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该变回瓦当了
夭夭在乱糟糟的晚会大厅中找到我,瓦当,去玩杀人吧?我说我不会,又问:和谁?
在华英雄的屋里,还有好几个,她说的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我和他们不熟,我也不会。
你怎么不会玩杀人呢?夭夭不太相信。我就是不会。学学就会了,走吧,她说:最好再带个女孩。
我说:等等,蓝盛衣一定会去,可是现在她在跳舞呢。而我的任务是给她献花。
夭夭看了看舞台上的人,说:我先去别处看看。
我喜欢她瘦瘦小小,黄色短发,还有一张男孩般的脸。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我想要是当初我妈给我生过一个妹妹,我希望是夭夭这样的。可是我没有,妈妈生我时就死了。那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事情了。妈妈。
蓝盛衣长的高大粗壮,五官也生的大,像一头河马,他们都这样说。谁也不知道她会跳舞,所有的人都为她的勇气吃惊。有人说她正在发春,想借着表演节目提高一下行势。有人在嘲笑,专心想看她出丑。她浓状艳抹,臃肿的身材包裹在一件黑色的瘦身衣里,在跳一支蹩脚的“北京之夜”的舞。坐在我身边的李森把头藏在我背后说:我都不敢看。我骂他忒损。这时,我们的辅导老师走过来,拍拍我和李的肩膀,叫我们上台去给蓝盛衣献花。我们都觉着难为情,一个劲儿地往后撤。辅导老师说:快去,叫你们去就去!最后还是我说:走吧。我倒不是怕老师生气。而是想到一个女孩跳舞没有人献花是一件多么伤心的事。我站起来往台边去,李森走到半路溜掉了,我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往前走。蓝盛衣的舞蹈马上就要结束了,可工作人员却告诉我鲜花没有了。怎么会没有呢?刚才的歌唱演员一个人得了六七束,怎么偏到蓝盛衣这里就没有了?她后面可是还有好几个节目呢。
直到音乐停止,在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和隆重的哄笑中,蓝盛衣退场了,工作人员才从一堆纸箱里找出两束鲜花:还要吗?
我扭头就走,感觉很对不起蓝盛衣。
蓝盛衣从角门里跑出来,已经换了平时的衣服,撞了我一下:咦,你怎么在这里?
我笑笑:没事,这里看得清楚。
我看见夭夭就坐在靠近太平门的桌子旁,我说夭夭,这是蓝盛衣,你们去玩杀人吧。蓝盛衣就和夭夭走了,夭夭扭过头来说:没想到瓦当连杀人都不会。
我笑了。是的,我是不会玩杀人游戏。不只是杀人,任何两个人以上玩的游戏我都不会玩。
我的同学们天天在一楼门厅里打乒乓球,我无所事事有时也站在旁边看看,他们叫我打,我就说不会。他们不以为然,也许是不屑,也许什么都不是。我和他们开玩笑:一天不打乒乓球能死啊!人们都笑了。从此以后,这句话成了那些打乒乓球的人对我特有的问候语,每当看见我出现,他们便说:一天不打球能死啊!我就回:我死也不打。
每天早晨,在下楼的电梯里都能听到乒乓球的弹跳声。这些比我起的更早的人,比我多看见多少日出,这一点让我想起来就嫉妒。可是,打死我,我也成不了他们那种早起的人,那种健康的人,那种可以通过某种有益身心的游戏来增进交往的人。莫名的羞耻缠绕着我,将我紧紧禁锢在自己的内心里。我盯着电梯里的镜子想,我可能会让人觉着格格不入。
有一天晚上,我回来很晚,大厅里的顶灯灭了,只亮着一盏昏暗的侧灯。四周静极了,这寂静吸引我坐下来,坐在黑暗角落里的沙发上,双眼不知不觉中睁大,我想让尽量更多的黑暗进入我眼睛里,将我吞噬。在地板清凉的反光中,一张乒乓球桌四平八稳地安放在那里。既没有球在上面跳动,又没有两边晃来晃去的人影,那感觉好生奇怪。只有在这个时候,这张球桌才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他自己。我长久地注视着那张乒乓球桌,一种强烈的想回去的冲动盈满心间。回去是回哪儿去?回到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自己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个叫瓦当的人,如果是,为什么每次我喊他他都不答应?
