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风险
这是两年前为了几天后那个日子写的,趁着儿童节立此存照吧~~ ———— 据说,每一代人都会对发生在他们青年时代的重大事件印象深刻,而对这些事件的共同记忆塑造了这一代的集体认同。在这里,私人回忆中鲜活的影像与高度符号化的集体记忆相遇,二者互为翼助。按照哈布瓦赫在《论集体记忆》中的著名论述,个人记忆只有放在社会提供的框架中才能真正被理解,而集体记忆则来源于形形色色的个人记忆在某种程度上的综合与抽象。在对记忆的倚重这个方面,一个社会和一个个人是相似的。作为个人,我们对自身生活经历的记忆塑造了我们的身份和自我,准确说起来,如果没有这种自传记忆(autobiographic memory),我们就干脆没有身份,没有自我。一个失去记忆的成年人,不仅会对自己的全部生活感到惶惑无所适从,而且实际上失去了与他人的联系纽带。此种戏剧性的情境受到现今的小说、电视的偏爱,不为无因。心理学表明,作为个人,我们的自传记忆并不从出生时就开始,而是从童年的某个时间点开始,确切地说,只有当我们学会讲述自己的经历时,这些经历才能被有序地保存在记忆中。如果以此为类比的话,身处当下这个自觉地重视记忆,并且从中汲取认同、归属和合法性的社会,真可以说,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已经永远走出了自己的童年。 个人记忆需要集体的历史记忆作为路标,但两者毕竟不同。前者带着丰富的感情、充满鲜明的情境,细微处毫发毕现,并且依赖着一些具体而微的提示。对个人记忆最为冷静而传神的描述,大约便是普鲁斯特对马德莱娜甜饼的记叙。那种扇贝形状的小蛋糕加上椴花茶的独特滋味,就使得童年生活的整个舞台从《追忆似水年华》主人公的记忆深处旋转升起。而历史记忆则是另一种东西。它更像是可以不带感情地加以讨论的知识,唯有运用想象,才能勉强从中重建一个情境,这情境对于不同的人,也可能截然迥异。言语中谈及一场人所共知的惨烈战争,其拨人心弦的程度,或许尚不及回忆起儿时街头一次刺激的群殴。当一个事件进入了集体记忆,它就是以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方式来讲述的,它被符号化了。于是在它进入更多人的视野的同时,也便失去了它的质感,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这个事件的记忆也便更加被抽空。于是这个事件的存在方式改变了,它进入了历史。历史性的存在不具备那种嘈杂鲜明的丰富感性,但却允许人们从更全面的角度来看待它。这种存在依赖于它被讲述的方式,既脆弱又坚韧。它似乎是任人摆布的,却又很难完全驯服。 在当今的时代,属于集体的、符号化的历史记忆是合法性的来源,于是此种记忆的生成与流变,自然就是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大问题。不过正所谓大音希声,历史记忆的构建或者改写,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学者们从过去找出种种实例,分析精微,往往逞于后见之明。这或许是难以避免的,历史记忆的塑造过程漫长, 更何况,在此过程中还存在着暧昧不明的灰色地带。历史记忆以个人记忆为养料和素材,但究竟后者如何转变为前者?在亲历和历史之间,似乎有一条隐秘的深渊。而这种转变的不确定性,或许正是历史之多面性的来源。 历史记忆与个人记忆的相互作用,也可从另一个方向上进行。正如众多丰富的个人记忆最终构成了后世历史叙述的基础,抽象、概括、大而化之的历史叙述,有时候亦能干涉个人的心理历程。当个人反思自身存在的价值与目的之时,他并不是在白纸上描画,而是把自身映射于某个坐标,从中得到自我判断的依据。而这个坐标与历史难脱干系。虚构的保尔•柯察金声言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固然是一种极端的表现,现实中人却也不免在不同的程度上作类似的事。在此,一种具有有历史维度的叙述,将会影响一个人对自己的感情。而历史与亲历间的灰色地带再次成为歧异的源头。每一个人对自身的经历都会有无疑的结论,而那些存在于传言和闲谈之中,却尚未被时间所固化的事件,却不能享有同等的确定性。这些稍远事件所扰动的个人感情亦不止于自身,而更有可能与熟悉的长辈亲人相关。 于是,历史记忆与个人记忆的连接处,便隐含了双重的风险。对于社会来说,这段流动的记忆如何被固化,将在未来影响作为合法性基石的历史;对于个人来说,它可能从熟悉中发掘出一种令人震惊的陌生感,它引发的是喜悦、敬畏、悲伤抑或愤怒,取决于个人与那段记忆的情感联系与理性反思是否存在冲突。而对于每一代人来说,这种风险并不同等。历史并非以均匀的方式推进,总有一些时代,影响深远而激动人心的事件发生得更为频繁。延时间之河而下,两岸的地势有时和缓,有时峭立。而那个具有风险的过渡时段,便如同水流中一个隐约的漩涡,当它经过陡峭的河床时,或许便会激起一阵巨浪。 历史叙述对于遭遇了漩涡的一代人,格外具有挑战的意味,好的历史学家对此亦有高度的自觉。埃里克•霍布斯鲍姆的《帝国的时代》以自己父母相遇的故事开端,随后他说,“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在历史和记忆之间都有一块不很明确的过渡区。这块过渡区是介于两种过去之间,其一是可相对不带感情予以研究的过去,其二是掺杂了自身的记忆与背景的过去。……对于历史学家来说,或者对任何人来说,它绝对是历史最难把握的一部分。” 而在当代中国,这种“有风险的记忆”和它带来的微妙情感扰动,或许正开始显露。 2009年6月 初草 2011年1月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