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俄狄浦斯王》的叙事结构及悲剧意义

作者：杨硕
    重读了索福克勒斯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对于这部作品的叙事结构和悲剧意义有些感触，写在这里。
    首先我们来谈结构。无疑，《俄狄浦斯王》的叙事结构堪称典范，其关键在于两方面内容，悬念的设置和主题的层层深入。
    在故事一开始，首先就开门见山的提出了悬念——忒拜遭受灾难，要找出杀死前任国王拉伊奥斯的人，然而在寻找的过程中，问题被不断地抛出来，先是盲眼的预言家提瑞西阿斯出现，指责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罪恶，接下来克瑞翁的出现又让所有人对本该怀疑的提瑞西阿斯的指责束手无策。然而真正的矛盾并不在于此，伊奥卡斯特为平息俄狄浦斯的愤怒，想向他说明神的预言并不准确，给他讲述了前任国王拉伊奥斯要被自己儿子杀死这一命运，结果却被强盗所杀的故事，然而却弄巧成拙，反而引出了俄狄浦斯就是杀死拉伊奥斯的凶手这一事实。然而此刻，对于提瑞西阿斯提出的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预言，两者似乎还不能完全扯上关系，接下来，在俄狄浦斯竭力想证实自己的判断的过程中，讲述了自己曾经因为害怕这一命运应验而远离家乡，然而他杀死拉伊奥斯的行为，看上去似乎解除了拉伊奥斯的宿命，然而却被歌队的唱词否定，证实命运和预言是无法抗拒的。在第三场中，抱信人带来俄狄浦斯的父亲波吕伯斯死去的消息，再次让观众对预言提出质疑，然而，作者通过报信人马上告诉所有人，俄狄浦斯并不是波吕伯斯的儿子，俄狄浦斯只是一个牧羊人拣来的。在此刻，矛盾和线索被一个一个地穿了起来，真相落在了曾经把俄狄浦斯送出忒拜的牧羊人手上，至此，俄狄浦斯杀父娶母命运的应验，只剩了一个条件，牧羊人的上场，是对这一最后条件的补充和对结局的强调，而联系前后故事脉络也最后说明，俄狄浦斯杀死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而现在的妻子正是自己的母亲。在整个过程中，悬念被一个一个的设置，又被一个一个地解开，在这个反复构建的过程中，故事和前史支离破碎的片段被一个个地联系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一个锁环被扣上时，真相才完全完全显露出来。
    
      严谨的叙事结构，环环相扣的悬念设置，在“三一律”的基础上把矛盾冲突推向顶峰，在这其中塑造任务，这是《俄狄浦斯王》作为古希腊戏剧的高峰之作，它在剧作结构上的价值所在。
    再有一点，《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意义同样值得研究。对于整个西方文明来说，俄狄浦斯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不过，不管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中心主题是什么，对于真相的探寻无疑是这一悲剧事件的基本推动力：俄狄浦斯对自己身世的追寻和人对自己命运的探寻。因此，海德格尔说：这出戏剧的展开就是“在外表（歪曲和遮蔽）和敞开（真实和存在）之间的一场斗争。”在《俄狄浦斯王》中，这种探寻的过程和结果都归结为一个中心的意象——盲目的俄狄浦斯。
　　在悲剧的一开始，盲目的意象便通过人的无知与神的全知之间的对照展示出来。瘟疫把底比斯人笼罩在黑暗和混乱之中，甚至连城邦的拯救者，“在所有人眼中最伟大的”俄狄浦斯王也无法看出灾难的缘起。这种置身于黑暗和混乱之中的恐慌，威胁着城邦的安全乃至整个社会的文明。其实，如恩里克指出的：“全部文明就是一场对抗混乱的斗争。……在任何情况下，混乱总是指向相同的危险：一个失去了路标，失去了约束的世界……”
　　对于底比斯人来说，面对这种失去了路标和约束的世界，“惟一的解救”便是去求助阿波罗——太阳、光明、知识、理性和秩序之神。于是，克瑞翁前往阿波罗神庙求得了神谕。神指明了瘟疫的起因，却拒绝指出谋杀者的名字。这时，合唱队（在此剧中是由底比斯最有智慧的老人们组成的）指出了“第二条最好的”途径：去询问盲人预言者提瑞西阿斯。因为，“提瑞西阿斯所见常常就是阿波罗所见。”
　　提瑞西阿斯指出了灾难的缘起，俄狄浦斯却无法相信。他对提瑞西阿斯说：“你的头脑、耳朵和眼睛都是瞎的。”被激怒了的提瑞西阿斯答道：“你有眼睛，你却看不到自己罪在何处，看不到自己生活在哪里，也看不到自己和谁生活在一起。”在这里，对俄狄浦斯的谴责直指他的乱伦及其后果，即对家庭秩序的破坏，但同时也强烈暗示出俄狄浦斯已经不再具有作为政治领导者的资格，即他无法在一个有序的历史／谱系基础上把城邦凝聚在一起。因此，提瑞西阿斯对俄狄浦斯的命运作出了一个可怕的预言：“富贵成乞丐，明目变盲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最为强烈的对比：一个有眼睛的国王的盲目无知和一个失明的预言家的洞悉一切。
