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疑惑 .译言.札记
& “现代艺术之父”—— 塞尚,位尊已定。无可置疑。他的成就被肯定了。不过却是自己影响减弱的开始。
只是尚未定论的时候,在他的能力尚未言证前,在他声名奋斗中 ,才是最有活力的火山。
这时候所有的疑惑都能有最大的激发、启示。终于那些起初的疑惑消散了,他的意义界定下来。但,他所能够昭示的,他所能够激荡的反而弱了,虽然他的能量未曾变化的。我们应该回溯到起初,不对,不仅仅如此,还应该映照眼前的发展—— 他之后的路径,这样才能看得更清、更开阔,定位的更确切。我们对待塞尚,应该像他对待画布前的自然那样,视作一个动态的客体,不断的修改、涂抹,直到穷尽眼前所现的全部。 & 费里尼在“我记得”里有一节,讲他通过迷幻药看到的世界,如此美丽,以及陌生、奇异、梦幻泡影。(那一刻里,看世界的眼光与梅洛庞蒂讲塞尚在绘画里所达到的眼光一样。不过塞尚似乎不靠药物。起码没有证据说明这点。)但当药力过去,他重新跌落到了现实里,一切顿然灰起来。一切都回复本来的面目。平淡无奇。 我们总是生活在一个实用主义的世界里。常常教导给我们的,都是从功能角度出发。 很多事物只有在孩童时,第一次看到时,才那么新鲜。我们总是觉得小时候那么多好吃的,那么多好看的,那么多好玩的。感叹着世界越来越枯燥,其实是我们自己在枯燥。
我们自己本身是一个装置,不断被各种信息填塞,各种规则训练,我们在丰富,也同时在削减。 & 塞尚以为画家不能像蛮人那样绘画,他要每一笔都不断加入多层的东西。乔伊斯创作《尤利西斯》也如此。每一章都要策划而又策划。不断渲染,一层又一层。最后可以经得起各种考验,解读乃至误读。
自立一体系,自成一世界。又是一个深渊,你投入如何的巨物于里,都有大回荡而不会被淤塞——这也可作文艺鉴定的法器:但凡孱弱的,必然经不起大阐释。 & 梅洛庞蒂谈论塞尚的疑惑,认为每个创作者都要面对一个困境,而斗争的结果就显现在其后的创作风格。他认为塞尚被表达的疑惑所击败。然而,正是在这个失败里,他找到了自己,他的作品是成功的“失败之作”;而与之相反的例子是达芬奇这个艺术巨人,他超越了自己的困难,同时也消弭了自我,进入“非人”的境界,在艺术里自由挥洒。而塞尚不同,他始终是人,是人的艺术。 塞尚的一生都在质疑,当然他有自己的方向,他的罗盘,他的装备。他也有自己的大自信。可是在某一刻里,他有多少坚定,在下一刻立马就产生出同样多的摇疑来。 & 塞尚认为“色彩”是世界万象的根基。华严世界,森森万象,梦幻泡影,莫可名状,万千眼瞳里万千哈姆雷特,但那最初,最根本的,最纯粹的,那第一个却是莎士比亚的,塞尚要做这个莎士比亚。上帝要有光,要有日,要有夜......他一 一召唤安排造作出这个全新的世界来。
塞尚也要如此。在他自己的天庭——他的画室里,一个七日又一个七日,他一心一意的布置着自己的世界。 & “我觉得风景在自我沉思,”他说,“而我就是它的意识。“ 他的主题:寓完整性,绝对的圆满于其内的风景。 他坐着。看着眼前的主题。他的风景。他在沉思。不对。是风景在沉思。他不过是”它的意识“。 删繁就简,深骨入髓,看空形色,直抵内里,勾出那”几何构架“。“睁大眼睛,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方佛就在这“生根”在这个地儿了”。“所看到的分散的局部焊接起来;所有眼睛上的视觉的分散一定要重新组合”。“世界在一分一秒的逝去,一定要绘出它完美的现实。” 然后, “突然一下子抵达了”,他“抓到他的主题了”,“恰到好处”,无过亦无不及,无有“任何的逃逸”。 再然后,“他开始一气完成画作的各个部分,大片大片的色彩在几何骨架的原始炭笔草图上涌现。画作兀然自在的从结构和平衡中呈现,元气淋漓,浑厚饱满;然后,一下子,它完成了。” & 笔触: 需要好好看看他早期的作品。最初的那些涂鸦!那些失败的东西。就是当初让当时的评论家们怒不可遏的那些东西。是的,塞尚现在名位已定,可是这些作品依然是失败的——尽管很多评论家们不认同。可是这些作品是有价值的。不成熟,甚至幼稚,低级。这是草稿——但不是某一副本可以成功的作品之草稿,而是塞尚绘画生涯的草稿。这些生涩缺陷里的挣扎显示了他努力的方式以及努力的方向。 & 神秘主义