我走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一声两声,风吹着院子里的树木,与我的呼喊形成混响与合奏。楼上的灯渐渐亮了起来。有个笨蛋以为是有人在找我,就敲我的门:瓦当,有人找你!渐渐地,他们就听出了不对劲,开开窗子大骂:神经病!半夜不睡觉,喊什么喊?
我说:我喊我自己,关你们屁事!
你打扰我们睡觉了。
你们要是见到瓦当,就叫他答应。
神经病,自己喊自己,怎么答应。你可以一边喊“瓦当”,一边哎哎哎地答应。
这是个好主意,你太有才了!我就喊:瓦当,哎,瓦当,哎……我试了几下,一个窗子里泼出一盆水来,腥臭腥臭的,是尿还是什么其他液体,我的胸口湿了一大片。
我走开,看见一个人抱着头,坐在花园里高高的凉亭中。
我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她抬头,是蓝盛衣。
你怎么在这里,你喝酒了?
没有。
你不是和夭夭他们去玩杀人了吗?
玩了一会我就被撵出来了,她声音哽咽着:他们不带我。
不玩就不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我知道门口有卖麻辣烫的小店。她犹豫了一下,就跟着我站了起来。我们出了学校的后门,来到那家小店。元旦之夜,没有多少生意。老板看见我们,很高兴很热情,说给我们打八折。我们就胡乱要了些东西吃,当然也要了啤酒。
吃着吃着,又看见了夭夭。我说:妹妹,你来坐吧。
夭夭白了我一眼:谁是你妹妹?
如果不是,你要变成我妹妹。
你喝多了,瓦当。
我没喝多,我们在玩一种游戏,是吧,蓝盛衣。
蓝盛衣说:是,对。
不会跳舞就不要丢人献眼,夭夭轻蔑地撇了撇嘴:鱼丸在哪儿?
我把鱼丸给她。我愿意。蓝盛衣说。
好像所有的人都讨厌蓝盛衣,好像蓝盛衣永远不知道别人讨厌她。因为她长的不好看,却喜欢骚首弄姿。可我不知为什么,就是觉着她非常纯洁。如果这所三闾大学里还有一个处女,那我相信一定是她不是别人。
就好比你明明不会玩杀人,还说会。
你不是说学学就会吗?我为什么要为蓝盛衣说话?
那是说你,不是说她。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你们就把我哄了出去。蓝盛衣撅着河马的厚嘴唇。
因为女孩太多了,用不了了,现在已经不缺女孩了,缺的是男孩,你跟我去吧,瓦当。
我说:他不在。
谁不在?
瓦当。我说。
靠,夭夭将我的头一拍:你真喝多了,那你是谁?
我是大师利特。
大师利特?夭夭摇了摇头:没听说过。她讪笑着朝蓝盛衣努了努嘴:她呢?
她是我的王妃玛格。信口开河是我的本领。
什么乱七八糟,夭夭说:你应该去写小说。
是吧?亲爱的王妃玛格。
蓝盛衣的脸上突然羞涩起来,是,她说。她的眼睛放出光来。
有三个家伙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了,一高两矮,中间那个最英俊的叫华英雄,旁边的两个叫张三和李四,因为我不喜欢他们,懒得叫他们的名字,就随便叫。叫猪,叫狗,叫鱼丸、豆腐都可以。华英雄据说是我们学校最酷的一个男生,天天被人众星捧月般地供着,可我知道他是个流氓。
我妹妹看见他们咦了一声: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李四抢着说:都鸟兽散了。
饿死我了个球!华英雄说。
他们三个就坐了,华看我一眼:一天不打乒乓球会死啊。
我没有说那句他们熟悉的台词,而是冲屋里挥了挥手:老板,埋单!
别忙,华英雄把走出来的老板哄了回去:我们还没喝过酒呢,好好喝喝!
我没工夫,我拽着蓝盛衣的胳膊:走!可是,我这一拽并没把她拽起来,她恼怒地瞪了我一眼:你走吧,来,华英雄,我们喝酒!
可是,华英雄并没接她的茬,而是不怀好意地冲我笑笑:瓦当,挺有本事啊。
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他看看张三李四,张三和李四贼眉鼠眼地冲我笑。
来,贺贺!华英雄举起杯子:这是个好事!
