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dda Gabler 海达 高布乐 中文剧本
Hedda Gabler 海达 高布乐 ( 1890 )
Henrik Ibsen亨利克 易卜生 著
潘家沟译
【 题解】
四幕剧（海达 高布乐》 出版于一八九O 年，一八九一年在德国、丹麦、挪威公演。有些观众和读者在剧中寻找“奥秘和象征”，剧作家作过不以为然的解释。他注意的是“刻画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并且“时常和海达 高布乐一起散步”，他自己也曾有过“大致相同的经历”。到本世纪，这出戏在欧洲和美国曾多次上演，七十年代在西柏林等城市的演出，反应良好。英国的同名影片也风行于欧美各国，影响深广。这出戏的中译本，除了潘家询的译文，还有台北严影、高天恩合译的（海达 盖伯乐）( 1970 ）。
启幕时，一家华丽、高雅而色调深沉的客厅里，老处女朱黎阿与女佣人柏特正在议论一对新婚夫妇，泰斯曼和海达。泰斯曼早年是个孤儿，在朱黎阿和吕纳两个姑姑的照顾下长大成人。现在，他已在国际获得博士学位，成为史学家，还有当教授的前程。海达出身高级军官家庭，父亲当过将军。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又缺乏勇气冲破旧礼教的束缚。她曾热恋过才华出众、擅长写作的乐务博格，但由于乐务博格狂放不羁、声名狼藉而不敢嫁给他。她根据世俗的偏见与泰斯曼结婚，但在蜜月中就感到很不满意。这是因为泰斯曼性格刻板，一天到晚钻在报纸堆中追求名誉地位，而且朱黎阿姑姑的守旧也使她腻烦。面对枯燥无味的生活，海达更加思念从前的恋人。老同学泰遏（爱尔务斯泰州官之妻）来访，向海达介绍了乐务博格的近况。乐务博格已经改邪归正，并在泰遏的帮助下写出一部专著《 文明史大纲》 ．在社会上受到人们的称赞。乐务博格和泰遏还合作写了一部新书稿，他们称它为共同的“孩子”。泰遏不愿意回到丈夫家里，也不怕别人议论，她深深地爱恋着乐务博格。海达知道这一情况后，悔恨交加。她在哀叹自己命苦的同时，萌发了妒意，竟打算伺机破坏他们的幸福。一天晚上，推事勃拉克给泰斯曼接风，设宴请客。乐务博格当众宣读他的新书稿。由于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在酒醉之中丢失了书稿。泰斯曼拾得书稿，并将此事告诉海达，海达将它收藏起来。
乐务博格以为自己酒醉之后撕毁了书稿，心神不宁，甚至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他向住在海达家的泰遏告别时，海达乘机送他一支手枪，还怂恿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乐务博格离开后，海达烧毁了书稿，自言自语：“我在这儿烧你们的孩子”。乐务博格自杀的消息传来，泰遏万分悲痛，她决心继续完成乐务博格的事业，依据自己留下的零星材料进行整理工作，泰斯曼愿意协助她重新编写书稿。了解内情的勃拉克不怀好意地向海达点明，警察收去了乐务博格留下的手枪，而这支手枪又是从海达家“偷”来的。海达面临绝境，对生活感到厌倦，竟用另一支手枪把自己打死了。
Dramatis Personae 人物表
George Tesman 乔治 泰斯曼
Hedda Tesman, his wife海达 泰斯曼― 他的妻子
Miss Juliana Tesman, his aunt朱黎阿泰斯曼小姐― 他的姑姑
Mrs. Elvsted爱尔务斯泰太太
Judge Brack勃拉克推事
Eliert Lovborg艾勒乐务博格
Berta, servant at the Tesmans柏特― 泰斯曼家女佣人
The scene of the action in Tesman’s villa, in the west end of Christiania
事情发生在挪威，克立斯替阿尼遏城西头泰斯曼的别墅里。
第一幕
〔 一间宽敞华丽、陈设精雅、色调深沉的客厅。后面有一个拉开了帘子的宽门洞，通到一间跟客厅气派相同而比较小些的屋子。客厅右墙里的两扇合页门，通到外面；大厅。对面墙里，靠左有一扇玻璃门，帘子也是拉开的。从玻璃门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走廊的一部分和满缀秋叶的树木。一张椭圆桌子靠前放着，上面蒙着桌布，四周围着椅子。靠近右墙的前方，有一只宽阔的黑磁火炉，一把高背扶手椅，一只软面脚踏，两个矮凳。上首右角斜摆着一把长靠椅，椅子前面有一张小圆桌。前面左边，离墙不远，有一只沙发。比玻璃门更靠后些，有一架钢琴。后边门洞两旁，各有一只什锦架子，架上搁着一些意大利陶磁小摆设玩意儿。紧贴里屋后墙，有一只沙发，一张桌子，一两把椅子。沙发后面墙上挂着一幅相貌英俊，穿着将军服装，中年以上的人的画像。桌子顶上挂着一只吊灯，罩着乳色玻璃罩。客厅的花瓶和玻璃杯里都插满了成把的鲜花。还有些花儿分摆在那几张桌子上。两间屋子都铺着厚厚的地毯。晨光。太阳透过玻璃门照进来。
〔 朱黎阿 泰斯曼小姐戴着帽子，拿着阳伞，从：大 厅里进来，柏特手里拿着一把用纸裹的鲜花，跟在后面。泰斯曼小姐是个和蔼可亲，六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穿一身灰色出门作客的衣服，朴素雅洁。柏特是个相貌平常，带点土气的中年女人。
泰斯曼小姐：（靠近门口站定，听了一听，低声说）真是，他们还没起来呢！
柏特（也低低地）：我跟您说过了，小姐。您想，昨儿晚上轮船到得多晚。这还不说，他们到了家― 暖呀！那位新夫人又不知打开了多少东西才睡觉。
泰斯曼小姐：好，好，让他们睡个够吧。可是他们回头进屋的时候，应该让他们吸点清早的新鲜空气。
柏特：简直一点儿空地方都没有了。我把花儿搁在这儿吧，小姐。
泰斯曼小姐：现在你有新主人了，我的好柏特！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把你撇下，心里好像绳子绞那么难受。
柏特：您当我心里不难受吗，小姐？我跟了您和吕纳小姐这么些年。
泰斯曼小姐：咱们只能忍着，柏特，没有别的办法。乔治没有你不行。你想，他要是没有你简直没办法。他从小就是你照看的。
柏特：唉！朱黎阿小姐，可是我心里丢不下吕纳小姐，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家里，怪可怜的！只有那么个新来的女孩子服侍她！那女孩子，你要她好好儿照顾病人，一辈子也做不到。
泰斯曼小姐：暖，我想法子教她就是了。不用说，你是知道的，家里多半事情还是要我自己动手。你不用为我那苦命的妹妹担心，我的好柏特。
柏特：，还有一件事，小姐，我担心我合不上这位新夫人的脾胃。
泰斯曼小姐：嗯，开头的时候也许有一两件事―
柏特：她好像架子挺大似的。
泰斯曼小姐：这也难怪，她是高布乐将军的小姐！你想，当初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从前咱们时常看见她骑着大马，跟着将军在大路上飞跑吗？她穿着那套黑的骑马装束― 帽子上还插着翎毛。
柏特：不错，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老天爷，那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跟乔治少爷做夫妻。
泰斯曼小姐：我也没想到。可是，呢，柏特― 现在我想起了一句话：以后你别再叫乔治少爷了，你要叫他泰斯曼博士。
柏特：是的，新夫人也说过了― 昨儿晚上说的― 他们一进门的时候就说了。这么说起来是真的了，小姐？
泰斯曼小姐：当然是真的，柏特，你想想，一个外国大学给了他二博士学位― 那是他在外国的时候，你懂不懂？从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昨晚在码头上他自己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的。
柏特：可不是吗，他聪明，学什么都行，他实在聪明。可就是我想不到他还会当医学博士给人家看病。
泰斯曼小姐：不是，不是，他不是给人家看病的医学博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让我告诉你，也许不久咱们还要用一个更阔气的名字称呼他呢。
柏特：是吗？那又是什么呀，小姐？
泰斯曼小姐：唔，你要我告诉你吗？（伤心）唉，要是我那去世的兄弟现在能从棺材里爬起来，瞧瞧他孩子多么有出息，那才好呢！暖呀，柏特，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把家具上蒙的印花布套都揭下来了？
柏特：新夫人吩咐我揭下来的，她说她最讨厌椅子上蒙套子。
泰斯曼小姐：，这么说，他们是打算把这间屋子作他们每天起坐的地方了？
柏特：，我想是的― 这是新夫人说的。乔治少爷― 博士― 他没说什么。
〔 乔治 泰斯曼从右边走进里屋，嘴里哼着歌，手里提着一只带子没拴好的空皮箱。他是个身材适中，样子年轻，三十五岁的人。体格还算结实，一张，圆脸，饱满愉快。须发淡黄，戴着眼镜，身上穿着舒服的便装。
泰斯曼小姐：你早，乔治。
泰斯曼（在两屋中间的门洞里）：朱黎阿姑姑！亲爱的姑姑！（走到她身旁，跟她亲热地拉手）你老远地跑来― 这么大清早！唔？．、
泰斯曼小姐：那还用说，我不能不来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
泰斯曼：你也不管昨晚没好好儿睡觉！
泰斯曼小姐：猩，那没关系。
泰斯曼：昨晚你从码头上回去一路平安吗？
泰斯曼小姐：一路平安，谢谢老天。多蒙勃拉克推事好意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
泰斯曼：我们真对不起你，不能请你坐在马车里。可是，你亲眼看见的，海达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堆箱笼物件。
泰斯曼小姐：不错，她是带着一大堆箱笼物件。
柏特：我要不要进去瞧瞧新夫人有事没有？
泰斯曼：不用，谢谢你― 用不着，她说过有事她会按铃。
柏特：好吧。
泰斯曼：喂，等一等，把这只皮箱带走。
柏特：我把它搁在阁楼上。（从门厅门里出去）
乔治：姑姑，我把那只皮箱整个儿都塞满了抄写的文件。告诉你你也不信，从那些文件里我搜集了好些材料― 都是希奇古怪的旧材料，人家想不到的东西。
泰斯曼小姐：是啊，乔治，你在新婚旅行时好像没白糟蹋工夫。
泰斯曼：我没白糟蹋工夫。姑姑，你把帽子摘了吧。来，我给你解带子― 好不好宁
泰斯曼小姐：好，好，这还是好像你从前在家里跟我们过日子的样子。
泰斯曼：嘿，你买了一顶好漂亮的帽子！
泰斯曼小姐：这是我为海达买的。
泰斯曼：为海达买的？唔？?
泰斯曼小姐：正是，为的是我们一块儿出门的时候不至于给她丢脸。
泰斯曼：难为你老是想得那么周到，朱黎阿姑姑。（把帽子搁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现在海达还没出来，咱们先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说说话儿。
泰斯曼小姐：（拉着他两只手，仔细端详他）我真快活；乔治，我又见着你了，你还是原来那模样儿！我的乔嘟，我那苦命兄弟的亲儿子！
泰斯曼：我看见你，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快活，朱黎阿姑姑，你是我的爸爸，又是我的妈妈。?
泰斯曼小姐：是啊，我知道你心眼儿里永远忘不了你两个老姑姑。
泰斯曼：吕纳姑姑怎么样了？病见好点儿吗？
泰斯曼小姐：唉，不见好― 她的病差不多没指望了，真可怜。她还是躺在床上，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求老天爷替我把她多留几天！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我的日子该怎么过，乔治― 尤其是现在你用不着我操心了。泰斯曼（轻轻拍她的背）别说了，别说了！
泰斯曼小姐：你想，现在你是娶了亲的人了，乔治！把海达 高布乐― 那么个美人儿― 抢到手的人居然是你！你想，像她那么个四面八方都有人捧的女人！
泰斯曼：（嘴里哼哼，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一下）不错，我想本地很有几个好朋友羡慕我，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你们新婚旅行的时间那么长，那么美满！五个多月工夫― 差不多有六个月。
泰斯曼：就我说，这次旅行我搜集了许多材料，做了许多研究工作― 还看了好些书，姑姑。
泰斯曼小姐：嗯，不错，我想是的。（好像怕别人听见，声音低了一点）我问你，乔治― 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告诉我？
泰斯曼：是不是关于我们旅行的事情？
泰斯曼小姐；正是。
泰斯曼：没什么，除了我每次在信里告诉你的事情之外没什么别的。我得了博士学位― 这件事昨晚已经告诉你了。
泰斯曼小姐：不错，不错，你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想问问你― 你有没有什么― 什么― 希望？
泰斯曼：希望？
泰斯曼小姐：你要知道，乔治，我是你的老姑姑。
泰斯曼：哦，希望，我当然有。
泰斯曼小姐：当真？
泰斯曼：不久我就有做教授的希望了。
泰斯曼小姐：哦，真的，教授―
泰斯曼：我简直可以说已经很有把握了。可是，亲爱的姑姑，这些事你已经都知道了。
泰斯曼小姐：（自己大笑）不错，我当然知道，你一点儿都没说错。（换题目）刚才咱们谈的是你们新婚旅行的事情。这回钱一定花得不少吧，乔治？
泰斯曼：唔，你知道― 我那笔旅行研究费数目很不小，帮了我不少的忙。
泰斯曼小姐：可是我不明白一份研究费怎么会够两个人的花销。
泰斯曼：你不明白，这确是不很容易明白― 唔？
于泰斯曼小姐：尤其是一块儿旅行的是一位太太― 人家说那样花费要大得多。
泰斯曼：不错，那样当然要稍微多花费一点。可是这回海达不能不出去旅行，姑姑！她不能不出去旅行一趟，不去不行。
泰斯曼小姐：是，是，她不去不行。现在这年头儿新婚旅行是断乎少不得的。可是我想问你，这所房子的各处你都仔仔细细瞧过没有？
泰斯曼：姑姑，你放心，我都瞧过了。从天亮到现在，我没停过脚。
泰斯曼小姐：你觉得房子怎么样？
泰斯曼：我很满意！非常满意！只是想不出怎么安排内厅和海达卧室中间的那两间空屋子。
泰斯曼小姐：（大笑）酶，乔治，你放心，日子长了，往后自有用得着那两间屋子的时候。
泰斯曼：你说得很对，朱黎阿姑姑！你是说将来我的书一天一天多起来的时候，是不是？
泰斯曼小姐：是，一点不错，我的好孩子，我正是替你的书着想呢。
泰斯曼：我买了这所房子，心里特别为海达高兴，因为在我们订婚之前，她三番五次地说，除了福克部长的别墅，别的房子她都不愿意住。
泰斯曼小姐：真是运气好，你们刚动身，这所房子就出卖了。
泰斯曼：是的，朱黎阿姑姑，这是我们运气好，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可是那笔费用也不小，我的好乔治！往后你会知道这笔款子实在不小。
泰斯曼：（瞧着她，心里有点扫兴）是，我想也许会，姑姑。
泰斯曼小姐：唔，数目是够大的！
泰斯曼：你看要多少钱？说个整数？
泰斯曼小姐：唔，现在我没法子估计，要等账齐了才会知道呢。
泰斯曼：亏得勃拉克推事给我们订的都是最优惠的条件― 他在给海达的信里这么说。
泰斯曼小姐：是的，不用担心，我的好孩子。并且买那些家具和地毯的时候，我都有抵押的东西。
泰斯曼：抵押的东西？你？我的好姑姑― 你有什么抵押的东西？
泰斯曼小姐：我把我们姊妹俩的养老金都抵押出去了。
泰斯曼（跳起来）什么！你把你的― 还有吕纳姑姑的养老金都抵押出去了！
泰斯曼小姐：不错，你知道，当时我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泰斯曼（站在她面前）：你莫非是疯了不成，姑姑！你们的养老金― 那是你和吕纳姑姑的命根子呀。
泰斯曼小姐：好，好― 别着急。你要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勃拉克推事告诉我，这桩事全是他一手经办的。他说，这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
泰斯曼：这办法也许很好，不过―
泰斯曼小姐：往后你可以靠自己的薪水过日子了。即使需要我们帮你垫几个钱― 起头的时候帮你一点忙！这也是我们甘心情愿的。
泰斯曼：啊，姑姑，你那么一次一次地牺牲自己给我出力，还嫌不够吗？
泰斯曼小姐（站起来，双手按在他肩膀上）：好孩子，除了给你出力帮忙，在这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别的乐趣？你一向是个没爹娘的人。现在咱们总算如愿了，乔治！从前咱们的日子有时候真够艰难的。可是，谢谢老天，现在你已经出头了，不必担心了。
泰斯曼：是啊，说起来也怪，不知怎么一桩一桩事情都会这么凑巧如意。
泰斯曼小姐：跟你作对的那些人― 那些拦着你、不让你出头的人― 现在都倒在你脚下了。他们都倒下去了，乔治。你那最厉害的对头― 他的情形最惨。现在他只好自作自受― 走错了道路的可怜虫，!
泰斯曼：你听见过艾勒的什么消息没有？我是说自从我出门之后。
泰斯曼小姐只听人家说他最近出了一本新书。
泰斯曼：什么！艾勒 乐务博格最近出了一本书？
泰斯曼小姐：是的，人家这么说。谁知道那本书有价值没有！乔治，等到你的新书一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的新书打算讲些什么？
泰斯曼：我打算讲中世纪勃拉邦的家庭工业。
泰斯曼小姐：想想― 你有本事写这么个题目！
泰斯曼：可是这部书也许要过些时候才能脱稿。你想，我得把所有这些搜集来的材料先整理一下。
泰斯曼小姐：是的，搜集，整理― 这些本领谁都赶不上你。你真算得是我那苦命兄弟的好儿子。
泰斯曼：我急于想动手工作，尤其是现在我自己有了个舒服的家可以做事了。
泰斯曼小姐：尤其是现在你娶了个称心如意的夫人，我的亲乔治。
泰斯曼（拥抱她）：握，对！对！朱黎阿姑姑！我最心满意足的是海达！（瞧瞧门口）我好像听见她来了。
〔 海达穿过里屋从左边进来。她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面貌和身材都带着秀雅不凡的气概。脸色淡白无光。青灰色的眼睛露出一股冷静沉着的神情。棕黄的头发浓淡适中，可是并不太多。身上穿着一件微嫌宽大的秀雅的晨衣。
泰斯曼小姐（迎上前去）：你好，我的亲海达！欢迎欢迎！
海达（伸出手来）：你好，泰斯曼小姐！来得这么早，多谢多谢！
泰斯曼小姐（有点局促）：唔― 新娘子在新房里睡得好不好？
海达：好，谢谢你。还将就。
泰斯曼（大笑）：还将就！嘿，说得好，海达！我起来的时候你正睡得像块石头一样。
海达：还算运气。
泰斯曼小姐：一个人换了新环境，也只好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地习惯下来。
海达：（瞧瞧左边）哼，用人走出去，敞着走廊的门，放进一大片太阳光。
泰斯曼小姐（向门走去）：把门关上就是了。
海达：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泰斯曼，你把帘子拉上，让光线柔和一点。
泰斯曼（在门口）：是，是。好了吧，海达，现在又阴凉，又有新鲜空气了。
海达：是的，新鲜空气当然需要，屋子里搁着这么些花儿。你请坐好不好，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我不坐了，谢谢你。谢谢老天，现在这儿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我要回家去了。我妹妹还躺在床上等我呢，真可怜。
泰斯曼：替我问好，说我很惦记她，姑姑！请你告诉她我等会儿还要亲自瞧她去呢。
泰斯曼小姐：好，好，我一定告诉她。可是，哦，乔治― （在外衣口袋里摸索）― 我差点儿忘了，这儿有点东西给你。
泰斯曼：什么东西，姑姑？
泰斯曼小姐（掏出一个用旧报纸裹的扁包儿递给他）：拿去，我的好孩子。
泰斯曼（打开纸包）：暖呀！你还给我藏着这东西，朱黎阿姑姑！海达，真叫人感动，你说对不对？
海达（在右边什锦架子旁边）：什么东西？
泰斯曼：我的拖鞋！我的旧拖鞋！
海达：不错，咱们旅行时候我记得你时常跟我提起这双拖鞋。
泰斯曼：是的，我心里实在忘不了这双拖鞋。（走近她）现在你可以看一看了，海达！
海达（走向火炉）：谢谢，我实在懒得看。
泰斯曼（跟着她）：你只要想一想，吕纳姑姑病到那步田地，还打起精神，挣扎着给我绣鞋。唉，你不知道这双拖鞋上有多少情意。
海达（在桌子旁边）：跟我没什么相干。
泰斯曼小姐：当然跟海达没什么相干，乔治。
泰斯曼：可是她现在是一家人了，所以我才―
海达（打断他的话头）：咱们跟这个用人没法过日子，泰斯曼。
泰斯曼小姐：跟柏特没法过日子？
泰斯曼：哦，宝贝，你平白无故说这话干什么？
海达（用手指着）：你瞧，她把自己的旧帽子撂在那张椅子上。
泰斯曼（心里一慌张，手里的拖鞋掉在地上）：握，海达！
海达：你想，要是有人进来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泰斯曼：海达，那是― 那是朱黎阿姑姑的帽子。
海达：是吗？
泰斯曼小姐（拿起帽子）：是的，是我的帽子，并且也不旧，海达夫人。
海达：对不起，我没看仔细，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试戴帽子）：不瞒你说，今天我还是头一回戴它呢― 真是头一回。
泰斯曼：而且是一顶很好的帽子― 漂亮得很。
泰斯曼小姐：嗯，这算不了什么，乔治。（四面张望）我的阳伞在哪儿？握，在这儿。（拿阳伞）这也是我的。（自言自语）不是柏特的。
泰斯曼：一顶新帽子，一把新阳伞，你想，海达。
海达真好看。
泰斯曼：可不是吗！姑姑，你仔细瞧瞧海达再走。你看她多漂亮！
泰斯曼小姐：我的好孩子，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海达一向是漂亮的。（点点头，向右边走去）
泰斯曼（跟过去）：不错，可是你看见她身体多么健康吗？出了一趟门，她丰满了多少！
海达（走过去）：握，安静点儿！
泰斯曼小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丰满？
泰斯曼：现在她穿了那件衣服你当然看不大出来。可是我看得见―
海达（在玻璃门口，不耐烦：）哼，你什么都看不见。
泰斯曼：一定是贴罗尔山里的空气好―
海达（直截了当，剪断他的话头）：我现在跟动身出门的时候完全一样。
泰斯曼：你自己硬说是一样，可是我知道你确是不一样。姑姑，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一直抱着两只手，目不转睛地打量海达）：海达长得真漂亮― 漂亮― 漂亮！（走上前去，双手捧着她的头，把她按住，亲她的头发）老天保佑海达 泰斯曼― 看在乔治的面上！
海达（轻轻摆脱）：呢，撒手！
泰斯曼小姐（情意深长）：往后我每天都要来瞧你们。
泰斯曼：真的吗？不会吧？你真愿意来吗，姑姑？
泰斯曼小姐：再见，再见！
〔 她从通门厅的门里出去。泰斯曼陪着她。门半开着，可以听见泰斯曼正在重复托她带给吕纳姑姑的几句话，并且再三谢谢她送来那双拖鞋。
〔 这当口，海达在屋里走来走去，举着胳臂，捏着拳头，像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随后她把玻璃门上的帘子使劲拉开，站在那里向外呆望。
〔 过了会儿泰斯曼走回来，随手把门带上。
泰斯曼（从地上把拖鞋捡起来）：你在那儿瞧什么，海达？
海达（心神已定，安静如常）：没什么，我瞧瞧那些树叶子。黄得那么厉害― 干得那么可怜。
泰斯曼（把拖鞋包好，搁在桌上）：你想，现在是九月中旬了。
海达（又心神不定起来）：是啊，你想！已经是― 已经是九月了。
泰斯曼：宝贝，你觉得不觉得朱黎阿姑姑的举动有点儿古怪？几乎可以说是非常严肃。你猜得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海达：你知道，我根本不熟悉她的脾气。她是不是常常这样子？
泰斯曼：不，她平常不像今天这样子。
海达（离开玻璃门）：你看她是不是为了帽子的事有点不高兴？
泰斯曼：简直说不上。也许当时有一点儿。
海达：她把自己的帽子随便乱扔在客厅里，像个什么样子！别人干不出这种事。
泰斯曼：你放心，朱黎阿姑姑下回就不会这样了。
海达：好歹我得想法子跟她把这件事说开。
泰斯曼：那太好了，亲爱的海达，只要你愿意。
海达：下午你去的时候请她晚上到这儿来吧。
泰斯曼：好，好，我请她来。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是你肯做的话，准能让她高兴。
海达：什么事？
泰斯曼：往后你跟她说话时候能不能用du ，别用de 。海达，看在我的面上，怎么样？
海达：不行，不行！泰斯曼，你别叫我那么称呼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往后我好歹叫她一声“姑姑”就是了。你得知足点儿才好。
泰斯曼：好，好，不过我想现在既然是一家人了，你就―
海达：哼，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话没说完就朝着中间门洞走过去）
泰斯曼（顿了一顿）：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吗，海达？
海达：我在这儿看我的旧钢琴，它跟这屋里的东西都搭配不到一块儿。
泰斯曼：等我头一次领了薪水，咱们就想法子换一架。
海达：不，不，不要换，我舍不得丢下它。要不咱们就把它搁在那边里屋里，这儿另外再买一架新的― 我的意思是说钱方便的时候。
泰斯曼（有点吃惊）：不错，咱们当然做得到。
海达（从钢琴上拿起一把花来）：昨晚咱们到家的时候没看见这把花儿。
泰斯曼：准是朱黎阿姑姑给你送来的。
海达（细看花儿）：这儿有张名片。（取出名片念）“稍迟再来”。你猜是谁的名片？
泰斯曼：我猜不出来。是谁的？
海达：名片上写着“爱尔务斯泰太太”。
泰斯曼：真的吗？爱尔务斯泰州官太太？那就是从前的吕星小姐。
海达：一点不错，就是爱卖弄自己一头好头发的那个女孩子。她是你的老相好，人家告诉我。
泰斯曼（大笑）：没多少日子，而且还在我认识你之前，海达。可是想不到她进城来了！
海达：怪事，她居然会来瞧咱们。自从离开学校之后，我差不多没看见过她。
泰斯曼：我没看见她也有― 握，不知多少日子了。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在那么个偏僻小地方住得下去！
海达（想了一想，突然说）：告诉我，泰斯曼― 他― 那个艾勒 乐务博格住的地方是不是就在那附近？
泰斯曼：正是，他就住在那乡下附近。
〔 柏特从通门厅的门里进来。
柏特：刚才那位送花儿的女客又来了。（用手指花）太太，就是您手里拿的这些花儿。
海达：是她？好吧，请她进来。
〔 柏特给爱尔务斯泰太太开门之后，自己走出去。爱尔务斯泰太太体质娇弱，容貌秀丽，两只浅蓝眼睛又圆又大，有点突出，脸上带着惊疑的神情。头发浅黄，看上去几乎像是白的，异常之多而有波纹。她比海达小两岁。身土穿着一件深色拜客衣服，式样精雅而不十分入时
。
海达（殷勤接待）：你好，亲爱的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真高兴，又跟你见面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心里慌张，可是竭力镇静）：谢谢，咱们好久不见了。
泰斯曼（伸手给她：）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海达：谢谢你送的那些可爱的花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那算不了什么― 昨儿下午我本打算一直到这儿来的，可是听说你不在家。
泰斯曼：你是不是刚进城？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是昨儿中午进城的。昨儿我听说你们不在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失望。
海达：失望？那是怎么回事？
泰斯曼：啊，吕星太太― 对不起，我想说爱尔务斯泰太太―
海达：你莫非碰着什么麻烦事了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我在城里没有别人可找。
海达（把花儿搁在桌子上）：喂，咱们先在这儿沙发上坐下再说。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心里太乱，坐不住。
海达：没有的事。过来。（把爱尔务斯泰太太硬拉到沙发上，自己挨着她坐下）
泰斯曼：怎么啦？你有什么事，爱尔务斯泰太太？
海达：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 也可以说不是。我、我心里真着急，怕你们误会我的意思。
海达：既然如此，你最好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们，爱尔务斯泰太太。
泰斯曼：你来找我们大概就为这个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是，当然是。既然如此，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 要是你们还没知道的话― 艾勒 乐务博格也进城来了。
海达：乐务博格！
泰斯曼：什么！艾勒? 乐务博格回到城里来了吗？海达，你听！
海达：唔，我听见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已经来了一星期了。你想，整整一个星期了！住在这危险的城里，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四面八方有那么多的引诱。
海达：可是，我的好爱尔务斯泰太太，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
爱尔务斯泰太太（惊讶地瞧着她，话说得很快）：他从前是孩子们的老师。
海达：你的孩子的老师？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我丈夫的孩子，我没孩子。
海达：这么说，是你丈夫前妻的孩子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正是。
泰斯曼（有点吞吞吐吐）：那么他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是― 他能循规蹈矩地做人家的老师？
爱尔务斯泰太太：在过去这两年里头，他的举止行动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泰斯曼：真的吗？你听，海达！
海达：我听见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告诉你，无论在哪方面，他的行为一点儿都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可是话虽然这么说― 我一听见他进城来了― 到了这繁华热闹的地方― 手里又带着一笔数目很大的款子― 我就不能不替他十分担心。
泰斯曼：他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下去？不跟你和你丈夫在一块儿住下去？唔？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的新书出版之后，就心神不定，不肯跟我们在一块儿住了。
泰斯曼：不错，提起这事，朱黎阿姑姑跟我说过他出了一本新书。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一厚本，讨论文明的进展过程― 好像是什么文明史大纲之类的东西。那本书大约是两星期以前出版的。书的销路那么好，看的人那么多，真说得上轰动一时。
泰斯曼：真的吗？那一定是在他失意之后搁着没动过的旧稿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是不是指许多年前的事情？
泰斯曼：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对，他那些稿子都是他跟我们住在一块儿之后写的― 都是去年一年里写出来的。
泰斯曼：这不是好消息吗？海达，你想！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但愿能长久这样就好了！
海达：你在城里见过他没有？
爱尔务斯泰太太：还没呢。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打听他的住址。今儿早晨好容易让我打听出来了。
海达（仔细打量她）：你可知道，我觉得你丈夫做事有点儿古怪― 唔―
爱尔务斯泰太太（吓了一跳）：我丈夫做事古怪？为什么？
海达：为了这么件事他居然会打发你进城来，自己倒不来照看他的朋友。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不是的，我丈夫没工夫。并且还有一层，我― 我本来想进城买点东西。
海达（微微一笑）：嗯，那是另外一回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慌张不安，站起身来）：现在我恳求你，泰斯曼先生，要是艾勒 乐务博格上这儿来的话，请你务必招待他。他一定会来，你想，你们从前是多要好的朋友。并且你们喜欢的科目也一样― 是同一种科学― 据我看是这样。
泰斯曼：至少从前我们是这样。
爱尔务斯泰太太：所以我恳求你― 你― 也要小心照看照看他。这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泰斯曼先生― 行不行？
泰斯曼：行，我很愿意，吕星太太。
海达：不是吕星，是爱尔务斯泰。
泰斯曼：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帮艾勒的忙。你尽管放心。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真感激不尽！（紧握他的两只手）多谢，多谢，多谢！（害怕起来）你知道，我丈夫那么喜欢他！
海达（站起来）泰斯曼：你应该写封信给他。不请也许他不愿意来。
泰斯曼：也许该这么办，对不对，海达？
海达：越快越好。为什么不马上就写？
爱尔务斯泰太太（央告）：请你就写吧！
泰斯曼：好，我马上就写。你有他的住址没有，吕― 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有。（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儿递给他）这就是他的住址。
泰斯曼：好，好，我马上进去写。（四面望望）我的拖鞋呢？哦，在这儿。（捡起包来，正要走开）
海达：千万写得恳切一点儿，亲热一点儿，还要写得长一点儿。
泰斯曼：好，我就去写。
爱尔务斯泰太太：可是请你千万别透露口风，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泰斯曼：不会。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唔？（穿过里屋，从右边出去）
海达（走近爱尔务斯泰太太，微笑，低声）：嘿，咱们一箭射中了双雕。
爱尔务斯泰太太：这话怎么讲？
海达你：难道看不出我要把他打发开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打发他去写信。
海达：把他打发开了，我才可以一个人跟你谈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莫名其妙）：就谈这件事情？
海达：一点不错。
爱尔务斯泰太太（提心吊胆）：可是没什么可谈的了，泰斯曼太太，一点儿都没有了。
海达：唔，可谈的话还多着呢― 我看得出来。过来坐下，咱们舒舒服服、亲亲热热地谈一谈。
〔 她逼着爱尔务斯泰太太坐在火炉旁边扶手椅里，自己在一只矮凳上坐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显出着急的样子，看表）：我的好泰斯曼太太，刚才我真打算要走。
海达：你何至于忙得这样子？把你在家里的情形讲一点给我听听。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正是我最不爱谈的事情。
海达：可是告诉我怕什么？难道咱们从前没同过学？
爱尔务斯泰太太：咱们同过学，可是你比我高一班。，那时候我真怕你！
海达：怕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可不是吗！怕得好厉害。咱们在楼梯上一碰见，你就揪我的头发。
海达：真的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怎么会是假的！有一回你还说要烧掉我的头发呢。
海达：那都是些无聊的举动。
爱尔务斯泰太太：谁说不是呢！可是那时候我真傻。后来咱们俩就分手了，各走各的路，离得老远了。咱们的生活圈子也完全不一样了。
海达：现在咱们得想法子再凑到一块儿才好。听我告诉你，在学校的时候咱们彼此称呼du ，而且还叫小名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对，不对，你一定记错了。
海达：我没记错，一点儿都没记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咱们重温当年的旧交情吧。（把矮凳拉近一点）好！（亲她的脸）你得称呼我du ，叫我海达。
爱尔务斯泰太太（轻轻拍拍海达的两只手，紧紧捏着）：你真和气，真好！我从来没享受过人家的温存体贴。
海达：得啦，得啦，得啦！往后我还要像从前似的称呼你du , 叫你亲爱的托拉。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的小名叫泰遏。
海达：哦，对，对，对，我是想说泰遏。（可怜她）这么说，你从来没享受过人家的真情好意，是不是，泰遏？在你自己家里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唉，我要有家就好了！可惜我没有。我一向没有家。
海达（把她打量了会儿）：我早猜着八九成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怪可怜地瞪着两只眼睛发愣）：是啊― 是啊― 是啊！
海达：我记不很清楚了― 你刚到爱尔务斯泰先生家去的时候，是不是给他管家？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原来是去当家庭教师的，可是他的太太― 他那去世的太太― 那时候是个病人，轻易不出她自己的屋子，所以我就不能不兼管家务了。
海达：后来呢？后来― 你就做了他家的女主人了吧？爱尔务斯泰太太（伤心）是的，后来我就做了女主人了。海达让我想想― 那大概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是不是问我结婚的日子？
海达：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五年以前。
海达：不错，一定是的。
爱尔务斯泰太太：唉，这五年工夫！至少是最近这两三年的日子！唉，要是你（de） 能想象―
海达（在她手上轻敲一下）：哼，怎么又说de ，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好，以后我再不说了！唉，要是你能想象，能了解―
海达（轻描淡写地）：艾勒 乐务博格在你们那儿住了三年光景，是不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疑惑地瞧着她）：你问的是艾勒 乐务博格吗？不错，是的。
海达：从前在城里时你认识他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几乎不认识。不过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
海达：在乡下时你是不是常跟他见面？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他每天上我们那儿去。他教孩子们念书，因为日子长了我一个人照顾不了那么些事情。
海达：当然照顾不了。你丈夫― 他大概不常在家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不常在家。你知道，他做了州官就不能不在他的管区里时常走动。
海达（靠在椅子扶手上）：泰遏，我的又可怜又可爱的泰遏，在你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一字不漏地老老实实告诉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既然这样，你问我吧。
海达：泰遏，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平素做人怎么样？他待你好不好？
爱尔务斯泰太太（闪烁其辞）：我觉得他在一切事情上头心眼儿都很好。
海达：我想他太老了，配不上你。你们俩至少差二十岁，是不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烦恼）;不错，这是实在情形。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讨厌！我们的心思没有一点儿相同的地方。他和我― 我们俩彼此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海达:在他那方面，不也算是爱你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实在没法说。我想他无非把我当作一份有用的产业看待罢了。他养活我，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这人不费钱。
海达:那是你傻。
爱尔务斯泰太太（摇摇头）:我也不能不省俭― 跟他过日子没有别的办法。我想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在他心上― 也许孩子们还多少有点儿在他心上。
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可在他心上。
爱尔务斯泰太太（瞧着她）:什么，艾勒 乐务博格会在他心上？这话从哪儿说起？
海达:我的宝贝― 我想他那么老远地打发你进城来找他- （不显露地一笑）这话你自己也对泰斯曼说过。
爱尔务斯泰太太（筋肉微微抽缩）:我真说过吗？不错，我也许说过。（使劲，可是声音并不大）也罢，我索性痛痛快快都说出来算了！反正瞒不住人。
海达:我的好泰遏，怎么― ?
