。” 他的一个儿子自杀,一个儿子由于与妻子离婚,变得形同陌路,他却得到雄二的信任和依赖,他想申请让雄二真正成为自己的儿子。红色的水母最终成了一个奇迹,那仿佛是守的灵魂,成批地逃离城市,游向大海。每天兑进一杯子淡水,让它可以适应淡水的生存环境,在城市最肮脏的水渠里,它依旧散发着绝美的红光,那光给了某些人以微渺的希望,但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在日本躁动不安的都市,年轻人因细微小事一触即发,陷入狂怒,暴力行为屡见不鲜。之前已有不少导演从不同角度对此问题进行表现:市川准采取黑色幽默,三池崇史则是残忍变态。黑泽清可誉为“黑色童话。他抛弃导演全知视角,试图打破心墙,介入其生活从而理解主人公。暴力行为难以用常理解释,更接近于人性本源。影片呈现一种模糊暧昧的风格,与片中角色难以捉摸的性格行为相配,同时在人物设置上也具有象征意味。片尾曲是THE BACK HORN演唱的《未来》,画面中一群穿着切.格瓦拉T恤和白衬衣的少年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迷茫不知去路,背景音乐有种被抛离的虚无感,令人长久地疼痛。
![]() |
2008年他的风格陡然一转,颠覆自我,选择家庭为题材,着实让影迷捏把汗,不曾想他将《东京奏鸣曲》处理得异常妥帖,竟得“小津”余晖,佐佐木的失业情景立即会想到小津的《东京合唱》,役所广司演的落魄“小贼”感觉又和短片《突贯小僧》里的绑匪性情接近。
销售课长佐佐木龙平(香川照之),一家之主龙平在家里竖立着自身的权威,然而家人之间欠缺沟通,他的失业加深了矛盾。他没有把这消息告诉妻子惠(小泉今日子),仍然伪装上班。他无法承受心理落差,找不到适合自己的职位。中午他排队领取免费的救济餐,遇到旧友黑须,他也被失业困扰,为了掩盖事实,他的手机定时响起,假装公事繁忙。龙平的长子是名大学生,找寻不到人生目标,他以为加入美军可以维护世界和平,后来他在伊拉克认清事实的真相,毅然选择暂不回日本,愿意留在当地。次子健二想学习钢琴,被父亲阻挠。他拾回被人遗弃的键盘乐器,又用母亲给他的午饭月费去交学费,到校外的琴室上课,遇到懂得安慰刚离婚的钢琴老师。后来龙平当上商场大楼的清洁工人,惠被蒙面小偷劫持,被单调生活压抑的她,长期容忍丈夫的有欠体贴及儿子的不符期望,没感到慌乱,反而感到新奇……
《东京奏鸣曲》刻划了东京一个家庭的崩溃与重生, 黑泽清将此片拍的沉静自足,他没有刻意营造,只是道出生存的失意与彷徨,失败者的苦闷与探寻,以东京佐佐木一家为缩影,却映射出世界的时局和社会变化,像“泡沫经济”危机、中东战争等影响着人的境遇。桥口亮辅的《周围的事》透过男主人公作为法庭画家这一特殊的行业,表现与周围社会的联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新世纪之初这一阶段反映了日本社会气候变化和人心浮动。桥口导演试着将遭遇挫折人们拉出悲伤的历程,黑泽清则通过事件转折,将人物的情绪与心理转换衔接起来,丝毫不觉唐突,流畅而自然。结尾在教堂般宁静的房间里,健二演奏着德彪西的《月光奏鸣曲》,预示这个濒于崩溃的家庭奇迹般起死回生,观众也被导演牵引,都会相信只要真实面对,幸福就会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