我们一起碰了杯。我想我应该生气,我应该揍他们一顿。可是,我知道我不是他们的对手,更要紧的是我在思量:如果我表示了愤怒,是不是会伤害到蓝盛衣。这可能是我的自做多情,这可能是我无法克服的缺陷。
只有蓝盛衣没喝,她对着华英雄喝道:滚!
怎么了,不许人说吗?华英雄一本正经一脸无辜:什么时候开始的?夭夭,你知道吗?
你干什么去?夭夭答非所问,她是在跟路上的人打招呼。
我回头一看,是李森,李森骑着自行车:我要去游泳。
游泳?我和你一起去,夭夭放下筷子就跑了过去。谁也没有打招呼。
我要先去换衣服,她抱着李森的腰。
你不是玩杀人吗?我喊。
我先去游泳。她轻快的声音小鸟一样灵动。现在已经是十点多了,听她的意思,她也是个夜里欢的孩子。我想,妈妈知道会生气的。
我的嘴贱,又补了一句:早点回来。
就像呼喊我自己的名字一样,我没有听到回应。我想自己又在自做多情,一厢情愿地把她当成自己并不存在的妹妹。我总是试图探出一根黄瓜丝蔓般纤细的触须,同这个世界上的别人建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联系。我想这可能是一种侵犯,正如孤独对我的侵犯。我能想象夭夭听到我让她早点回来的嘱咐时的反应:你和我什么关系?凭什么管我!
我不知道哪里有通宵游泳池,华英雄叹了一口气说:形势真是越乱越好,真让人看不清啊。
他说的中间那半句是引用的毛主席的话,他像很多流氓一样自以为是毛主席的信徒。
李四附和道:最近绯闻真是层出不穷。
张三说:比如说夭夭和李森,比如瓦当和蓝盛衣。
我觉着无所谓,可是蓝盛衣愤怒地喊:闭上你们的臭嘴!她为什么如此愤怒,是羞涩,是感觉我配不上她?我辨别不出。
然而华英雄却对我说:蓝盛衣挺好的,人好,舞跳的也好。
华英雄,你什么意思!蓝盛衣站了起来。
我也忍无可忍:妈的,华英雄,你真不是个东西!你知道吗,蓝盛衣那个舞是为你跳的,你他娘的居然连看也不看!
我以为蓝盛衣会跑掉,可是她又坐下了,开始嗲声嗲气地哭。她还没有学会怎样发自内心地哭,虽然她是真伤心,哭声却让人觉着假。华英雄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就与我碰杯。他这个人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坏,我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我拿下巴指了指伏在桌子上的蓝盛衣,轻声对华说:她挺好的。
我们俩就像把一只肉串互相推来推去,谁也舍不得下口。华英雄嘴角露出尴尬的笑容,他叫李四“再添些柴火”,李四傻逼不知道他是没话找话,看看脚底下的天然气火盘:火够大的了,再大就炸了!
这时候,蓝盛衣突然抬起头来,使劲擦了一把眼泪,拽了拽我的胳膊:瓦当,你说错了,我是跳给你看的!
什么?我懵了,我知道这不可能,她是故意说给华英雄听的。可是,她不该这么说,因为这么说是骗我,虽然我不喜欢她,但我可能是学校里对她最好的人,她不该这样。
你不相信?蓝盛衣说:你能给我去献花,我很感动。
没有啊!我慌忙喊。
我看到了,你走到前台,要给我献花。
我想说那是老师硬派的,但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来,涨红了脸:鲜花没有了。
我已经收到了,蓝盛衣的脸上突然生动明亮起来,像焰火。
她说的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张三和李四趁火打劫:是,我们也看见瓦当上去给蓝盛衣献花了。
华英雄点点头:没错,地球人都知道。
胡扯,你们不是在玩杀人吗?