爱尔务斯泰太太:干脆一句话，我丈夫不知道我进城的事。
海达:什么！你丈夫不知道你进城！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再说，我出来时他也不在家― 他出远门去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海达，我真受不了啦― 想想以后那种孤单凄凉的日子。
海达:你说下去，怎么样？
爱尔务斯泰太太:所以我就收拾了几件东西― 自己随身必需的东西，悄悄地没让人知道就这么溜出了门。
海达:一句话都没留下？
爱尔务斯泰太太:没有，我一直就坐火车进城来了。
海达:啊，亲爱的泰遏，想不到你有胆量干这种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站起来走动）: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别的办法？海达可是你想到没想到，你再回去的时候你丈夫会说什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站在桌子前面，瞧着海达）:我再回到他那儿去？
海达:当然楼。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永远不再回到他那儿去了。
海达（站起来，走近她）:这么说，你这回出了家门，永远不再回去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没有别的办法。
海达: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公然逃走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像这一类事情没法子瞒人。
海达:可是你想到没有，人家会怎么说你，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放在心上呢。 （懒懒地，伤心地在沙发上坐下）除了不得已的事情，我没干过什么别的。
海达（静了会儿）:现在你有什么主意？你打算怎么办？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还不知道呢。我只知道，要是艾勒 乐务博格在这儿，我也一定要在这儿― 要是我不死的话。
海达（从桌子旁边拉过一把椅子来，挨着她坐下，抚摸她的手）:我的好泰遏― 你们俩这种― 你和艾勒 乐务博格这种交情― 是怎么发生的？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一点儿一点儿发生的。我有一种控制他的力量。
海达：真的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把老脾气都改掉了。并不是我叫他改他才改的，我从来不敢那么办。可是他当然看得出我多么讨厌他那些坏脾气，所以他就改掉了。
海达（竭力忍住一声不由自主的嘲笑）：这么说，倒像俗语说的他在你手里“改邪归正”了，我的小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在他那方面说，他把我培养成一个真正的活人― 他教我怎么思想，教我懂得了许多许多事情。
海达他也教你念书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他不一定教我念书。可是他常跟我谈话，谈到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事情。到后来我帮他做事― 他允许我给他帮忙，那种有趣的快乐的日子就来了！
海达：他用得着你帮忙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用得着！他从来没有写文章不要我帮忙的时候。
海达：你们实在是一对好伴侣，对不对？
爱尔务斯泰太太（兴奋）：伴侣！一点儿都不错，海达，他用的正是这两个字！唉，照道理说，我应该非常快活，可是我还不能，因为我不知道我这种快乐日子能有多久。
海达：难道你对他只有这么点儿把握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伤心）：有个女人的影子夹在艾勒 乐务博格和我的中间。
海达（着急地瞧着她）：那是什么人？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 是他从前认识的一个女人，是他永远忘不了的一个女人。
海达：他跟你说过些什么话― 在这件事情上头？
爱尔务斯泰太太：只有一次― 他含含糊糊地― 提了一提。
海达：哦！他说些什么？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说，他们分手的时候，那个女人想用手枪把他打死。
海达（十分镇静）：胡说！我们这儿没人会干这种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所以我想那一定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卖唱的红头发女人―
海达：不错，听起来很像是她。
爱尔务斯泰太太：因为我记得人家说那个女人随身带着装子弹的手枪。
海达：哦，这么说，一定是她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使劲扭着两手）：是啊，海达，现在我听说这个卖唱的女人― 我听说她又到城里来了！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海达（向里屋膘了一眼）：住嘴，泰斯曼出来了。（站起来，低声说）泰遏，这些话只许你我两个人知道。
爱尔务斯泰太太（跳起来）：当然，当然！
〔 乔治 泰斯曼手里拿着一封信，穿过里屋，从右边进来。
泰斯曼：信写完了。
海达：很好，爱尔务斯泰太太正汀算要走。等一等― 我送你到花园门口。
泰斯曼：海达，你看柏特会不会寄这封信？
海达（把信接过来）：我去交给她。
〔 柏特从门厅里进来。
柏特：勃拉克推事，请问太太，能不能见他。
海达：见，请勃拉克推事进来。喂，把这封信拿去寄了。
柏特（接信）：是，太太。
〔 她给勃拉克推事开门之后，自己走出去。勃拉克推事四十五岁，身材粗大，可是结实灵活。圆圆的脸上一副高贵神气。头发很短，差不多还是全黑的，梳得齐齐整整。两眼闪闪有神。浓眉毛，浓胡子，胡子翘着尖角儿。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入时的出门衣服，打扮得似乎太嫩了点儿。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可是时时把它摘下来。
勃拉克（帽子拿在手里，鞠躬）：我可以来得这么早吗？海达当然可以。
泰斯曼（使劲握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来都受欢迎。（给他介绍）勃拉克推事― 吕星小姐。
海达：呢！
勃拉克（鞠躬）：啊，荣幸之至！
海达（瞧着他大笑）：白天瞧你真有意思，推事！
勃拉克：你觉得我― 改样子了吗？
海达：似乎更年轻了点儿。
勃拉克：谢谢你。
泰斯曼：你看海达怎么样？她是不是满面光采？她真是精神饱满―
海达：别拉扯我。勃拉克推事给咱们操了那么些心，你还没跟他道谢呢。
勃拉克：哪儿的话，我愿意效劳。
海达：不错，你真够朋友。可是泰遏站在这儿急着要走― 我得送她出去，咱们回头见，推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 他们彼此打招呼行礼。爱尔务斯泰太太和海达一同从门厅门里出去。
勃拉克：怎么样，你太太能将就满意吗？
泰斯曼：满意，我们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当然她也说过，这儿那儿还有些小事情要重新安排安排，并且说还缺少一两件东西。我们还得添置几件小零碎儿。
勃拉克：是吗！
泰斯曼：可是我不愿意为这些小事再麻烦你。海达说缺少的东西她自己会想法子。咱们坐下好不好？
勃拉克：谢谢你，我只坐一会儿。（靠桌子坐下）有点事情我想跟你谈谈，泰斯曼。
泰斯曼：什么事？哦，我明白了！（坐下）大概是喜庆事过去之后正经事来了，是不是？
勃拉克：款子的事倒逼得并不怎么紧，虽然提起费用来，我也觉得咱们的手当初似乎太松了点儿。
泰斯曼：可是你知道，当初要节省费用是万万办不到的！你想想海达，我的老朋友！你是熟悉海达脾气的人，我决不能委屈她过寒酸日子。
勃拉克：不能，不能― 麻烦就在这儿。
泰斯曼：幸而― 我的教授聘书快到手了。
勃拉克：可是你知道，这种事情常常会拖日子。
泰斯曼：你听见什么确实消息没有？
勃拉克：没听见什么十分确实的消息― （把话打住）哦，我想起来了― 我有桩新闻要告诉你。
泰斯曼：什么新闻？
勃拉克：你的老朋友艾勒 乐务博格又进城来了。
泰斯曼：我已经知道了。
勃拉克：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泰斯曼：就是刚才海达送出去的那位女客告诉我的。勃拉克真的吗？她叫什么名字？刚才我没十分听清楚。泰斯曼她是爱尔务斯泰太太。
勃拉克：哈哈― 她就是爱尔务斯泰州官的太太吗？难怪― 他一直在他们那地方住着。
泰斯曼：你想想― 听说他现在改头换面，完全改了样子，我听了真高兴。
勃拉克：大家都这么说。
泰斯曼：听说他还出了一本新书，是不是？
勃拉克：不错，他出了一本书。
泰斯曼：并且听说还轰动一时。
勃拉克：的确轰动一时。
泰斯曼：你想想，这岂不是个好消息！像他那么个才干出众的人物― 从前看着他那种身败名裂无可挽救的情形，我心里难受得很。
勃拉克：从前人人都替他难受。
泰斯曼：可是我想不出现在他打算干点什么！他怎么谋生过日子呢？
（说到这儿，海达从门厅里走进来）
海达（对着勃拉克，轻蔑地一笑）：泰斯曼老担心别人怎么谋生过日子。
泰斯曼：宝贝，你知道― 我们正在这儿谈论可怜的艾勒? 乐务博格。
海达（急忙膘他一眼）：哦，真的吗？（在火炉旁边扶手椅里坐下，用随随便便的口气问）他怎么样了？
泰斯曼：不用说，他的产业早就挥霍干净了，可是他又不能每年写一本新书― 你说对不对？所以我实在想不出他将来怎么办。
勃拉克：关于这一点，我也许可以告诉你几句话。
泰斯曼：是吗！
勃拉克：你别忘了，他的亲戚很有点势力。
泰斯曼：可惜他的亲戚已经把他完全撇开不管了。
勃拉克：有一个时期，他们说他是他们家家族的希望。泰斯曼不错，有一个时期。可是后来他把人家对他抱的希望都断绝了。
海达：谁敢这么说？（微微一笑）我听说在爱尔务斯泰州官家里他们又把他带上了正路―
勃拉克：并且他的新出版的这本书―
泰斯曼：不错，我很希望他们能给他找点事做做。我刚写了一封信给他。我约他今晚来看我们，海达。
勃拉克：可是，老朋友，今晚你已经答应参加我做主人的光棍会了。那是昨天晚上你在码头上答应的。
海? 达：你把这事忘了吗，泰斯曼？
泰斯曼：不错，我整个儿忘了。
勃拉克：那也没关系，你放心，他准不会来。
泰斯曼：你怎么拿得稳他不会来？
勃拉克（踌躇了一下，站起来，两手搭在自己的椅子背上）：我的好泰斯曼― 还有你― 泰斯曼太太― 我想我不应该瞒你们一件― 一件―
泰斯曼：关于艾勒的事情？
勃拉克：关于你和他两个人的事情。
泰斯曼：我的好推事，快说。
勃拉克：你心里要准备着，你受聘的事情会拖得出乎意外地长久。
泰斯曼（心神不宁地跳起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勃拉克你的聘约也许要看竞争的结果。
泰斯曼：竟争！你想想，海达！
海达（在椅子里坐得更靠后些）：哈哈― 哈哈！
泰斯曼：可是谁能跟我竞争呢？我想一定不会是― 勃拉克是，正是― 艾勒? 乐务博格。
泰斯曼（紧握两手）：不，不― 不会有的事！绝没有的事！你说对不对？
勃拉克：哼― 说不定就会有这事。
泰斯曼：可是，勃拉克推事― 要是当真这样的话，那就显得他们太不照顾我了。（两臂作势）因为― 你想― 我是结了婚的人！我们，海达和我，当初就是指望着这个结婚的。我们背了一身债，并且还向朱黎阿姑姑借了钱。他们可以说已经答应聘请我了。你说对不对？
勃拉克：对，对― 不用说他们反正会聘请你，不过先要经过一次竞争罢了。
海达（坐在扶手椅里一动都不动）：泰斯曼，你看这件事倒有点体育竞赛的趣味儿。
泰斯曼：亲爱的海达，你怎么会这么漠不关心？
海达（照旧）：我决不是漠不关心。我急于想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勃拉克：无论如何，泰斯曼太太，你最好先把事情的真相知道一下。一我的意思是说― 在你动手去买那些我听说你打算要买的零碎东西之前，先把事情弄明白一下。
海达：那没什么关系。
勃拉克：真的吗？既然如此，我就没话可说了。再见吧！（向泰斯曼）下午散步回来路过这儿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一块儿到我家去。
泰斯曼：是了，是了― 你带来的消息把我弄得心烦意乱。海达（歪着身子，伸出手来）推事，再见。下午千万要来。勃拉克多谢，多谢！再见，再见！
泰斯曼（送到门口）：再见，我的好推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 勃拉克推事从门厅里出去。
泰斯曼（穿过屋子）：暖，海达― 一个人做事决不该冒险。你说对不对？
海达（瞧着他笑）：你这人也会冒险吗？
泰斯曼：会，宝贝― 毫无疑间― 我只凭着没到手的钱就结婚成家，这就是冒险。
海达：你这话也许没说错。
泰斯曼：也罢― 无论如何，咱们有咱们的快乐家庭，海达！你想，眼前的这就是咱们从前梦想的家庭― 这也就是，我几乎可以说，咱们心爱的家庭。对不对？
海达（慢慢地站起来，懒洋洋地）：咱们的契约里有一个条款：咱们应该交际应酬― 咱们应该接待客人。
泰斯曼：不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过那种日子！你想― 看着你做主人― 招待一批高贵的客人，唔？嗯，― 可是目前咱们只能不交际，不应酬。海达― 目前咱们只好邀请朱黎阿姑姑。握，我原来想要你过一种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日子，宝贝―
海达：现在我当然还不能雇用穿制服的听差。
泰斯曼：不能，没办法。你知道，现在咱们要雇个跟班的简直都做不到。
海达：还有你答应给我买的那匹马呢？
泰斯曼（吃惊）：马！
海达：大概现在是谈不到了。
泰斯曼：谈不到！这是显而易见的。
海达（走向后方）：也罢，目前我至少有一件东西可以消磨时间。
泰斯曼（高兴起来）：谢天谢地！什么东西，海达？
海达（在中间门洞里，眼睛瞧着泰斯曼，含着轻蔑的意思）：我的两支手枪，乔治。
泰斯曼（惊慌）：你的手枪！
海达（冷冰冰的目光）：高布乐将军的手枪。（从里屋向左出去）
泰斯曼（扑到中间门：洞里，在后追喊）使不得，那不是闹着玩的，海达宝贝― 别弄那危险东西！看在我面上，海达！你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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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泰斯曼家，还是那间屋子，跟第一幕一样，只是钢琴已经搬走，原来的地方摆了一只连书架的精致小写字台。靠近左边沙发，有一只比写字台小些的桌子。花儿大半都拿走了。爱尔务斯泰太太送的那把花还摆在前面大桌子上。时间是下午。
〔 海达穿着会客衣服，一个人在屋里。她站在开着的玻璃门旁边，正在往一支手枪里装子弹。跟它配对的那一支枪，在写字台上敞着盖儿的手枪盒里搁着。
海达（望着花园，叫喊）：你果然又来了，推事！
勃拉克（在远处喊）：我来了，泰斯曼太太！
海达（举枪对他瞄准）：我要向你开枪，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又喊，可是看不见人）：使不得，使不得！别对我瞄准！
海达：这是走后门的下场。
勃拉克（声音近了些）：你是不是疯了！
海达：暖呀― 我打着你没有？
勃拉克（还在外边）：我希望你别再这么胡闹！
海达：进来吧，推事。
〔 勃拉克推事穿着像是要参加男客宴会的服装，从玻璃后门里走进来。胳臂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 “后门”是个双关语，原文有“后门”和“卑鄙手段”两个意思。】
勃拉克：真胡闹― 这个玩意儿你还没玩腻吗？你又开枪打什么？
海达：我不过空打打罢了。
勃拉克（轻轻地把枪从她手里拿过来）：把枪给我，太太！（瞧枪）咦，这支枪我眼熟得很！（四面望望）枪盒子在什么地方？呢，在这儿。（把枪装进盒子，把盒子盖好）今天咱们别再弄这玩意儿了。
海达：那么你叫我干什么？
勃拉克：你没有客人吗？
海达（关玻璃门）：一个客人都没有。大概咱们这班朋友都还没进城吧。
勃拉克：泰斯曼也不在家吗？
海达（在写字台旁边，把枪盒搁在一只抽屉里，关上抽屉）：不在家，他一吃过午饭就跑到他姑姑家去了。他没料到你来得这么早。
勃拉克：哼― 我好笨，会想不到这一点！
海达（转过脸去瞧他）：为什么笨？
勃拉克：因为要是我早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来得― 更早一点了。
海达（走过去）：那么就没有人接待你了，我吃过午饭之后一直在自己屋里换衣服。
勃拉克：难道找不出个机会让咱们开展谈判吗？
海达：你忘了预先约个时候。
勃拉克：这又是我笨。
海达：现在咱们只能在这儿坐着― 等泰斯曼。他一时还不会回来。
勃拉克：不要紧，我不会不耐烦。
〔 海达在沙发角里坐下。勃拉克把外套搭在最近的一张椅子背上，坐下，帽子拿在手里。两个人相对无言。
海达：唔？
勃拉克（同样声调）：唔？
海达：是我先说的话。
勃拉克（身子略向前凑）：好，海达太太，咱们舒舒服服地谈谈心吧。
【“海达太太”这个称呼是不合乎习惯的，可是在这儿叫“泰斯曼太太”又显得不亲热。因此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不妨说“海达小姐”。这是勃拉克从前对她的称呼，而且也表示他现在好像并不理会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海达（在沙发里靠后坐一坐）：自从咱们上回谈话之后，像不像已经过了好几百年了？当然不算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说的那几句话。
勃拉克：你是不是指我们上回密谈以后？指咱们上回谈心以后？
海达：就算是吧― 既然你要这么说。
勃拉克：我没有一天不盼望你回来。
海达我：也一天到晚都盼望回来。
勃拉克：你？真的吗，海达太太？我还以为你这次新婚旅行心里非常快活呢！
海达：你当真那么想？
勃拉克：泰斯曼的信里除了说快活，没说别的。
海达：泰斯曼！你知道扩他觉得最快活的事是钻在图书馆里抄写那些叫破纸也好烂布也好的东西。
勃拉克（故意逗她）：那是他的事业― 至少是他事业的一部分
海达：是啊，当然唆，并且，不用说，假使那是你的事业的话― 可是我呢！呢，我的勃拉克先生，你不知道我真闷得要命！
勃拉克（同情池）：你当真闷得要命吗？这是不是真心话？
海达：是真心话，你当然可以了解我！出去了足足六个月，没碰见过一个熟悉咱们生活，或是可以谈谈咱们喜欢的事情的人。
勃拉克：不错，不错― 我也觉得那是个损失。
海达：还有，我觉得最难忍受的是―
勃拉克：是什么？
海达：是一天到晚永远跟一个人在一块儿―
勃拉克（点头同意）：早晨，白天，晚上― 一年四季，时时刻刻。
海达：我说的是“永远”。
勃拉克：一点不错。可是我还以为你跟咱们这位杰出的泰斯曼在一块儿过日子不至于―
海达：你要知道，泰斯曼是个― 是个有专长的学者，我的好推事。
勃拉克：这是无可否认的。
海达：跟有专长的学者在一块儿旅行，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至少日子长了没趣味。
勃拉克：即使是跟你心爱的有专长的学者也没趣味吗？
海达：味― 别用那听了叫人恶心的字眼！
勃拉克（吃惊）：你说什么，海达太太？
海达（半笑半恼）：你去试试就知道是什么味儿了！早晨，白天，夜里，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只是文明史，文明史的叨唠个没完。
勃拉克：永远那样。
海达：对，对，对！还讲些什么中世纪家庭工业之类的东西！那些话最讨厌！
勃拉克（仔细打量她）：可是― 如果真是那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 唔？
海达：为什么愿意跟乔治结婚，是不是？
勃拉克：唔，就这么说吧。
海达暖：你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勃拉克：也是，也不是，海达太太。
海达：那时候我跳舞实在跳腻了，我的好推事。我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微微颤动）呢― 我不愿意这么说，也不愿意这么想！
勃拉克：你决没有理由这么想。
海达：理由― （仔细瞧他）乔治 泰斯曼― 归根结底，不能不算是个规矩正经人。
勃拉克：他这人规矩正经是没问题的。
海达：我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十分可笑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勃拉克：可笑的地方吗？没有― 没有― 不能说有。海达无论如何，他的研究精神真是孜孜不倦。早晚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这是一定的。
勃拉克（犹豫不定地瞧着她）：我想你从前也像别人似的盼望他功成名就吧。
海达（显出疲乏的神气）：不错，我这样盼望过。并且后来他既然不顾一切，愿意供养我，我为什么不答应他？勃拉克不错― 要是你用那种眼光来看的话―
海达：我的好推事，这一点别的男人做不到。
勃拉克（大笑）：我不能替别人回答。可是就我自己说，你是很清楚的，海达太太，我对于婚姻义务― 婚姻制度― 都― 都相当尊重。
海达（开玩笑）：说老实话，我在你身上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
勃拉克：我要求的只是一种亲密而愉快的关系，使我对你有点用处，来去自由，像个― 像个亲密朋友―
海达：是男主人的亲密朋友？
勃拉克（鞠躬）：说老实话，首先是女主人的，其次，当然也是男主人的。这样的三角交情― 要是我可以用这个字眼的话― 老实告诉你，对于各方面实在都有极大的便利。
海达：是的，我有好儿次也盼望能有个第三者跟我们搭伴儿旅行。火车里那种面对面坐着的滋味― !
勃拉克：亏得你们的新婚旅行已经结束了。
海达（摇头）：还远― 远得很呢。我刚到一个车站。
勃拉克：坐车的旅客可以跳下车来稍微活动活动了，海达太太。
海达：我决不下车。
勃拉克：真的？
海达：真的― 因为旁边老有个人站着―
勃拉克（大笑）：站着瞧你的脚脖子，是不是？
海达；一点不错。
勃拉克：可是，暖―
海达（作出厌恶的姿态）：我不愿意让人家瞧。所以我宁可坐在那儿不动― 面对面地待下去。
勃拉克：可是，要是有个第三者跳上车来找你们呢？
海达：啊，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勃拉克：一个亲密的朋友―
海达： 各种有趣味的题目都能滔滔不绝地谈论―
勃拉克：并且丝毫没有专门学者的气味！
海达（高声叹气）：是的，那才真痛快呢。
勃拉克（听见有人开前门，朝着声音的方向缥了一眼）：三个角儿都到齐了。
海达（低声）：火车又开了。
〔 乔治 泰斯曼穿着一身灰色行装，戴着一顶软呢帽，从门厅里进来。他胳臂底下夹着一大叠还没装订的书，衣袋里也塞着书本。
泰斯曼：嘿― 这么热的天拿着这一大堆书好不累赘。（把书都搁在桌子上）我的汗直往下流，海达。哦― 你已经来了，我的好推事？柏特没告诉我。
勃拉克（站起来）：我从花园里进来的。
海达：你弄到了些什么书？
泰斯曼（站着翻书：）都是关于我的专门科目的新书― 是我必不可少的。
海达：你的专门科目？
勃拉克：是的，他的专门科目的书，泰斯曼太太。
〔 勃拉克和海达相互示意，会心一笑。
海达：你还需要关于你的专门科目的书吗？
泰斯曼：需要，我的好海达，书决不嫌多。不用说，一个人必须跟得上一切新著作和新出版物才行。
海达：不错，我想是必须的。
泰斯曼：你看― 我把艾勒? 乐务博格的新书也弄到手了。（把书递给她）也许你高兴把它翻一翻吧，海达？
海达：不，谢谢你，或者― 以后倒说不定高兴翻一翻。
泰斯曼：我在路上把书大致看了一看。
勃拉克：唔，你觉得那本书怎么样― 用专家的眼光看？
泰斯曼：我觉得那本书的见解非常高明。他从前写的书都没这么好。（把书归聚在一块儿）现在我把这些书都搬到书房里去。我急于要把书页裁开！并且我还要换衣服。（向勃拉克）我想咱们不必马上就走吧？
勃拉克：握，当然不必― 一点儿都不忙。
泰斯曼：既然如此，我可以从容点儿。（抱着书走出去，忽然又在门洞里站住，转过身来）哦，我想起来了，海达― 朱黎阿姑姑今晚不来了。
海达：不来了？她是不是为了帽子的事不愿意来？
泰斯曼：一点儿都不相干，你怎么会把朱黎阿姑姑看成那种人？你想― 实在是因为吕纳姑姑病得很厉害。
海达：她的病老是那样儿。
泰斯曼：不错，可是今天比平常厉害多了，真可怜！
海达：要是那样的话，她姐姐当然应该陪着她。我只好自认不凑巧了。
泰斯曼：你不知道朱黎阿姑姑心里多快活― 因为你旅行回来精神这么饱满！
海达（站起来，低声）：这些永远纠缠不清的姑姑！泰斯曼你说什么？
海达（走到玻璃门口）：我没说什么。
泰斯曼：嗯，好吧。（从里屋向右出去）
勃拉克：你们刚才说什么帽子？
海达：是我今天早晨跟泰斯曼小姐闹的一段小事情。她把自己的帽子搁在那边椅子上― （瞧着他笑）― 我故意 说那帽子是女用人的。
勃拉克（摇头）：咳，我的好海达太太，你怎么这么淘气？并且是对着那么一位忠厚的老太太！
海达（穿过屋子，神色不宁）：你看― 有时候这种冲动忽然涌上来，简直没法子压住。（倒在火妒旁边的扶手椅里）呢，我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勃拉克（站在扶手椅后）：你心里其实并不真快活― 这是根本原因。
海达（眼睛向前直看）：我想不出为什么我应该― 快活。你也许可以说出一个我应该快活的理由吧？
勃拉克：别的不说，你从前一心想要的家现在已经到手了，这就应该快活呀。
海达（抬头瞧着他大笑）：你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勃拉克这么说，难道是无影无踪的事情？
海达：倒也有几分影踪。
勃拉克：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达：是这么回事，去年夏天，晚会散了之后，我常叫泰斯曼送我回家。
勃拉克：可惜那时候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海达：不错，我知道去年夏天你正走着另外一条路。
勃拉克（大笑）：胡说，海达太太！后来― 你和泰斯曼一？
海达：有一天晚上我们偶然走过这儿。泰斯曼那可怜的东西，正在难受得什么似的，想找个题目跟我谈天。我因为可怜这位学者―
勃拉克（似信非信地一笑）：你可怜他？哼！
海达：是的，我真可怜他。所以― 想要消除他的痛苦。我随便说了一句话― 完全是出于无心的― 我说我想住在这个别墅里。
勃拉克:就说了这么一句？
海达：那天晚上没说别的。
勃拉克：后来呢？
海达：我的好推事，谁知道我这么一句随口说的话，居然引起了后果。
勃拉克：不幸这是常有的事情，海达太太。
海达：谢谢！所以你看，乔治和我第一次发生感情，是在他出力去弄福克部长别墅的时候。后来我们就订婚，就结婚，就蜜月旅行，做了一连串的那一类事情。算了，算了，我的好推事― 差不多可以说我是自作自受。
勃拉克：妙极了！那时候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所房子？
海达：天知道，我并不喜欢它。
勃拉克：可是现在呢？现在我们已经替你把它布置得这么舒舒服眼的。
海达： 每间屋子都好像有辣温草 和干玫瑰花瓣儿的气味。那也许是朱黎阿姑姑身上带来的。
勃拉克（大笑）：不是，我想一定是去世的福克部长太太留下来的。
海达：是的，带着死人气味。我闻到那味儿就想起一束花来了― 在一次跳舞会的后一天。（两手搭在脑后，靠在椅子里，瞧着他）我的好推事― 你不能想象我在这儿住下去会闷到什么地步。
勃拉克：你为什么不也找点事做做，海达太太？
海达：找一桩可以吸引我的事？
勃拉克：当然，要是做得到的话。
海达：天知道什么事能吸引我。我时常想，究竟― （不说下去）可是那也不中用。
勃拉克：那可说不定。让我听听你想的是什么。
海达：我想，究竟我能不能叫泰斯曼搞政治。
勃拉克（大笑）：叫泰斯曼搞政治？那简直办不到。政治生活对他不合适― 他差得太远。
海达不：行，我知道不行― 可是要是我逼着他搞呢？
勃拉克：唔― 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要是他不适宜做官，你为什么要硬逼他做呢？
海 达：因为我心里烦闷，老实告诉你说！（顿了一顿）据你看，要泰斯曼做部长简直是办不到的事？
勃拉克：唔― 你要知道，海达太太― 他要做部长一定先得有一份相当大的产业。
海达：你这话说对了！现在我害得自己活受罪，就是为了这份儿破场面和空架子！（走过去）日子过得这么无聊就为这个！真可笑！做人就是这样子。勃拉克：据我看，毛病出在别的地方。
海达：你说，出在什么地方？
勃拉克：毛病出在你经历过的事情都平平常常，不能振作精神。
海达：你指的是正经事吗？
勃拉克：唔，也可以这么说。可是目前也许有一桩事情在等着你。
海达（把头一扬）：你想的是泰斯曼做教授那一套讨厌事情！那是他自己的事。告诉你，我犯不上为那个瞎操心。
勃拉克：是，是，我知道你不会。可是，要是现在有一个大家所谓― 说得好听一点吧― 神圣的责任压在你肩膀上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微微一笑）一个新责任，海达太太？
海达（含怒）：少胡说八道！那种事情永远不会有！
勃拉克（小心）：说个最远的日子吧― 一年之后咱们再谈。
海达（干脆）：我不喜欢那种事情，勃拉克推事！我不要责任！
勃拉克：难道你就不像世界上大多数女人，你会不喜欢― ?
海达（在玻璃门旁）：少胡说，听见没有！我时常想，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我喜欢做。
勃拉克（走近她）：什么事，我可以打听打听吗？
海达（站着朝外呆望）：让我自己烦闷得活不下去。现在你明白了吧。（转过身来朝着里屋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教授来了！
勃拉克（低声警告的口气）：喂，喂，海达太太！
〔 乔治 泰斯曼身上穿着赴宴会的衣服，手里拿着手套和帽子，穿过里屋，从右边进来。
泰斯曼：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有回信没有？
海达：没有。
泰斯曼：那么，你瞧着吧，他快来了。
勃拉克：你猜他当真会来吗？
泰斯曼：会，我差不多拿得稳。今儿早晨你告诉我们的那些话，一定是谣言。
勃拉克：你真这么想吗？
泰斯曼：无论如何，朱黎阿姑姑说，她决不信他再会阻碍我的前程。你想！
勃拉克：既然如此，那就好了。
泰斯曼（把帽子和手套搁在右边一张椅子上）：可是你得让我尽量多等他一会儿。
勃拉克：咱们的时间还从容得很。我请的客没有一个会在七点或是七点半以前来的。
泰斯曼：既然如此，咱们先陪海达说说话，看他到底来不来。你说好不好？
海达（把勃拉克的帽子和外套搬到屋角的长椅上）：到了最没办法的时候，乐务博格先生可以跟我待在这儿。
勃拉克（伸手接自己的东西）：让我自己来，泰斯曼太太！什么叫“最没办法的时候”?
