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实现真正的学术民主?——评《学术权力与民主》
如何实现真正的学术民主?——评《学术权力与民主》
时间:2001年12月2日 作者:钱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学生) 来源:学术批评网
由2000年首届“长江〈〈读书〉〉奖”所引发的近百位学者参与的学术讨论,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已开始渐渐被人淡忘了。但是,每当拜读这本由中华读书网编的《学术权力与民主——“长江〈读书〉奖”论争备忘》(鹭江出版社2000年8月版)后,虽掩卷而不能释怀。讨论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它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值得回味的有价值的东西是很需要我们去加以总结的。问题一是如何建立公平、公正的学术评奖机制;问题二是中国的学者到底应该用怎样的心态来对待同行的批评;问题三是学者的学术作品的价值一定要通过学术评奖才能体现吗?问题四是中国学者是不是应该有自己的精神追求。这些问题能否在这本书中得到很好的回答是解读这本书的关键。中国学术界这五、六年来对学术批评确实是越来越重视了。这次的学术讨论能够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足可以说明这几年的学术批评事业是颇具成效的,学术批评事业已经有了初步的群众基础。学术批评能否顺利开展是学术民主是否已经实现的最重要的标志。较之社会上的其他领域,学术界是一块更容易实现民主的地方。因为要做到学术的民主并不特别困难,只要学者之间能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彼此,克服非学术因素的干扰,对学术问题真正能用纯学术的标准进行讨论,就能够在学术界实现基本民主。然而,这个从理论上讲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为何到了现实的学术民主实践中就寸步难行了呢?这也正是笔者想要探讨的问题。
一、如何建立公平、公正的学术评奖机制?
学术评奖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对学术的发展有一定的促进作用,否则学术评奖这种现象就不会存在。但是要实现公平、公正的学术评奖,程序公正是至关重要的。广大学者之所以对《读书》杂志执行主编汪晖的获奖表现出极大的不满,即与此有关。《学术权力与民主》一书中有相当多的篇目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学术界近年来最大的丑闻,也有的学者支持汪晖,认为这叫举贤不避“亲”,但大多数学者认为汪晖因其个人的特殊身份应当回避参评。汪晖本人曾就此在网上写文章发表声明说自己事先并不知情。汪晖可能是冤枉的,但大多数学者认为回避是必要的。如果连程序上的公正都保证不了,那麽这次“长江《读书》奖”评选的结果就缺乏应有的权威性了。
“长江《读书》奖”评奖程序的又一大硬伤是文章奖和著作奖两个评审委员会在人员上有十一个评审委员是身兼二职的,但在这次评奖的宣传中却说:此次“长江《读书》奖”文章奖和著作奖的评选是两个学术委员会分别独立进行的。上海大学朱学勤教授在《程序公正与实质正义》中不无讽刺地说这大概是一种“一套班子,两块招牌”的中国特色。
“长江《读书》奖”在宣传的时候说自己的评奖程序是取法诺贝尔奖的评奖程序,因而其公正性是毋庸置疑的。学者们在讨论中对这一带有商业炒作性质的宣传语颇不以为然。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龙卫球在《习惯与学术权力的较量》中评论说:“《读书》借媒介宣传自己的评奖机制取经于‘诺贝尔奖’,……仿佛沾染上诺贝尔奖,就可以证明公正了,这不过又是一种文学上的比兴手法。何况诺贝尔奖的评议方式,经受了一个世纪的历史的锻造,其内在的机制岂可速学即成。”(第65页)龙卫球的这番话表达了两个意思:其一是任何一种评奖机制的成熟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其二是过份的商业炒作使得评奖程序一旦出了问题就会成为众人耻笑的笑柄。笔者认为“长江《读书》奖”组委会这种对评奖程序的商业炒作在主观上可能是自以为高明,但在客观效果上却是适得其反。如果评委会明白评奖程序的成熟是不能速成的道理,比较明智的做法是在评选前,将评审程序公之于众,接受广大读者、学者的批评监督,效果可能会好得多。其实,学者们也都心知肚明,任何一个新的学术评奖程序的出笼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只是评委会的这种不谦虚的自我吹捧反倒令学者们反感,遭到批评也就没有什麽可奇怪的了。