　　提瑞西阿斯是一个预言者，因而他同神更为接近。对于凡人而言，他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因此，合唱队中的安提斯特罗菲坚持道：“一个人可能在智慧上超出他人，但在见到那些言词得到证实之前，我还是不相信那些诋毁国王的人。”这暗示出了俄狄浦斯命运的另一方面——一个受害者和替罪羊。不幸的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提瑞西阿斯所说的话变得越来越清晰可见。甚至俄狄浦斯自己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说：“我有一种要命的恐惧，那个老预言家是有眼睛的。”当俄狄浦斯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当他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时，他便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视觉。
　　对于俄狄浦斯自己弄瞎眼睛这一事件，人们已经谈论了太多太多。但以往的解释似乎大都过多地强调其冲动的、自虐的、自我惩罚的方面，而忽视了这一行为的深思熟虑的、心理满足的、自我肯定的因素——超越自我的胜利。的确，对于以往内在盲目的征服是可怕的和代价惨痛的，但俄狄浦斯还是选择了它，而正是这一选择使俄狄浦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如多德所言：“俄狄浦斯是伟大的，但那不是因为一个伟大的尘世地位——他的尘世地位是一个将如梦一样转瞬即逝的幻觉，而是因为他的内在力量：不惜任何个人代价去追求真实的力量，一旦发现后去接受和承受它的力量。‘这个恐怖是我的，’他喊道，‘除我之外无人能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它’。”
　　这样，俄狄浦斯还是胜过了泰瑞希阿斯。在这里，实际上有一个未言明的对比。虽然都是盲人，但俄狄浦斯是为了拒绝去看见和知道他不想看见和知道的东西而把自己弄瞎的，而提瑞西阿斯却是因为看见了和知道了他不应该看见和知道的事情而被变成瞎子的。这部分地说明了何以提瑞西阿斯的失明不是一个悲剧事件，而俄狄浦斯的失明却是一个悲剧事件。
　　更重要的是，在剧中是阿波罗以其神谕解开了俄狄浦斯的罪恶之谜。这暗示了他肯定早就预见到了，甚至可能正是他安排了这一切。后来，俄狄浦斯自己明确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谴责众神道：“我并不知道我以前做的一切，他们［众神］知道。那些给我设置了陷阱的人，他们知道！”不过，俄狄浦斯之罪并不在于他无意识地做出了杀父娶母的事情，而在于他没有为自己无意识犯下的罪行负起责任来。这就是何以整个西方思想史一直企图证明俄狄浦斯无论如何是有责任的。因此，一旦他决定以有意识的行为为自己无意识的罪过负起责任，其自我戕害的行为便被视为一种带有男子气概的英雄举动，那恢复了他对城邦／政治和家族／伦理责任的认识和承担。
　　我们知道，对于黑格尔来说，俄狄浦斯是哲学认识的原型和代表，是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的确，在神话中，他是自我反思的第一个例证，是阿波罗神庙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的第一次实现。这也就是为什么荷尔德林认为，对于俄狄浦斯王来说一只眼睛也许都太多了，而尼采则对俄狄浦斯那“无畏的眼睛”大加赞颂。因为，纯粹的哲学观照是不需要环视四周的，对于自我存在的意识也不需要尘世的荣耀加以证实。于是，在女儿安提戈涅的陪伴下，失明、落魄和年迈的俄狄浦斯于自我流放的岁月中历经苦难，却仍旧保持着一种精神的高贵和思想的洞彻。
　　弗洛伊德也是对的。从一开始俄狄浦斯就是一个怀有欲望和恐惧的人，他的神圣地位从始至终就同他的情欲和家庭生活联系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并没有使我们每一个人都成为俄狄浦斯，但它的确使俄狄浦斯变成了一个同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的人，具有人性的全部卑微和脆弱。
　　不过，从政治的、意识形态的、乃至性的角度来看，俄狄浦斯又不能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因而也就是普遍的人。就像俄狄浦斯与斯芬克斯的神话已经清楚表明的，他在回答斯芬克斯之谜时所说的那个“人”字（Man）指的是一个西方的、文明的、男性的人。正如米切尔·格林伯格指出的：“同俄狄浦斯与那个作为混血的、祸害的和浑浊的他者的斯芬克斯的相遇联在一起的，是斯芬克斯的被打败和自城邦的被驱逐。这个他者以其异质性所代表的不仅是那种以她们青春的繁盛诱惑男人的危险的女性特质，而且在更为普遍的意义上代表着全部东方的、女性的野蛮文化。以其致命的回答，俄狄浦斯确立了古典的，即男性仪式的统治。”
　　因此，以最后的自我肯定，俄狄浦斯挽救的不仅是城邦，而且是古典的男性仪式的统治，这使其成为西方最伟大的悲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