海达：要是他不愿意跟你和泰斯曼一块儿去的话。
泰斯曼（疑惑地瞧着她）：海达― 可是你看他跟你在一块儿合适不合适？别忘了，朱黎阿姑姑不能来了。
海达：我知道，可是爱尔务斯泰太太会来。我们三个人可以在一块儿喝喝茶。
泰斯曼：嗯，对，这就好了。
勃拉克（含笑）：这也许是最妥当的办法。
海达：为什么？
勃拉克：泰斯曼太太，你不是时常取笑我做主人请客招待光身汉吗？你曾经说过，那种宴会只是给非常规矩的男人预备的。
海达：不用说，乐务博格先生现在也够规矩的了。一个改邪归正的人―
（话没说完，柏特在门厅门口出现）
柏特：太太，外头有位男客要见您。
海达：唔，请他进来。
泰斯曼（低声）：我知道一定是他！你想！
〔 乐务博格从门厅里进来。他身材瘦长，年纪和泰斯曼一样，可是看起来比他老，而且有点憔悴。头发胡子都是棕黄带黑，脸长而苍白，颧骨上却有几块红斑。他穿着一身裁剪合度的全新黑色拜客衣服，戴着黑手套和大礼帽。他靠近门站住，很快地一鞠躬，似乎有点揭促不安的样子。
泰斯曼（迎上去，跟他很亲热地拉手）：啊，我的好朋友，咱们好容易又见面了！
乐务博格（低声）：谢谢你的信，泰斯曼。（走近海达）泰斯曼太太，你也愿意跟我拉手吗？
海达（拉住他伸出来的手）：欢迎，欢迎，乐务博格先生。（把手轻轻一挥）不知道你们两位―
乐务博格（微微一鞠躬：）这位大概就是勃拉克推事吧！
勃拉克（照样还礼）：正是。从前―
泰斯曼（双手搭在乐务博格肩膀上，向他说）：艾勒，你干万别客气。海达，你说他应该客气吗？我听说你又打算在城里住下了，真有这么回事吗？
乐务博格：不错，有这么回事。
泰斯曼：很好，很好。我告诉你，我已经把你的新书弄到手了，可是还没工夫看。
乐务博格：你大可不必白糟蹋工夫。
泰斯曼：为什么？
乐务博格：因为书里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泰斯曼：想想！你怎么说这话？
勃拉克：听说称赞这本书的人很不少。
乐务博格：我本来就是打算要人家称赞，所以书里除了人人可以同意的话，别的我一句都没说。
勃拉克：你这办法很聪明。
泰斯曼：可是，艾勒―
乐务博格：因为现在我想重新给自己争取个地位― 一切都从头做起。
泰斯曼（有点不安）：哦，你打算这么办？
乐务博格（含笑，把帽子搁下，从衣袋里抽出一个纸包）：可是这本书一出来，乔治 泰斯曼，你就非看不可了。因为这才真正说得上是一本书。在这本书里，我把自己整个儿都放进去了、。
泰斯曼：真的吗？是什么书？
乐务博格：是续集。
泰斯曼：续集？什么书的续集？
乐务博格：那本书的续集。、
泰斯曼：刚出版的那本新书？
乐务博格：当然楼。
泰斯曼：啊，艾勒，你刚出版的那本新书不是已经讲到现代了吗？
乐务博格：是啊，已经讲到了现代。这个续集要讲将来。
泰斯曼：讲将来！暖呀，咱们怎么能知道将来的事情呢！
乐务博格：不错，可是总有一两桩可以谈谈的事情。（把纸包打开）你看！
泰斯曼：哦，这不是你的笔迹。
乐务博格：是我念出来别人抄写的。（翻阅稿件）这部稿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发展文明的各种力量。这是第二部分― （很快地翻到末尾）推测文明发展的方向。泰斯曼真是奇闻！我永远不会想做这一类文章！
海达（在玻璃门口，手指头敲着玻璃，低声说）：哼，我想你也不会！
乐务博格（把稿子用原来的纸包好，搁在桌上）：我把稿子带来，为的是今天晚上也许可以念几段给你听听。
泰斯曼：你真是一片好意，艾勒，可是今晚― ? （眼睛瞧着勃拉克）恐怕咱们腾不出工夫。
乐务博格：呢，那么改天再说，好在不忙。
勃拉克：不瞒你说，乐务博格先生，今晚我家有个小聚会，主要是给泰斯曼接风。
乐务博格（找自己的帽子）：那我不耽误你们工夫了―
勃拉克：别忙，听我说― 你肯不肯赏光跟我们一块儿去？
乐务博格（直截了当）：不行，我不能奉陪，谢谢。
勃拉克：唉，什么话― 你非去不可！我们没有一个不相干的客人。并且，我告诉你，今晚一定很“热闹”，像海― 像泰斯曼太太说的一样。
乐务博格：这话我倒信。可是―
勃拉克：而且你还可以带着稿子，在我家里念给泰斯曼听。我可以给你们俩单找一间清净屋子。
泰斯曼：是啊，你再想想，艾勒― 你为什么不去？
海达（插嘴）：泰斯曼，要是乐务博格先生真不愿意去也不必勉强。我知道乐务博格先生宁可在这儿跟我吃晚饭。
乐务博格：跟你，泰斯曼太太？
海达：还跟爱尔务斯泰太太。
乐务博格：啊！（轻描淡写）今儿早晨我见过她一面。
海达；是吗？她今晚要来。所以你几乎非在这儿不可了，乐务博格先生，要不然没人送她回家。
乐务博格:不错，谢谢你，泰斯曼太太，既然如此，我就不走了。海达那么，我去吩咐用人几句话。
〔 她走到门厅门口．按铃。柏特进来，海达凑着她耳朵说话，用手指着里屋。柏特点点头，走出去。
泰斯曼（在海达跟用人说话的时候，向乐务博格）：请你告诉我，艾勒，你准备讲演的是不是这个新题目：将来？
乐务博格：是。
泰斯曼：书店的人告诉我，今年秋天你准备做若干次有系统的讲演。
乐务博格：我是这么打算。我希望你别见怪，泰斯曼。
泰斯曼：哪儿的话！可是―
乐务博格：我很明白，你心里一定不痛快。
泰斯曼（懊丧）：我不能要求你为了我不―
乐务博格：我要等你教授聘书到手之后才做讲演。
泰斯曼：你愿意等吗？可是― 可是― 你是不是打算跟我竞争？
乐务博格：不是，我只求取得精神上的胜利。
泰斯曼：暖呀，朱黎阿姑姑到底没说错！果然，我早就知道！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并不打算阻碍咱们的前程！
海达（千脆）：咱们？请你别把我扯在里头。
［她向里屋走去，柏特正在把盛在一只盘子里的酒壶和酒杯摆到桌上，海达对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走向前来。柏特出去。
泰斯曼（同时）：你呢，勃拉克推事，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勃拉克：我想，精神胜利― 唔― 那也许很好― 泰斯曼当然很好。可是究竟―
海达（向泰斯曼冷冷一笑：）你站在那儿，好像遭了雷劈似的。
泰斯曼：不错― 正是如此― 我几乎觉得―
勃拉克：泰斯曼太太，你没看见一阵雷雨刚过去吗？
海达（指着里屋）：你们喝杯凉果子酒好不好？
勃拉克（瞧表）：喝个上马杯？好，倒也不错。
泰斯曼：好主意，海达！正用得着！现在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海达：你不陪他们喝一杯吗，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拒绝的样子）：不，谢谢，我不喝。
勃拉克：暖呀，凉果子酒又不是毒药。
乐务博格：也许不是人人都爱喝。
海达：你们喝酒，我陪着乐务博格先生说话儿。
泰斯曼：好，好，海达，你陪着他。
〔 他和勃拉克走进里屋，坐下，喝酒，抽烟；往后他们一直兴高采烈地谈话。乐务博格还站在火炉旁边。海达走到写字台前。
海达（声音提高一点）你高兴不高兴看几张照片，乐务博格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泰斯曼和我回来的时候到贴罗尔去逛了一趟？
〔 她拿起一本照片簿，搁在沙发旁边桌子上，自己在沙发的一个角儿里坐下。乐务博格走近前来，站住，瞧着她。随后他搬了一张椅子在她左边坐下，背朝着里屋。
海达（揭开照片簿）：你看见这一大片山没有，乐务博格先生？这是沃武勒山脉，底下泰斯曼注着名字呢。你瞧，这儿写着：“美蓝附近的沃武勒山脉”。
乐务博格（两只眼睛盯着她，低声慢慢地说）：海达― 高布乐！
海达（急忙膘他一眼）：啊！嘘！
乐务博格（低声又叫一遍）：海达 高布乐！
海达（眼睛瞧着照片簿）：那是我从前― 在咱们交朋友的时候的名字。
乐务博格：我要教自己以后不再说海达? 高布乐― 今生今世永远不再说。
海达（还是翻弄照片簿）：不错，你得教教自己。我想你应该趁早练习练习。可以说应该越早越好。
乐务博格（含怒）：海达? 高布乐嫁了人！并且嫁的还是― 乔治 泰斯曼！
海达：不错―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
乐务博格：海达，海达，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
海达（正颜厉色）：你说什么？我不许你这么说！
乐务博格：你这话什么意思？
〔 泰斯曼走进屋子，朝着沙发走来。
海达（听见泰斯曼进来，马上换了一副随随便便的口气）：这是从恩比索山谷望出去的风景，乐务博格先生。你看看那些山峰！（抬头瞧着泰斯曼，一副亲爱的样子）这些古里古怪的山峰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泰斯曼：让我想想。哦，是了，叫多罗迈特。
海达：哦，对了― 它们叫多罗迈特，乐务博格先生。
泰斯曼：海达宝贝，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拿点儿果子酒进来。不管别人，你自己要不要？
海达：好吧，拿点儿来。再拿几块讲干。
泰斯曼：香烟要不要？
海达：不要。
泰斯曼：好吧。
〔 他走进里屋，从右边出去。勃拉克坐在里屋，时时注意海达和乐务博格的行动。
乐务博格（像刚才一样低声）：我问你，海达，你怎么会干这件事情？
海达（似乎一心专注在照片薄上）：要是你老对着我du 啊du 的，我可就不理你了。
乐务博格：旁边没有人的时候都不许我说du 吗？
海达：不许。只许你心里想，不许你嘴里说。
乐务博格：哦，我明白了，这个称呼对不起你那心爱的乔治 泰斯曼。
海达（瞧他一眼，笑道）：爱？什么话？
乐务博格：这么说，你并不爱他？
海达：可是我反对不忠实的行动。记着！
乐务博格：海达，回答我一句话―
海达：嘘！
〔 泰斯曼托着小盘子从里屋走进来。
泰斯曼：你瞧！好吃的东西来了！（把盘子搁在桌上）
海达：为什么要你自己拿进来？
泰斯曼（斟满两杯酒）：因为我觉得伺候你怪有趣儿的，海达。
海达你：斟两杯干什么，乐务博格先生说过他不喝酒。
泰斯曼：我知道，可是爱尔务斯泰太太一会儿就会来，是不是？
海达：是。说起爱尔务斯泰太太―
泰斯曼：你把她忘了吗？
海达：我们只顾看这些照片了。（指着一张照片给他看）你还记得这小村子不记得？
泰斯曼：那是紧挨着布瑞纳关口的一个村子。那就是咱们过夜的地方―
海达： 也就是咱们碰见那个热闹的旅行团的地方。
泰斯曼：不错，正是那地方。你想，艾勒，要是那时候你也跟我们在一块儿多好！
〔 他回到里屋，在勃拉克旁边坐下。
乐务博格：请你回答我一个间题，海达。
海达：什么问题？
乐务博格：从前你对我交情那么深，是不是一点儿爱的意思都没有？一丝丝― 一丁点儿都没有？
海达：我不知道有没有。我只觉得咱们仿佛是两个好伴侣― 两个十分亲密的朋友。（含笑）你对我尤其诚实坦白。
乐务博格：那是你的力量。
海达：现在回想从前那些事情，那种不让人知道的亲热，那种别人连梦都做不到的情意，真有点儿美，真有点儿迷人，真有点儿大胆。
乐务博格：不错，不错，海达！可不是吗！那时候我下午常上你父亲家里来― 将军坐在窗口看报― 背朝着咱们。
海达：咱们坐在屋子椅角里沙发上。
乐务博格：咱们面前老搁着那本有插图的杂志―
海达：是啊，那时候没有照片簿。
乐务博格：海达，那时候我在你面前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坦白出来― 招认那些当时没有人知道的事！我常常仔细告诉你，我是怎么荒唐― 怎么日日夜夜胡闹。呢，海达，你究竟有什么本领逼着我坦白那些事？
海达：你觉得那是我的本领吗？
乐务博格：不然，我怎么解释呢？你那些― 所有你那些绕着弯儿问我的话―
海达：那些你非常能够了解的话―
乐务博格：那时候你怎么好意思那么盘问我？那么老实不客气地盘问我―
海达：我用的是绕弯儿的话，请你别忘了。
乐务博格：不错，可是你一点不客气地仔仔细细盘问我那一套事情。
海? 达：那时候你怎么肯回答我呢，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是啊，现在回过头去想一想，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可是现在你可以老实告诉我了，海达，在咱们从前的交情里究竟有没有爱？那时候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要是我在你面前把什么事都坦白了，你就有法子把我的污点洗刷干净？你是不是这么想？
海达：不，也不尽然。
乐务博格：那么你是什么用意？
海达：你觉得这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吗？要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在有机会的时候― 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
乐务博格：怎么样？
海达： 偶然想偷看一个新世界，那个世界―
乐务博格：那个世界怎么样？
海达：那个世界的内容是人家不让她知道的。
乐务博格：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海达：有几分是。有几分― 我这么想。
乐务博格：你想找个伴侣共同追求生活。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海达：那是你的错。
乐务博格：是你先跟我决裂的。
海达：是的，那时候咱们的交情渐渐发展到紧要关头了。你真不害躁，艾勒 乐务博格！后来你怎么公然欺负你的― 你的坦白的伴侣来了？
乐务博格（捏拳）：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实行你威吓我的话？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开枪打死我？
海达：那是因为我非常怕出丑。
乐务博格：不错，海达，你实在是个胆怯的人。
海达：我胆怯得要命。（改变声调）然而这是你的运气。现在你在爱尔务斯泰家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乐务博格：我知道泰遏告诉了你一些什么话。
海达：也许你把咱们的事情也对她说过一点儿吧？乐务博格我一字都没提过。她太笨，不懂得那些事情。海达太笨？
乐务博格：在那些事情上头她太笨。
海达：我是胆子小。（弯身凑近，不用正眼瞧他，声音越发低微）现在让我告诉你一桩事情。
乐务博格（急切）：什么事？
海达：那时候我不敢开枪打死你―
乐务博格：怎么样？
海达： 那还不算是我― 那天晚上― 最胆小的事情。
乐务博格（瞧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低声说）：海达！海达 高布乐！现在我看出咱们要好的真正原因了！啊！你跟我要好，是因为你要追求生活―
海达（低声，瞪他一眼）：小心！别信那种事！
〔 夜色渐深。柏特从外面把门厅门打开。
海达（砰的一声把照片薄合上，含笑叫喊）：啊，好容易来了！我的宝贝泰遏― 请进！
〔 爱尔务斯泰太太从门厅里进来，身上穿着晚装。她进来之后，门随着关上。
海达（在沙发上，伸出两只胳臂接她）：我的好泰遏― 你不知道我等得你多心焦！
〔 爱尔务斯泰太太走过里屋时对两位男客略打招呼，然后走到桌子前面，伸手给海达。乐务博格已经站起身来。他和爱尔务斯泰太太彼此只点点头。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应该进去跟你丈夫说几句话吗？
海达：不必，不必。不用理他们，他们马上就要走。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们要出去？
海达：是，出去吃晚饭。
爱尔务斯泰太太（很快地问乐务博格）：你去不去？
乐务博格：我不去。
海达：乐务博格先生跟咱们一块儿待在这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拉过一张椅子，打算在乐务博格旁边坐下）：这地方多好！
海达：不见得，谢谢你，我的小泰遏！别坐在那儿！上我这儿来。我坐在你们两个人中间。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吧，就依你。
〔 她绕到桌子这边来，坐在海达右边沙发上。乐务博格重新在他自己椅子里坐下。
乐务博格（等了一会儿，向海达）：你瞧她可爱不可爱？
海达（轻轻抚摩爱尔务斯泰太太的头发）：只是瞧着可爱吗？
乐务博格：是。我们俩― 她和我― 我们俩是真正的伴侣。我们彼此绝对信任。所以我们可以毫无掩饰地自由谈话。
海达：用不着绕弯儿，是不是，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唔―
爱尔务斯泰太太（软绵绵地挨紧海达）：我心里真痛快，海达！因为，你想，他还说我对他起过鼓舞作用。
海达（对她一笑）：啊！他说过这话吗，亲爱的？
乐务博格：而且她还那么勇敢，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暖呀― 我算得上勇敢吗？
乐务博格：非常勇敢― 在牵涉到你的伴侣的时候。
海达：啊，不错― 有胆量！一个人只要有胆量就好办了！
乐务博格：有了胆量又怎么样？你这话什么意思？
海达：有了胆量也许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忽然改变声调）可是，亲爱的泰遏，你一定得喝一杯凉果子酒。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喝，谢谢你― 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
海达：那么，你喝一杯，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我也不喝，谢谢你。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也不喝。
海达（瞪眼瞧他）：要是我一定要你喝呢？
乐务博格：那也不中用。
海达（大笑）：这么说，我这可怜虫没有支配你的能力？
乐务博格：在这上头你没有力量。
海达：可是说正经话，我觉得你应该喝― 这是为了你自己。
爱尔务斯泰太太：海达！
乐务博格：为什么我应该喝？
海达：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了别人。
乐务博格：当真？
海达：你要是不喝，人家也许会怀疑― 在你心窝里― 你没有十分把握― 不敢十分信任自己。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海达！
乐务博格：人家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 以后再说。
爱尔务斯泰太太（快活起来）：是呀，随他们的便。
海达：刚才在勃拉克推事脸上，我看得明明白白。
乐务博格：你看见什么了？
海达：在你不敢跟他们走进里屋的时候，他脸上那副讥笑的神气。
乐务博格：不敢？我当然宁愿在这儿跟你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海达？
海达：可是那位推事猜不透你的意思。刚才他邀你去吃他那顿无聊的晚饭，你不敢答应，我看见他在笑你，并且用眼睛膘泰斯曼。
乐务博格：不敢！你是不是说我不敢？
海达：我没这么说。可是勃拉克推事心里却这么想。
乐务博格：好，随他的便。
海达：这么说，你不打算跟他们一块儿去了？
乐务博格：我愿意在这儿陪着你和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呀，海达―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海达（含笑，点头称赞乐务博格）：主意真拿得稳！抱定宗旨，决不改变！好，一个人应该这样！（转过去对着爱尔务斯泰太太，显出一副亲热怜惜的样子）你还记得今天早晨你那么慌慌张张跑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我跟你说的什么话？
乐务博格（诧异）：什么！慌慌张张！
爱尔务斯泰太太（害怕）：海达― 握，海达！
海达：你自己应该明白！你一点儿都不用害怕― （截断自己的话头）好！现在咱们三个人可以痛快一下子了！.
乐务博格（吃了一惊）：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海达！你说什么？你干什么？
海达：别着急！勃拉克推事那个讨厌的家伙坐在那儿瞧你呢。
乐务博格：这么说，她曾经害怕得要命！为了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可怜的样子）：唆，海达― 你闯了大祸了，现在一切都断送在你手里了。
乐务博格（瞪着眼瞧了她一会儿。脸上的肉七歪八扭的）：这就是我的伴侣对我的真心信任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央告）：亲爱的朋友― 让我告诉你―
乐务博格（拿起一杯酒，端到嘴边，声音低哑）：敬你一杯，泰遏！（一口喝干，放下酒杯，又拿起第二杯）
爱尔务斯泰太太（悄悄地）：海达，海达―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海达：我干出来的？我？你疯了吧？
乐务博格：我这儿也敬你一杯，泰斯曼太太。谢谢你说了实话。实话万岁！（一口喝干，又想再斟）
海达（用手压住他胳臂）：够了，够了― 现在别再喝了。别忘了你还要出去吃晚饭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去不得，去不得！
海达：别作声！他们坐在那儿瞧我们呢。
乐务博格（放下酒杯）：喂，泰遏― 把实话告诉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吧。
乐务博格：你丈夫知道不知道你跟我进城来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纹弄两手）：海达― 你听见他问的话没有？
乐务博格：是不是你们俩商量好了要你进城来照料我？说不定还是那州官自己逼你来的吧？哈哈；亲爱的― 一定是他衙门里需要我帮忙！再不就是他打牌的时候缺了一把手，是不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心里难受）：乐务博格！乐务博格！
乐务博格（抢了一只杯子，刚要斟酒）：我这儿也敬老州官一杯！
海达（拦住他）：这会儿别再喝了。别忘了你还要把稿子念给泰斯曼听呢。
乐务博格（神色安静，放下酒杯）：泰遏，都是我糊涂，刚才不应该用那种态度对待你。别生气，我亲爱的伴侣。你瞧着吧― 你，还有别人― 你们都瞧着吧，虽然我从前是个堕落的人― 现在我可又站起来了！谢谢你，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快活起来）：握，谢天谢地！
〔 勃拉克在这当口瞧瞧自己的表，和泰斯曼一齐站起来走进客厅。
勃拉克（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泰斯曼太太，我们的时间到了。
海达：大概是到了。
乐务博格（站起来）：我的时间也到了，勃拉克推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央告）：乐务博格，使不得！
海达（拧她的胳膊）：他们会听见！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低叫了一声）：暖呀！
乐务博格（向勃拉克）：刚才承蒙你邀我去吃饭。
勃拉克：你到底愿意去啦？
乐务博格：是的，谢谢。
勃拉克：荣幸之至！
乐务博格（一面把稿件包儿塞在衣袋里，一面向泰斯曼）：我想在付印之前把稿子给你看一两段。
泰斯曼：想想― 多有意思。可是，海达宝贝，爱尔务斯泰太太今晚怎么回家呢？唔？
海达：反正有办法。
乐务博格（瞧着她们俩）：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当然要回来接泰斯曼太太，十点左右，行不行？行，好极了。
泰斯曼：那么，就这么办吧。可是你别盼望我能早回来，海达。
海达：暖，你高兴玩到什么时候就玩到什么时候。
爱尔务斯泰太太（想要遮掩心里的忧虑）：既然这样，乐务博格先生― 我就在这儿待着等你回来。
乐务博格（帽子拿在手里）：请你务必等着我，爱尔务斯泰太太。
勃拉克：现在游览火车开走了，诸位先生！我希望今天晚上玩得很热闹，像某一位漂亮女人说的一样。
海达：啊，但愿那个漂亮女人能使隐身法参加你们的宴会。
勃拉克：为什么要使隐身法？
海达：为的是可以亲眼看看你们的热闹情形，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大笑）：我劝那位漂亮女人还是不去的好。
泰斯曼（也大笑）：哈哈，你真是个妙人儿，海达！
勃拉克：好，好，再见，再见，两位太太。
乐务博格（鞠躬）：那么，十点左右。
［勃拉克、乐务博格和泰斯曼都从门厅里出去。同时柏特拿了一盏点着的灯从里屋进来，把灯搁在客厅桌上，又从原路出去。
爱尔务斯泰太太（已经站起来，正在心神不定走来走去）：海达― 海达― 你看这些事会有什么结局？
海达：晚上十点钟― 他会回来。他现在已经在我眼前出现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但愿他能这样。
海达：到时候你瞧吧― 到那时候他又能管住自己了。到那时候他就永久是个自由人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老天爷― 但愿他回来时候能像他现在在你眼前的样子。
海达：你放心，他会这样回来的― 正像这样子，不会是别的样子！（站起来，走近泰遏）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我是信任他的。咱们试试谁猜得对。
爱尔务斯泰太太：在这件事上头你暗中有个目的，海达！
海达：不错，我有。我想试一试我有没有支配别人命运的能力。
爱尔务斯泰太太：难道你没有那种能力吗？
海达：我没有― 从来不曾有过。
爱尔务斯泰太太：对你丈夫的命运你都没有支配的能力吗？
海达：你看他的命运值得支配吗？握，你哪里知道我多么苦！你的运气多么好！（热烈地把她抱在怀里）我想我终究还是要烧掉你的头发。
爱尔务斯泰太太：撒手！撒手！我怕你，海达！
柏特（在中间门洞里：）茶摆在饭厅里了，太太。
海达：好。我们马上就来。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我不吃饭！我宁可一个人回去！我马上就走！
海达：胡说！你先喝杯茶再说，小傻东西。等到晚上十点钟― 艾勒 乐务博格头发里插着葡萄叶子― 就会来接你。
〔 她几乎硬把爱尔务斯泰太太拖到中间门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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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 还是泰斯曼家那间屋子。中间门洞和玻璃门上的帘子都拉土了。半明的灯带着罩子在桌上点着。火炉门敞着，炉子里的火快灭了。
〔 爱尔务斯泰太太裹着一块大披肩，踩着一只脚踏，靠近火炉，在扶手椅里歪着。海达睡在沙发土，衣服完全没脱，身上盖着一条沙发毯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等了一会儿，忽然在椅子里坐起来，仔细听。随后又疲乏地倒下去，自言自语）：还没来― ！呢，夭啊― 握，天啊― 他还没来！
〔 柏特小心地从门厅里悄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爱尔务斯泰太太（转过脸来，急忙低声问）：什么事？有人来了吗？
柏特（悄悄地）：是的，有个女孩子刚把这封信送来。爱尔务斯泰太太（急忙伸手去接）有封信！给我！
柏特：是泰斯曼博士的，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吗？
柏特：是泰斯曼小姐家用人送来的。我把它搁在这儿桌子上，好不好？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
柏特（把信搁下）：我想还是把灯灭了吧。它在那儿冒烟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把它灭了吧。马上就要天亮了。
柏特（灭灯）：天已经亮了，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大天亮了！可是一个人都没回来！
柏特：老天保佑您，太太― 我早就猜着是怎么回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早就猜着了？
柏特：不错，我一看见某人进城来― 还看见他跟他们一块儿出去，我就猜着了。因为那位先生的事我们从前早听够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声音小点儿。别把泰斯曼太太吵醒了。
柏特（瞧瞧沙发，叹口气）：是，是― 让她睡吧，怪可怜的。我要不要给您在炉子里加点木柴？
爱尔务斯泰太太：谢谢你，我不要。
柏特：好吧。（从门厅门里悄悄走出去）
海达（：被关门声音惊醒，抬起头来）什么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没什么事。是用人―
海达（四面望望）：我们睡在这儿！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在沙发上坐起来，伸伸腰，揉揉眼睛）几点钟了，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瞧表）：七点过了。
海达：泰斯曼什么时候回来的？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还没回来呢。
海达：这时候还没回家？
爱尔务斯泰太太（站起来）：一个都没回来。
海达：你想，咱们坐在这儿一直等到后半夜四点钟！
爱尔务斯泰太太（绞弄两手）：我等得他好心焦！
海达（打哈欠，手捂着嘴）：罢了，罢了― 咱们要早知道就省得麻烦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睡了一会儿吗？
海达：握，睡了一会儿。我觉得睡得还不坏。你没睡着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连眼皮都没有合过。我睡不着，海达― 我怎么都睡不着。
海达（站起来，走近她）：算了，算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很明白出了什么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看是怎么回事？你肯告诉我吗？
海达：不用说，昨儿晚上勃拉克推事家里散席一定很晚。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是― 那是不用说的。可是我还是―
海达：因为时候太晚了，你想，泰斯曼当然不愿意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惊动咱们。（大笑）说不定也是因为他不愿意咱们看见他― 喝酒取乐之后的那副神气。
爱尔务斯泰太太：这么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海达：当然是到姑姑家去，并且就睡在那儿了。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她们老给他预备着。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对，他不会在她们那儿，因为泰斯曼小姐刚给他送来一封信。诺，就在那儿。
海达：真的吗？（瞧瞧信封上的地址）是的，确是朱黎阿姑姑亲笔写的。那么，他一定在勃拉克推事家里没走。艾勒 乐务博格呢― 他正坐在那儿，头发里插着葡萄叶子，念他的稿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海达，你说的是一篇口是心非的话。
海达：你真是个小傻瓜，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我也许是。
海达：你瞧你疲乏得那个样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我疲乏得要命。
海达：既然这样，你要听我的话。你上我屋里躺一会儿再说。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行― 我睡不着。
海达：我知道你睡得着。
爱尔务斯泰太太：可是你丈夫现在一定快回来了，我想马上知道点儿消息。
海达：他回来时候我告诉你就是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真会告诉我吗，海达？
海达：真的，你只管放心。现在先进去睡一会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谢谢你，我去试一试。（从里屋出去）〔
海达走过去把玻璃门的帘子拉开。太阳光照了满屋。她从写字台上拿起一面小手镜，照照自己，拢拢头发，然后走到门厅门口按铃。
〔 柏特很快来到门厅门口。
柏特：您是不是要什么东西，太太？
海达：是，炉子里再加点木柴，我在这儿冷得哆嗦。
柏特：暖呀！让我马上把火弄旺了。（把烧剩的炭屑扒到一块儿，加上一根木柴，随后停手细听）前门有人按铃，太太。
海达：那么你去开门。让我收拾火炉。
柏特：火快着起来了。（从门厅门里出去）
〔 海达跪在脚踏上，在炉子里又加了几根木柴。〔 过了一会儿，乔治? 泰斯曼从门厅里进来，一副疲乏的样子，而且有点心神不宁。他踞着脚，轻轻走到中间门洞里，正想从帘子里钻进来。
海达（在炉边，并不抬头）：早啊。
泰斯曼（转过身来）：海达！（走近她）暖呀― 你起来得这么早？
海达：是的，今夫我起来得很早。
泰斯曼：我还以为你这时候一定睡得正甜呢。你想，海达飞海达声音小点儿。爱尔务斯泰太太在我屋里睡觉呢。
泰斯曼：爱尔务斯泰太太是不是整夜在这儿？
海达：是，因为没有人来接她。
泰斯曼：可不是吗。
海达（关上炉门，站起身来）：你们在勃拉克推事家里玩得痛快不痛快？
泰斯曼：你为我担心没有？
海达：没有，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担心。可是我问你昨天晚上痛快不痛快。
泰斯曼：痛快― 有一段时候很痛快。特别在开头时候，艾勒把他的稿子念了一部分给我听。我们去早了一个钟头还不止― 你想想！勃拉克又有好些事情要安排― 所以艾勒就把稿子念给我听了。
海达（靠近右边桌子坐下）：怎么样？快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泰斯曼（在靠近火炉的一只矮凳上坐下）：握，海达，你再也想不出那是一本什么书！我觉得那本书可以算得上一部极名贵的著作。你想！
海达：也许是吧。那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泰斯曼：我要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他把稿子念完之后我心里有一阵子不痛快。
海达：有一阵子不痛快？
泰斯曼：我妒忌艾勒有本事写出这么一本书。你想，海达！
海达：是，是，我是在这儿想。
泰斯曼：可是再想一想多么可惜，像他这么个人，虽然一肚子才学，竟会没法子挽救。
海达：你是不是说他胆子比别人大一点儿？
泰斯曼：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他一味寻欢作乐，不懂得节制。
海达：怎么样？
泰斯曼：说句老实话，海达，我觉得最好用“纵酒狂欢”这四个字形容当时的情形。
海达：他头发里插着葡萄叶子没有？
泰斯曼：葡萄叶子？没有，我没看见。可是他枝枝节节地说了一大篇话，恭维那个在工作中鼓舞他的女人― 他用的正是“鼓舞”这两个字。
海达：他提过那女人的名字没有？
泰斯曼：没提，可是我猜想他准是指着爱尔务斯泰太太说的。我想一定是。
海达：后来你跟他在什么地方分的手？
泰斯曼：在进城的路上。我们几个人是最后分手的。勃拉克也跟着我们散步，为的是吸点儿新鲜空气。后来我们说好了护送艾勒回家，因为他酒喝得太多了。
海达：恐怕是吧。
泰斯曼：可是怪事还在后头呢，海达，或者应该说是伤心事吧。说起来我替艾勒惭愧，有点儿不好意思出口―
海达：快说下去！
泰斯曼：我们走到离城不远的地方，我碰巧比别人落后了一步。其实只差一两分钟，你想！
海达：是，是，是，以后怎么样？
泰斯曼：等到我追上去的时候，你猜我在路上捡着一件什么东西？
海达：，那我怎么知道！
泰斯曼：你千万谁也别告诉！听见没有！看在艾勒的分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你想，海达，我在路上捡的就是这个。
海达：这不就是昨天他带在身上的那个包儿吗？
泰斯曼：可不是吗！正是他那宝贵的、丢了没法子补写的全部手稿！他居然会把它丢了，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想，海达，你说糟不糟！
海达：可是你为什么不马上把包儿还他呢？
泰斯曼：因为我不放心― 瞧他当时那样子―
海达：捡包儿的事你告诉过那些人没有？
泰斯曼：怎么能告诉！你当然明白，我替艾勒着想，决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
海达：这么说，还没有人知道艾勒? 乐务博格的稿子在你手里？
泰斯曼：没有，而且我也决不让别人知道。
海达：后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泰斯曼：我没再跟他说什么话，因为我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跟另外两三个人一溜就不见了。你想！
海达：真的吗！他们一定把他送回家去了。
泰斯曼：是的，好像是这样。并且勃拉克也走了。
海达：后来你自己呢？
泰斯曼；我们这帮人里头有个爽快朋友，我们就到他家去喝早咖啡― 或者应该说是喝半夜咖啡。嗯！等我休息了一会儿并且让艾勒也睡过一觉之后，我得把这稿子给他送回去。
海达（伸手拿纸包）:不，别送回去！不忙！我的意思是，让我先看一遍再说。
泰斯曼:不行，亲爱的海达，这可不行，我决不能答应你。海达你决不能答应我？
泰斯曼:不能― 你想他醒过来找不着稿子不知要怎么烦恼呢。你知道，他并没有留下一份底稿！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海达（仔细瞧他）:难道这么一件东西就不能再写一遍吗？不能重新写一次吗？
泰斯曼:不能，我想这是做不到的事，因为，你知道，那股鼓舞他的力量―
海达:是，是，恐怕要仗着那股子力量才行― （轻描淡写）呢，我想起来了― 这儿有你一封信。
泰斯曼:哦，真的！
海达（把信递给他）:今天一早送来的。
泰斯曼:是朱黎阿姑姑写给我的！什么事？（把纸包搁在另外一只矮凳上，拆信，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跳起来）呢，海达― 她说苦命的吕纳姑姑快死了！
海达:我们早就料到了。
泰斯曼:她还说，要是我还想见她一面的话，一定得赶紧去。我马上就跑到她们那儿去。
海达（忍着笑）:你要跑去吗？
泰斯曼:握，亲爱的海达― 要是你肯跟我一块儿去多好！想想！
海达（站起来，懒洋洋地拒绝这个提议）:不，不，别叫我去。我不愿意看见病人和死人。我厌恶一切丑恶的东西。
泰斯曼:好，好，随你的便。（四面乱转）我眺随子呢？我的外套呢？呢，在门厅里― 我希望不会到得太迟，海达！
海达:要是你跑去的话―
〔 柏特在门厅门口出现。
柏特:勃拉克推事在门口，问可以不可以进来。
泰斯曼:在这时候，不行，我不能见他。
海达:可是我能见他。（向柏特）请勃拉克推事进来。（柏特出去）
海达（急急忙忙，低声说：纸包呢，泰斯曼！（从矮凳上把纸包抢到手里）
泰斯曼：好，把包儿给我！
海达：不，不，我给你收着，等你回来再给你。（走到写字台前，把纸包搁在书架上）
［泰斯曼乱成一团，连手套都戴不上去。勃拉克推事从门厅里进来。
海达（向他点头招呼）：你真是一只起早的鸟儿。
勃拉克：是吗？（向泰斯曼）你也要出门？
泰斯曼是：的，我得赶到我姑姑那儿去。你想― 病人已经快咽气了，真可怜。
勃拉克：暖呀，真的吗？在这么个紧急关头，千万别让我耽误你。
泰斯曼是：的，我一定得赶紧去。再见！再见！（从门厅里慌忙走出去）
海达（走近）：昨晚你家里好像非常热闹，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我告诉你，我连衣服都没脱，海达太太。
海达：你也没脱衣服？
勃拉克：没有，你看。泰斯曼告诉了你一些昨晚的什么事情？
海达：他说了一些极无聊的事。无非是他们到过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喝咖啡这一类话。
勃拉克：我也已经听说他们喝咖啡的事了。艾勒? 乐务博格没跟他们在一块儿，是不是？
海达：没有，他们先把他送回家去了。
勃拉克：泰斯曼也送去的吗？
海达：没有，他说是另外几个人送去的。
勃拉克（含笑）：乔治 泰斯曼真是个老实人，海达太太。
海达：是的，那还用说。这么说，其中莫非还有文章？