在讨论中,还谈到了一些影响学术评奖公正的因素,如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卫平就提到“名人效应、照顾学科间的平衡、照顾名单位间的均衡、申报评奖者的所在单位是否有人担任评审委员、申报评奖成果和获奖成果之数量的比例”这五个因素,都会对评奖的公正性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学者们经过激烈的讨论,提出了一些切实可行的有利于程序公正的举措:第一是把评审委员的无记名投票改为记名投票。此举可能会促使评审委员在投票时,更多地从学术良心出发,而较少地考虑与学术无关的因素;第二是将评奖结果在媒介上公之于众,在规定的期限内接受质疑和投诉。这将使得评奖的公正性受到社会舆论的广泛监督;第三是将获奖的成果以摘要的形式汇编成册,公开出版。这将使评奖的公正性接受历史的检验。
“长江《读书》奖”事件引起了学者对于学术评奖程序公正问题的关注,其中有一点是有共识的,即一套真正公平、公正的学术评奖机制是能够经得起历史和时间的考验的,同时一套适合中国国情的民间学术评奖机制的成熟也是需要时间来淘炼的。
二、中国的学者到底应该用怎样的心态来对待同行的批评?
五四以来的中国的学者大多以民主和自由来标榜自己的学术态度,但在实际的学术讨论中又当如何呢?一些学者认为汪晖先生对待批评的态度就不好,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客座研究员毛寿龙的话说是“一遇到批评,就好像是受到恶势力的围攻,或者贬之为诽谤等,似乎有些过份。”(第210页)
确实,由于以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左”的思想的影响,“批评”这个原先地地道道的中性词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贬义词。这样,作为中国的精英的学者从内心深处就认为学术上的批评从来就不会是什麽好事情。
学术批评真是一件坏事吗?从学理角度上来看,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肯定的,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严春友在讨论中提出:“我们的学者大多不明白学术批评的好处。……其实,有人批评你,起码说明你的论著得到了他的重视,而且说明你的论著是值得他批评的。假如能够得到学术权威的批评,那更是值得庆幸的事。我们通常把学术权威的批评看作是权威人物对年轻人的压制,却没有看到这种批评的好处。权威的批评固然有压制的一面,但也更有提拔的一面,这可能是权威本人和被批评者所没有料到的。权威的批评本身就表明了你的学术成果的价值,因为,一个没有价值的文本,一个不值得一驳的文本,权威是不会去批评的。另外,你可能只是一个无名小辈,但权威的批评却使你名声大震,或是一举成名。因此,对你的批评无异于是对你的抬举,你应当从内心感谢他才是。”(第401页)在现实生活中,学者对待批评最为恶劣的态度莫过于像泼妇骂街似地对批评自己的人破口大骂,但这样一来,损失最大的并不是被骂的人,而是自己。
看来,如何对待同行的学术批评反映了一个学者的个人修养,用恶劣的态度对待批评而暴露出自己狭小气量的学者会在他的读者的心目中失去自己的公信力的。从这个角度出发,一个学者要树立自己的形象,的确很需要善待同行的批评。
一些学者从学理的角度提出,学者的真正知音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论敌,因为朋友不会花那麽多的时间去研究他的论著,而论敌却作了他的朋友不会去做的事——仔细阅读他的论著,找出其中的漏洞。笔者认为从这一点出发:善待学术批评,对一个学者来说,的确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三、学术成果的价值一定要通过学术评奖才能体现吗?