当然,这是怀疑。 可能显示为一个空白。或者呈现给我们的空白。这个角度而言,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有这个特质。 & 博尔赫斯有一回沉思可以入诗的材料以及彼此的差异,在长久的一段的辨析后,认为诗材必然有难易,主题有高下,但诗歌于世界本质的关系而言,诗歌面前万物平等,皆可咏诵,地位同一。 在这里,塞尚是否可以作一个例子呢?在他面前,一切平等,皆可入画,”他以同样的心眼画他的儿子,苹果和圣维克山”(Bresson ’notes on cinematography‘)。 & 他作品的浑厚,块,结构,和谐:凝视,一直,然后走开,什么都不看,或者你看另外的,比如马蒂斯的,高更的作品,然后再回来,再继续盯着刚才你所看过那幅,你有无感受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在刚才你目光离开后,它消失了,而现在又回来了,你只感受到一点?隐隐约约?还是抓不到?那么继续之前的行动,直到你能清晰的在画面上一一感受到他们。
请注意,不要分析。 & 塞尚厌恶绘画创作中其他艺术形式的渗入,最大的敌人是文艺,他深恶痛绝。宗教神学,文学,音乐统统见鬼去,在起初根本不应该考虑他们,你只能从绘画上,从视觉上出发。只要完成你的画作。然后它的意义根据他自身的特质散发出来。依仗其他只能削弱绘画。所以,对于米开朗琪罗和乔托他们试图在画里引入诗,对于德拉克洛瓦企图加入莎士比亚,他嗤之以鼻-----这种形式的原教旨主义,这种偏见,这种洁癖在另外几个大师那里可以得到回应:电影里的塔尔科夫斯基,罗伯特.布列松,以及音乐里的斯特拉文斯基。 & 塞尚认为绘画在起初和最终都是视觉上的事情。绘画到视觉为止。除此以外都不可谈。这是他对加斯凯谈画录的精神。他有他自己的绘画史。 & 一个弱的画家画的是一棵树,一张脸,一条狗.....而塞尚要画的是这棵树,这张脸,这条狗...... & 塞尚在谈到自己画的时候几次提及在处理物体边缘时候所感觉的困难,因为边缘是模糊的,支离破碎的,时刻在变化。古典主义的自信------包括对客观世界之可把握可征服的信念以及强力线条等处理技法的双重自信,在这里都消失了。物体不可把握,一切都是浮动的,难以捉摸的,本体和意义时刻在变幻着-----这其实不仅是塞尚的困难,也同样是现代艺术的困难。普鲁斯特,卡夫卡他们肯定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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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刚毕业时候,在车间里,读到英文版的《塞尚的疑惑》,读得特别开心,甚至感动,当然,也有很多不懂,于是我尝试用翻译这样的细读来完成。两个月时间在主管的眼皮底下翻译完成。至今以为《塞尚的疑惑》这一篇长文,与弗莱的《塞尚及其画风的发展》,配合《观看的技艺:里尔克论塞尚书信选》,基本可以当作塞尚阅读的老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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