勃拉克：嗯，也许有吧。
海达：那么，请坐，我的好推事，舒舒服服地坐着说。〔 她自己坐在桌子左边。勃拉克靠近她，坐在桌子长的一头。
海达：你说，后来怎么样？
勃拉克：昨天晚上我有特殊原因要注意我的客人― 或者不如说要注意客人中的某几个人。
海达：也许艾勒 乐务博格也是其中的一个吧？
勃拉克：不瞒你说― 他是其中的一个。
海达：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勃拉克：海达太太，你知道不知道他和另外一两个朋友后半夜怎么消磨的？
海达：如果不是十分不能出口的话，请你告诉我石
勃拉克：决不是不能出口的话。后来他们参加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夜会。
海达：热闹的夜会？
勃拉克：极热闹的夜会。
海达：再说详细点，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乐务博格，还有其余那些人，都是预先邀请的。这些事我早就知道。可是他先前已经辞谢了，因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海达：不错，在爱尔务斯泰家里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新人。可是后来他还是去了，是不是？
勃拉克：是，你看，海达太太― 不幸昨天晚上在我家里的时候，他忽然兴致勃发，受到了鼓舞。
海达：不错，我听说他受到了鼓舞。
勃拉克：很强烈的鼓舞。我猜想他因此就改变了主意。不幸我们男人有时候都不能管住自己不走邪路。
海达：我知道你确是例外，勃拉克推事。乐务博格怎么样？
勃拉克：简单一句话― 他终于到黛爱娜姑娘家里去了。
海达黛爱娜：姑娘家？
勃拉克：夜会主人就是黛爱娜姑娘，她请的是几个捧她的男人和她的一些女朋友。
海达：她是不是一个长着红头发的女人？
勃拉克：一点不错。
海达：她是一个― 卖唱的女人？
勃拉克：叹，是的― 她闲着没事的时候唱一唱。而且她还是一个勾引男人的好手，海达太太。你一定听见过这女人。艾勒 乐务博格从前也是最出力捧她的人― 在他得意的时代。
海达：后来他们怎么分手的？
勃拉克：他们分手时似乎很不客气。他们见面时非常亲热，后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就闹翻了。
海达：乐务博格跟她闹翻了？
勃拉克：正是。他说不是她就是她的朋友偷了他的东西。他说他装钞票的皮夹子不见了― 并且还丢了别的东西。总之一句话，他闹得翻天覆地。
海达：后来怎么样？
勃拉克：结果是男男女女一场混战。幸亏后来警察到场了。海达警察都去了？
勃拉克：是的。我想为了这场乱子，艾勒 乐务博格不免要吃大亏，虽然人家看他像一个疯子。
海达：为什么？
勃拉克：因为听说他抗拒得很厉害― 打坏了一个警察的脑袋，还撕破了他的制服，所以后来他们只好把他和其余那些人一齐抓进了警察局。
海达：这些情形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勃拉克：警察亲口告诉我的。
海达（瞪眼直望）：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他头发里没插葡萄叶子。
勃拉克：什么葡萄叶子，海达太太？
海达（改变声调）：可是请你告诉我，推事―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仔细地侦察艾勒 乐务博格的行动？
勃拉克：第一，如果这件事闹到了法院，他们知道了他是直接从我家里出去的，事情就不能跟我完全没干系。
海达：这件事不会闹至法院吧？
勃拉克：当然会。要不然我也不必这么把它放在心上了。不过我既然是你们的朋友，我觉得应该把他夜里那些事情详详细细地报告你和泰斯曼。
海达：为什么，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因为我有一种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疑心，我疑心他想利用你遮掩别人的耳目。
海达：你怎么会有这种疑心！
勃拉克：暖呀，海达太太― 我们不是瞎子。记着我的话！这位爱尔务斯泰太太决不会再急于想出城了。
海达：即使他们俩真有勾搭的话，我想他们可以聚会的地方还多得很。
勃拉克：一处都没有。从今以后，像从前一样，凡是要面子的人家都不会再招待艾勒? 乐务博格了。
海达：所以我家也应该拒绝他，你是不是这意思？
勃拉克：是。说老实话，如果这位先生可以在你们家自由来往，我不过心里难受就罢了。如果这个多余的讨厌的家伙闯进了―
海达：闯进了咱们这个三角关系？
勃拉克：一点不错。那就简直要把我逼得无家可归了。海达（对他一笑）你想做笼子里的单个儿公鸡― 这是你的目的。
勃拉克（慢慢点头，放低声音）：不错，这是我的目的。而且我决不放松― 我要用尽方法拚命斗争。
海达（收敛笑容）：我看你这人真够厉害的― 碰到紧要关头的时候。
勃拉克：你这么想吗？
海达：我现在开始这么想。可是我心里很高兴― 你没有什么可以挟制我的事情。
勃拉克（别有用意地大笑）：对，对，海达太太― 也许你说得不错。要是我可以挟制你的话，谁知道什么事我干不出来。
海达：喂，喂，勃拉克推事！? 你说这句话好像是威吓我。
勃拉克（站起来）：握，没有的事！你要知道，咱们这三个角儿，要是可能的话，应该自然而然结合起来。
海达：这话我同意。
勃拉克：现在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还是回城里去吧。再见，海达太太。（向玻璃门走去）
海达（站起来）：你是不是想走花园出去？
勃拉克：是的，这是我的一条捷径。
海达：而且也是一条小路。
勃拉克：一点不错。我不反对走小路。虽然有时候小路的滋味有点儿烫舌头。
海达：你是不是指有人开枪打靶的时候？
勃拉克（在门洞里，冲着她大笑）：暖，我想打猎的人不会打听话的家禽。
海达（也大笑起来）：握，不打，笼子里只有一只公鸡的时候不打。
〔 他们连笑带点头，互相告别。他走之后她随手把门带上。
〔 过不多时，海达的样子变得十分严肃，她站着向外望了一会儿，接着走过去在门洞帘子里偷看了一下，又走回写字台前，从书架里抽出乐务博格的纸包。她正要看里面的东西，听见柏特在门厅里高声说话，就转过身来细听。随后她急忙把纸包锁在抽屉里，把钥匙搁在墨水瓶上。
〔 艾勒 乐务博格身上穿着外套，手里拿着帽子，把门厅的门撞开，带着几分慌乱烦恼的样子。
乐务博格（朝着门厅：）告诉你，我非进来不可，我一定要进来！哼！
〔 他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瞧见海达，马上安静下来，对她鞠躬。
海达（在写字台前）：啊，乐务博格先生，这时候来接泰遏似乎太晚了一点。
乐务博格：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时候来拜望你似乎太早了一点。请你原谅！
海达：你怎么知道她还在这儿？
乐务博格：她公寓里的人告诉我她一夜没回去。
海达（走到椭圆桌旁边）：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你觉得他们脸上的神气有什么特别地方没有？
乐务博格（疑惑地瞧着她）：觉得他们的神气有什么特别地方？
海达：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觉得不觉得奇怪？
乐务博格（恍然大悟）：握，不错，当然！我把她也拖下水了！可是当时我没觉得他们脸上有什么特别地方― 泰斯曼大概还没起来吧？
海达：没有― 我想还没有。
乐务博格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海达：很晚了。
乐务博格：他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海达：他说了，我听他说你昨儿晚上在勃拉克推事家里玩得很痛快。
乐务博格：没说别的话？
海达：我想还有。可是那时候我磕睡得要命。
〔 爱尔务斯泰太太从门洞帘子里走出来。
爱尔务斯泰太太（向他走来）：啊，乐务博格！你到底来了！
乐务博格：是的，我到底来了。可是太晚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焦急地瞧他）：你说什么太晚了？
乐务博格：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这人也完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呢，没有的事― 别说这种话！
乐务博格：要是你知道了，你也会说这种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想知道什么事！
海达：也许你想跟她单独谈谈话吧？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走开。
乐务博格：别走― 泰遏，你也别走。我求你不要走。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可是我已经说过我不想知道什么事。
乐务博格：我要说的不是昨天晚上的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么是什么呢？
乐务博格：我要说的是，现在咱们一定得分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分手？
海达（不由自主：）我早就知道了！
乐务博格：泰遏，你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怎么平白无故说这种话！我对于你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难道我现在不是像从前似的照样帮着你吗？难道咱们不再合作下去了吗？
乐务博格：从此以后我不工作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绝望）：那么往后我怎么过日子呢？乐务博格你应该自己想办法，只当你从来没认识我一样。爱尔务斯泰太太可是你知道这个我办不到！
乐务博格：试试办得到办不到，泰遏。你一定得回家去。
爱尔务斯泰太太（激烈抗议）：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回去了！你待在什么地方我也待在什么地方！我不能让你把我撵走！我要待在这儿！你的新书出版的时候我要跟你待在一块儿。
海达（声音不太高，心神不定）：啊，不错― 你那部书！
乐务博格（瞧她）：是我和泰遏两个人的书，这是实在情形。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我觉得是这样。所以那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应该跟你待在一块儿！我要亲眼看人家像从前那样争先恐后尊敬你，称赞你。那种快乐― 那种快乐― 我一定要跟你在一块儿享受！
乐务博格：泰遏― 咱们那部书永远不会出版了。
海达：啊！
爱尔务斯泰太太：永远不会出版了！
乐务博格永远：出不来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心里难受，感觉预兆）：乐务博格― 你究竟把稿子怎么样了？
海达（担心地瞧他）：是啊，把那稿子怎么样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稿子在什么地方？
乐务博格：泰遏― 别追问这件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要追问，我要知道。我要你马上告诉我！
乐务博格：那稿子吗？― 嗯― 我把稿子撕碎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叫起来）：不会，不会！
海达（不由自主）：你这话靠不住―
乐务博格（瞧着她）：你觉得我这话靠不住？
海达（定神：当然靠得住― 既然你自己这么说。可是听起来很不像―
乐务博格：反正这是实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纹弄两手：）暖呀― 暖呀，海达― 他把自己写的东西撕碎了！
乐务博格：我已经把我自己的生命撕碎了，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血著作也撕碎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在昨天晚上撕的？
乐务博格：是的。听我告诉你，稿子撕碎之后― 我把那些碎纸片儿都扔到海峡里― 扔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海峡里有的是凉凉的海水― 让纸片漂在水面上，随着潮水跟海风一块儿漂出去。以后纸片自然都会沉下去― 越沉越深，越沉越深，像我将来那样，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知道不知道，乐务博格，你撕了那部书，我心里好像觉得你害死了一个小孩子，我到死都会这么想。
乐务博格：是的，你说得不错。这是一桩杀害婴孩的罪行。
爱尔务斯泰太太：既然这样，你怎么会― ！在那孩子身上，难道我不也有一份儿吗？
海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啊，那孩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呼吸困难）：现在什么都完了。罢了，罢了，我要走了，海达。
海达：你不打算出城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知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我的前途除了一片黑暗没有别的东西。（从门厅里出去）
海达（站着等了一会儿）：你不打算送她回去吗，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我？我陪着她在街上走？你要人家瞧见她跟我在一块儿走吗？
海达：我当然不知道昨晚还有什么别的事。难道事情已经闹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了？
乐务博格：事情并不只在昨天晚上― 这一点我非常清楚。问题是，现在我对于那种生活也不觉得有滋味了。我不想再从头做起。她把我的勇气和我的胆量都毁灭了。
海达（望着前面）：这么说，那个漂亮的小傻东西到底支配了一个男人的命运。（瞧他）可是你怎么待她这么没良心？
乐务博格：别说我没良心！
海达：把她成年累月藏在灵魂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毁灭了，这还不算没良心！
乐务博格：在你面前我可以说老实话，海达。
海达：说老实话？
乐务博格：你先得答应我一句话― 你要担保― 现在我告诉你的话你决不许说给泰遏听。
海达：我担保不说就是了。
乐务博格：好。那么，我老实告诉你，我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海达：关于稿子的事？
乐务博格：是的，我没有把它撕碎― 也没有把它扔到海峡里。
海达：没有？那么稿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乐务博格可：是稿子还是毁了― 我把它完全毁了，海达！
海达：我听不懂你的话。
乐务博格：泰遏说我好像犯了一桩杀害婴孩的罪行。
海达不：错，她是这么说的。
乐务博格：把自己的孩子害死一一这还不算父亲对待孩子最残忍的行为。
海达；这还不算最残忍的行为？
乐务博格:不算，我不愿意让泰遏知道什么是最残忍的行为。
海达:那么，最残忍的行为究竟是什么呢？
乐务博格:海达，假使现在有一个人在外头喝酒，荒唐了一夜― 将近天亮时候― 他回到家里对他孩子的母亲说，“听我告诉你― 我到过某处，到过某处― 到过好些地方。我带了咱们的孩子― 到过什么什么地方。现在我把孩子丢了― 丢得无影无踪了。天知道孩子落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天知道谁把他扣起来了。”
海达:可是说来说去，你要知道― 这究竟只是一本书。
乐务博格:泰遏的灵魂整个儿都在那本书里。
海达:是的，我知道。
乐务博格:你也知道，她和我两个人在一块儿没有前途了。
海达：那么往后你打算走什么路呢？
乐务博格：没路可走。我只想找个结束― 越快越好。
海达（走近一步）：艾勒 乐务博格，你听我说。你肯不肯把事情做得― 做得漂亮一点？
乐务博格：做得漂亮一点？从前梦想的那样？
海达：不是，不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葡萄叶子了。可是事情还是要做得漂亮！偶然做一回！再见！你应该走了― 以后别再上这儿来了。
乐务博格：再见，泰斯曼太太。替我问候问候乔治? 泰斯曼。（想要出去）
海达：慢着，等一等！我得送你一件纪念品。（走到写字台前，开了抽屉和枪盒，拿出一枝手枪回到乐务博格身边）
乐务博格（瞧着她）：这干什么？这就是你说的纪念品？
海达（慢慢点头）：你认得吗？这支枪曾经对你瞄准过。
乐务博格：那时候你就应该使用它。
海达：拿去― 现在你自己去使用吧。
乐务博格（把枪掖在胸前衣袋里）：谢谢！
海达：要做得漂亮点儿，艾勒? 乐务博格。答应我！
乐务博格：再见，海达? 高布乐！（从门厅里出去）
〔 海达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走到写字台前，取出那包稿子来，就着包皮底下看了一看，随意把几页稿纸抽出半截瞧了一眼。她走过去坐在火炉旁过扶手椅里，把纸包搁在腿上。过了一会儿，她打开炉门，解开纸包。
海达（先把一叠稿纸扔到火炉里，低声自语）：现在我在烧你的孩子，泰遏，黄头发姑娘！我正在烧孩子。（把一两叠稿纸扔到火炉里）你和艾勒 乐务博格两个人的孩子。（把剩下的稿纸一齐扔进火炉）我在这儿烧― 我在这儿烧你们的孩子。
第四幕
〔 还是泰斯曼家那间屋子。天晚了。客厅里黑魅魅的。后屋点着那盏吊在桌子上空的挂灯。玻璃门上的帘子遮得很严密。
〔 海达穿着黑衣服在黑屋子里走来走去。随后她走进后屋，向左一转就看不见了。只听见她在钢琴上随意弹了几下。不多会儿，又瞧见她走了出来，回到客厅。柏特从右边进来，拿着一盏点着的灯，穿过里屋，把灯搁在客厅墙角长靠椅前面桌子上p 她两眼哭得通红，帽子上系着黑带。她轻轻小心从右边出去。海达走到玻璃门口，把帘子拉开一点，望着外面的黑漆世界。〔 不多会儿，泰斯曼小姐穿着丧服，戴着帽子和面纱，从门厅里进来。海达迎上前去，伸手给她。
泰斯曼小姐：啊，海达，你瞧我身上穿着丧服，孤苦伶仃的，我那苦命妹妹到底安然长眠了。
海达：这消息我已经知道了。你看，泰斯曼给我送了这张名片来。
泰斯曼小姐：不错，他答应送来的。可是我想，为了海达― 为了这个生气蓬勃的家庭― 我应该亲自来报丧。海达谢谢你。
泰斯曼小姐：吕纳不应该在这时候撇下我们。不应该在这时候把海达的家庭搅成个丧事人家。
海达（转换话题）：她死得非常安静，是不是，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她死得真安静，真甜美。并且临死之前她还能再见乔治一面― 跟他告别― 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活。乔治还没回家吗？
海达：没有。他信上说也许分不开身。你请坐好不好？
泰斯曼小姐：不坐了，谢谢你，亲爱的海达。我心里倒想坐一坐，可是事情还多得很。我要尽我的力料理吕纳的后事，总得让她在入土时非常光采体面。
海达：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没有？
泰斯曼小姐：没有！海达，泰斯曼不应该参加这种伤心事情。海达，这种事你连想都别多想― 在这时候不要多想。
海达：一个人心里要想什么，自己不一定作得了主。
泰斯曼小姐（接着说下去；）啊，不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现在我要回家给死人缝寿衣，你们这儿恐怕不久也要缝点儿东西了― 谢谢老天，你们要缝的东西跟寿衣很不一样。〔 乔治? 泰、斯曼从门厅里进来。
海达:啊，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
泰斯曼:朱黎阿姑姑，你在这儿？跟海达在一块儿说话？哦，想想！
泰斯曼小姐：你答应的事情都做完了
泰斯曼：没有。我差不多忘了一半。明天我一定再来找你。今天我的脑子老在打转，我的心思集中不起来。
泰斯曼小姐：啊，亲爱的乔治，你千万别这么伤心。
泰斯曼：干万别伤心！你这话怎么讲？
泰斯曼小姐：你就是心里难受，还得要高兴，像我一样― 高兴的是现在她已经安息了。
泰斯曼：是，是― 你是在想吕纳姑姑。
海?达：现在你要觉得寂寞了，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是的，在开头几天会寂寞。可是我想那种日子不会很长久。我想苦命的吕纳那间小屋子不久就会有人住。
泰斯曼：当真？你看谁会来住？
泰斯曼小姐：暖，总有需要看护的病人来住。．
海达：你真想再找这么一个累赘吗？
泰斯曼小姐：累赘！罪过，罪过，孩子― 我从来没觉得那是个累赘。
海达：可是万一你碰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生人呢？.
泰斯曼小姐：握，跟病人熟识很容易。并且我必须为一个人操心，活着才有意思。谢谢老天，这儿也许不久也有事要叫做老姑姑的操心了。
海达：这儿的事不用你操心。
泰斯曼：是啊，想想咱们三个人会多么快活，要是― ?
海达：要是什么？
泰斯曼（不安）：握，没什么。不会有问题，咱们希望能这样― 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好，好，我想你们俩要说说话儿了。（含笑）而且也许海达还有事告诉你，乔治。再见！我要回去料理吕纳的事了。（在门口转过身来）你想多奇怪，现在吕纳已经跟我而且也跟我去世的兄弟在一块儿了！
泰斯曼：是啊，你想，朱黎阿姑姑！唔？
〔 泰斯曼小姐从门厅门里出去。
海达（用冷峻尖锐的眼光盯着泰斯曼）：我几乎觉得，你的吕纳姑姑死了，你伤心得比你的朱黎阿姑姑还厉害。
泰斯曼：也不单为那个。我这么担心发愁，为的是艾勒。
海达（急忙追问）：有什么关于他的新消息没有？
泰斯曼：今天下午我到他住的地方去，打算告诉他那包稿子在我手里好好儿收着。
海达：你见着他没有？
泰斯曼：没有。他不在家。可是后来我碰见爱尔务斯泰太太，她告诉我，今天一清早他到这儿来过一趟。
海达：不错，在你刚走之后。
泰斯曼：她还告诉我，艾勒说他把稿子撕碎了。唔？
海达：不错，他是这么说的。
泰斯曼：怪事，他一定是疯了！是不是当时你觉得最好还是不把稿子交还他？
海达：他没拿到稿子。
泰斯曼：不用说，你一定告诉过他，咱们把稿子收起来了吧？
海达：没有。（急忙）你告诉过爱尔务斯泰太太没有？
泰斯曼：没有，我想还是不告诉她好。可是你应该告诉艾勒。你想，要是他一阵懊恼，干出点儿意外事情怎么办！你把稿子交给我，海达！我马上给他送回去。稿子在什么地方？
海达（不动声色，靠着扶手椅）：稿子不在我手里。
泰斯曼：不在你手里？这句话到底怎么讲？
海达：我把它烧了― 一页都没剩下。
泰斯曼（大吃一惊）：烧了！把艾勒的稿子烧了！
海达：别这么使劲儿嚷。用人也许听得见。
泰斯曼：烧了！嘿嘿，老天爷― ！不，我不信，没有的事！
海达：可是真有这回事。
泰斯曼：你知道不知道你干的是什么事，海达？这是非法侵占别人遗失的财产。你想想！你问问勃拉克推事，他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海达：我劝你别提这件事― 无论在勃拉克推事面前或者在别人面前。
泰斯曼：可是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从来没听见过的事情？你怎么想出来的？你撞着了什么鬼？快说― 听见没有？
海达（掩住一副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我是为你打算，乔治。
泰斯曼：为我打算？
海达：今天早晨你告诉我，他念稿子给你听的时候― 泰斯曼不错― 怎么样呢？
海达：你自己承认心里妒忌他那部书。
泰斯曼：我当然不是真心妒忌他。
海达：那没关系― 我想起了别人要把你压下去，心里实在受不了。
泰斯曼（迸发出一股疑喜参半的情感）：海达！哦，这话是不是真的？可是― 可是―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爱我。你想！
海达：索性告诉你吧― 正在这时候― （不耐烦起来，把话咽住）不说了，不说了。你去间朱黎阿姑姑吧。她不久就会告诉你。
泰斯曼：哦，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海达！（两手紧握）暖呀！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嗯？
海达：别这么大嚷大叫的。佣人也许会听见。
泰斯曼（乐不可支，大笑起来）：佣人！嘿，你好没道理，海达，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老柏特！我要亲自去告诉柏特。
海达（狠命捏紧两手）：，哼，这些事情！这简直是要我的命一份，要我的命！
泰斯曼：什么事要你的命，海达？
海达（冷静地按捺住自己）：所有这一切― 荒谬的举动― 乔治。
泰斯曼：荒谬！你觉得我听见了这消息过于高兴有点儿荒谬吗！可是― 我想也许还是不告诉柏特的好。
海达：为什么又不告诉她了？
泰斯曼：还不到时候。可是我一定要告诉朱黎阿姑姑。并且我还要告诉她，现在你已经改口叫我乔治了。你想！握，朱黎阿姑姑知道了一定很快活― 一定很快活！
海达：是不是因为她听见我为你烧了艾勒 乐务博格的稿子？
泰斯曼：不是为那个。哦，提起稿子的事― 那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可是，海达，你这么真心爱我― 这件事一定得让朱黎阿姑姑知道，叫她也快活快活！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是不是做年轻老婆的都常有。
海达：我想，你最好把这件事也问问朱黎阿姑姑。
泰斯曼：我真想问问她，早晚有一天我得问。（又现出懊恼神气）可是那稿子― 那稿子！唉！想起可怜的艾勒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心里真难受。
〔 爱尔务斯泰太太穿得跟在第一幕里一样，戴着帽子和手套，从门厅里进来。
爱尔务斯泰太太（对他们匆匆打招呼，慌慌张张说）：海达，请你原谅，我又跑来了。
海达：你有什么事，泰遏？
泰斯曼：又是艾勒 乐务博格的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我非常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海达（抓住她胳臂）：你心里这么想！
泰斯曼：怎么啦―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听见人家在我公寓里谈论他― 那时候恰好我走进去。呢．关于他的最离奇的谣言，今天外头都传开了。
泰斯曼：是啊，你想，我也听见了！我可以证明昨天晚上散席之后他一直回家去睡觉，没上别处去。你想！
海达：你公寓里的人说些什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也许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确实消息，再不就是，他们一瞧见我就不愿意谈了。我又不敢问他们。
泰斯曼（心神不定，走来走去）：但愿― 但愿是你误会了他们的意思，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会，不会，我确实知道他们是在谈论他的事。我还听见他们说什么医院不医院的。
泰斯曼：医院？
海达：不会― 那一定不会！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时候我害怕得要命！我就到他住的地方去打听消息。
海达：你居然敢这么做，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然叫我怎么办？叫我再等下去，我可受不
了。
泰斯曼：可是你也没找着他呀？
爱尔务斯泰太太：没有。他们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说他自从昨天下午出去之后一直没回去过。
泰斯曼：昨天！你想，他们怎么会说这种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泰斯曼：海达宝贝，让我出去打听打听，你看怎么样？
海达：不必― 小心别把你自己也牵连在里头。
［勃拉克推事手里拿着帽子，从柏特给他打开的门厅门里走进来。柏特随手把门关上。他脸上一副严肃神气，默默一鞠躬。
泰斯曼：是你，推事？
勃拉克：是我。我一定要来看看你。
泰斯曼：我看得出你已经听见了吕纳姑姑的消息，是不是？
勃拉克：是，这只是一桩。
泰斯曼：你说伤心不伤心，嗯？
勃拉克：啊，我的泰斯曼，那全在乎你怎么看。
泰斯曼（疑惑地瞧着他）：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别的事？
勃拉克：是的。
海达（担心）：是不是伤心事，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那也在乎你怎么看，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控制不住心里的焦急）：是关于艾勒 乐务博格的事情！
勃拉克（缥她一眼）：你怎么说这话，太太？也许你已经知道一点儿消息了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慌张）：没有，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可是－泰斯曼呢，快告诉我们！
勃拉克（端端肩膀）：也罢，说起来真伤心，艾勒 乐务博格已经抬进医院去了。他快死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叫起来）：暖呀！可了不得！
泰斯曼：在医院里！快死了！
海达（不由自主）：这么快就―
爱尔务斯泰太太（哭起来）：我是跟他吵了架分手的，海达！
海达（低声）：泰遏― 泰遏― 小心点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理会她）：我一定要去瞧瞧他！趁他还没死，我一定要跟他见一面！
勃拉克：去也没用。谁都不准进去。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歹你得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泰斯曼：是不是他自己― 嗯？
海达：是，我知道一定是。
泰斯曼：海达，你怎么会知道― ?
勃拉克（两只眼睛盯着她）：不幸你猜得一点儿都不错，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真可怕！
泰斯曼：这么说，是他自己动手的！你想！
海达：自己开枪打死的！
勃拉克：你又猜着了，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竭力控制自己）：什么时候出的事，勃拉克先生？
勃拉克：今天下午― 三点到四点的时候。
泰斯曼：咳，他在什么地方干的这件事？
勃拉克（踌躇了一下）：在什么地方？嗯― 我想是在他住的公寓里。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那不会，六点到七点的时候我在他公寓里。
勃拉克：那么是在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底细。我只知道人家看见他的时候― 他已经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打在胸膛上。
爱尔务斯泰太太：唉，真叫人伤心！他死得真惨！
海达（向勃拉克）：是不是打在胸膛上的？
勃拉克：是的― 我刚才说过了。
海达：不是打在太阳穴里？
勃拉克：打在胸膛上，泰斯曼太太。
海达：好，好― 胸膛也是好地方。
勃拉克：这话怎么讲，泰斯曼太太？
海达（闪烁）：没什么― 没什么。
泰斯曼：你说枪是打在致命的地方，是不是？
勃拉克：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时候恐怕已经完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是，我觉得是这样。完了！完了！呢，海达！
泰斯曼：这些消息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勃拉克（直截了当）：从一个跟我打过交道的警察那儿打听来的。
海达（声音响亮）：这究竟是一桩值得做的事情！
泰斯曼（吃惊）：暖呀，海达！你说什么？
海达：我说这件事做得很漂亮。
勃拉克：哼，泰斯曼太太。
泰斯曼：漂亮！想想！
爱尔务斯泰太太：海达，这种事你怎么还能说漂亮！
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把自己一生的总帐结算清楚了。他有胆量做― 做这桩应该做的事情。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你不要以为事情真是这样子！他一定是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干出来的。
泰斯曼：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干出来的！
海达：那决不会，我敢担保。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不！他是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干的！正像他在撕我们的稿子的时候那样。
勃拉克（吃惊）：稿子？他把稿子撕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昨天晚上撕的。
泰斯曼（低声）：握，海达，这件事永远会压在咱们的良心上。
勃拉克：哼，真怪。
泰斯曼（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不到艾勒会这么下场！没留下那部可以给他万世传名的著作―
爱尔务斯泰太太：要是能把那部书再拼起来多好！
泰斯曼：是啊，要是能的话，我干什么都愿意！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也许做得到，泰斯曼先生。
泰斯曼：这话怎么讲？
爱尔务斯泰太太（在自己衣袋里搜寻）：你瞧。我把他平常念着叫我抄写的零碎笔记都保存在这儿。
海达（走近她一步）：啊！
泰斯曼：你把笔记都保存下来了，爱尔务斯泰太太！嗯？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都在这儿。从家里出来时，我就把这些东西塞在衣袋里。现在还在这儿。
泰斯曼：呢，让我瞧瞧！
爱尔务斯泰：太太（递给他一卷纸）可是乱得不像样子― 七颠八倒的。
泰斯曼：你想，要是咱们能够从那里头整理出点儿东西来多好！要是咱们同心协力，也许―
爱尔务斯泰太太：呢，不错，咱们至少可以试一试。
泰斯曼：咱们得想办法！咱们非做不可！我要把我的生命贡献给这个事业。
海达：你，乔治？你的生命？
泰斯曼：是的，再不就把我省得出的工夫全部拿出来。我自己搜集的材料只好暂时搁一搁了。海达― 你明白不明白？为了纪念艾勒，这件事不能不做。
海达：也许是吧。
泰斯曼：那么，爱尔务斯泰太太，咱们要把全副精神拿出来。为了没法子挽救的事老发愁是没用处的― 对不对？咱们要想法子竭力压住心里的悲痛，并且―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是的，泰斯曼先生，我一定努力去做。
泰斯曼：既然如此，请到这边来。不把那些笔记看一遍，我不能安心。咱们坐在什么地方？这儿好不好？不行，那儿，后屋里好。失陪了，我的好推事。跟我来，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但愿咱们能做成功！
〔 泰斯曼和爱尔务斯泰太太一同走进里屋。她摘下帽子，脱掉外套。两人一同在挂灯底下桌子前坐下，专心致志校读那些笔记稿子。海达走到火炉旁边，在扶手椅里坐下。过了会儿，勃拉克走上前来。
海达（低声）：艾勒 乐务博格做的这件事叫人心里多痛！
勃拉克：痛快，海达太太？呢，对于他那当然是一种解脱。
海达：我说我自己。我听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敢做这么从容大胆的事情― 敢做这么一桩出于自愿的漂亮事情，心里觉得很痛快。
勃拉克（微笑）：哼― 我的海达太太！
海达：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话，因为你也是一个有专长的学者，像― 你知道！
勃拉克（眼睛死盯着她）：你心里关切艾勒? 乐务博格的程度也许比你自己嘴里承认的深一些。我猜得对不对？
海达：我不回答这种问题。我只知道艾勒 乐务博格有胆量照他自己的意志过日子。而且― 最后那桩大事做得多漂亮！啊，他居然有这决心，居然有这魄力撇下生命的筵席― 并且撇得这么早。
勃拉克：对不起，海达太太― 恐怕我不能不打破你的一个美丽的幻想。
海达：幻想？
勃拉克：一个决不能持久的幻想。
海达：你这话什么意思？
勃拉克：艾勒 乐务博格开枪把自己打死― 并不是出于自愿。
海达：不是出于自愿？
勃拉克：不是。这件事的实在情形跟我刚才说的并不完全一样。
海达（着急）：你还有话藏着没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勃拉克：为了照顾可怜的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刚才把事实修改了一下。
海达：事实是怎么样的？
勃拉克：第一，他已经死了。
海达：死在医院里？
勃拉克：是的― 他始终没醒过来。
海达：你还藏着什么话？
勃拉克：还有― 这事并不是发生在他公寓里的。
海达：那没关系。
勃拉克：也许有关系。老实告诉你― 他们发现艾勒 乐务博格打死在― 在黛爱娜姑娘屋里。
海达（想要站起来，可是又便下去）：那是不会有的事，勃拉克推事！今天他不会再到那儿去了。
勃拉克：今天下午他确实又去了。他说他去讨还一件他们从他手里偷走的东西。他嘴里胡嚷乱吵，说什么丢了一个孩子
海达：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勃拉克：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也许是指着自己的稿子说的。可是现在我知道稿子是他自己撕的。所以我想他丢的一定是他的钞票皮夹子。
海达：是的，这很可能。他是不是死在那儿的？
勃拉克：不错，是死在那儿的。前胸衣袋里塞着一支放过的手枪。枪弹打在一个致命地方。
海达：打在胸膛上― 不错。
勃拉克：不对，是打在肚子上的。
海达（带着厌恶的神气瞧他）：打在肚子上的！呢，我倒了什么霉，事情一沾我的手，都会变得那么卑鄙可笑！
勃拉克：还有一件事，海达太太― 这又是一桩不痛快的事。
海达：还有什么事？
勃拉克：他身上那支手枪―
海达（紧张起来）：啊？手枪怎么祥？
勃拉克：一定是他偷来的。
海达（跳起来）：偷来的！这话靠不住！不是他偷来的！
勃拉克：别的理由解释不通。一定是偷来的― 嘘！住嘴！
〔 泰斯曼和爱尔务斯泰太太从里屋桌子前站起来，走进客厅。
泰斯曼（双手捧着稿件）：海达宝贝，在那盏灯底下几乎什么都瞧不见。你想！
海达：我是在这儿想。
泰斯曼：你许不许我们用称的写字台？
海达：请便。（急忙）不，等一等！让我先把写字台收拾干净！
泰斯曼：你不用费事，海达。有的是空地方。
海达：不，不，让我收拾收拾！让我把这些东西搬进去搁在钢琴上。
〔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件本来用乐谱盖着的东西，又在上头加盖了几张乐谱，然后把所有东西一齐搬到左边屋子里。泰斯曼把那些零碎纸片搁在写字台上，从墙角桌子上把灯移过来。他和爱尔务斯泰太太坐下动手整理他们的稿子。海达走过来。
海达（站在爱尔务斯泰太太椅子后面，轻轻抓弄她的头发）：啊，亲爱的泰遏― 艾勒? 乐务博格的纪念碑做得怎么样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沮丧地抬起头来瞧着她）：哦，整理起来简直困难得要命。
泰斯曼：不管怎么样，咱们一定得整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整理别人的稿子正是我最合适的事情。
〔 海达走到火炉边，坐在一只矮凳上。勃拉克站在她面前，倚着扶手椅。
海达（低声）：刚才你说手枪怎么样？?