中国社会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各种学术评奖活动层出不穷。“长江《读书》奖”因其奖金额度高、主办单位知名度高等因素而成为二十世纪末最重要的学术评奖活动之一。可是,这个评奖活动真能如它所宣传的那样评出真正有价值的学术成果来吗?学者们在讨论中对此提出了很大的疑问。严春友在《学者的气度》中就说:“一本著作的真正权威不是别人,而是作者自己,因为只有作者自己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专家;而那些权威对这个问题并没有研究,怎麽有资格来进行评判呢?学者著作的生命力在于它自身的水平,而不是在于权威的判词。……时间是最大的权威,只有能够经得起时间陶冶的作品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人类历史上那些流传千古的佳作,没有一本是人间权威推荐的结果,而是时间锻造出来的。”(第400页)龙卫球也持有类似的观点。
从起初学者们抱以很高期望的“长江《读书》奖”都出现了程序公正方面的硬伤,笔者认为现在的学术评奖机制是有其严重的局限的。如很多的专家尽管在自己所研究的领域里是权威,但如果让他评论自己领域之外的学术问题时可能就会捉襟见肘了,更何况在当今中国的学术评奖活动中外行评内行的情况愈演愈烈,所以这就给评奖活动本身的权威性打了折扣。基于此,一些学者在讨论中就提出现在的所谓的学术评奖只不过是一种收入再分配的形式罢了,《史学月刊》副编审周祥森在《“历史的讽刺”——我看长江读书奖评奖的意义》中指出:“‘长江〈〈读书〉〉奖’评奖活动是当代中国学术评奖终于完成了彻底的分赃化的标志性的学术事件。”(第114页)此话的分量不轻,持有这种看法的学者认为为了捍卫学术的独立与自尊,自尊、自爱的学者应当尽可能地远离评奖。山西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智效民在《远离评奖及其他》中就持这种观点,他认为只有远离评奖才能使有良知的学者在自己的心中保留一份清净,保留一个自由思考、自由研究的“独立的空间”。
诚然,现在盛行的学术评奖由于种种非学术因素的干扰(详见黄安年教授的《学术评奖中的非学术因素》),其评判的权威性要打一些折扣,但它毕竟是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活生生地存在着。按照存在的事物即有其合理性的哲学观点推理,当今的学术评奖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发挥了调动学术研究积极性的作用。特别是高额奖金的物质刺激,确实使得一些学者由于自己的创造性成果获奖,得到了一些收入,改善了生活。学者的这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获得一些收入的做法也确实是无可厚非的,只是这里的度是不能为了金钱而学术。学术评奖本身是一把双刃剑,搞得好了,促进学术的发展;搞得不好,就有可能使为了金钱而学术之风盛行,腐蚀学者的心灵、败坏学术的风气。
由学者的观点,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不可以过份地看重当前并不完善的学术评奖活动(参见杨玉圣《学术评奖中的负效应》,〈〈博览群书〉〉,2001年第5期),学者的主要精力还是应当放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上,而不能津津乐道于所谓的学术评奖,这才是学者的本分。历史和时间会给真正的学术成果的价值以应有的定位的。
四、中国学者是否除了物质追求之外还应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清高傲物本是一个学者应有的本色,但随着尚不健全的市场经济的发展,加之学术评奖风气的盛行以及官本位取向等因素的影响,很多的学者越来越急功近利,古代学者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超然在当今学者的身上已经是越来越少见了。诸葛亮“非淡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名言,是中国古人关于个人事业成就的大小与其精神境界的高低之间关系的高度概括。在这次关于“长江〈〈读书〉〉奖”的讨论中,学者们不无忧虑地讨论到了学者精神境界的堕落的问题,进而大声疾呼:真正的学者不可以为名缰利锁所缠绕;学者需要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那么,真正的学者应该有什么样的精神追求呢?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王春瑜提出了如何区分学者与文人的标准,他认为:“一个真正的学者,意味着淡薄名利、甘于寂寞、刻苦钻研、学风严谨、下笔郑重、著书授世。”(第257页)而文人与学者在精神境界方面就有很大的不同了 ,文人往往是“不求甚解、轻薄为文、浮光掠影、追名逐利”。(第257页)学者的精神境界很重要,一些学者进而提出:如果学者没有崇高的精神境界,就很难完成“对于人类与民族文化精神价值创造与守护”的历史任务(中国人民大学教授袁济喜语);没有崇高的精神境界,学者的创造力就会匮乏;而缺少了原创性的中国人文学术就会象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黄克剑所说的那样,不可能有反省民族文化乃至人类文化的自觉意识;而即使是有了这种自觉的意识,也会因此而缺乏自觉反省所必要的灵思的深度。很显然,这种见解恰好是对“非淡薄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古训的现代解读。
到底我们的学者是应当为了学术而学术而不断地在漫长而艰苦的学术实践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呢?还是为了金钱而学术而一步一步地使自己的灵魂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沉沦下去呢?这些问题,都是任何一个真正的学者不能回避的挑战。
在解读完上述这四个问题之后,我忽然发现我刚刚读完这本书时的种种疑问都在《学术权力与民主》一书中获得了比较满意的答案。如果说这次关于“长江《读书》奖”的学术讨论是成功的话,那么,讨论本身所提出的种种问题及其解释,又何尝不是这次讨论的重大收获呢?