勃拉克（悄悄地）：我说手枪一定是他偷来的。
海达：为什么是偷来的？
勃拉克：因为别的理由都讲不通，海达太太。
海达：真的吗？
勃拉克（瞟她一眼）：不用说，今夭早晨艾勒 乐务博格到这儿来过，对不对？
海达：不错，他来过。
勃拉克：那时候是不是只有你和他两个人？,
海达：有一段时间是这样。
勃拉克：他在这儿的时候，? 你离开过屋子没有？
海达：没有。
勃拉克：再仔细想一想。你一会儿都没离开过？
海达：哦，也许离开过一会儿― 到外头门厅里走了一走。
勃拉克：你出去时候你的枪盒子在什么地方？
海达：枪盒子锁在―
勃拉克：锁在哪儿，海达太太？
海达：那时候枪盒子在写字台上搁着。
勃拉克：后来你瞧过没有，是不是两支手枪都在盒子里？海达我没瞧。
勃拉克：你也不必瞧了。他们从艾勒 乐务博格衣袋里找出来的那支手枪我瞧见了，我一看就认得是我昨天― 并且从前也― 瞧见过的那一支。
海达：你把枪带来没有？
勃拉克：没有，警察拿走了。
海达：警察要枪干什么？
勃拉克：他们一定要把枪的主人查出来才肯罢休。
海达：你看他们查得出来还是查不出来？
勃拉克（身子凑过去，低声说）：他们查不出来，海达 高布乐― 只要我不说话。
海达（惊慌地瞧他）：要是你不说话― 那又怎么样呢？
勃拉克（耸耸肩膀）：那么人家就不免要疑心枪是他偷来的。
海达（坚决）：要是那样的话，我宁可不活下去。
勃拉克（含笑）：这种话不过说说罢了― 谁也不会真做出来。
海达（不回答）：要是手枪不是偷来的，物主也查出来了，那又该怎么样？
勃拉克：嗯，海达― 那就免不了要出丑。
海达：出丑！
勃拉克：是的，出丑― 那就是你最害怕的事情。到时候法院当然要传你― 传你和黛爱娜姑娘。她一定得解释出事的情形― 究竟是误杀还是谋杀？是他正要从衣袋里掏出枪来威吓她的时候手枪走了火呢，还是她从他手里把枪夺过来，把他打死，再把手枪塞在他衣袋里？这倒很像她干得出的事，因为这位黛爱娜姑娘是个年轻力壮的女人。
海达：反正这些丑事情与我不相干。
勃拉克：不错。可是你必须回答这个间题：为什么你把手枪交给艾勒 乐务博格？人家要是知道手枪确是你给他的，他们心里会做出什么结论来？
海达（低头）：不错。这一层我从前没想到。
勃拉克：幸而不会有危险，只要我不说什么话。
海达（抬头瞧他）：这么说，我现在落在你的手心里了。从今以后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子。
勃拉克（低声细语）：最亲爱的海达― 你放心― 我决不滥用我的权利。
海达可：是我反正还是在你手心里。我必须服从你的意志，服从你的要求，做你的奴隶！（暴躁地站起来）做不到，我想想都受不了！一定做不到！
勃拉克（带几分嘲笑瞧着她）：一个人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什么事都能习惯。
海达（还他一眼）：不错，也许是。（走到写字台前。收起一副勉强的笑容，摹仿泰斯曼说话的声调）喂，乔治，你做得顺手不顺手？唔？
泰斯曼：谁知道呢，宝贝。无论如何，没有几个月工夫不能完事。
海达（还是那声调）：你想！（用手轻轻拨弄爱尔务斯泰太太的头发）你觉得不觉得奇怪，泰遏？你在这儿跟泰斯曼一块儿坐着― 正像你从前跟艾勒 乐务博格一块儿坐着一样！
爱尔务斯泰太太：啊，但愿我能同样地鼓舞你丈夫！
海达：那也做得到― 只要日子长下去。
泰斯曼：不错，海达，你知道― 我现在已经有点儿觉得那种滋味了。你再过去跟勃拉克坐坐好不好？
海达：难道就没有我可以帮你们俩做做的事情吗？
泰斯曼：没有，一点儿都没有。（转过头来）以后你得好好儿陪着海达，我的好推事。
勃拉克（睬她一眼）：不胜荣幸之至！
海达：谢谢。可是今天晚上我乏了。我要进去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泰斯曼：好，去吧，宝贝。
（海达走进里屋，拉好帘子。过不多时，忽然听见她在钢琴上弹一支狂舞曲。
爱尔务斯泰太太（从椅子里跳起来）：啊― 这是怎么回事？
泰斯曼（跑到门洞里）：喂，亲爱的海达― 今天晚上别弹跳舞音乐！想想吕纳姑姑！再想想艾勒！
海达（从帘子里伸出头来）：再想想朱黎阿姑姑。再想想所有的人― 从此以后，我不作声了。（又把帘子拉好）
泰斯曼（在写字台前）：她瞧着咱们做这种伤心事是不适宜的。我告诉你，爱尔务斯泰太太― 你去住朱黎阿姑姑家里那间空屋子。每天晚上我来找你，咱们在那儿一块儿工作，你看好不好？
海达（在里屋）：我听见你说的什么话了，泰斯曼。可是到了晚上冷清清的一个人，叫我怎么办？
泰斯曼（翻看笔记）：握，即使我不在家，我想勃拉克推事一定肯常来看你。
勃拉克（在扶手椅里，快活地高声说）：每天晚上我都会万分高兴地上这儿来，泰斯曼太太！咱们在一块儿一定非常合得来，咱们俩！
海达（声音响亮清楚）：是啊，推事！这是你的心愿，是不是？现在笼子里只剩一只公鸡了。
〔 里头一声枪响。泰斯曼、爱尔务斯泰太太和勃拉克一齐跳起来。
泰斯曼：她又在玩那对手枪了。
［他扯开帘子扑进去，后面跟着爱尔务斯泰太太。海达伸开手脚躺在沙发上，已经没有气了。一阵纷乱哭喊之声。柏特从右边慌慌张张跑进来。
泰斯曼（向柏特惊叫）：她开枪把自己打死了！打在太阳穴里！你想！
勃拉克（在扶手椅里几乎晕过去）：暖，天呀！想不到她真会干这种事！
― 剧终
Henrik Ibsen亨利克 易卜生 著
潘家沟译
【 题解】
四幕剧（海达 高布乐》 出版于一八九O 年，一八九一年在德国、丹麦、挪威公演。有些观众和读者在剧中寻找“奥秘和象征”，剧作家作过不以为然的解释。他注意的是“刻画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并且“时常和海达 高布乐一起散步”，他自己也曾有过“大致相同的经历”。到本世纪，这出戏在欧洲和美国曾多次上演，七十年代在西柏林等城市的演出，反应良好。英国的同名影片也风行于欧美各国，影响深广。这出戏的中译本，除了潘家询的译文，还有台北严影、高天恩合译的（海达 盖伯乐）( 1970 ）。
启幕时，一家华丽、高雅而色调深沉的客厅里，老处女朱黎阿与女佣人柏特正在议论一对新婚夫妇，泰斯曼和海达。泰斯曼早年是个孤儿，在朱黎阿和吕纳两个姑姑的照顾下长大成人。现在，他已在国际获得博士学位，成为史学家，还有当教授的前程。海达出身高级军官家庭，父亲当过将军。她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又缺乏勇气冲破旧礼教的束缚。她曾热恋过才华出众、擅长写作的乐务博格，但由于乐务博格狂放不羁、声名狼藉而不敢嫁给他。她根据世俗的偏见与泰斯曼结婚，但在蜜月中就感到很不满意。这是因为泰斯曼性格刻板，一天到晚钻在报纸堆中追求名誉地位，而且朱黎阿姑姑的守旧也使她腻烦。面对枯燥无味的生活，海达更加思念从前的恋人。老同学泰遏（爱尔务斯泰州官之妻）来访，向海达介绍了乐务博格的近况。乐务博格已经改邪归正，并在泰遏的帮助下写出一部专著《 文明史大纲》 ．在社会上受到人们的称赞。乐务博格和泰遏还合作写了一部新书稿，他们称它为共同的“孩子”。泰遏不愿意回到丈夫家里，也不怕别人议论，她深深地爱恋着乐务博格。海达知道这一情况后，悔恨交加。她在哀叹自己命苦的同时，萌发了妒意，竟打算伺机破坏他们的幸福。一天晚上，推事勃拉克给泰斯曼接风，设宴请客。乐务博格当众宣读他的新书稿。由于胜利冲昏了头脑，他在酒醉之中丢失了书稿。泰斯曼拾得书稿，并将此事告诉海达，海达将它收藏起来。
乐务博格以为自己酒醉之后撕毁了书稿，心神不宁，甚至丧失了生活的勇气。他向住在海达家的泰遏告别时，海达乘机送他一支手枪，还怂恿他结束自己的生命。乐务博格离开后，海达烧毁了书稿，自言自语：“我在这儿烧你们的孩子”。乐务博格自杀的消息传来，泰遏万分悲痛，她决心继续完成乐务博格的事业，依据自己留下的零星材料进行整理工作，泰斯曼愿意协助她重新编写书稿。了解内情的勃拉克不怀好意地向海达点明，警察收去了乐务博格留下的手枪，而这支手枪又是从海达家“偷”来的。海达面临绝境，对生活感到厌倦，竟用另一支手枪把自己打死了。
Dramatis Personae 人物表
George Tesman 乔治 泰斯曼
Hedda Tesman, his wife海达 泰斯曼― 他的妻子
Miss Juliana Tesman, his aunt朱黎阿泰斯曼小姐― 他的姑姑
Mrs. Elvsted爱尔务斯泰太太
Judge Brack勃拉克推事
Eliert Lovborg艾勒乐务博格
Berta, servant at the Tesmans柏特― 泰斯曼家女佣人
The scene of the action in Tesman’s villa, in the west end of Christiania
事情发生在挪威，克立斯替阿尼遏城西头泰斯曼的别墅里。
第一幕
〔 一间宽敞华丽、陈设精雅、色调深沉的客厅。后面有一个拉开了帘子的宽门洞，通到一间跟客厅气派相同而比较小些的屋子。客厅右墙里的两扇合页门，通到外面；大厅。对面墙里，靠左有一扇玻璃门，帘子也是拉开的。从玻璃门望出去可以看见外面走廊的一部分和满缀秋叶的树木。一张椭圆桌子靠前放着，上面蒙着桌布，四周围着椅子。靠近右墙的前方，有一只宽阔的黑磁火炉，一把高背扶手椅，一只软面脚踏，两个矮凳。上首右角斜摆着一把长靠椅，椅子前面有一张小圆桌。前面左边，离墙不远，有一只沙发。比玻璃门更靠后些，有一架钢琴。后边门洞两旁，各有一只什锦架子，架上搁着一些意大利陶磁小摆设玩意儿。紧贴里屋后墙，有一只沙发，一张桌子，一两把椅子。沙发后面墙上挂着一幅相貌英俊，穿着将军服装，中年以上的人的画像。桌子顶上挂着一只吊灯，罩着乳色玻璃罩。客厅的花瓶和玻璃杯里都插满了成把的鲜花。还有些花儿分摆在那几张桌子上。两间屋子都铺着厚厚的地毯。晨光。太阳透过玻璃门照进来。
〔 朱黎阿 泰斯曼小姐戴着帽子，拿着阳伞，从：大 厅里进来，柏特手里拿着一把用纸裹的鲜花，跟在后面。泰斯曼小姐是个和蔼可亲，六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她穿一身灰色出门作客的衣服，朴素雅洁。柏特是个相貌平常，带点土气的中年女人。
泰斯曼小姐：（靠近门口站定，听了一听，低声说）真是，他们还没起来呢！
柏特（也低低地）：我跟您说过了，小姐。您想，昨儿晚上轮船到得多晚。这还不说，他们到了家― 暖呀！那位新夫人又不知打开了多少东西才睡觉。
泰斯曼小姐：好，好，让他们睡个够吧。可是他们回头进屋的时候，应该让他们吸点清早的新鲜空气。
柏特：简直一点儿空地方都没有了。我把花儿搁在这儿吧，小姐。
泰斯曼小姐：现在你有新主人了，我的好柏特！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把你撇下，心里好像绳子绞那么难受。
柏特：您当我心里不难受吗，小姐？我跟了您和吕纳小姐这么些年。
泰斯曼小姐：咱们只能忍着，柏特，没有别的办法。乔治没有你不行。你想，他要是没有你简直没办法。他从小就是你照看的。
柏特：唉！朱黎阿小姐，可是我心里丢不下吕纳小姐，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家里，怪可怜的！只有那么个新来的女孩子服侍她！那女孩子，你要她好好儿照顾病人，一辈子也做不到。
泰斯曼小姐：暖，我想法子教她就是了。不用说，你是知道的，家里多半事情还是要我自己动手。你不用为我那苦命的妹妹担心，我的好柏特。
柏特：，还有一件事，小姐，我担心我合不上这位新夫人的脾胃。
泰斯曼小姐：嗯，开头的时候也许有一两件事―
柏特：她好像架子挺大似的。
泰斯曼小姐：这也难怪，她是高布乐将军的小姐！你想，当初她父亲在世的时候她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从前咱们时常看见她骑着大马，跟着将军在大路上飞跑吗？她穿着那套黑的骑马装束― 帽子上还插着翎毛。
柏特：不错，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是，老天爷，那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跟乔治少爷做夫妻。
泰斯曼小姐：我也没想到。可是，呢，柏特― 现在我想起了一句话：以后你别再叫乔治少爷了，你要叫他泰斯曼博士。
柏特：是的，新夫人也说过了― 昨儿晚上说的― 他们一进门的时候就说了。这么说起来是真的了，小姐？
泰斯曼小姐：当然是真的，柏特，你想想，一个外国大学给了他二博士学位― 那是他在外国的时候，你懂不懂？从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昨晚在码头上他自己告诉了我，我才知道的。
柏特：可不是吗，他聪明，学什么都行，他实在聪明。可就是我想不到他还会当医学博士给人家看病。
泰斯曼小姐：不是，不是，他不是给人家看病的医学博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让我告诉你，也许不久咱们还要用一个更阔气的名字称呼他呢。
柏特：是吗？那又是什么呀，小姐？
泰斯曼小姐：唔，你要我告诉你吗？（伤心）唉，要是我那去世的兄弟现在能从棺材里爬起来，瞧瞧他孩子多么有出息，那才好呢！暖呀，柏特，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什么把家具上蒙的印花布套都揭下来了？
柏特：新夫人吩咐我揭下来的，她说她最讨厌椅子上蒙套子。
泰斯曼小姐：，这么说，他们是打算把这间屋子作他们每天起坐的地方了？
柏特：，我想是的― 这是新夫人说的。乔治少爷― 博士― 他没说什么。
〔 乔治 泰斯曼从右边走进里屋，嘴里哼着歌，手里提着一只带子没拴好的空皮箱。他是个身材适中，样子年轻，三十五岁的人。体格还算结实，一张，圆脸，饱满愉快。须发淡黄，戴着眼镜，身上穿着舒服的便装。
泰斯曼小姐：你早，乔治。
泰斯曼（在两屋中间的门洞里）：朱黎阿姑姑！亲爱的姑姑！（走到她身旁，跟她亲热地拉手）你老远地跑来― 这么大清早！唔？．、
泰斯曼小姐：那还用说，我不能不来看看你们日子过得怎么样。
泰斯曼：你也不管昨晚没好好儿睡觉！
泰斯曼小姐：猩，那没关系。
泰斯曼：昨晚你从码头上回去一路平安吗？
泰斯曼小姐：一路平安，谢谢老天。多蒙勃拉克推事好意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
泰斯曼：我们真对不起你，不能请你坐在马车里。可是，你亲眼看见的，海达随身带着那么一大堆箱笼物件。
泰斯曼小姐：不错，她是带着一大堆箱笼物件。
柏特：我要不要进去瞧瞧新夫人有事没有？
泰斯曼：不用，谢谢你― 用不着，她说过有事她会按铃。
柏特：好吧。
泰斯曼：喂，等一等，把这只皮箱带走。
柏特：我把它搁在阁楼上。（从门厅门里出去）
乔治：姑姑，我把那只皮箱整个儿都塞满了抄写的文件。告诉你你也不信，从那些文件里我搜集了好些材料― 都是希奇古怪的旧材料，人家想不到的东西。
泰斯曼小姐：是啊，乔治，你在新婚旅行时好像没白糟蹋工夫。
泰斯曼：我没白糟蹋工夫。姑姑，你把帽子摘了吧。来，我给你解带子― 好不好宁
泰斯曼小姐：好，好，这还是好像你从前在家里跟我们过日子的样子。
泰斯曼：嘿，你买了一顶好漂亮的帽子！
泰斯曼小姐：这是我为海达买的。
泰斯曼：为海达买的？唔？?
泰斯曼小姐：正是，为的是我们一块儿出门的时候不至于给她丢脸。
泰斯曼：难为你老是想得那么周到，朱黎阿姑姑。（把帽子搁在桌边的一张椅子上）现在海达还没出来，咱们先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说说话儿。
泰斯曼小姐：（拉着他两只手，仔细端详他）我真快活；乔治，我又见着你了，你还是原来那模样儿！我的乔嘟，我那苦命兄弟的亲儿子！
泰斯曼：我看见你，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快活，朱黎阿姑姑，你是我的爸爸，又是我的妈妈。?
泰斯曼小姐：是啊，我知道你心眼儿里永远忘不了你两个老姑姑。
泰斯曼：吕纳姑姑怎么样了？病见好点儿吗？
泰斯曼小姐：唉，不见好― 她的病差不多没指望了，真可怜。她还是躺在床上，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求老天爷替我把她多留几天！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我的日子该怎么过，乔治― 尤其是现在你用不着我操心了。泰斯曼（轻轻拍她的背）别说了，别说了！
泰斯曼小姐：你想，现在你是娶了亲的人了，乔治！把海达 高布乐― 那么个美人儿― 抢到手的人居然是你！你想，像她那么个四面八方都有人捧的女人！
泰斯曼：（嘴里哼哼，心满意足地微笑了一下）不错，我想本地很有几个好朋友羡慕我，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你们新婚旅行的时间那么长，那么美满！五个多月工夫― 差不多有六个月。
泰斯曼：就我说，这次旅行我搜集了许多材料，做了许多研究工作― 还看了好些书，姑姑。
泰斯曼小姐：嗯，不错，我想是的。（好像怕别人听见，声音低了一点）我问你，乔治― 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事情要告诉我？
泰斯曼：是不是关于我们旅行的事情？
泰斯曼小姐；正是。
泰斯曼：没什么，除了我每次在信里告诉你的事情之外没什么别的。我得了博士学位― 这件事昨晚已经告诉你了。
泰斯曼小姐：不错，不错，你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想问问你― 你有没有什么― 什么― 希望？
泰斯曼：希望？
泰斯曼小姐：你要知道，乔治，我是你的老姑姑。
泰斯曼：哦，希望，我当然有。
泰斯曼小姐：当真？
泰斯曼：不久我就有做教授的希望了。
泰斯曼小姐：哦，真的，教授―
泰斯曼：我简直可以说已经很有把握了。可是，亲爱的姑姑，这些事你已经都知道了。
泰斯曼小姐：（自己大笑）不错，我当然知道，你一点儿都没说错。（换题目）刚才咱们谈的是你们新婚旅行的事情。这回钱一定花得不少吧，乔治？
泰斯曼：唔，你知道― 我那笔旅行研究费数目很不小，帮了我不少的忙。
泰斯曼小姐：可是我不明白一份研究费怎么会够两个人的花销。
泰斯曼：你不明白，这确是不很容易明白― 唔？
于泰斯曼小姐：尤其是一块儿旅行的是一位太太― 人家说那样花费要大得多。
泰斯曼：不错，那样当然要稍微多花费一点。可是这回海达不能不出去旅行，姑姑！她不能不出去旅行一趟，不去不行。
泰斯曼小姐：是，是，她不去不行。现在这年头儿新婚旅行是断乎少不得的。可是我想问你，这所房子的各处你都仔仔细细瞧过没有？
泰斯曼：姑姑，你放心，我都瞧过了。从天亮到现在，我没停过脚。
泰斯曼小姐：你觉得房子怎么样？
泰斯曼：我很满意！非常满意！只是想不出怎么安排内厅和海达卧室中间的那两间空屋子。
泰斯曼小姐：（大笑）酶，乔治，你放心，日子长了，往后自有用得着那两间屋子的时候。
泰斯曼：你说得很对，朱黎阿姑姑！你是说将来我的书一天一天多起来的时候，是不是？
泰斯曼小姐：是，一点不错，我的好孩子，我正是替你的书着想呢。
泰斯曼：我买了这所房子，心里特别为海达高兴，因为在我们订婚之前，她三番五次地说，除了福克部长的别墅，别的房子她都不愿意住。
泰斯曼小姐：真是运气好，你们刚动身，这所房子就出卖了。
泰斯曼：是的，朱黎阿姑姑，这是我们运气好，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可是那笔费用也不小，我的好乔治！往后你会知道这笔款子实在不小。
泰斯曼：（瞧着她，心里有点扫兴）是，我想也许会，姑姑。
泰斯曼小姐：唔，数目是够大的！
泰斯曼：你看要多少钱？说个整数？
泰斯曼小姐：唔，现在我没法子估计，要等账齐了才会知道呢。
泰斯曼：亏得勃拉克推事给我们订的都是最优惠的条件― 他在给海达的信里这么说。
泰斯曼小姐：是的，不用担心，我的好孩子。并且买那些家具和地毯的时候，我都有抵押的东西。
泰斯曼：抵押的东西？你？我的好姑姑― 你有什么抵押的东西？
泰斯曼小姐：我把我们姊妹俩的养老金都抵押出去了。
泰斯曼（跳起来）什么！你把你的― 还有吕纳姑姑的养老金都抵押出去了！
泰斯曼小姐：不错，你知道，当时我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
泰斯曼（站在她面前）：你莫非是疯了不成，姑姑！你们的养老金― 那是你和吕纳姑姑的命根子呀。
泰斯曼小姐：好，好― 别着急。你要知道，这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勃拉克推事告诉我，这桩事全是他一手经办的。他说，这不过是一种形式罢了。
泰斯曼：这办法也许很好，不过―
泰斯曼小姐：往后你可以靠自己的薪水过日子了。即使需要我们帮你垫几个钱― 起头的时候帮你一点忙！这也是我们甘心情愿的。
泰斯曼：啊，姑姑，你那么一次一次地牺牲自己给我出力，还嫌不够吗？
泰斯曼小姐（站起来，双手按在他肩膀上）：好孩子，除了给你出力帮忙，在这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别的乐趣？你一向是个没爹娘的人。现在咱们总算如愿了，乔治！从前咱们的日子有时候真够艰难的。可是，谢谢老天，现在你已经出头了，不必担心了。
泰斯曼：是啊，说起来也怪，不知怎么一桩一桩事情都会这么凑巧如意。
泰斯曼小姐：跟你作对的那些人― 那些拦着你、不让你出头的人― 现在都倒在你脚下了。他们都倒下去了，乔治。你那最厉害的对头― 他的情形最惨。现在他只好自作自受― 走错了道路的可怜虫，!
泰斯曼：你听见过艾勒的什么消息没有？我是说自从我出门之后。
泰斯曼小姐只听人家说他最近出了一本新书。
泰斯曼：什么！艾勒 乐务博格最近出了一本书？
泰斯曼小姐：是的，人家这么说。谁知道那本书有价值没有！乔治，等到你的新书一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的新书打算讲些什么？
泰斯曼：我打算讲中世纪勃拉邦的家庭工业。
泰斯曼小姐：想想― 你有本事写这么个题目！
泰斯曼：可是这部书也许要过些时候才能脱稿。你想，我得把所有这些搜集来的材料先整理一下。
泰斯曼小姐：是的，搜集，整理― 这些本领谁都赶不上你。你真算得是我那苦命兄弟的好儿子。
泰斯曼：我急于想动手工作，尤其是现在我自己有了个舒服的家可以做事了。
泰斯曼小姐：尤其是现在你娶了个称心如意的夫人，我的亲乔治。
泰斯曼（拥抱她）：握，对！对！朱黎阿姑姑！我最心满意足的是海达！（瞧瞧门口）我好像听见她来了。
〔 海达穿过里屋从左边进来。她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面貌和身材都带着秀雅不凡的气概。脸色淡白无光。青灰色的眼睛露出一股冷静沉着的神情。棕黄的头发浓淡适中，可是并不太多。身上穿着一件微嫌宽大的秀雅的晨衣。
泰斯曼小姐（迎上前去）：你好，我的亲海达！欢迎欢迎！
海达（伸出手来）：你好，泰斯曼小姐！来得这么早，多谢多谢！
泰斯曼小姐（有点局促）：唔― 新娘子在新房里睡得好不好？
海达：好，谢谢你。还将就。
泰斯曼（大笑）：还将就！嘿，说得好，海达！我起来的时候你正睡得像块石头一样。
海达：还算运气。
泰斯曼小姐：一个人换了新环境，也只好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地习惯下来。
海达：（瞧瞧左边）哼，用人走出去，敞着走廊的门，放进一大片太阳光。
泰斯曼小姐（向门走去）：把门关上就是了。
海达：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泰斯曼，你把帘子拉上，让光线柔和一点。
泰斯曼（在门口）：是，是。好了吧，海达，现在又阴凉，又有新鲜空气了。
海达：是的，新鲜空气当然需要，屋子里搁着这么些花儿。你请坐好不好，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我不坐了，谢谢你。谢谢老天，现在这儿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我要回家去了。我妹妹还躺在床上等我呢，真可怜。
泰斯曼：替我问好，说我很惦记她，姑姑！请你告诉她我等会儿还要亲自瞧她去呢。
泰斯曼小姐：好，好，我一定告诉她。可是，哦，乔治― （在外衣口袋里摸索）― 我差点儿忘了，这儿有点东西给你。
泰斯曼：什么东西，姑姑？
泰斯曼小姐（掏出一个用旧报纸裹的扁包儿递给他）：拿去，我的好孩子。
泰斯曼（打开纸包）：暖呀！你还给我藏着这东西，朱黎阿姑姑！海达，真叫人感动，你说对不对？
海达（在右边什锦架子旁边）：什么东西？
泰斯曼：我的拖鞋！我的旧拖鞋！
海达：不错，咱们旅行时候我记得你时常跟我提起这双拖鞋。
泰斯曼：是的，我心里实在忘不了这双拖鞋。（走近她）现在你可以看一看了，海达！
海达（走向火炉）：谢谢，我实在懒得看。
泰斯曼（跟着她）：你只要想一想，吕纳姑姑病到那步田地，还打起精神，挣扎着给我绣鞋。唉，你不知道这双拖鞋上有多少情意。
海达（在桌子旁边）：跟我没什么相干。
泰斯曼小姐：当然跟海达没什么相干，乔治。
泰斯曼：可是她现在是一家人了，所以我才―
海达（打断他的话头）：咱们跟这个用人没法过日子，泰斯曼。
泰斯曼小姐：跟柏特没法过日子？
泰斯曼：哦，宝贝，你平白无故说这话干什么？
海达（用手指着）：你瞧，她把自己的旧帽子撂在那张椅子上。
泰斯曼（心里一慌张，手里的拖鞋掉在地上）：握，海达！
海达：你想，要是有人进来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泰斯曼：海达，那是― 那是朱黎阿姑姑的帽子。
海达：是吗？
泰斯曼小姐（拿起帽子）：是的，是我的帽子，并且也不旧，海达夫人。
海达：对不起，我没看仔细，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试戴帽子）：不瞒你说，今天我还是头一回戴它呢― 真是头一回。
泰斯曼：而且是一顶很好的帽子― 漂亮得很。
泰斯曼小姐：嗯，这算不了什么，乔治。（四面张望）我的阳伞在哪儿？握，在这儿。（拿阳伞）这也是我的。（自言自语）不是柏特的。
泰斯曼：一顶新帽子，一把新阳伞，你想，海达。
海达真好看。
泰斯曼：可不是吗！姑姑，你仔细瞧瞧海达再走。你看她多漂亮！
泰斯曼小姐：我的好孩子，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海达一向是漂亮的。（点点头，向右边走去）
泰斯曼（跟过去）：不错，可是你看见她身体多么健康吗？出了一趟门，她丰满了多少！
海达（走过去）：握，安静点儿！
泰斯曼小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丰满？
泰斯曼：现在她穿了那件衣服你当然看不大出来。可是我看得见―
海达（在玻璃门口，不耐烦：）哼，你什么都看不见。
泰斯曼：一定是贴罗尔山里的空气好―
海达（直截了当，剪断他的话头）：我现在跟动身出门的时候完全一样。
泰斯曼：你自己硬说是一样，可是我知道你确是不一样。姑姑，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一直抱着两只手，目不转睛地打量海达）：海达长得真漂亮― 漂亮― 漂亮！（走上前去，双手捧着她的头，把她按住，亲她的头发）老天保佑海达 泰斯曼― 看在乔治的面上！
海达（轻轻摆脱）：呢，撒手！
泰斯曼小姐（情意深长）：往后我每天都要来瞧你们。
泰斯曼：真的吗？不会吧？你真愿意来吗，姑姑？
泰斯曼小姐：再见，再见！
〔 她从通门厅的门里出去。泰斯曼陪着她。门半开着，可以听见泰斯曼正在重复托她带给吕纳姑姑的几句话，并且再三谢谢她送来那双拖鞋。
〔 这当口，海达在屋里走来走去，举着胳臂，捏着拳头，像是到了穷途末路的样子。随后她把玻璃门上的帘子使劲拉开，站在那里向外呆望。
〔 过了会儿泰斯曼走回来，随手把门带上。
泰斯曼（从地上把拖鞋捡起来）：你在那儿瞧什么，海达？
海达（心神已定，安静如常）：没什么，我瞧瞧那些树叶子。黄得那么厉害― 干得那么可怜。
泰斯曼（把拖鞋包好，搁在桌上）：你想，现在是九月中旬了。
海达（又心神不定起来）：是啊，你想！已经是― 已经是九月了。
泰斯曼：宝贝，你觉得不觉得朱黎阿姑姑的举动有点儿古怪？几乎可以说是非常严肃。你猜得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海达：你知道，我根本不熟悉她的脾气。她是不是常常这样子？
泰斯曼：不，她平常不像今天这样子。
海达（离开玻璃门）：你看她是不是为了帽子的事有点不高兴？
泰斯曼：简直说不上。也许当时有一点儿。
海达：她把自己的帽子随便乱扔在客厅里，像个什么样子！别人干不出这种事。
泰斯曼：你放心，朱黎阿姑姑下回就不会这样了。
海达：好歹我得想法子跟她把这件事说开。
泰斯曼：那太好了，亲爱的海达，只要你愿意。
海达：下午你去的时候请她晚上到这儿来吧。
泰斯曼：好，好，我请她来。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是你肯做的话，准能让她高兴。
海达：什么事？
泰斯曼：往后你跟她说话时候能不能用du ，别用de 。海达，看在我的面上，怎么样？
海达：不行，不行！泰斯曼，你别叫我那么称呼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往后我好歹叫她一声“姑姑”就是了。你得知足点儿才好。
泰斯曼：好，好，不过我想现在既然是一家人了，你就―
海达：哼，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话没说完就朝着中间门洞走过去）
泰斯曼（顿了一顿）：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吗，海达？
海达：我在这儿看我的旧钢琴，它跟这屋里的东西都搭配不到一块儿。
泰斯曼：等我头一次领了薪水，咱们就想法子换一架。
海达：不，不，不要换，我舍不得丢下它。要不咱们就把它搁在那边里屋里，这儿另外再买一架新的― 我的意思是说钱方便的时候。
泰斯曼（有点吃惊）：不错，咱们当然做得到。
海达（从钢琴上拿起一把花来）：昨晚咱们到家的时候没看见这把花儿。
泰斯曼：准是朱黎阿姑姑给你送来的。
海达（细看花儿）：这儿有张名片。（取出名片念）“稍迟再来”。你猜是谁的名片？
泰斯曼：我猜不出来。是谁的？
海达：名片上写着“爱尔务斯泰太太”。
泰斯曼：真的吗？爱尔务斯泰州官太太？那就是从前的吕星小姐。
海达：一点不错，就是爱卖弄自己一头好头发的那个女孩子。她是你的老相好，人家告诉我。
泰斯曼（大笑）：没多少日子，而且还在我认识你之前，海达。可是想不到她进城来了！
海达：怪事，她居然会来瞧咱们。自从离开学校之后，我差不多没看见过她。
泰斯曼：我没看见她也有― 握，不知多少日子了。真不知道她怎么能在那么个偏僻小地方住得下去！
海达（想了一想，突然说）：告诉我，泰斯曼― 他― 那个艾勒 乐务博格住的地方是不是就在那附近？
泰斯曼：正是，他就住在那乡下附近。
〔 柏特从通门厅的门里进来。
柏特：刚才那位送花儿的女客又来了。（用手指花）太太，就是您手里拿的这些花儿。
海达：是她？好吧，请她进来。
〔 柏特给爱尔务斯泰太太开门之后，自己走出去。爱尔务斯泰太太体质娇弱，容貌秀丽，两只浅蓝眼睛又圆又大，有点突出，脸上带着惊疑的神情。头发浅黄，看上去几乎像是白的，异常之多而有波纹。她比海达小两岁。身土穿着一件深色拜客衣服，式样精雅而不十分入时
。
海达（殷勤接待）：你好，亲爱的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真高兴，又跟你见面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心里慌张，可是竭力镇静）：谢谢，咱们好久不见了。
泰斯曼（伸手给她：）咱们也好久不见了，是不是？
海达：谢谢你送的那些可爱的花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那算不了什么― 昨儿下午我本打算一直到这儿来的，可是听说你不在家。
泰斯曼：你是不是刚进城？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是昨儿中午进城的。昨儿我听说你们不在家，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失望。
海达：失望？那是怎么回事？
泰斯曼：啊，吕星太太― 对不起，我想说爱尔务斯泰太太―
海达：你莫非碰着什么麻烦事了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我在城里没有别人可找。
海达（把花儿搁在桌子上）：喂，咱们先在这儿沙发上坐下再说。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心里太乱，坐不住。
海达：没有的事。过来。（把爱尔务斯泰太太硬拉到沙发上，自己挨着她坐下）
泰斯曼：怎么啦？你有什么事，爱尔务斯泰太太？
海达：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 也可以说不是。我、我心里真着急，怕你们误会我的意思。
海达：既然如此，你最好把事情全部告诉我们，爱尔务斯泰太太。
泰斯曼：你来找我们大概就为这个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是，当然是。既然如此，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 要是你们还没知道的话― 艾勒 乐务博格也进城来了。
海达：乐务博格！
泰斯曼：什么！艾勒? 乐务博格回到城里来了吗？海达，你听！
海达：唔，我听见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已经来了一星期了。你想，整整一个星期了！住在这危险的城里，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四面八方有那么多的引诱。
海达：可是，我的好爱尔务斯泰太太，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
爱尔务斯泰太太（惊讶地瞧着她，话说得很快）：他从前是孩子们的老师。
海达：你的孩子的老师？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我丈夫的孩子，我没孩子。
海达：这么说，是你丈夫前妻的孩子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正是。
泰斯曼（有点吞吞吐吐）：那么他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是― 他能循规蹈矩地做人家的老师？
爱尔务斯泰太太：在过去这两年里头，他的举止行动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泰斯曼：真的吗？你听，海达！
海达：我听见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告诉你，无论在哪方面，他的行为一点儿都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可是话虽然这么说― 我一听见他进城来了― 到了这繁华热闹的地方― 手里又带着一笔数目很大的款子― 我就不能不替他十分担心。
泰斯曼：他为什么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下去？不跟你和你丈夫在一块儿住下去？唔？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的新书出版之后，就心神不定，不肯跟我们在一块儿住了。
泰斯曼：不错，提起这事，朱黎阿姑姑跟我说过他出了一本新书。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一厚本，讨论文明的进展过程― 好像是什么文明史大纲之类的东西。那本书大约是两星期以前出版的。书的销路那么好，看的人那么多，真说得上轰动一时。
泰斯曼：真的吗？那一定是在他失意之后搁着没动过的旧稿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是不是指许多年前的事情？
泰斯曼：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对，他那些稿子都是他跟我们住在一块儿之后写的― 都是去年一年里写出来的。
泰斯曼：这不是好消息吗？海达，你想！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但愿能长久这样就好了！
海达：你在城里见过他没有？
爱尔务斯泰太太：还没呢。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打听他的住址。今儿早晨好容易让我打听出来了。
海达（仔细打量她）：你可知道，我觉得你丈夫做事有点儿古怪― 唔―
爱尔务斯泰太太（吓了一跳）：我丈夫做事古怪？为什么？
海达：为了这么件事他居然会打发你进城来，自己倒不来照看他的朋友。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不是的，我丈夫没工夫。并且还有一层，我― 我本来想进城买点东西。
海达（微微一笑）：嗯，那是另外一回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慌张不安，站起身来）：现在我恳求你，泰斯曼先生，要是艾勒 乐务博格上这儿来的话，请你务必招待他。他一定会来，你想，你们从前是多要好的朋友。并且你们喜欢的科目也一样― 是同一种科学― 据我看是这样。
泰斯曼：至少从前我们是这样。
爱尔务斯泰太太：所以我恳求你― 你― 也要小心照看照看他。这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泰斯曼先生― 行不行？
泰斯曼：行，我很愿意，吕星太太。
海达：不是吕星，是爱尔务斯泰。
泰斯曼：你放心，我一定尽力帮艾勒的忙。你尽管放心。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真感激不尽！（紧握他的两只手）多谢，多谢，多谢！（害怕起来）你知道，我丈夫那么喜欢他！
海达（站起来）泰斯曼：你应该写封信给他。不请也许他不愿意来。
泰斯曼：也许该这么办，对不对，海达？
海达：越快越好。为什么不马上就写？
爱尔务斯泰太太（央告）：请你就写吧！
泰斯曼：好，我马上就写。你有他的住址没有，吕― 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有。（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儿递给他）这就是他的住址。
泰斯曼：好，好，我马上进去写。（四面望望）我的拖鞋呢？哦，在这儿。（捡起包来，正要走开）
海达：千万写得恳切一点儿，亲热一点儿，还要写得长一点儿。
泰斯曼：好，我就去写。
爱尔务斯泰太太：可是请你千万别透露口风，别说是我出的主意。
泰斯曼：不会。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唔？（穿过里屋，从右边出去）
海达（走近爱尔务斯泰太太，微笑，低声）：嘿，咱们一箭射中了双雕。
爱尔务斯泰太太：这话怎么讲？
海达你：难道看不出我要把他打发开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打发他去写信。
海达：把他打发开了，我才可以一个人跟你谈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莫名其妙）：就谈这件事情？
海达：一点不错。
爱尔务斯泰太太（提心吊胆）：可是没什么可谈的了，泰斯曼太太，一点儿都没有了。
海达：唔，可谈的话还多着呢― 我看得出来。过来坐下，咱们舒舒服服、亲亲热热地谈一谈。
〔 她逼着爱尔务斯泰太太坐在火炉旁边扶手椅里，自己在一只矮凳上坐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显出着急的样子，看表）：我的好泰斯曼太太，刚才我真打算要走。
海达：你何至于忙得这样子？把你在家里的情形讲一点给我听听。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正是我最不爱谈的事情。
海达：可是告诉我怕什么？难道咱们从前没同过学？
爱尔务斯泰太太：咱们同过学，可是你比我高一班。，那时候我真怕你！
海达：怕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可不是吗！怕得好厉害。咱们在楼梯上一碰见，你就揪我的头发。
海达：真的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怎么会是假的！有一回你还说要烧掉我的头发呢。
海达：那都是些无聊的举动。
爱尔务斯泰太太：谁说不是呢！可是那时候我真傻。后来咱们俩就分手了，各走各的路，离得老远了。咱们的生活圈子也完全不一样了。
海达：现在咱们得想法子再凑到一块儿才好。听我告诉你，在学校的时候咱们彼此称呼du ，而且还叫小名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对，不对，你一定记错了。
海达：我没记错，一点儿都没记错！我记得清清楚楚。现在咱们重温当年的旧交情吧。（把矮凳拉近一点）好！（亲她的脸）你得称呼我du ，叫我海达。
爱尔务斯泰太太（轻轻拍拍海达的两只手，紧紧捏着）：你真和气，真好！我从来没享受过人家的温存体贴。
海达：得啦，得啦，得啦！往后我还要像从前似的称呼你du , 叫你亲爱的托拉。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的小名叫泰遏。
海达：哦，对，对，对，我是想说泰遏。（可怜她）这么说，你从来没享受过人家的真情好意，是不是，泰遏？在你自己家里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唉，我要有家就好了！可惜我没有。我一向没有家。
海达（把她打量了会儿）：我早猜着八九成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怪可怜地瞪着两只眼睛发愣）：是啊― 是啊― 是啊！
海达：我记不很清楚了― 你刚到爱尔务斯泰先生家去的时候，是不是给他管家？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原来是去当家庭教师的，可是他的太太― 他那去世的太太― 那时候是个病人，轻易不出她自己的屋子，所以我就不能不兼管家务了。
海达：后来呢？后来― 你就做了他家的女主人了吧？爱尔务斯泰太太（伤心）是的，后来我就做了女主人了。海达让我想想― 那大概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是不是问我结婚的日子？
海达：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五年以前。
海达：不错，一定是的。
爱尔务斯泰太太：唉，这五年工夫！至少是最近这两三年的日子！唉，要是你（de） 能想象―
海达（在她手上轻敲一下）：哼，怎么又说de ，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好，以后我再不说了！唉，要是你能想象，能了解―
海达（轻描淡写地）：艾勒 乐务博格在你们那儿住了三年光景，是不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疑惑地瞧着她）：你问的是艾勒 乐务博格吗？不错，是的。
海达：从前在城里时你认识他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几乎不认识。不过我当然知道他的名字。
海达：在乡下时你是不是常跟他见面？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他每天上我们那儿去。他教孩子们念书，因为日子长了我一个人照顾不了那么些事情。
海达：当然照顾不了。你丈夫― 他大概不常在家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不常在家。你知道，他做了州官就不能不在他的管区里时常走动。
海达（靠在椅子扶手上）：泰遏，我的又可怜又可爱的泰遏，在你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一字不漏地老老实实告诉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既然这样，你问我吧。
海达：泰遏，你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平素做人怎么样？他待你好不好？
爱尔务斯泰太太（闪烁其辞）：我觉得他在一切事情上头心眼儿都很好。
海达：我想他太老了，配不上你。你们俩至少差二十岁，是不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烦恼）;不错，这是实在情形。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讨厌！我们的心思没有一点儿相同的地方。他和我― 我们俩彼此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海达:在他那方面，不也算是爱你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实在没法说。我想他无非把我当作一份有用的产业看待罢了。他养活我，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这人不费钱。
海达:那是你傻。
爱尔务斯泰太太（摇摇头）:我也不能不省俭― 跟他过日子没有别的办法。我想除了他自己，谁也不在他心上― 也许孩子们还多少有点儿在他心上。
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可在他心上。
爱尔务斯泰太太（瞧着她）:什么，艾勒 乐务博格会在他心上？这话从哪儿说起？
海达:我的宝贝― 我想他那么老远地打发你进城来找他- （不显露地一笑）这话你自己也对泰斯曼说过。
爱尔务斯泰太太（筋肉微微抽缩）:我真说过吗？不错，我也许说过。（使劲，可是声音并不大）也罢，我索性痛痛快快都说出来算了！反正瞒不住人。
海达:我的好泰遏，怎么― ?
爱尔务斯泰太太:干脆一句话，我丈夫不知道我进城的事。
海达:什么！你丈夫不知道你进城！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再说，我出来时他也不在家― 他出远门去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海达，我真受不了啦― 想想以后那种孤单凄凉的日子。
海达:你说下去，怎么样？
爱尔务斯泰太太:所以我就收拾了几件东西― 自己随身必需的东西，悄悄地没让人知道就这么溜出了门。
海达:一句话都没留下？
爱尔务斯泰太太:没有，我一直就坐火车进城来了。
海达:啊，亲爱的泰遏，想不到你有胆量干这种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站起来走动）:不这么办，又有什么别的办法？海达可是你想到没想到，你再回去的时候你丈夫会说什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站在桌子前面，瞧着海达）:我再回到他那儿去？
海达:当然楼。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永远不再回到他那儿去了。
海达（站起来，走近她）:这么说，你这回出了家门，永远不再回去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没有别的办法。
海达:可是― 你为什么这么公然逃走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像这一类事情没法子瞒人。
海达:可是你想到没有，人家会怎么说你，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才不放在心上呢。 （懒懒地，伤心地在沙发上坐下）除了不得已的事情，我没干过什么别的。
海达（静了会儿）:现在你有什么主意？你打算怎么办？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还不知道呢。我只知道，要是艾勒 乐务博格在这儿，我也一定要在这儿― 要是我不死的话。
海达（从桌子旁边拉过一把椅子来，挨着她坐下，抚摸她的手）:我的好泰遏― 你们俩这种― 你和艾勒 乐务博格这种交情― 是怎么发生的？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一点儿一点儿发生的。我有一种控制他的力量。
海达：真的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把老脾气都改掉了。并不是我叫他改他才改的，我从来不敢那么办。可是他当然看得出我多么讨厌他那些坏脾气，所以他就改掉了。
海达（竭力忍住一声不由自主的嘲笑）：这么说，倒像俗语说的他在你手里“改邪归正”了，我的小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在他那方面说，他把我培养成一个真正的活人― 他教我怎么思想，教我懂得了许多许多事情。
海达他也教你念书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他不一定教我念书。可是他常跟我谈话，谈到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事情。到后来我帮他做事― 他允许我给他帮忙，那种有趣的快乐的日子就来了！
海达：他用得着你帮忙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用得着！他从来没有写文章不要我帮忙的时候。
海达：你们实在是一对好伴侣，对不对？
爱尔务斯泰太太（兴奋）：伴侣！一点儿都不错，海达，他用的正是这两个字！唉，照道理说，我应该非常快活，可是我还不能，因为我不知道我这种快乐日子能有多久。
海达：难道你对他只有这么点儿把握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伤心）：有个女人的影子夹在艾勒 乐务博格和我的中间。
海达（着急地瞧着她）：那是什么人？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他― 是他从前认识的一个女人，是他永远忘不了的一个女人。
海达：他跟你说过些什么话― 在这件事情上头？
爱尔务斯泰太太：只有一次― 他含含糊糊地― 提了一提。
海达：哦！他说些什么？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说，他们分手的时候，那个女人想用手枪把他打死。
海达（十分镇静）：胡说！我们这儿没人会干这种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所以我想那一定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卖唱的红头发女人―
海达：不错，听起来很像是她。
爱尔务斯泰太太：因为我记得人家说那个女人随身带着装子弹的手枪。
海达：哦，这么说，一定是她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使劲扭着两手）：是啊，海达，现在我听说这个卖唱的女人― 我听说她又到城里来了！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海达（向里屋膘了一眼）：住嘴，泰斯曼出来了。（站起来，低声说）泰遏，这些话只许你我两个人知道。
爱尔务斯泰太太（跳起来）：当然，当然！
〔 乔治 泰斯曼手里拿着一封信，穿过里屋，从右边进来。
泰斯曼：信写完了。
海达：很好，爱尔务斯泰太太正汀算要走。等一等― 我送你到花园门口。
泰斯曼：海达，你看柏特会不会寄这封信？
海达（把信接过来）：我去交给她。
〔 柏特从门厅里进来。
柏特：勃拉克推事，请问太太，能不能见他。
海达：见，请勃拉克推事进来。喂，把这封信拿去寄了。
柏特（接信）：是，太太。
〔 她给勃拉克推事开门之后，自己走出去。勃拉克推事四十五岁，身材粗大，可是结实灵活。圆圆的脸上一副高贵神气。头发很短，差不多还是全黑的，梳得齐齐整整。两眼闪闪有神。浓眉毛，浓胡子，胡子翘着尖角儿。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入时的出门衣服，打扮得似乎太嫩了点儿。他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可是时时把它摘下来。
勃拉克（帽子拿在手里，鞠躬）：我可以来得这么早吗？海达当然可以。
泰斯曼（使劲握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来都受欢迎。（给他介绍）勃拉克推事― 吕星小姐。
海达：呢！
勃拉克（鞠躬）：啊，荣幸之至！
海达（瞧着他大笑）：白天瞧你真有意思，推事！
勃拉克：你觉得我― 改样子了吗？
海达：似乎更年轻了点儿。
勃拉克：谢谢你。
泰斯曼：你看海达怎么样？她是不是满面光采？她真是精神饱满―
海达：别拉扯我。勃拉克推事给咱们操了那么些心，你还没跟他道谢呢。
勃拉克：哪儿的话，我愿意效劳。
海达：不错，你真够朋友。可是泰遏站在这儿急着要走― 我得送她出去，咱们回头见，推事。我一会儿就回来。
〔 他们彼此打招呼行礼。爱尔务斯泰太太和海达一同从门厅门里出去。
勃拉克：怎么样，你太太能将就满意吗？
泰斯曼：满意，我们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当然她也说过，这儿那儿还有些小事情要重新安排安排，并且说还缺少一两件东西。我们还得添置几件小零碎儿。
勃拉克：是吗！
泰斯曼：可是我不愿意为这些小事再麻烦你。海达说缺少的东西她自己会想法子。咱们坐下好不好？
勃拉克：谢谢你，我只坐一会儿。（靠桌子坐下）有点事情我想跟你谈谈，泰斯曼。
泰斯曼：什么事？哦，我明白了！（坐下）大概是喜庆事过去之后正经事来了，是不是？
勃拉克：款子的事倒逼得并不怎么紧，虽然提起费用来，我也觉得咱们的手当初似乎太松了点儿。
泰斯曼：可是你知道，当初要节省费用是万万办不到的！你想想海达，我的老朋友！你是熟悉海达脾气的人，我决不能委屈她过寒酸日子。
勃拉克：不能，不能― 麻烦就在这儿。
泰斯曼：幸而― 我的教授聘书快到手了。
勃拉克：可是你知道，这种事情常常会拖日子。
泰斯曼：你听见什么确实消息没有？
勃拉克：没听见什么十分确实的消息― （把话打住）哦，我想起来了― 我有桩新闻要告诉你。
泰斯曼：什么新闻？
勃拉克：你的老朋友艾勒 乐务博格又进城来了。
泰斯曼：我已经知道了。
勃拉克：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泰斯曼：就是刚才海达送出去的那位女客告诉我的。勃拉克真的吗？她叫什么名字？刚才我没十分听清楚。泰斯曼她是爱尔务斯泰太太。
勃拉克：哈哈― 她就是爱尔务斯泰州官的太太吗？难怪― 他一直在他们那地方住着。
泰斯曼：你想想― 听说他现在改头换面，完全改了样子，我听了真高兴。
勃拉克：大家都这么说。
泰斯曼：听说他还出了一本新书，是不是？
勃拉克：不错，他出了一本书。
泰斯曼：并且听说还轰动一时。
勃拉克：的确轰动一时。
泰斯曼：你想想，这岂不是个好消息！像他那么个才干出众的人物― 从前看着他那种身败名裂无可挽救的情形，我心里难受得很。
勃拉克：从前人人都替他难受。
泰斯曼：可是我想不出现在他打算干点什么！他怎么谋生过日子呢？
（说到这儿，海达从门厅里走进来）
海达（对着勃拉克，轻蔑地一笑）：泰斯曼老担心别人怎么谋生过日子。
泰斯曼：宝贝，你知道― 我们正在这儿谈论可怜的艾勒? 乐务博格。
海达（急忙膘他一眼）：哦，真的吗？（在火炉旁边扶手椅里坐下，用随随便便的口气问）他怎么样了？
泰斯曼：不用说，他的产业早就挥霍干净了，可是他又不能每年写一本新书― 你说对不对？所以我实在想不出他将来怎么办。
勃拉克：关于这一点，我也许可以告诉你几句话。
泰斯曼：是吗！
勃拉克：你别忘了，他的亲戚很有点势力。
泰斯曼：可惜他的亲戚已经把他完全撇开不管了。
勃拉克：有一个时期，他们说他是他们家家族的希望。泰斯曼不错，有一个时期。可是后来他把人家对他抱的希望都断绝了。
海达：谁敢这么说？（微微一笑）我听说在爱尔务斯泰州官家里他们又把他带上了正路―
勃拉克：并且他的新出版的这本书―
泰斯曼：不错，我很希望他们能给他找点事做做。我刚写了一封信给他。我约他今晚来看我们，海达。
勃拉克：可是，老朋友，今晚你已经答应参加我做主人的光棍会了。那是昨天晚上你在码头上答应的。
海? 达：你把这事忘了吗，泰斯曼？
泰斯曼：不错，我整个儿忘了。
勃拉克：那也没关系，你放心，他准不会来。
泰斯曼：你怎么拿得稳他不会来？
勃拉克（踌躇了一下，站起来，两手搭在自己的椅子背上）：我的好泰斯曼― 还有你― 泰斯曼太太― 我想我不应该瞒你们一件― 一件―
泰斯曼：关于艾勒的事情？
勃拉克：关于你和他两个人的事情。
泰斯曼：我的好推事，快说。
勃拉克：你心里要准备着，你受聘的事情会拖得出乎意外地长久。
泰斯曼（心神不宁地跳起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了？勃拉克你的聘约也许要看竞争的结果。
泰斯曼：竟争！你想想，海达！
海达（在椅子里坐得更靠后些）：哈哈― 哈哈！
泰斯曼：可是谁能跟我竞争呢？我想一定不会是― 勃拉克是，正是― 艾勒? 乐务博格。
泰斯曼（紧握两手）：不，不― 不会有的事！绝没有的事！你说对不对？
勃拉克：哼― 说不定就会有这事。
泰斯曼：可是，勃拉克推事― 要是当真这样的话，那就显得他们太不照顾我了。（两臂作势）因为― 你想― 我是结了婚的人！我们，海达和我，当初就是指望着这个结婚的。我们背了一身债，并且还向朱黎阿姑姑借了钱。他们可以说已经答应聘请我了。你说对不对？
勃拉克：对，对― 不用说他们反正会聘请你，不过先要经过一次竞争罢了。
海达（坐在扶手椅里一动都不动）：泰斯曼，你看这件事倒有点体育竞赛的趣味儿。
泰斯曼：亲爱的海达，你怎么会这么漠不关心？
海达（照旧）：我决不是漠不关心。我急于想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勃拉克：无论如何，泰斯曼太太，你最好先把事情的真相知道一下。一我的意思是说― 在你动手去买那些我听说你打算要买的零碎东西之前，先把事情弄明白一下。
海达：那没什么关系。
勃拉克：真的吗？既然如此，我就没话可说了。再见吧！（向泰斯曼）下午散步回来路过这儿的时候，我再来找你一块儿到我家去。
泰斯曼：是了，是了― 你带来的消息把我弄得心烦意乱。海达（歪着身子，伸出手来）推事，再见。下午千万要来。勃拉克多谢，多谢！再见，再见！
泰斯曼（送到门口）：再见，我的好推事！你一定要原谅我― 〔 勃拉克推事从门厅里出去。
泰斯曼（穿过屋子）：暖，海达― 一个人做事决不该冒险。你说对不对？
海达（瞧着他笑）：你这人也会冒险吗？
泰斯曼：会，宝贝― 毫无疑间― 我只凭着没到手的钱就结婚成家，这就是冒险。
海达：你这话也许没说错。
泰斯曼：也罢― 无论如何，咱们有咱们的快乐家庭，海达！你想，眼前的这就是咱们从前梦想的家庭― 这也就是，我几乎可以说，咱们心爱的家庭。对不对？
海达（慢慢地站起来，懒洋洋地）：咱们的契约里有一个条款：咱们应该交际应酬― 咱们应该接待客人。
泰斯曼：不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过那种日子！你想― 看着你做主人― 招待一批高贵的客人，唔？嗯，― 可是目前咱们只能不交际，不应酬。海达― 目前咱们只好邀请朱黎阿姑姑。握，我原来想要你过一种跟现在完全不同的日子，宝贝―
海达：现在我当然还不能雇用穿制服的听差。
泰斯曼：不能，没办法。你知道，现在咱们要雇个跟班的简直都做不到。
海达：还有你答应给我买的那匹马呢？
泰斯曼（吃惊）：马！
海达：大概现在是谈不到了。
泰斯曼：谈不到！这是显而易见的。
海达（走向后方）：也罢，目前我至少有一件东西可以消磨时间。
泰斯曼（高兴起来）：谢天谢地！什么东西，海达？
海达（在中间门洞里，眼睛瞧着泰斯曼，含着轻蔑的意思）：我的两支手枪，乔治。
泰斯曼（惊慌）：你的手枪！
海达（冷冰冰的目光）：高布乐将军的手枪。（从里屋向左出去）
泰斯曼（扑到中间门：洞里，在后追喊）使不得，那不是闹着玩的，海达宝贝― 别弄那危险东西！看在我面上，海达！你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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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泰斯曼家，还是那间屋子，跟第一幕一样，只是钢琴已经搬走，原来的地方摆了一只连书架的精致小写字台。靠近左边沙发，有一只比写字台小些的桌子。花儿大半都拿走了。爱尔务斯泰太太送的那把花还摆在前面大桌子上。时间是下午。
〔 海达穿着会客衣服，一个人在屋里。她站在开着的玻璃门旁边，正在往一支手枪里装子弹。跟它配对的那一支枪，在写字台上敞着盖儿的手枪盒里搁着。
海达（望着花园，叫喊）：你果然又来了，推事！
勃拉克（在远处喊）：我来了，泰斯曼太太！
海达（举枪对他瞄准）：我要向你开枪，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又喊，可是看不见人）：使不得，使不得！别对我瞄准！
海达：这是走后门的下场。
勃拉克（声音近了些）：你是不是疯了！
海达：暖呀― 我打着你没有？
勃拉克（还在外边）：我希望你别再这么胡闹！
海达：进来吧，推事。
〔 勃拉克推事穿着像是要参加男客宴会的服装，从玻璃后门里走进来。胳臂上搭着一件薄外套。
【 “后门”是个双关语，原文有“后门”和“卑鄙手段”两个意思。】
勃拉克：真胡闹― 这个玩意儿你还没玩腻吗？你又开枪打什么？
海达：我不过空打打罢了。
勃拉克（轻轻地把枪从她手里拿过来）：把枪给我，太太！（瞧枪）咦，这支枪我眼熟得很！（四面望望）枪盒子在什么地方？呢，在这儿。（把枪装进盒子，把盒子盖好）今天咱们别再弄这玩意儿了。
海达：那么你叫我干什么？
勃拉克：你没有客人吗？
海达（关玻璃门）：一个客人都没有。大概咱们这班朋友都还没进城吧。
勃拉克：泰斯曼也不在家吗？
海达（在写字台旁边，把枪盒搁在一只抽屉里，关上抽屉）：不在家，他一吃过午饭就跑到他姑姑家去了。他没料到你来得这么早。
勃拉克：哼― 我好笨，会想不到这一点！
海达（转过脸去瞧他）：为什么笨？
勃拉克：因为要是我早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来得― 更早一点了。
海达（走过去）：那么就没有人接待你了，我吃过午饭之后一直在自己屋里换衣服。
勃拉克：难道找不出个机会让咱们开展谈判吗？
海达：你忘了预先约个时候。
勃拉克：这又是我笨。
海达：现在咱们只能在这儿坐着― 等泰斯曼。他一时还不会回来。
勃拉克：不要紧，我不会不耐烦。
〔 海达在沙发角里坐下。勃拉克把外套搭在最近的一张椅子背上，坐下，帽子拿在手里。两个人相对无言。
海达：唔？
勃拉克（同样声调）：唔？
海达：是我先说的话。
勃拉克（身子略向前凑）：好，海达太太，咱们舒舒服服地谈谈心吧。
【“海达太太”这个称呼是不合乎习惯的，可是在这儿叫“泰斯曼太太”又显得不亲热。因此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不妨说“海达小姐”。这是勃拉克从前对她的称呼，而且也表示他现在好像并不理会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
海达（在沙发里靠后坐一坐）：自从咱们上回谈话之后，像不像已经过了好几百年了？当然不算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说的那几句话。
勃拉克：你是不是指我们上回密谈以后？指咱们上回谈心以后？
海达：就算是吧― 既然你要这么说。
勃拉克：我没有一天不盼望你回来。
海达我：也一天到晚都盼望回来。
勃拉克：你？真的吗，海达太太？我还以为你这次新婚旅行心里非常快活呢！
海达：你当真那么想？
勃拉克：泰斯曼的信里除了说快活，没说别的。
海达：泰斯曼！你知道扩他觉得最快活的事是钻在图书馆里抄写那些叫破纸也好烂布也好的东西。
勃拉克（故意逗她）：那是他的事业― 至少是他事业的一部分
海达：是啊，当然唆，并且，不用说，假使那是你的事业的话― 可是我呢！呢，我的勃拉克先生，你不知道我真闷得要命！
勃拉克（同情池）：你当真闷得要命吗？这是不是真心话？
海达：是真心话，你当然可以了解我！出去了足足六个月，没碰见过一个熟悉咱们生活，或是可以谈谈咱们喜欢的事情的人。
勃拉克：不错，不错― 我也觉得那是个损失。
海达：还有，我觉得最难忍受的是―
勃拉克：是什么？
海达：是一天到晚永远跟一个人在一块儿―
勃拉克（点头同意）：早晨，白天，晚上― 一年四季，时时刻刻。
海达：我说的是“永远”。
勃拉克：一点不错。可是我还以为你跟咱们这位杰出的泰斯曼在一块儿过日子不至于―
海达：你要知道，泰斯曼是个― 是个有专长的学者，我的好推事。
勃拉克：这是无可否认的。
海达：跟有专长的学者在一块儿旅行，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至少日子长了没趣味。
勃拉克：即使是跟你心爱的有专长的学者也没趣味吗？
海达：味― 别用那听了叫人恶心的字眼！
勃拉克（吃惊）：你说什么，海达太太？
海达（半笑半恼）：你去试试就知道是什么味儿了！早晨，白天，夜里，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只是文明史，文明史的叨唠个没完。
勃拉克：永远那样。
海达：对，对，对！还讲些什么中世纪家庭工业之类的东西！那些话最讨厌！
勃拉克（仔细打量她）：可是― 如果真是那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 唔？
海达：为什么愿意跟乔治结婚，是不是？
勃拉克：唔，就这么说吧。
海达暖：你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
勃拉克：也是，也不是，海达太太。
海达：那时候我跳舞实在跳腻了，我的好推事。我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微微颤动）呢― 我不愿意这么说，也不愿意这么想！
勃拉克：你决没有理由这么想。
海达：理由― （仔细瞧他）乔治 泰斯曼― 归根结底，不能不算是个规矩正经人。
勃拉克：他这人规矩正经是没问题的。
海达：我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十分可笑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勃拉克：可笑的地方吗？没有― 没有― 不能说有。海达无论如何，他的研究精神真是孜孜不倦。早晚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这是一定的。
勃拉克（犹豫不定地瞧着她）：我想你从前也像别人似的盼望他功成名就吧。
海达（显出疲乏的神气）：不错，我这样盼望过。并且后来他既然不顾一切，愿意供养我，我为什么不答应他？勃拉克不错― 要是你用那种眼光来看的话―
海达：我的好推事，这一点别的男人做不到。
勃拉克（大笑）：我不能替别人回答。可是就我自己说，你是很清楚的，海达太太，我对于婚姻义务― 婚姻制度― 都― 都相当尊重。
海达（开玩笑）：说老实话，我在你身上从来没抱过什么希望。
勃拉克：我要求的只是一种亲密而愉快的关系，使我对你有点用处，来去自由，像个― 像个亲密朋友―
海达：是男主人的亲密朋友？
勃拉克（鞠躬）：说老实话，首先是女主人的，其次，当然也是男主人的。这样的三角交情― 要是我可以用这个字眼的话― 老实告诉你，对于各方面实在都有极大的便利。
海达：是的，我有好儿次也盼望能有个第三者跟我们搭伴儿旅行。火车里那种面对面坐着的滋味― !
勃拉克：亏得你们的新婚旅行已经结束了。
海达（摇头）：还远― 远得很呢。我刚到一个车站。
勃拉克：坐车的旅客可以跳下车来稍微活动活动了，海达太太。
海达：我决不下车。
勃拉克：真的？
海达：真的― 因为旁边老有个人站着―
勃拉克（大笑）：站着瞧你的脚脖子，是不是？
海达；一点不错。
勃拉克：可是，暖―
海达（作出厌恶的姿态）：我不愿意让人家瞧。所以我宁可坐在那儿不动― 面对面地待下去。
勃拉克：可是，要是有个第三者跳上车来找你们呢？
海达：啊，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勃拉克：一个亲密的朋友―
海达： 各种有趣味的题目都能滔滔不绝地谈论―
勃拉克：并且丝毫没有专门学者的气味！
海达（高声叹气）：是的，那才真痛快呢。
勃拉克（听见有人开前门，朝着声音的方向缥了一眼）：三个角儿都到齐了。
海达（低声）：火车又开了。
〔 乔治 泰斯曼穿着一身灰色行装，戴着一顶软呢帽，从门厅里进来。他胳臂底下夹着一大叠还没装订的书，衣袋里也塞着书本。
泰斯曼：嘿― 这么热的天拿着这一大堆书好不累赘。（把书都搁在桌子上）我的汗直往下流，海达。哦― 你已经来了，我的好推事？柏特没告诉我。
勃拉克（站起来）：我从花园里进来的。
海达：你弄到了些什么书？
泰斯曼（站着翻书：）都是关于我的专门科目的新书― 是我必不可少的。
海达：你的专门科目？
勃拉克：是的，他的专门科目的书，泰斯曼太太。
〔 勃拉克和海达相互示意，会心一笑。
海达：你还需要关于你的专门科目的书吗？
泰斯曼：需要，我的好海达，书决不嫌多。不用说，一个人必须跟得上一切新著作和新出版物才行。
海达：不错，我想是必须的。
泰斯曼：你看― 我把艾勒? 乐务博格的新书也弄到手了。（把书递给她）也许你高兴把它翻一翻吧，海达？
海达：不，谢谢你，或者― 以后倒说不定高兴翻一翻。
泰斯曼：我在路上把书大致看了一看。
勃拉克：唔，你觉得那本书怎么样― 用专家的眼光看？
泰斯曼：我觉得那本书的见解非常高明。他从前写的书都没这么好。（把书归聚在一块儿）现在我把这些书都搬到书房里去。我急于要把书页裁开！并且我还要换衣服。（向勃拉克）我想咱们不必马上就走吧？
勃拉克：握，当然不必― 一点儿都不忙。
泰斯曼：既然如此，我可以从容点儿。（抱着书走出去，忽然又在门洞里站住，转过身来）哦，我想起来了，海达― 朱黎阿姑姑今晚不来了。
海达：不来了？她是不是为了帽子的事不愿意来？
泰斯曼：一点儿都不相干，你怎么会把朱黎阿姑姑看成那种人？你想― 实在是因为吕纳姑姑病得很厉害。
海达：她的病老是那样儿。
泰斯曼：不错，可是今天比平常厉害多了，真可怜！
海达：要是那样的话，她姐姐当然应该陪着她。我只好自认不凑巧了。
泰斯曼：你不知道朱黎阿姑姑心里多快活― 因为你旅行回来精神这么饱满！
海达（站起来，低声）：这些永远纠缠不清的姑姑！泰斯曼你说什么？
海达（走到玻璃门口）：我没说什么。
泰斯曼：嗯，好吧。（从里屋向右出去）
勃拉克：你们刚才说什么帽子？
海达：是我今天早晨跟泰斯曼小姐闹的一段小事情。她把自己的帽子搁在那边椅子上― （瞧着他笑）― 我故意 说那帽子是女用人的。
勃拉克（摇头）：咳，我的好海达太太，你怎么这么淘气？并且是对着那么一位忠厚的老太太！
海达（穿过屋子，神色不宁）：你看― 有时候这种冲动忽然涌上来，简直没法子压住。（倒在火妒旁边的扶手椅里）呢，我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勃拉克（站在扶手椅后）：你心里其实并不真快活― 这是根本原因。
海达（眼睛向前直看）：我想不出为什么我应该― 快活。你也许可以说出一个我应该快活的理由吧？
勃拉克：别的不说，你从前一心想要的家现在已经到手了，这就应该快活呀。
海达（抬头瞧着他大笑）：你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勃拉克这么说，难道是无影无踪的事情？
海达：倒也有几分影踪。
勃拉克：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达：是这么回事，去年夏天，晚会散了之后，我常叫泰斯曼送我回家。
勃拉克：可惜那时候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海达：不错，我知道去年夏天你正走着另外一条路。
勃拉克（大笑）：胡说，海达太太！后来― 你和泰斯曼一？
海达：有一天晚上我们偶然走过这儿。泰斯曼那可怜的东西，正在难受得什么似的，想找个题目跟我谈天。我因为可怜这位学者―
勃拉克（似信非信地一笑）：你可怜他？哼！
海达：是的，我真可怜他。所以― 想要消除他的痛苦。我随便说了一句话― 完全是出于无心的― 我说我想住在这个别墅里。
勃拉克:就说了这么一句？
海达：那天晚上没说别的。
勃拉克：后来呢？
海达：我的好推事，谁知道我这么一句随口说的话，居然引起了后果。
勃拉克：不幸这是常有的事情，海达太太。
海达：谢谢！所以你看，乔治和我第一次发生感情，是在他出力去弄福克部长别墅的时候。后来我们就订婚，就结婚，就蜜月旅行，做了一连串的那一类事情。算了，算了，我的好推事― 差不多可以说我是自作自受。
勃拉克：妙极了！那时候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所房子？
海达：天知道，我并不喜欢它。
勃拉克：可是现在呢？现在我们已经替你把它布置得这么舒舒服眼的。
海达： 每间屋子都好像有辣温草 和干玫瑰花瓣儿的气味。那也许是朱黎阿姑姑身上带来的。
勃拉克（大笑）：不是，我想一定是去世的福克部长太太留下来的。
海达：是的，带着死人气味。我闻到那味儿就想起一束花来了― 在一次跳舞会的后一天。（两手搭在脑后，靠在椅子里，瞧着他）我的好推事― 你不能想象我在这儿住下去会闷到什么地步。
勃拉克：你为什么不也找点事做做，海达太太？
海达：找一桩可以吸引我的事？
勃拉克：当然，要是做得到的话。
海达：天知道什么事能吸引我。我时常想，究竟― （不说下去）可是那也不中用。
勃拉克：那可说不定。让我听听你想的是什么。
海达：我想，究竟我能不能叫泰斯曼搞政治。
勃拉克（大笑）：叫泰斯曼搞政治？那简直办不到。政治生活对他不合适― 他差得太远。
海达不：行，我知道不行― 可是要是我逼着他搞呢？
勃拉克：唔― 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要是他不适宜做官，你为什么要硬逼他做呢？
海 达：因为我心里烦闷，老实告诉你说！（顿了一顿）据你看，要泰斯曼做部长简直是办不到的事？
勃拉克：唔― 你要知道，海达太太― 他要做部长一定先得有一份相当大的产业。
海达：你这话说对了！现在我害得自己活受罪，就是为了这份儿破场面和空架子！（走过去）日子过得这么无聊就为这个！真可笑！做人就是这样子。勃拉克：据我看，毛病出在别的地方。
海达：你说，出在什么地方？
勃拉克：毛病出在你经历过的事情都平平常常，不能振作精神。
海达：你指的是正经事吗？
勃拉克：唔，也可以这么说。可是目前也许有一桩事情在等着你。
海达（把头一扬）：你想的是泰斯曼做教授那一套讨厌事情！那是他自己的事。告诉你，我犯不上为那个瞎操心。
勃拉克：是，是，我知道你不会。可是，要是现在有一个大家所谓― 说得好听一点吧― 神圣的责任压在你肩膀上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微微一笑）一个新责任，海达太太？
海达（含怒）：少胡说八道！那种事情永远不会有！
勃拉克（小心）：说个最远的日子吧― 一年之后咱们再谈。
海达（干脆）：我不喜欢那种事情，勃拉克推事！我不要责任！
勃拉克：难道你就不像世界上大多数女人，你会不喜欢― ?
海达（在玻璃门旁）：少胡说，听见没有！我时常想，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我喜欢做。
勃拉克（走近她）：什么事，我可以打听打听吗？
海达（站着朝外呆望）：让我自己烦闷得活不下去。现在你明白了吧。（转过身来朝着里屋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教授来了！
勃拉克（低声警告的口气）：喂，喂，海达太太！
〔 乔治 泰斯曼身上穿着赴宴会的衣服，手里拿着手套和帽子，穿过里屋，从右边进来。
泰斯曼：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有回信没有？
海达：没有。
泰斯曼：那么，你瞧着吧，他快来了。
勃拉克：你猜他当真会来吗？
泰斯曼：会，我差不多拿得稳。今儿早晨你告诉我们的那些话，一定是谣言。
勃拉克：你真这么想吗？
泰斯曼：无论如何，朱黎阿姑姑说，她决不信他再会阻碍我的前程。你想！
勃拉克：既然如此，那就好了。
泰斯曼（把帽子和手套搁在右边一张椅子上）：可是你得让我尽量多等他一会儿。
勃拉克：咱们的时间还从容得很。我请的客没有一个会在七点或是七点半以前来的。
泰斯曼：既然如此，咱们先陪海达说说话，看他到底来不来。你说好不好？
海达（把勃拉克的帽子和外套搬到屋角的长椅上）：到了最没办法的时候，乐务博格先生可以跟我待在这儿。
勃拉克（伸手接自己的东西）：让我自己来，泰斯曼太太！什么叫“最没办法的时候”?