此次讨论是改革开放二十年以来真正在学术的轨道上进行的一次有重大意义的学术讨论。网络这种新兴的第四媒体在学术讨论中扮演了至关重要、关键的角色,这也是先前的学术讨论所不具备的物质条件。另外,中国政治环境的日益宽松也为这次学术讨论的顺利开展提供了前提。中华读书网成功地组织了这场讨论,使学术批评建设事业更进了一步。这次成功的讨论使有心致力于中国学术民主建设的学者倍受鼓舞。从2000年6月18日中华读书网组织的“长江《读书》奖”学术讨论活动开始,到同年8月14日《学术权力与民主》一书的定稿出版,前后还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这样的出版发行速度在近年的图书出版发行界也是少有的,这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功于网络这种媒体。《学术权力与民主》一书的出版为“长江《读书》奖”的学术讨论画上了一个句号。这本书对在中国建设学术民主的问题提出了很多独到的切实可行的措施和理论,有的学者甚至初步提出了系统解决这一问题的理论框架,很有理论深度,值得那些有志于中国学术民主建设的人士一读。
从哲学上说,有批判才会有所扬弃。学术事业的健康发展,离不开学术批评与反批评。中国的知识分子应当拿出扭转乾坤的豪情,善待、支持学术批评事业,以自己的先锋作用来改变“批评”一词在国人心目中已被扭曲的含义。学术界是一块更易实现民主的天地,只要学者善待学术批评,善待同行,善待自己,便可有望为之。道理易矣,以期行之亦易矣!
附录:
笔者在阅读该书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语言文字方面的问题,这里想和编者以及一些文章的原作者商榷一下:在书的第146页“确是读书界二十年来语言恶毒之罪”中的“罪”字是否应改成“最”字?第287页“这样的评选机制,往往难以使学术资源的配置难以合理化”的后半句中是不是应该去掉一个“难以”?第334页,文章的作者直接引用诗句“一将成名万骨枯”,是否应当改成准确的原句“一将功成万骨枯”?第443页,〈〈南方周末〉〉记者钟晓勇的文章中有一句话读后颇让人费解:“这个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却阴差阳错地由于一个读者而提上了议事日程。”通观了前后文,我知道这个“读者”指的是李嘉诚的助手周凯旋,但我总觉得“读者”后面似乎应该补充点什麽内容?否则,读起来真有些别扭。第36页中说“‘文革’结束已经32年”中的“32”是不是属于排版的错误?第364页“但是,规定退休教师讲授基础棵的不在参评之列。”中的“棵”字是不是也属于排版中的错误?第370页“学术成果的审定不能急功近利,不能以为靠几位专家权威的鉴定就可以盖棺论定”中的“盖棺论定”是否应改成“盖棺定论”?
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首发 2001年12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