海达：要是他不愿意跟你和泰斯曼一块儿去的话。
泰斯曼（疑惑地瞧着她）：海达― 可是你看他跟你在一块儿合适不合适？别忘了，朱黎阿姑姑不能来了。
海达：我知道，可是爱尔务斯泰太太会来。我们三个人可以在一块儿喝喝茶。
泰斯曼：嗯，对，这就好了。
勃拉克（含笑）：这也许是最妥当的办法。
海达：为什么？
勃拉克：泰斯曼太太，你不是时常取笑我做主人请客招待光身汉吗？你曾经说过，那种宴会只是给非常规矩的男人预备的。
海达：不用说，乐务博格先生现在也够规矩的了。一个改邪归正的人―
（话没说完，柏特在门厅门口出现）
柏特：太太，外头有位男客要见您。
海达：唔，请他进来。
泰斯曼（低声）：我知道一定是他！你想！
〔 乐务博格从门厅里进来。他身材瘦长，年纪和泰斯曼一样，可是看起来比他老，而且有点憔悴。头发胡子都是棕黄带黑，脸长而苍白，颧骨上却有几块红斑。他穿着一身裁剪合度的全新黑色拜客衣服，戴着黑手套和大礼帽。他靠近门站住，很快地一鞠躬，似乎有点揭促不安的样子。
泰斯曼（迎上去，跟他很亲热地拉手）：啊，我的好朋友，咱们好容易又见面了！
乐务博格（低声）：谢谢你的信，泰斯曼。（走近海达）泰斯曼太太，你也愿意跟我拉手吗？
海达（拉住他伸出来的手）：欢迎，欢迎，乐务博格先生。（把手轻轻一挥）不知道你们两位―
乐务博格（微微一鞠躬：）这位大概就是勃拉克推事吧！
勃拉克（照样还礼）：正是。从前―
泰斯曼（双手搭在乐务博格肩膀上，向他说）：艾勒，你干万别客气。海达，你说他应该客气吗？我听说你又打算在城里住下了，真有这么回事吗？
乐务博格：不错，有这么回事。
泰斯曼：很好，很好。我告诉你，我已经把你的新书弄到手了，可是还没工夫看。
乐务博格：你大可不必白糟蹋工夫。
泰斯曼：为什么？
乐务博格：因为书里没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
泰斯曼：想想！你怎么说这话？
勃拉克：听说称赞这本书的人很不少。
乐务博格：我本来就是打算要人家称赞，所以书里除了人人可以同意的话，别的我一句都没说。
勃拉克：你这办法很聪明。
泰斯曼：可是，艾勒―
乐务博格：因为现在我想重新给自己争取个地位― 一切都从头做起。
泰斯曼（有点不安）：哦，你打算这么办？
乐务博格（含笑，把帽子搁下，从衣袋里抽出一个纸包）：可是这本书一出来，乔治 泰斯曼，你就非看不可了。因为这才真正说得上是一本书。在这本书里，我把自己整个儿都放进去了、。
泰斯曼：真的吗？是什么书？
乐务博格：是续集。
泰斯曼：续集？什么书的续集？
乐务博格：那本书的续集。、
泰斯曼：刚出版的那本新书？
乐务博格：当然楼。
泰斯曼：啊，艾勒，你刚出版的那本新书不是已经讲到现代了吗？
乐务博格：是啊，已经讲到了现代。这个续集要讲将来。
泰斯曼：讲将来！暖呀，咱们怎么能知道将来的事情呢！
乐务博格：不错，可是总有一两桩可以谈谈的事情。（把纸包打开）你看！
泰斯曼：哦，这不是你的笔迹。
乐务博格：是我念出来别人抄写的。（翻阅稿件）这部稿子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发展文明的各种力量。这是第二部分― （很快地翻到末尾）推测文明发展的方向。泰斯曼真是奇闻！我永远不会想做这一类文章！
海达（在玻璃门口，手指头敲着玻璃，低声说）：哼，我想你也不会！
乐务博格（把稿子用原来的纸包好，搁在桌上）：我把稿子带来，为的是今天晚上也许可以念几段给你听听。
泰斯曼：你真是一片好意，艾勒，可是今晚― ? （眼睛瞧着勃拉克）恐怕咱们腾不出工夫。
乐务博格：呢，那么改天再说，好在不忙。
勃拉克：不瞒你说，乐务博格先生，今晚我家有个小聚会，主要是给泰斯曼接风。
乐务博格（找自己的帽子）：那我不耽误你们工夫了―
勃拉克：别忙，听我说― 你肯不肯赏光跟我们一块儿去？
乐务博格（直截了当）：不行，我不能奉陪，谢谢。
勃拉克：唉，什么话― 你非去不可！我们没有一个不相干的客人。并且，我告诉你，今晚一定很“热闹”，像海― 像泰斯曼太太说的一样。
乐务博格：这话我倒信。可是―
勃拉克：而且你还可以带着稿子，在我家里念给泰斯曼听。我可以给你们俩单找一间清净屋子。
泰斯曼：是啊，你再想想，艾勒― 你为什么不去？
海达（插嘴）：泰斯曼，要是乐务博格先生真不愿意去也不必勉强。我知道乐务博格先生宁可在这儿跟我吃晚饭。
乐务博格：跟你，泰斯曼太太？
海达：还跟爱尔务斯泰太太。
乐务博格：啊！（轻描淡写）今儿早晨我见过她一面。
海达；是吗？她今晚要来。所以你几乎非在这儿不可了，乐务博格先生，要不然没人送她回家。
乐务博格:不错，谢谢你，泰斯曼太太，既然如此，我就不走了。海达那么，我去吩咐用人几句话。
〔 她走到门厅门口．按铃。柏特进来，海达凑着她耳朵说话，用手指着里屋。柏特点点头，走出去。
泰斯曼（在海达跟用人说话的时候，向乐务博格）：请你告诉我，艾勒，你准备讲演的是不是这个新题目：将来？
乐务博格：是。
泰斯曼：书店的人告诉我，今年秋天你准备做若干次有系统的讲演。
乐务博格：我是这么打算。我希望你别见怪，泰斯曼。
泰斯曼：哪儿的话！可是―
乐务博格：我很明白，你心里一定不痛快。
泰斯曼（懊丧）：我不能要求你为了我不―
乐务博格：我要等你教授聘书到手之后才做讲演。
泰斯曼：你愿意等吗？可是― 可是― 你是不是打算跟我竞争？
乐务博格：不是，我只求取得精神上的胜利。
泰斯曼：暖呀，朱黎阿姑姑到底没说错！果然，我早就知道！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并不打算阻碍咱们的前程！
海达（千脆）：咱们？请你别把我扯在里头。
［她向里屋走去，柏特正在把盛在一只盘子里的酒壶和酒杯摆到桌上，海达对她点点头，表示同意，又走向前来。柏特出去。
泰斯曼（同时）：你呢，勃拉克推事，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勃拉克：我想，精神胜利― 唔― 那也许很好― 泰斯曼当然很好。可是究竟―
海达（向泰斯曼冷冷一笑：）你站在那儿，好像遭了雷劈似的。
泰斯曼：不错― 正是如此― 我几乎觉得―
勃拉克：泰斯曼太太，你没看见一阵雷雨刚过去吗？
海达（指着里屋）：你们喝杯凉果子酒好不好？
勃拉克（瞧表）：喝个上马杯？好，倒也不错。
泰斯曼：好主意，海达！正用得着！现在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海达：你不陪他们喝一杯吗，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拒绝的样子）：不，谢谢，我不喝。
勃拉克：暖呀，凉果子酒又不是毒药。
乐务博格：也许不是人人都爱喝。
海达：你们喝酒，我陪着乐务博格先生说话儿。
泰斯曼：好，好，海达，你陪着他。
〔 他和勃拉克走进里屋，坐下，喝酒，抽烟；往后他们一直兴高采烈地谈话。乐务博格还站在火炉旁边。海达走到写字台前。
海达（声音提高一点）你高兴不高兴看几张照片，乐务博格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泰斯曼和我回来的时候到贴罗尔去逛了一趟？
〔 她拿起一本照片簿，搁在沙发旁边桌子上，自己在沙发的一个角儿里坐下。乐务博格走近前来，站住，瞧着她。随后他搬了一张椅子在她左边坐下，背朝着里屋。
海达（揭开照片簿）：你看见这一大片山没有，乐务博格先生？这是沃武勒山脉，底下泰斯曼注着名字呢。你瞧，这儿写着：“美蓝附近的沃武勒山脉”。
乐务博格（两只眼睛盯着她，低声慢慢地说）：海达― 高布乐！
海达（急忙膘他一眼）：啊！嘘！
乐务博格（低声又叫一遍）：海达 高布乐！
海达（眼睛瞧着照片簿）：那是我从前― 在咱们交朋友的时候的名字。
乐务博格：我要教自己以后不再说海达? 高布乐― 今生今世永远不再说。
海达（还是翻弄照片簿）：不错，你得教教自己。我想你应该趁早练习练习。可以说应该越早越好。
乐务博格（含怒）：海达? 高布乐嫁了人！并且嫁的还是― 乔治 泰斯曼！
海达：不错―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
乐务博格：海达，海达，你怎么能这么糟蹋自己！
海达（正颜厉色）：你说什么？我不许你这么说！
乐务博格：你这话什么意思？
〔 泰斯曼走进屋子，朝着沙发走来。
海达（听见泰斯曼进来，马上换了一副随随便便的口气）：这是从恩比索山谷望出去的风景，乐务博格先生。你看看那些山峰！（抬头瞧着泰斯曼，一副亲爱的样子）这些古里古怪的山峰叫什么名字，亲爱的？
泰斯曼：让我想想。哦，是了，叫多罗迈特。
海达：哦，对了― 它们叫多罗迈特，乐务博格先生。
泰斯曼：海达宝贝，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拿点儿果子酒进来。不管别人，你自己要不要？
海达：好吧，拿点儿来。再拿几块讲干。
泰斯曼：香烟要不要？
海达：不要。
泰斯曼：好吧。
〔 他走进里屋，从右边出去。勃拉克坐在里屋，时时注意海达和乐务博格的行动。
乐务博格（像刚才一样低声）：我问你，海达，你怎么会干这件事情？
海达（似乎一心专注在照片薄上）：要是你老对着我du 啊du 的，我可就不理你了。
乐务博格：旁边没有人的时候都不许我说du 吗？
海达：不许。只许你心里想，不许你嘴里说。
乐务博格：哦，我明白了，这个称呼对不起你那心爱的乔治 泰斯曼。
海达（瞧他一眼，笑道）：爱？什么话？
乐务博格：这么说，你并不爱他？
海达：可是我反对不忠实的行动。记着！
乐务博格：海达，回答我一句话―
海达：嘘！
〔 泰斯曼托着小盘子从里屋走进来。
泰斯曼：你瞧！好吃的东西来了！（把盘子搁在桌上）
海达：为什么要你自己拿进来？
泰斯曼（斟满两杯酒）：因为我觉得伺候你怪有趣儿的，海达。
海达你：斟两杯干什么，乐务博格先生说过他不喝酒。
泰斯曼：我知道，可是爱尔务斯泰太太一会儿就会来，是不是？
海达：是。说起爱尔务斯泰太太―
泰斯曼：你把她忘了吗？
海达：我们只顾看这些照片了。（指着一张照片给他看）你还记得这小村子不记得？
泰斯曼：那是紧挨着布瑞纳关口的一个村子。那就是咱们过夜的地方―
海达： 也就是咱们碰见那个热闹的旅行团的地方。
泰斯曼：不错，正是那地方。你想，艾勒，要是那时候你也跟我们在一块儿多好！
〔 他回到里屋，在勃拉克旁边坐下。
乐务博格：请你回答我一个间题，海达。
海达：什么问题？
乐务博格：从前你对我交情那么深，是不是一点儿爱的意思都没有？一丝丝― 一丁点儿都没有？
海达：我不知道有没有。我只觉得咱们仿佛是两个好伴侣― 两个十分亲密的朋友。（含笑）你对我尤其诚实坦白。
乐务博格：那是你的力量。
海达：现在回想从前那些事情，那种不让人知道的亲热，那种别人连梦都做不到的情意，真有点儿美，真有点儿迷人，真有点儿大胆。
乐务博格：不错，不错，海达！可不是吗！那时候我下午常上你父亲家里来― 将军坐在窗口看报― 背朝着咱们。
海达：咱们坐在屋子椅角里沙发上。
乐务博格：咱们面前老搁着那本有插图的杂志―
海达：是啊，那时候没有照片簿。
乐务博格：海达，那时候我在你面前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坦白出来― 招认那些当时没有人知道的事！我常常仔细告诉你，我是怎么荒唐― 怎么日日夜夜胡闹。呢，海达，你究竟有什么本领逼着我坦白那些事？
海达：你觉得那是我的本领吗？
乐务博格：不然，我怎么解释呢？你那些― 所有你那些绕着弯儿问我的话―
海达：那些你非常能够了解的话―
乐务博格：那时候你怎么好意思那么盘问我？那么老实不客气地盘问我―
海达：我用的是绕弯儿的话，请你别忘了。
乐务博格：不错，可是你一点不客气地仔仔细细盘问我那一套事情。
海? 达：那时候你怎么肯回答我呢，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是啊，现在回过头去想一想，我就是不明白这一点。可是现在你可以老实告诉我了，海达，在咱们从前的交情里究竟有没有爱？那时候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要是我在你面前把什么事都坦白了，你就有法子把我的污点洗刷干净？你是不是这么想？
海达：不，也不尽然。
乐务博格：那么你是什么用意？
海达：你觉得这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吗？要是一个年轻女孩子― 在有机会的时候― 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
乐务博格：怎么样？
海达： 偶然想偷看一个新世界，那个世界―
乐务博格：那个世界怎么样？
海达：那个世界的内容是人家不让她知道的。
乐务博格：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海达：有几分是。有几分― 我这么想。
乐务博格：你想找个伴侣共同追求生活。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海达：那是你的错。
乐务博格：是你先跟我决裂的。
海达：是的，那时候咱们的交情渐渐发展到紧要关头了。你真不害躁，艾勒 乐务博格！后来你怎么公然欺负你的― 你的坦白的伴侣来了？
乐务博格（捏拳）：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实行你威吓我的话？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开枪打死我？
海达：那是因为我非常怕出丑。
乐务博格：不错，海达，你实在是个胆怯的人。
海达：我胆怯得要命。（改变声调）然而这是你的运气。现在你在爱尔务斯泰家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乐务博格：我知道泰遏告诉了你一些什么话。
海达：也许你把咱们的事情也对她说过一点儿吧？乐务博格我一字都没提过。她太笨，不懂得那些事情。海达太笨？
乐务博格：在那些事情上头她太笨。
海达：我是胆子小。（弯身凑近，不用正眼瞧他，声音越发低微）现在让我告诉你一桩事情。
乐务博格（急切）：什么事？
海达：那时候我不敢开枪打死你―
乐务博格：怎么样？
海达： 那还不算是我― 那天晚上― 最胆小的事情。
乐务博格（瞧了她一会儿，恍然大悟，情不自禁地低声说）：海达！海达 高布乐！现在我看出咱们要好的真正原因了！啊！你跟我要好，是因为你要追求生活―
海达（低声，瞪他一眼）：小心！别信那种事！
〔 夜色渐深。柏特从外面把门厅门打开。
海达（砰的一声把照片薄合上，含笑叫喊）：啊，好容易来了！我的宝贝泰遏― 请进！
〔 爱尔务斯泰太太从门厅里进来，身上穿着晚装。她进来之后，门随着关上。
海达（在沙发上，伸出两只胳臂接她）：我的好泰遏― 你不知道我等得你多心焦！
〔 爱尔务斯泰太太走过里屋时对两位男客略打招呼，然后走到桌子前面，伸手给海达。乐务博格已经站起身来。他和爱尔务斯泰太太彼此只点点头。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应该进去跟你丈夫说几句话吗？
海达：不必，不必。不用理他们，他们马上就要走。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们要出去？
海达：是，出去吃晚饭。
爱尔务斯泰太太（很快地问乐务博格）：你去不去？
乐务博格：我不去。
海达：乐务博格先生跟咱们一块儿待在这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拉过一张椅子，打算在乐务博格旁边坐下）：这地方多好！
海达：不见得，谢谢你，我的小泰遏！别坐在那儿！上我这儿来。我坐在你们两个人中间。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吧，就依你。
〔 她绕到桌子这边来，坐在海达右边沙发上。乐务博格重新在他自己椅子里坐下。
乐务博格（等了一会儿，向海达）：你瞧她可爱不可爱？
海达（轻轻抚摩爱尔务斯泰太太的头发）：只是瞧着可爱吗？
乐务博格：是。我们俩― 她和我― 我们俩是真正的伴侣。我们彼此绝对信任。所以我们可以毫无掩饰地自由谈话。
海达：用不着绕弯儿，是不是，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唔―
爱尔务斯泰太太（软绵绵地挨紧海达）：我心里真痛快，海达！因为，你想，他还说我对他起过鼓舞作用。
海达（对她一笑）：啊！他说过这话吗，亲爱的？
乐务博格：而且她还那么勇敢，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暖呀― 我算得上勇敢吗？
乐务博格：非常勇敢― 在牵涉到你的伴侣的时候。
海达：啊，不错― 有胆量！一个人只要有胆量就好办了！
乐务博格：有了胆量又怎么样？你这话什么意思？
海达：有了胆量也许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忽然改变声调）可是，亲爱的泰遏，你一定得喝一杯凉果子酒。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喝，谢谢你― 我从来不喝那种东西。
海达：那么，你喝一杯，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我也不喝，谢谢你。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也不喝。
海达（瞪眼瞧他）：要是我一定要你喝呢？
乐务博格：那也不中用。
海达（大笑）：这么说，我这可怜虫没有支配你的能力？
乐务博格：在这上头你没有力量。
海达：可是说正经话，我觉得你应该喝― 这是为了你自己。
爱尔务斯泰太太：海达！
乐务博格：为什么我应该喝？
海达：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了别人。
乐务博格：当真？
海达：你要是不喝，人家也许会怀疑― 在你心窝里― 你没有十分把握― 不敢十分信任自己。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海达！
乐务博格：人家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 以后再说。
爱尔务斯泰太太（快活起来）：是呀，随他们的便。
海达：刚才在勃拉克推事脸上，我看得明明白白。
乐务博格：你看见什么了？
海达：在你不敢跟他们走进里屋的时候，他脸上那副讥笑的神气。
乐务博格：不敢？我当然宁愿在这儿跟你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海达？
海达：可是那位推事猜不透你的意思。刚才他邀你去吃他那顿无聊的晚饭，你不敢答应，我看见他在笑你，并且用眼睛膘泰斯曼。
乐务博格：不敢！你是不是说我不敢？
海达：我没这么说。可是勃拉克推事心里却这么想。
乐务博格：好，随他的便。
海达：这么说，你不打算跟他们一块儿去了？
乐务博格：我愿意在这儿陪着你和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呀，海达―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
海达（含笑，点头称赞乐务博格）：主意真拿得稳！抱定宗旨，决不改变！好，一个人应该这样！（转过去对着爱尔务斯泰太太，显出一副亲热怜惜的样子）你还记得今天早晨你那么慌慌张张跑到我这儿来的时候，我跟你说的什么话？
乐务博格（诧异）：什么！慌慌张张！
爱尔务斯泰太太（害怕）：海达― 握，海达！
海达：你自己应该明白！你一点儿都不用害怕― （截断自己的话头）好！现在咱们三个人可以痛快一下子了！.
乐务博格（吃了一惊）：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海达！你说什么？你干什么？
海达：别着急！勃拉克推事那个讨厌的家伙坐在那儿瞧你呢。
乐务博格：这么说，她曾经害怕得要命！为了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可怜的样子）：唆，海达― 你闯了大祸了，现在一切都断送在你手里了。
乐务博格（瞪着眼瞧了她一会儿。脸上的肉七歪八扭的）：这就是我的伴侣对我的真心信任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央告）：亲爱的朋友― 让我告诉你―
乐务博格（拿起一杯酒，端到嘴边，声音低哑）：敬你一杯，泰遏！（一口喝干，放下酒杯，又拿起第二杯）
爱尔务斯泰太太（悄悄地）：海达，海达―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海达：我干出来的？我？你疯了吧？
乐务博格：我这儿也敬你一杯，泰斯曼太太。谢谢你说了实话。实话万岁！（一口喝干，又想再斟）
海达（用手压住他胳臂）：够了，够了― 现在别再喝了。别忘了你还要出去吃晚饭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去不得，去不得！
海达：别作声！他们坐在那儿瞧我们呢。
乐务博格（放下酒杯）：喂，泰遏― 把实话告诉我。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吧。
乐务博格：你丈夫知道不知道你跟我进城来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纹弄两手）：海达― 你听见他问的话没有？
乐务博格：是不是你们俩商量好了要你进城来照料我？说不定还是那州官自己逼你来的吧？哈哈；亲爱的― 一定是他衙门里需要我帮忙！再不就是他打牌的时候缺了一把手，是不是？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心里难受）：乐务博格！乐务博格！
乐务博格（抢了一只杯子，刚要斟酒）：我这儿也敬老州官一杯！
海达（拦住他）：这会儿别再喝了。别忘了你还要把稿子念给泰斯曼听呢。
乐务博格（神色安静，放下酒杯）：泰遏，都是我糊涂，刚才不应该用那种态度对待你。别生气，我亲爱的伴侣。你瞧着吧― 你，还有别人― 你们都瞧着吧，虽然我从前是个堕落的人― 现在我可又站起来了！谢谢你，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快活起来）：握，谢天谢地！
〔 勃拉克在这当口瞧瞧自己的表，和泰斯曼一齐站起来走进客厅。
勃拉克（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泰斯曼太太，我们的时间到了。
海达：大概是到了。
乐务博格（站起来）：我的时间也到了，勃拉克推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声央告）：乐务博格，使不得！
海达（拧她的胳膊）：他们会听见！
爱尔务斯泰太太（低低叫了一声）：暖呀！
乐务博格（向勃拉克）：刚才承蒙你邀我去吃饭。
勃拉克：你到底愿意去啦？
乐务博格：是的，谢谢。
勃拉克：荣幸之至！
乐务博格（一面把稿件包儿塞在衣袋里，一面向泰斯曼）：我想在付印之前把稿子给你看一两段。
泰斯曼：想想― 多有意思。可是，海达宝贝，爱尔务斯泰太太今晚怎么回家呢？唔？
海达：反正有办法。
乐务博格（瞧着她们俩）：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当然要回来接泰斯曼太太，十点左右，行不行？行，好极了。
泰斯曼：那么，就这么办吧。可是你别盼望我能早回来，海达。
海达：暖，你高兴玩到什么时候就玩到什么时候。
爱尔务斯泰太太（想要遮掩心里的忧虑）：既然这样，乐务博格先生― 我就在这儿待着等你回来。
乐务博格（帽子拿在手里）：请你务必等着我，爱尔务斯泰太太。
勃拉克：现在游览火车开走了，诸位先生！我希望今天晚上玩得很热闹，像某一位漂亮女人说的一样。
海达：啊，但愿那个漂亮女人能使隐身法参加你们的宴会。
勃拉克：为什么要使隐身法？
海达：为的是可以亲眼看看你们的热闹情形，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大笑）：我劝那位漂亮女人还是不去的好。
泰斯曼（也大笑）：哈哈，你真是个妙人儿，海达！
勃拉克：好，好，再见，再见，两位太太。
乐务博格（鞠躬）：那么，十点左右。
［勃拉克、乐务博格和泰斯曼都从门厅里出去。同时柏特拿了一盏点着的灯从里屋进来，把灯搁在客厅桌上，又从原路出去。
爱尔务斯泰太太（已经站起来，正在心神不定走来走去）：海达― 海达― 你看这些事会有什么结局？
海达：晚上十点钟― 他会回来。他现在已经在我眼前出现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但愿他能这样。
海达：到时候你瞧吧― 到那时候他又能管住自己了。到那时候他就永久是个自由人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老天爷― 但愿他回来时候能像他现在在你眼前的样子。
海达：你放心，他会这样回来的― 正像这样子，不会是别的样子！（站起来，走近泰遏）你爱怎么怀疑就怎么怀疑。我是信任他的。咱们试试谁猜得对。
爱尔务斯泰太太：在这件事上头你暗中有个目的，海达！
海达：不错，我有。我想试一试我有没有支配别人命运的能力。
爱尔务斯泰太太：难道你没有那种能力吗？
海达：我没有― 从来不曾有过。
爱尔务斯泰太太：对你丈夫的命运你都没有支配的能力吗？
海达：你看他的命运值得支配吗？握，你哪里知道我多么苦！你的运气多么好！（热烈地把她抱在怀里）我想我终究还是要烧掉你的头发。
爱尔务斯泰太太：撒手！撒手！我怕你，海达！
柏特（在中间门洞里：）茶摆在饭厅里了，太太。
海达：好。我们马上就来。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我不吃饭！我宁可一个人回去！我马上就走！
海达：胡说！你先喝杯茶再说，小傻东西。等到晚上十点钟― 艾勒 乐务博格头发里插着葡萄叶子― 就会来接你。
〔 她几乎硬把爱尔务斯泰太太拖到中间门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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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 还是泰斯曼家那间屋子。中间门洞和玻璃门上的帘子都拉土了。半明的灯带着罩子在桌上点着。火炉门敞着，炉子里的火快灭了。
〔 爱尔务斯泰太太裹着一块大披肩，踩着一只脚踏，靠近火炉，在扶手椅里歪着。海达睡在沙发土，衣服完全没脱，身上盖着一条沙发毯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等了一会儿，忽然在椅子里坐起来，仔细听。随后又疲乏地倒下去，自言自语）：还没来― ！呢，夭啊― 握，天啊― 他还没来！
〔 柏特小心地从门厅里悄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爱尔务斯泰太太（转过脸来，急忙低声问）：什么事？有人来了吗？
柏特（悄悄地）：是的，有个女孩子刚把这封信送来。爱尔务斯泰太太（急忙伸手去接）有封信！给我！
柏特：是泰斯曼博士的，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吗？
柏特：是泰斯曼小姐家用人送来的。我把它搁在这儿桌子上，好不好？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
柏特（把信搁下）：我想还是把灯灭了吧。它在那儿冒烟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把它灭了吧。马上就要天亮了。
柏特（灭灯）：天已经亮了，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啊，大天亮了！可是一个人都没回来！
柏特：老天保佑您，太太― 我早就猜着是怎么回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早就猜着了？
柏特：不错，我一看见某人进城来― 还看见他跟他们一块儿出去，我就猜着了。因为那位先生的事我们从前早听够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声音小点儿。别把泰斯曼太太吵醒了。
柏特（瞧瞧沙发，叹口气）：是，是― 让她睡吧，怪可怜的。我要不要给您在炉子里加点木柴？
爱尔务斯泰太太：谢谢你，我不要。
柏特：好吧。（从门厅门里悄悄走出去）
海达（：被关门声音惊醒，抬起头来）什么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没什么事。是用人―
海达（四面望望）：我们睡在这儿！不错，现在我想起来了。（在沙发上坐起来，伸伸腰，揉揉眼睛）几点钟了，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瞧表）：七点过了。
海达：泰斯曼什么时候回来的？
爱尔务斯泰太太：他还没回来呢。
海达：这时候还没回家？
爱尔务斯泰太太（站起来）：一个都没回来。
海达：你想，咱们坐在这儿一直等到后半夜四点钟！
爱尔务斯泰太太（绞弄两手）：我等得他好心焦！
海达（打哈欠，手捂着嘴）：罢了，罢了― 咱们要早知道就省得麻烦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睡了一会儿吗？
海达：握，睡了一会儿。我觉得睡得还不坏。你没睡着吗？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连眼皮都没有合过。我睡不着，海达― 我怎么都睡不着。
海达（站起来，走近她）：算了，算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很明白出了什么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看是怎么回事？你肯告诉我吗？
海达：不用说，昨儿晚上勃拉克推事家里散席一定很晚。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是― 那是不用说的。可是我还是―
海达：因为时候太晚了，你想，泰斯曼当然不愿意半夜三更敲门打户，惊动咱们。（大笑）说不定也是因为他不愿意咱们看见他― 喝酒取乐之后的那副神气。
爱尔务斯泰太太：这么说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海达：当然是到姑姑家去，并且就睡在那儿了。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她们老给他预备着。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对，他不会在她们那儿，因为泰斯曼小姐刚给他送来一封信。诺，就在那儿。
海达：真的吗？（瞧瞧信封上的地址）是的，确是朱黎阿姑姑亲笔写的。那么，他一定在勃拉克推事家里没走。艾勒 乐务博格呢― 他正坐在那儿，头发里插着葡萄叶子，念他的稿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海达，你说的是一篇口是心非的话。
海达：你真是个小傻瓜，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握，我也许是。
海达：你瞧你疲乏得那个样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我疲乏得要命。
海达：既然这样，你要听我的话。你上我屋里躺一会儿再说。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行― 我睡不着。
海达：我知道你睡得着。
爱尔务斯泰太太：可是你丈夫现在一定快回来了，我想马上知道点儿消息。
海达：他回来时候我告诉你就是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真会告诉我吗，海达？
海达：真的，你只管放心。现在先进去睡一会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谢谢你，我去试一试。（从里屋出去）〔
海达走过去把玻璃门的帘子拉开。太阳光照了满屋。她从写字台上拿起一面小手镜，照照自己，拢拢头发，然后走到门厅门口按铃。
〔 柏特很快来到门厅门口。
柏特：您是不是要什么东西，太太？
海达：是，炉子里再加点木柴，我在这儿冷得哆嗦。
柏特：暖呀！让我马上把火弄旺了。（把烧剩的炭屑扒到一块儿，加上一根木柴，随后停手细听）前门有人按铃，太太。
海达：那么你去开门。让我收拾火炉。
柏特：火快着起来了。（从门厅门里出去）
〔 海达跪在脚踏上，在炉子里又加了几根木柴。〔 过了一会儿，乔治? 泰斯曼从门厅里进来，一副疲乏的样子，而且有点心神不宁。他踞着脚，轻轻走到中间门洞里，正想从帘子里钻进来。
海达（在炉边，并不抬头）：早啊。
泰斯曼（转过身来）：海达！（走近她）暖呀― 你起来得这么早？
海达：是的，今夫我起来得很早。
泰斯曼：我还以为你这时候一定睡得正甜呢。你想，海达飞海达声音小点儿。爱尔务斯泰太太在我屋里睡觉呢。
泰斯曼：爱尔务斯泰太太是不是整夜在这儿？
海达：是，因为没有人来接她。
泰斯曼：可不是吗。
海达（关上炉门，站起身来）：你们在勃拉克推事家里玩得痛快不痛快？
泰斯曼：你为我担心没有？
海达：没有，我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担心。可是我问你昨天晚上痛快不痛快。
泰斯曼：痛快― 有一段时候很痛快。特别在开头时候，艾勒把他的稿子念了一部分给我听。我们去早了一个钟头还不止― 你想想！勃拉克又有好些事情要安排― 所以艾勒就把稿子念给我听了。
海达（靠近右边桌子坐下）：怎么样？快告诉我后来怎么样。
泰斯曼（在靠近火炉的一只矮凳上坐下）：握，海达，你再也想不出那是一本什么书！我觉得那本书可以算得上一部极名贵的著作。你想！
海达：也许是吧。那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泰斯曼：我要老实告诉你一句话，他把稿子念完之后我心里有一阵子不痛快。
海达：有一阵子不痛快？
泰斯曼：我妒忌艾勒有本事写出这么一本书。你想，海达！
海达：是，是，我是在这儿想。
泰斯曼：可是再想一想多么可惜，像他这么个人，虽然一肚子才学，竟会没法子挽救。
海达：你是不是说他胆子比别人大一点儿？
泰斯曼：不，不，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他一味寻欢作乐，不懂得节制。
海达：怎么样？
泰斯曼：说句老实话，海达，我觉得最好用“纵酒狂欢”这四个字形容当时的情形。
海达：他头发里插着葡萄叶子没有？
泰斯曼：葡萄叶子？没有，我没看见。可是他枝枝节节地说了一大篇话，恭维那个在工作中鼓舞他的女人― 他用的正是“鼓舞”这两个字。
海达：他提过那女人的名字没有？
泰斯曼：没提，可是我猜想他准是指着爱尔务斯泰太太说的。我想一定是。
海达：后来你跟他在什么地方分的手？
泰斯曼：在进城的路上。我们几个人是最后分手的。勃拉克也跟着我们散步，为的是吸点儿新鲜空气。后来我们说好了护送艾勒回家，因为他酒喝得太多了。
海达：恐怕是吧。
泰斯曼：可是怪事还在后头呢，海达，或者应该说是伤心事吧。说起来我替艾勒惭愧，有点儿不好意思出口―
海达：快说下去！
泰斯曼：我们走到离城不远的地方，我碰巧比别人落后了一步。其实只差一两分钟，你想！
海达：是，是，是，以后怎么样？
泰斯曼：等到我追上去的时候，你猜我在路上捡着一件什么东西？
海达：，那我怎么知道！
泰斯曼：你千万谁也别告诉！听见没有！看在艾勒的分上，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你想，海达，我在路上捡的就是这个。
海达：这不就是昨天他带在身上的那个包儿吗？
泰斯曼：可不是吗！正是他那宝贵的、丢了没法子补写的全部手稿！他居然会把它丢了，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你想，海达，你说糟不糟！
海达：可是你为什么不马上把包儿还他呢？
泰斯曼：因为我不放心― 瞧他当时那样子―
海达：捡包儿的事你告诉过那些人没有？
泰斯曼：怎么能告诉！你当然明白，我替艾勒着想，决不能把这事告诉别人。
海达：这么说，还没有人知道艾勒? 乐务博格的稿子在你手里？
泰斯曼：没有，而且我也决不让别人知道。
海达：后来你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泰斯曼：我没再跟他说什么话，因为我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跟另外两三个人一溜就不见了。你想！
海达：真的吗！他们一定把他送回家去了。
泰斯曼：是的，好像是这样。并且勃拉克也走了。
海达：后来你自己呢？
泰斯曼；我们这帮人里头有个爽快朋友，我们就到他家去喝早咖啡― 或者应该说是喝半夜咖啡。嗯！等我休息了一会儿并且让艾勒也睡过一觉之后，我得把这稿子给他送回去。
海达（伸手拿纸包）:不，别送回去！不忙！我的意思是，让我先看一遍再说。
泰斯曼:不行，亲爱的海达，这可不行，我决不能答应你。海达你决不能答应我？
泰斯曼:不能― 你想他醒过来找不着稿子不知要怎么烦恼呢。你知道，他并没有留下一份底稿！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海达（仔细瞧他）:难道这么一件东西就不能再写一遍吗？不能重新写一次吗？
泰斯曼:不能，我想这是做不到的事，因为，你知道，那股鼓舞他的力量―
海达:是，是，恐怕要仗着那股子力量才行― （轻描淡写）呢，我想起来了― 这儿有你一封信。
泰斯曼:哦，真的！
海达（把信递给他）:今天一早送来的。
泰斯曼:是朱黎阿姑姑写给我的！什么事？（把纸包搁在另外一只矮凳上，拆信，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跳起来）呢，海达― 她说苦命的吕纳姑姑快死了！
海达:我们早就料到了。
泰斯曼:她还说，要是我还想见她一面的话，一定得赶紧去。我马上就跑到她们那儿去。
海达（忍着笑）:你要跑去吗？
泰斯曼:握，亲爱的海达― 要是你肯跟我一块儿去多好！想想！
海达（站起来，懒洋洋地拒绝这个提议）:不，不，别叫我去。我不愿意看见病人和死人。我厌恶一切丑恶的东西。
泰斯曼:好，好，随你的便。（四面乱转）我眺随子呢？我的外套呢？呢，在门厅里― 我希望不会到得太迟，海达！
海达:要是你跑去的话―
〔 柏特在门厅门口出现。
柏特:勃拉克推事在门口，问可以不可以进来。
泰斯曼:在这时候，不行，我不能见他。
海达:可是我能见他。（向柏特）请勃拉克推事进来。（柏特出去）
海达（急急忙忙，低声说：纸包呢，泰斯曼！（从矮凳上把纸包抢到手里）
泰斯曼：好，把包儿给我！
海达：不，不，我给你收着，等你回来再给你。（走到写字台前，把纸包搁在书架上）
［泰斯曼乱成一团，连手套都戴不上去。勃拉克推事从门厅里进来。
海达（向他点头招呼）：你真是一只起早的鸟儿。
勃拉克：是吗？（向泰斯曼）你也要出门？
泰斯曼是：的，我得赶到我姑姑那儿去。你想― 病人已经快咽气了，真可怜。
勃拉克：暖呀，真的吗？在这么个紧急关头，千万别让我耽误你。
泰斯曼是：的，我一定得赶紧去。再见！再见！（从门厅里慌忙走出去）
海达（走近）：昨晚你家里好像非常热闹，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我告诉你，我连衣服都没脱，海达太太。
海达：你也没脱衣服？
勃拉克：没有，你看。泰斯曼告诉了你一些昨晚的什么事情？
海达：他说了一些极无聊的事。无非是他们到过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喝咖啡这一类话。
勃拉克：我也已经听说他们喝咖啡的事了。艾勒? 乐务博格没跟他们在一块儿，是不是？
海达：没有，他们先把他送回家去了。
勃拉克：泰斯曼也送去的吗？
海达：没有，他说是另外几个人送去的。
勃拉克（含笑）：乔治 泰斯曼真是个老实人，海达太太。
海达：是的，那还用说。这么说，其中莫非还有文章？
勃拉克：嗯，也许有吧。
海达：那么，请坐，我的好推事，舒舒服服地坐着说。〔 她自己坐在桌子左边。勃拉克靠近她，坐在桌子长的一头。
海达：你说，后来怎么样？
勃拉克：昨天晚上我有特殊原因要注意我的客人― 或者不如说要注意客人中的某几个人。
海达：也许艾勒 乐务博格也是其中的一个吧？
勃拉克：不瞒你说― 他是其中的一个。
海达：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勃拉克：海达太太，你知道不知道他和另外一两个朋友后半夜怎么消磨的？
海达：如果不是十分不能出口的话，请你告诉我石
勃拉克：决不是不能出口的话。后来他们参加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夜会。
海达：热闹的夜会？
勃拉克：极热闹的夜会。
海达：再说详细点，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乐务博格，还有其余那些人，都是预先邀请的。这些事我早就知道。可是他先前已经辞谢了，因为，你是知道的，他现在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海达：不错，在爱尔务斯泰家里的时候他变成了一个新人。可是后来他还是去了，是不是？
勃拉克：是，你看，海达太太― 不幸昨天晚上在我家里的时候，他忽然兴致勃发，受到了鼓舞。
海达：不错，我听说他受到了鼓舞。
勃拉克：很强烈的鼓舞。我猜想他因此就改变了主意。不幸我们男人有时候都不能管住自己不走邪路。
海达：我知道你确是例外，勃拉克推事。乐务博格怎么样？
勃拉克：简单一句话― 他终于到黛爱娜姑娘家里去了。
海达黛爱娜：姑娘家？
勃拉克：夜会主人就是黛爱娜姑娘，她请的是几个捧她的男人和她的一些女朋友。
海达：她是不是一个长着红头发的女人？
勃拉克：一点不错。
海达：她是一个― 卖唱的女人？
勃拉克：叹，是的― 她闲着没事的时候唱一唱。而且她还是一个勾引男人的好手，海达太太。你一定听见过这女人。艾勒 乐务博格从前也是最出力捧她的人― 在他得意的时代。
海达：后来他们怎么分手的？
勃拉克：他们分手时似乎很不客气。他们见面时非常亲热，后来不知怎么一下子就闹翻了。
海达：乐务博格跟她闹翻了？
勃拉克：正是。他说不是她就是她的朋友偷了他的东西。他说他装钞票的皮夹子不见了― 并且还丢了别的东西。总之一句话，他闹得翻天覆地。
海达：后来怎么样？
勃拉克：结果是男男女女一场混战。幸亏后来警察到场了。海达警察都去了？
勃拉克：是的。我想为了这场乱子，艾勒 乐务博格不免要吃大亏，虽然人家看他像一个疯子。
海达：为什么？
勃拉克：因为听说他抗拒得很厉害― 打坏了一个警察的脑袋，还撕破了他的制服，所以后来他们只好把他和其余那些人一齐抓进了警察局。
海达：这些情形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勃拉克：警察亲口告诉我的。
海达（瞪眼直望）：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说，他头发里没插葡萄叶子。
勃拉克：什么葡萄叶子，海达太太？
海达（改变声调）：可是请你告诉我，推事―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仔细地侦察艾勒 乐务博格的行动？
勃拉克：第一，如果这件事闹到了法院，他们知道了他是直接从我家里出去的，事情就不能跟我完全没干系。
海达：这件事不会闹至法院吧？
勃拉克：当然会。要不然我也不必这么把它放在心上了。不过我既然是你们的朋友，我觉得应该把他夜里那些事情详详细细地报告你和泰斯曼。
海达：为什么，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因为我有一种并不是没有根据的疑心，我疑心他想利用你遮掩别人的耳目。
海达：你怎么会有这种疑心！
勃拉克：暖呀，海达太太― 我们不是瞎子。记着我的话！这位爱尔务斯泰太太决不会再急于想出城了。
海达：即使他们俩真有勾搭的话，我想他们可以聚会的地方还多得很。
勃拉克：一处都没有。从今以后，像从前一样，凡是要面子的人家都不会再招待艾勒? 乐务博格了。
海达：所以我家也应该拒绝他，你是不是这意思？
勃拉克：是。说老实话，如果这位先生可以在你们家自由来往，我不过心里难受就罢了。如果这个多余的讨厌的家伙闯进了―
海达：闯进了咱们这个三角关系？
勃拉克：一点不错。那就简直要把我逼得无家可归了。海达（对他一笑）你想做笼子里的单个儿公鸡― 这是你的目的。
勃拉克（慢慢点头，放低声音）：不错，这是我的目的。而且我决不放松― 我要用尽方法拚命斗争。
海达（收敛笑容）：我看你这人真够厉害的― 碰到紧要关头的时候。
勃拉克：你这么想吗？
海达：我现在开始这么想。可是我心里很高兴― 你没有什么可以挟制我的事情。
勃拉克（别有用意地大笑）：对，对，海达太太― 也许你说得不错。要是我可以挟制你的话，谁知道什么事我干不出来。
海达：喂，喂，勃拉克推事！? 你说这句话好像是威吓我。
勃拉克（站起来）：握，没有的事！你要知道，咱们这三个角儿，要是可能的话，应该自然而然结合起来。
海达：这话我同意。
勃拉克：现在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还是回城里去吧。再见，海达太太。（向玻璃门走去）
海达（站起来）：你是不是想走花园出去？
勃拉克：是的，这是我的一条捷径。
海达：而且也是一条小路。
勃拉克：一点不错。我不反对走小路。虽然有时候小路的滋味有点儿烫舌头。
海达：你是不是指有人开枪打靶的时候？
勃拉克（在门洞里，冲着她大笑）：暖，我想打猎的人不会打听话的家禽。
海达（也大笑起来）：握，不打，笼子里只有一只公鸡的时候不打。
〔 他们连笑带点头，互相告别。他走之后她随手把门带上。
〔 过不多时，海达的样子变得十分严肃，她站着向外望了一会儿，接着走过去在门洞帘子里偷看了一下，又走回写字台前，从书架里抽出乐务博格的纸包。她正要看里面的东西，听见柏特在门厅里高声说话，就转过身来细听。随后她急忙把纸包锁在抽屉里，把钥匙搁在墨水瓶上。
〔 艾勒 乐务博格身上穿着外套，手里拿着帽子，把门厅的门撞开，带着几分慌乱烦恼的样子。
乐务博格（朝着门厅：）告诉你，我非进来不可，我一定要进来！哼！
〔 他把门关上，转过身来，瞧见海达，马上安静下来，对她鞠躬。
海达（在写字台前）：啊，乐务博格先生，这时候来接泰遏似乎太晚了一点。
乐务博格：你的意思是说我这时候来拜望你似乎太早了一点。请你原谅！
海达：你怎么知道她还在这儿？
乐务博格：她公寓里的人告诉我她一夜没回去。
海达（走到椭圆桌旁边）：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你觉得他们脸上的神气有什么特别地方没有？
乐务博格（疑惑地瞧着她）：觉得他们的神气有什么特别地方？
海达：我的意思是说，他们觉得不觉得奇怪？
乐务博格（恍然大悟）：握，不错，当然！我把她也拖下水了！可是当时我没觉得他们脸上有什么特别地方― 泰斯曼大概还没起来吧？
海达：没有― 我想还没有。
乐务博格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海达：很晚了。
乐务博格：他跟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海达：他说了，我听他说你昨儿晚上在勃拉克推事家里玩得很痛快。
乐务博格：没说别的话？
海达：我想还有。可是那时候我磕睡得要命。
〔 爱尔务斯泰太太从门洞帘子里走出来。
爱尔务斯泰太太（向他走来）：啊，乐务博格！你到底来了！
乐务博格：是的，我到底来了。可是太晚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焦急地瞧他）：你说什么太晚了？
乐务博格：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这人也完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呢，没有的事― 别说这种话！
乐务博格：要是你知道了，你也会说这种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想知道什么事！
海达：也许你想跟她单独谈谈话吧？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走开。
乐务博格：别走― 泰遏，你也别走。我求你不要走。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可是我已经说过我不想知道什么事。
乐务博格：我要说的不是昨天晚上的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么是什么呢？
乐务博格：我要说的是，现在咱们一定得分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分手？
海达（不由自主：）我早就知道了！
乐务博格：泰遏，你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怎么平白无故说这种话！我对于你再也没有什么用处了！难道我现在不是像从前似的照样帮着你吗？难道咱们不再合作下去了吗？
乐务博格：从此以后我不工作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绝望）：那么往后我怎么过日子呢？乐务博格你应该自己想办法，只当你从来没认识我一样。爱尔务斯泰太太可是你知道这个我办不到！
乐务博格：试试办得到办不到，泰遏。你一定得回家去。
爱尔务斯泰太太（激烈抗议）：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回去了！你待在什么地方我也待在什么地方！我不能让你把我撵走！我要待在这儿！你的新书出版的时候我要跟你待在一块儿。
海达（声音不太高，心神不定）：啊，不错― 你那部书！
乐务博格（瞧她）：是我和泰遏两个人的书，这是实在情形。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错，我觉得是这样。所以那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应该跟你待在一块儿！我要亲眼看人家像从前那样争先恐后尊敬你，称赞你。那种快乐― 那种快乐― 我一定要跟你在一块儿享受！
乐务博格：泰遏― 咱们那部书永远不会出版了。
海达：啊！
爱尔务斯泰太太：永远不会出版了！
乐务博格永远：出不来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心里难受，感觉预兆）：乐务博格― 你究竟把稿子怎么样了？
海达（担心地瞧他）：是啊，把那稿子怎么样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稿子在什么地方？
乐务博格：泰遏― 别追问这件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要追问，我要知道。我要你马上告诉我！
乐务博格：那稿子吗？― 嗯― 我把稿子撕碎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叫起来）：不会，不会！
海达（不由自主）：你这话靠不住―
乐务博格（瞧着她）：你觉得我这话靠不住？
海达（定神：当然靠得住― 既然你自己这么说。可是听起来很不像―
乐务博格：反正这是实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纹弄两手：）暖呀― 暖呀，海达― 他把自己写的东西撕碎了！
乐务博格：我已经把我自己的生命撕碎了，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心血著作也撕碎呢？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在昨天晚上撕的？
乐务博格：是的。听我告诉你，稿子撕碎之后― 我把那些碎纸片儿都扔到海峡里― 扔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海峡里有的是凉凉的海水― 让纸片漂在水面上，随着潮水跟海风一块儿漂出去。以后纸片自然都会沉下去― 越沉越深，越沉越深，像我将来那样，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你知道不知道，乐务博格，你撕了那部书，我心里好像觉得你害死了一个小孩子，我到死都会这么想。
乐务博格：是的，你说得不错。这是一桩杀害婴孩的罪行。
爱尔务斯泰太太：既然这样，你怎么会― ！在那孩子身上，难道我不也有一份儿吗？
海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啊，那孩子―
爱尔务斯泰太太（呼吸困难）：现在什么都完了。罢了，罢了，我要走了，海达。
海达：你不打算出城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不知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我的前途除了一片黑暗没有别的东西。（从门厅里出去）
海达（站着等了一会儿）：你不打算送她回去吗，乐务博格先生？
乐务博格：我？我陪着她在街上走？你要人家瞧见她跟我在一块儿走吗？
海达：我当然不知道昨晚还有什么别的事。难道事情已经闹到这么不可挽救的地步了？
乐务博格：事情并不只在昨天晚上― 这一点我非常清楚。问题是，现在我对于那种生活也不觉得有滋味了。我不想再从头做起。她把我的勇气和我的胆量都毁灭了。
海达（望着前面）：这么说，那个漂亮的小傻东西到底支配了一个男人的命运。（瞧他）可是你怎么待她这么没良心？
乐务博格：别说我没良心！
海达：把她成年累月藏在灵魂里的东西一下子都毁灭了，这还不算没良心！
乐务博格：在你面前我可以说老实话，海达。
海达：说老实话？
乐务博格：你先得答应我一句话― 你要担保― 现在我告诉你的话你决不许说给泰遏听。
海达：我担保不说就是了。
乐务博格：好。那么，我老实告诉你，我刚才说的都是假话。
海达：关于稿子的事？
乐务博格：是的，我没有把它撕碎― 也没有把它扔到海峡里。
海达：没有？那么稿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乐务博格可：是稿子还是毁了― 我把它完全毁了，海达！
海达：我听不懂你的话。
乐务博格：泰遏说我好像犯了一桩杀害婴孩的罪行。
海达不：错，她是这么说的。
乐务博格：把自己的孩子害死一一这还不算父亲对待孩子最残忍的行为。
海达；这还不算最残忍的行为？
乐务博格:不算，我不愿意让泰遏知道什么是最残忍的行为。
海达:那么，最残忍的行为究竟是什么呢？
乐务博格:海达，假使现在有一个人在外头喝酒，荒唐了一夜― 将近天亮时候― 他回到家里对他孩子的母亲说，“听我告诉你― 我到过某处，到过某处― 到过好些地方。我带了咱们的孩子― 到过什么什么地方。现在我把孩子丢了― 丢得无影无踪了。天知道孩子落在什么人的手里了― 天知道谁把他扣起来了。”
海达:可是说来说去，你要知道― 这究竟只是一本书。
乐务博格:泰遏的灵魂整个儿都在那本书里。
海达:是的，我知道。
乐务博格:你也知道，她和我两个人在一块儿没有前途了。
海达：那么往后你打算走什么路呢？
乐务博格：没路可走。我只想找个结束― 越快越好。
海达（走近一步）：艾勒 乐务博格，你听我说。你肯不肯把事情做得― 做得漂亮一点？
乐务博格：做得漂亮一点？从前梦想的那样？
海达：不是，不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葡萄叶子了。可是事情还是要做得漂亮！偶然做一回！再见！你应该走了― 以后别再上这儿来了。
乐务博格：再见，泰斯曼太太。替我问候问候乔治? 泰斯曼。（想要出去）
海达：慢着，等一等！我得送你一件纪念品。（走到写字台前，开了抽屉和枪盒，拿出一枝手枪回到乐务博格身边）
乐务博格（瞧着她）：这干什么？这就是你说的纪念品？
海达（慢慢点头）：你认得吗？这支枪曾经对你瞄准过。
乐务博格：那时候你就应该使用它。
海达：拿去― 现在你自己去使用吧。
乐务博格（把枪掖在胸前衣袋里）：谢谢！
海达：要做得漂亮点儿，艾勒? 乐务博格。答应我！
乐务博格：再见，海达? 高布乐！（从门厅里出去）
〔 海达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走到写字台前，取出那包稿子来，就着包皮底下看了一看，随意把几页稿纸抽出半截瞧了一眼。她走过去坐在火炉旁过扶手椅里，把纸包搁在腿上。过了一会儿，她打开炉门，解开纸包。
海达（先把一叠稿纸扔到火炉里，低声自语）：现在我在烧你的孩子，泰遏，黄头发姑娘！我正在烧孩子。（把一两叠稿纸扔到火炉里）你和艾勒 乐务博格两个人的孩子。（把剩下的稿纸一齐扔进火炉）我在这儿烧― 我在这儿烧你们的孩子。
第四幕
〔 还是泰斯曼家那间屋子。天晚了。客厅里黑魅魅的。后屋点着那盏吊在桌子上空的挂灯。玻璃门上的帘子遮得很严密。
〔 海达穿着黑衣服在黑屋子里走来走去。随后她走进后屋，向左一转就看不见了。只听见她在钢琴上随意弹了几下。不多会儿，又瞧见她走了出来，回到客厅。柏特从右边进来，拿着一盏点着的灯，穿过里屋，把灯搁在客厅墙角长靠椅前面桌子上p 她两眼哭得通红，帽子上系着黑带。她轻轻小心从右边出去。海达走到玻璃门口，把帘子拉开一点，望着外面的黑漆世界。〔 不多会儿，泰斯曼小姐穿着丧服，戴着帽子和面纱，从门厅里进来。海达迎上前去，伸手给她。
泰斯曼小姐：啊，海达，你瞧我身上穿着丧服，孤苦伶仃的，我那苦命妹妹到底安然长眠了。
海达：这消息我已经知道了。你看，泰斯曼给我送了这张名片来。
泰斯曼小姐：不错，他答应送来的。可是我想，为了海达― 为了这个生气蓬勃的家庭― 我应该亲自来报丧。海达谢谢你。
泰斯曼小姐：吕纳不应该在这时候撇下我们。不应该在这时候把海达的家庭搅成个丧事人家。
海达（转换话题）：她死得非常安静，是不是，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她死得真安静，真甜美。并且临死之前她还能再见乔治一面― 跟他告别― 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活。乔治还没回家吗？
海达：没有。他信上说也许分不开身。你请坐好不好？
泰斯曼小姐：不坐了，谢谢你，亲爱的海达。我心里倒想坐一坐，可是事情还多得很。我要尽我的力料理吕纳的后事，总得让她在入土时非常光采体面。
海达：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没有？
泰斯曼小姐：没有！海达，泰斯曼不应该参加这种伤心事情。海达，这种事你连想都别多想― 在这时候不要多想。
海达：一个人心里要想什么，自己不一定作得了主。
泰斯曼小姐（接着说下去；）啊，不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现在我要回家给死人缝寿衣，你们这儿恐怕不久也要缝点儿东西了― 谢谢老天，你们要缝的东西跟寿衣很不一样。〔 乔治? 泰、斯曼从门厅里进来。
海达:啊，好容易把你盼回来了。
泰斯曼:朱黎阿姑姑，你在这儿？跟海达在一块儿说话？哦，想想！
泰斯曼小姐：你答应的事情都做完了
泰斯曼：没有。我差不多忘了一半。明天我一定再来找你。今天我的脑子老在打转，我的心思集中不起来。
泰斯曼小姐：啊，亲爱的乔治，你千万别这么伤心。
泰斯曼：干万别伤心！你这话怎么讲？
泰斯曼小姐：你就是心里难受，还得要高兴，像我一样― 高兴的是现在她已经安息了。
泰斯曼：是，是― 你是在想吕纳姑姑。
海?达：现在你要觉得寂寞了，泰斯曼小姐。
泰斯曼小姐：是的，在开头几天会寂寞。可是我想那种日子不会很长久。我想苦命的吕纳那间小屋子不久就会有人住。
泰斯曼：当真？你看谁会来住？
泰斯曼小姐：暖，总有需要看护的病人来住。．
海达：你真想再找这么一个累赘吗？
泰斯曼小姐：累赘！罪过，罪过，孩子― 我从来没觉得那是个累赘。
海达：可是万一你碰着一个素不相识的生人呢？.
泰斯曼小姐：握，跟病人熟识很容易。并且我必须为一个人操心，活着才有意思。谢谢老天，这儿也许不久也有事要叫做老姑姑的操心了。
海达：这儿的事不用你操心。
泰斯曼：是啊，想想咱们三个人会多么快活，要是― ?
海达：要是什么？
泰斯曼（不安）：握，没什么。不会有问题，咱们希望能这样― 对不对？
泰斯曼小姐：好，好，我想你们俩要说说话儿了。（含笑）而且也许海达还有事告诉你，乔治。再见！我要回去料理吕纳的事了。（在门口转过身来）你想多奇怪，现在吕纳已经跟我而且也跟我去世的兄弟在一块儿了！
泰斯曼：是啊，你想，朱黎阿姑姑！唔？
〔 泰斯曼小姐从门厅门里出去。
海达（用冷峻尖锐的眼光盯着泰斯曼）：我几乎觉得，你的吕纳姑姑死了，你伤心得比你的朱黎阿姑姑还厉害。
泰斯曼：也不单为那个。我这么担心发愁，为的是艾勒。
海达（急忙追问）：有什么关于他的新消息没有？
泰斯曼：今天下午我到他住的地方去，打算告诉他那包稿子在我手里好好儿收着。
海达：你见着他没有？
泰斯曼：没有。他不在家。可是后来我碰见爱尔务斯泰太太，她告诉我，今天一清早他到这儿来过一趟。
海达：不错，在你刚走之后。
泰斯曼：她还告诉我，艾勒说他把稿子撕碎了。唔？
海达：不错，他是这么说的。
泰斯曼：怪事，他一定是疯了！是不是当时你觉得最好还是不把稿子交还他？
海达：他没拿到稿子。
泰斯曼：不用说，你一定告诉过他，咱们把稿子收起来了吧？
海达：没有。（急忙）你告诉过爱尔务斯泰太太没有？
泰斯曼：没有，我想还是不告诉她好。可是你应该告诉艾勒。你想，要是他一阵懊恼，干出点儿意外事情怎么办！你把稿子交给我，海达！我马上给他送回去。稿子在什么地方？
海达（不动声色，靠着扶手椅）：稿子不在我手里。
泰斯曼：不在你手里？这句话到底怎么讲？
海达：我把它烧了― 一页都没剩下。
泰斯曼（大吃一惊）：烧了！把艾勒的稿子烧了！
海达：别这么使劲儿嚷。用人也许听得见。
泰斯曼：烧了！嘿嘿，老天爷― ！不，我不信，没有的事！
海达：可是真有这回事。
泰斯曼：你知道不知道你干的是什么事，海达？这是非法侵占别人遗失的财产。你想想！你问问勃拉克推事，他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
海达：我劝你别提这件事― 无论在勃拉克推事面前或者在别人面前。
泰斯曼：可是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从来没听见过的事情？你怎么想出来的？你撞着了什么鬼？快说― 听见没有？
海达（掩住一副几乎察觉不出的笑容）：我是为你打算，乔治。
泰斯曼：为我打算？
海达：今天早晨你告诉我，他念稿子给你听的时候― 泰斯曼不错― 怎么样呢？
海达：你自己承认心里妒忌他那部书。
泰斯曼：我当然不是真心妒忌他。
海达：那没关系― 我想起了别人要把你压下去，心里实在受不了。
泰斯曼（迸发出一股疑喜参半的情感）：海达！哦，这话是不是真的？可是― 可是―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爱我。你想！
海达：索性告诉你吧― 正在这时候― （不耐烦起来，把话咽住）不说了，不说了。你去间朱黎阿姑姑吧。她不久就会告诉你。
泰斯曼：哦，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了，海达！（两手紧握）暖呀！你说的是不是真话！嗯？
海达：别这么大嚷大叫的。佣人也许会听见。
泰斯曼（乐不可支，大笑起来）：佣人！嘿，你好没道理，海达，她不是别人，她是我的老柏特！我要亲自去告诉柏特。
海达（狠命捏紧两手）：，哼，这些事情！这简直是要我的命一份，要我的命！
泰斯曼：什么事要你的命，海达？
海达（冷静地按捺住自己）：所有这一切― 荒谬的举动― 乔治。
泰斯曼：荒谬！你觉得我听见了这消息过于高兴有点儿荒谬吗！可是― 我想也许还是不告诉柏特的好。
海达：为什么又不告诉她了？
泰斯曼：还不到时候。可是我一定要告诉朱黎阿姑姑。并且我还要告诉她，现在你已经改口叫我乔治了。你想！握，朱黎阿姑姑知道了一定很快活― 一定很快活！
海达：是不是因为她听见我为你烧了艾勒 乐务博格的稿子？
泰斯曼：不是为那个。哦，提起稿子的事― 那当然不能让别人知道。可是，海达，你这么真心爱我― 这件事一定得让朱黎阿姑姑知道，叫她也快活快活！我不知道这种情形是不是做年轻老婆的都常有。
海达：我想，你最好把这件事也问问朱黎阿姑姑。
泰斯曼：我真想问问她，早晚有一天我得问。（又现出懊恼神气）可是那稿子― 那稿子！唉！想起可怜的艾勒现在不知怎么样了，我心里真难受。
〔 爱尔务斯泰太太穿得跟在第一幕里一样，戴着帽子和手套，从门厅里进来。
爱尔务斯泰太太（对他们匆匆打招呼，慌慌张张说）：海达，请你原谅，我又跑来了。
海达：你有什么事，泰遏？
泰斯曼：又是艾勒 乐务博格的事？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我非常担心他出了什么事。
海达（抓住她胳臂）：你心里这么想！
泰斯曼：怎么啦―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听见人家在我公寓里谈论他― 那时候恰好我走进去。呢．关于他的最离奇的谣言，今天外头都传开了。
泰斯曼：是啊，你想，我也听见了！我可以证明昨天晚上散席之后他一直回家去睡觉，没上别处去。你想！
海达：你公寓里的人说些什么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也许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确实消息，再不就是，他们一瞧见我就不愿意谈了。我又不敢问他们。
泰斯曼（心神不定，走来走去）：但愿― 但愿是你误会了他们的意思，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会，不会，我确实知道他们是在谈论他的事。我还听见他们说什么医院不医院的。
泰斯曼：医院？
海达：不会― 那一定不会！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时候我害怕得要命！我就到他住的地方去打听消息。
海达：你居然敢这么做，泰遏？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然叫我怎么办？叫我再等下去，我可受不
了。
泰斯曼：可是你也没找着他呀？
爱尔务斯泰太太：没有。他们不知道他的下落。他们说他自从昨天下午出去之后一直没回去过。
泰斯曼：昨天！你想，他们怎么会说这种话？
爱尔务斯泰太太：，我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泰斯曼：海达宝贝，让我出去打听打听，你看怎么样？
海达：不必― 小心别把你自己也牵连在里头。
［勃拉克推事手里拿着帽子，从柏特给他打开的门厅门里走进来。柏特随手把门关上。他脸上一副严肃神气，默默一鞠躬。
泰斯曼：是你，推事？
勃拉克：是我。我一定要来看看你。
泰斯曼：我看得出你已经听见了吕纳姑姑的消息，是不是？
勃拉克：是，这只是一桩。
泰斯曼：你说伤心不伤心，嗯？
勃拉克：啊，我的泰斯曼，那全在乎你怎么看。
泰斯曼（疑惑地瞧着他）：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别的事？
勃拉克：是的。
海达（担心）：是不是伤心事，勃拉克推事？
勃拉克：那也在乎你怎么看，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控制不住心里的焦急）：是关于艾勒 乐务博格的事情！
勃拉克（缥她一眼）：你怎么说这话，太太？也许你已经知道一点儿消息了吧？
爱尔务斯泰太太（慌张）：没有，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可是－泰斯曼呢，快告诉我们！
勃拉克（端端肩膀）：也罢，说起来真伤心，艾勒 乐务博格已经抬进医院去了。他快死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叫起来）：暖呀！可了不得！
泰斯曼：在医院里！快死了！
海达（不由自主）：这么快就―
爱尔务斯泰太太（哭起来）：我是跟他吵了架分手的，海达！
海达（低声）：泰遏― 泰遏― 小心点儿！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理会她）：我一定要去瞧瞧他！趁他还没死，我一定要跟他见一面！
勃拉克：去也没用。谁都不准进去。
爱尔务斯泰太太：好歹你得告诉我，他出了什么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泰斯曼：是不是他自己― 嗯？
海达：是，我知道一定是。
泰斯曼：海达，你怎么会知道― ?
勃拉克（两只眼睛盯着她）：不幸你猜得一点儿都不错，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真可怕！
泰斯曼：这么说，是他自己动手的！你想！
海达：自己开枪打死的！
勃拉克：你又猜着了，泰斯曼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竭力控制自己）：什么时候出的事，勃拉克先生？
勃拉克：今天下午― 三点到四点的时候。
泰斯曼：咳，他在什么地方干的这件事？
勃拉克（踌躇了一下）：在什么地方？嗯― 我想是在他住的公寓里。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那不会，六点到七点的时候我在他公寓里。
勃拉克：那么是在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底细。我只知道人家看见他的时候― 他已经开枪把自己打死了― 打在胸膛上。
爱尔务斯泰太太：唉，真叫人伤心！他死得真惨！
海达（向勃拉克）：是不是打在胸膛上的？
勃拉克：是的― 我刚才说过了。
海达：不是打在太阳穴里？
勃拉克：打在胸膛上，泰斯曼太太。
海达：好，好― 胸膛也是好地方。
勃拉克：这话怎么讲，泰斯曼太太？
海达（闪烁）：没什么― 没什么。
泰斯曼：你说枪是打在致命的地方，是不是？
勃拉克：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时候恐怕已经完事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是，我觉得是这样。完了！完了！呢，海达！
泰斯曼：这些消息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勃拉克（直截了当）：从一个跟我打过交道的警察那儿打听来的。
海达（声音响亮）：这究竟是一桩值得做的事情！
泰斯曼（吃惊）：暖呀，海达！你说什么？
海达：我说这件事做得很漂亮。
勃拉克：哼，泰斯曼太太。
泰斯曼：漂亮！想想！
爱尔务斯泰太太：海达，这种事你怎么还能说漂亮！
海达：艾勒? 乐务博格把自己一生的总帐结算清楚了。他有胆量做― 做这桩应该做的事情。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你不要以为事情真是这样子！他一定是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干出来的。
泰斯曼：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干出来的！
海达：那决不会，我敢担保。
爱尔务斯泰太太：不，不！他是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干的！正像他在撕我们的稿子的时候那样。
勃拉克（吃惊）：稿子？他把稿子撕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昨天晚上撕的。
泰斯曼（低声）：握，海达，这件事永远会压在咱们的良心上。
勃拉克：哼，真怪。
泰斯曼（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不到艾勒会这么下场！没留下那部可以给他万世传名的著作―
爱尔务斯泰太太：要是能把那部书再拼起来多好！
泰斯曼：是啊，要是能的话，我干什么都愿意！
爱尔务斯泰太太：那也许做得到，泰斯曼先生。
泰斯曼：这话怎么讲？
爱尔务斯泰太太（在自己衣袋里搜寻）：你瞧。我把他平常念着叫我抄写的零碎笔记都保存在这儿。
海达（走近她一步）：啊！
泰斯曼：你把笔记都保存下来了，爱尔务斯泰太太！嗯？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都在这儿。从家里出来时，我就把这些东西塞在衣袋里。现在还在这儿。
泰斯曼：呢，让我瞧瞧！
爱尔务斯泰：太太（递给他一卷纸）可是乱得不像样子― 七颠八倒的。
泰斯曼：你想，要是咱们能够从那里头整理出点儿东西来多好！要是咱们同心协力，也许―
爱尔务斯泰太太：呢，不错，咱们至少可以试一试。
泰斯曼：咱们得想办法！咱们非做不可！我要把我的生命贡献给这个事业。
海达：你，乔治？你的生命？
泰斯曼：是的，再不就把我省得出的工夫全部拿出来。我自己搜集的材料只好暂时搁一搁了。海达― 你明白不明白？为了纪念艾勒，这件事不能不做。
海达：也许是吧。
泰斯曼：那么，爱尔务斯泰太太，咱们要把全副精神拿出来。为了没法子挽救的事老发愁是没用处的― 对不对？咱们要想法子竭力压住心里的悲痛，并且―
爱尔务斯泰太太：是的，是的，泰斯曼先生，我一定努力去做。
泰斯曼：既然如此，请到这边来。不把那些笔记看一遍，我不能安心。咱们坐在什么地方？这儿好不好？不行，那儿，后屋里好。失陪了，我的好推事。跟我来，爱尔务斯泰太太。
爱尔务斯泰太太：但愿咱们能做成功！
〔 泰斯曼和爱尔务斯泰太太一同走进里屋。她摘下帽子，脱掉外套。两人一同在挂灯底下桌子前坐下，专心致志校读那些笔记稿子。海达走到火炉旁边，在扶手椅里坐下。过了会儿，勃拉克走上前来。
海达（低声）：艾勒 乐务博格做的这件事叫人心里多痛！
勃拉克：痛快，海达太太？呢，对于他那当然是一种解脱。
海达：我说我自己。我听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敢做这么从容大胆的事情― 敢做这么一桩出于自愿的漂亮事情，心里觉得很痛快。
勃拉克（微笑）：哼― 我的海达太太！
海达：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话，因为你也是一个有专长的学者，像― 你知道！
勃拉克（眼睛死盯着她）：你心里关切艾勒? 乐务博格的程度也许比你自己嘴里承认的深一些。我猜得对不对？
海达：我不回答这种问题。我只知道艾勒 乐务博格有胆量照他自己的意志过日子。而且― 最后那桩大事做得多漂亮！啊，他居然有这决心，居然有这魄力撇下生命的筵席― 并且撇得这么早。
勃拉克：对不起，海达太太― 恐怕我不能不打破你的一个美丽的幻想。
海达：幻想？
勃拉克：一个决不能持久的幻想。
海达：你这话什么意思？
勃拉克：艾勒 乐务博格开枪把自己打死― 并不是出于自愿。
海达：不是出于自愿？
勃拉克：不是。这件事的实在情形跟我刚才说的并不完全一样。
海达（着急）：你还有话藏着没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勃拉克：为了照顾可怜的爱尔务斯泰太太，我刚才把事实修改了一下。
海达：事实是怎么样的？
勃拉克：第一，他已经死了。
海达：死在医院里？
勃拉克：是的― 他始终没醒过来。
海达：你还藏着什么话？
勃拉克：还有― 这事并不是发生在他公寓里的。
海达：那没关系。
勃拉克：也许有关系。老实告诉你― 他们发现艾勒 乐务博格打死在― 在黛爱娜姑娘屋里。
海达（想要站起来，可是又便下去）：那是不会有的事，勃拉克推事！今天他不会再到那儿去了。
勃拉克：今天下午他确实又去了。他说他去讨还一件他们从他手里偷走的东西。他嘴里胡嚷乱吵，说什么丢了一个孩子
海达：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勃拉克：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也许是指着自己的稿子说的。可是现在我知道稿子是他自己撕的。所以我想他丢的一定是他的钞票皮夹子。
海达：是的，这很可能。他是不是死在那儿的？
勃拉克：不错，是死在那儿的。前胸衣袋里塞着一支放过的手枪。枪弹打在一个致命地方。
海达：打在胸膛上― 不错。
勃拉克：不对，是打在肚子上的。
海达（带着厌恶的神气瞧他）：打在肚子上的！呢，我倒了什么霉，事情一沾我的手，都会变得那么卑鄙可笑！
勃拉克：还有一件事，海达太太― 这又是一桩不痛快的事。
海达：还有什么事？
勃拉克：他身上那支手枪―
海达（紧张起来）：啊？手枪怎么祥？
勃拉克：一定是他偷来的。
海达（跳起来）：偷来的！这话靠不住！不是他偷来的！
勃拉克：别的理由解释不通。一定是偷来的― 嘘！住嘴！
〔 泰斯曼和爱尔务斯泰太太从里屋桌子前站起来，走进客厅。
泰斯曼（双手捧着稿件）：海达宝贝，在那盏灯底下几乎什么都瞧不见。你想！
海达：我是在这儿想。
泰斯曼：你许不许我们用称的写字台？
海达：请便。（急忙）不，等一等！让我先把写字台收拾干净！
泰斯曼：你不用费事，海达。有的是空地方。
海达：不，不，让我收拾收拾！让我把这些东西搬进去搁在钢琴上。
〔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件本来用乐谱盖着的东西，又在上头加盖了几张乐谱，然后把所有东西一齐搬到左边屋子里。泰斯曼把那些零碎纸片搁在写字台上，从墙角桌子上把灯移过来。他和爱尔务斯泰太太坐下动手整理他们的稿子。海达走过来。
海达（站在爱尔务斯泰太太椅子后面，轻轻抓弄她的头发）：啊，亲爱的泰遏― 艾勒? 乐务博格的纪念碑做得怎么样了？
爱尔务斯泰太太（沮丧地抬起头来瞧着她）：哦，整理起来简直困难得要命。
泰斯曼：不管怎么样，咱们一定得整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整理别人的稿子正是我最合适的事情。
〔 海达走到火炉边，坐在一只矮凳上。勃拉克站在她面前，倚着扶手椅。
海达（低声）：刚才你说手枪怎么样？?
勃拉克（悄悄地）：我说手枪一定是他偷来的。
海达：为什么是偷来的？
勃拉克：因为别的理由都讲不通，海达太太。
海达：真的吗？
勃拉克（瞟她一眼）：不用说，今夭早晨艾勒 乐务博格到这儿来过，对不对？
海达：不错，他来过。
勃拉克：那时候是不是只有你和他两个人？,
海达：有一段时间是这样。
勃拉克：他在这儿的时候，? 你离开过屋子没有？
海达：没有。
勃拉克：再仔细想一想。你一会儿都没离开过？
海达：哦，也许离开过一会儿― 到外头门厅里走了一走。
勃拉克：你出去时候你的枪盒子在什么地方？
海达：枪盒子锁在―
勃拉克：锁在哪儿，海达太太？
海达：那时候枪盒子在写字台上搁着。
勃拉克：后来你瞧过没有，是不是两支手枪都在盒子里？海达我没瞧。
勃拉克：你也不必瞧了。他们从艾勒 乐务博格衣袋里找出来的那支手枪我瞧见了，我一看就认得是我昨天― 并且从前也― 瞧见过的那一支。
海达：你把枪带来没有？
勃拉克：没有，警察拿走了。
海达：警察要枪干什么？
勃拉克：他们一定要把枪的主人查出来才肯罢休。
海达：你看他们查得出来还是查不出来？
勃拉克（身子凑过去，低声说）：他们查不出来，海达 高布乐― 只要我不说话。
海达（惊慌地瞧他）：要是你不说话― 那又怎么样呢？
勃拉克（耸耸肩膀）：那么人家就不免要疑心枪是他偷来的。
海达（坚决）：要是那样的话，我宁可不活下去。
勃拉克（含笑）：这种话不过说说罢了― 谁也不会真做出来。
海达（不回答）：要是手枪不是偷来的，物主也查出来了，那又该怎么样？
勃拉克：嗯，海达― 那就免不了要出丑。
海达：出丑！
勃拉克：是的，出丑― 那就是你最害怕的事情。到时候法院当然要传你― 传你和黛爱娜姑娘。她一定得解释出事的情形― 究竟是误杀还是谋杀？是他正要从衣袋里掏出枪来威吓她的时候手枪走了火呢，还是她从他手里把枪夺过来，把他打死，再把手枪塞在他衣袋里？这倒很像她干得出的事，因为这位黛爱娜姑娘是个年轻力壮的女人。
海达：反正这些丑事情与我不相干。
勃拉克：不错。可是你必须回答这个间题：为什么你把手枪交给艾勒 乐务博格？人家要是知道手枪确是你给他的，他们心里会做出什么结论来？
海达（低头）：不错。这一层我从前没想到。
勃拉克：幸而不会有危险，只要我不说什么话。
海达（抬头瞧他）：这么说，我现在落在你的手心里了。从今以后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子。
勃拉克（低声细语）：最亲爱的海达― 你放心― 我决不滥用我的权利。
海达可：是我反正还是在你手心里。我必须服从你的意志，服从你的要求，做你的奴隶！（暴躁地站起来）做不到，我想想都受不了！一定做不到！
勃拉克（带几分嘲笑瞧着她）：一个人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什么事都能习惯。
海达（还他一眼）：不错，也许是。（走到写字台前。收起一副勉强的笑容，摹仿泰斯曼说话的声调）喂，乔治，你做得顺手不顺手？唔？
泰斯曼：谁知道呢，宝贝。无论如何，没有几个月工夫不能完事。
海达（还是那声调）：你想！（用手轻轻拨弄爱尔务斯泰太太的头发）你觉得不觉得奇怪，泰遏？你在这儿跟泰斯曼一块儿坐着― 正像你从前跟艾勒 乐务博格一块儿坐着一样！
爱尔务斯泰太太：啊，但愿我能同样地鼓舞你丈夫！
海达：那也做得到― 只要日子长下去。
泰斯曼：不错，海达，你知道― 我现在已经有点儿觉得那种滋味了。你再过去跟勃拉克坐坐好不好？
海达：难道就没有我可以帮你们俩做做的事情吗？
泰斯曼：没有，一点儿都没有。（转过头来）以后你得好好儿陪着海达，我的好推事。
勃拉克（睬她一眼）：不胜荣幸之至！
海达：谢谢。可是今天晚上我乏了。我要进去在沙发上躺一会儿。
泰斯曼：好，去吧，宝贝。
（海达走进里屋，拉好帘子。过不多时，忽然听见她在钢琴上弹一支狂舞曲。
爱尔务斯泰太太（从椅子里跳起来）：啊― 这是怎么回事？
泰斯曼（跑到门洞里）：喂，亲爱的海达― 今天晚上别弹跳舞音乐！想想吕纳姑姑！再想想艾勒！
海达（从帘子里伸出头来）：再想想朱黎阿姑姑。再想想所有的人― 从此以后，我不作声了。（又把帘子拉好）
泰斯曼（在写字台前）：她瞧着咱们做这种伤心事是不适宜的。我告诉你，爱尔务斯泰太太― 你去住朱黎阿姑姑家里那间空屋子。每天晚上我来找你，咱们在那儿一块儿工作，你看好不好？
海达（在里屋）：我听见你说的什么话了，泰斯曼。可是到了晚上冷清清的一个人，叫我怎么办？
泰斯曼（翻看笔记）：握，即使我不在家，我想勃拉克推事一定肯常来看你。
勃拉克（在扶手椅里，快活地高声说）：每天晚上我都会万分高兴地上这儿来，泰斯曼太太！咱们在一块儿一定非常合得来，咱们俩！
海达（声音响亮清楚）：是啊，推事！这是你的心愿，是不是？现在笼子里只剩一只公鸡了。
〔 里头一声枪响。泰斯曼、爱尔务斯泰太太和勃拉克一齐跳起来。
泰斯曼：她又在玩那对手枪了。
［他扯开帘子扑进去，后面跟着爱尔务斯泰太太。海达伸开手脚躺在沙发上，已经没有气了。一阵纷乱哭喊之声。柏特从右边慌慌张张跑进来。
泰斯曼（向柏特惊叫）：她开枪把自己打死了！打在太阳穴里！你想！
勃拉克（在扶手椅里几乎晕过去）：暖，天呀！想不到她真会干这种事！
―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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