我们是在玩杀人不假,可是我们刚才下楼时就听说了,全学校的人都看见瓦当上台给蓝盛衣献花了。
我有口难辨,那花明明是不存在的,我猛地把杯里的酒一口喝掉,像是咽下一口恶气。随即我的眼前一团黑影晃动,我还以为是张三起身拿菜碰动了头顶的电灯。黑影没了,我的脸上却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那地方,一种湿漉漉的温热,犹存。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就在刚才,她吻了我。
瓦当,你错了,我喜欢的是你。
拿菜的张三愣在了那里,华英雄尴尬地鼓了鼓掌,李四也鼓了起来。掌声逐渐热烈起来,他们鼓励蓝盛衣再来一个,蓝盛衣大大方方地说:再来一个就再来一个。
我没防备她扑上来又一个吻,我一躲,两只嘴唇反而印上了,张三和李四这两个狗日的使劲摁着我们的头,我们鼻子碰鼻子,喘不过气来。
放开,华英雄发话了。他们松开手,我的嘴里麻辣麻辣的,我想起蓝盛衣是四川人。我吸了一口气,大喊:老板,上碗酱!
我看出来了,华英雄咬了一口猪肺,盯着蓝盛衣却不再说下去。
蓝盛衣被看的坐不住:你看出什么来了?
我看出来了,华英雄说:你喜欢瓦当,人家却不喜欢你。
他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他不知道蓝盛衣喜欢的是他?我的脑袋有些发木,想不出来个究竟。
是这样吗?蓝盛衣眼睛瞪着我:你不喜欢我?
他们两个好像是串通好了来对付我。我看着她那张敷满了脂粉的大脸,我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只觉着今天晚上撞见鬼了。
你真不喜欢我?她又问,有些咄咄逼人。
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可是我想我说不是就会伤害她,我说是又明显在说谎,我从来也没说过谎。于是,我什么也不说,猛地把她拥在怀里,热烈地吻了起来。她起先还躲闪,不肯让我把她的嘴巴撬开,后来,就回应起来。我们像两只饥饿的猪,争抢着、攻击着,又惺惺相惜着。透过蓝盛衣的乱发,她的发上不知道抹了什么,呛的我直想打喷嚏,我看见华英雄的表情,吃惊中带着几分失落。那两个配角则目瞪口呆,把手放进了锅里也浑然不知,半天才嗷嗷叫起来。由于用力过猛,蓝盛衣的身子突然向后仰了过去,我跟着一起栽到了地上。
当我们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面前的摊桌已经收走了,华英雄他们也已不知去向。我们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相互搀扶着坐在马路牙子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辆公共汽车从我们面前经过,灰尘和烟雾一股脑地扬到我们脸上和身上。烟雾散过,现出夭夭这个黄毛丫头。
瓦当,我到处找你呢,你还在这里?去玩杀人吧?
我依稀记起今晚稍早一些的事情,怎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还在叫喊着玩杀人呢。
你不是游泳去了吗?
回来了,现在玩杀人,又换了一拨了。
她的头发看上去亮亮的,湿漉漉的,确实是游泳去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居然也是湿的,我拉了拉蓝盛衣的手,她没有接,自己站了起来。
瓦当,她看着我说: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她怕我不相信,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对不起,我真的不喜欢你。
我知道,我说:这没关系。我想我会慢慢感到难受。
你和我们一起去玩杀人吧,夭夭说:虽然你舞跳的不好。
我不,我要去找华英雄。
他怎么会理你,你别犯傻了。
不。
那你就去吧。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学校,主路上的灯已熄,只有路边灌木丛里几盏蓝色的小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抽烟,看见我们近了,站起来叫了一声:蓝盛衣。不是别人,正是华英雄。
我已经等你很长时间了。他说。
可是,蓝盛衣不理他,径直向前走。华英雄就把她拽住,拽到自己身边,借着猫眼似的灯光看她:你别走,你听我说,你把我感动了。
蓝盛衣呜呜地哭,华英雄也流了眼泪:我坐在这里一个小时了,我想好了,我要你。
此时此刻,我多么希望蓝盛衣能挣脱他,回到我身边,虽然我还没有想好会不会爱她。蓝盛衣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华英雄,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猛地扑到了华英雄的怀里。我感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一下子坍塌了。
下雨了,夭夭说。她仰起头看了看天:咱们快走吧,李森等不及了,又给我发短信了!
我一低头,跟着夭夭向前走去。我们走到男生宿舍楼门厅口,看见李森嘴里啃着一只鸭梨,颠着一只脚站在那里。他的身后,一帮人正在看两个人打乒乓球。
咦,他说:蓝盛衣怎么没来?
听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蓝盛衣和我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
别管她了,咱们快点上去吧。夭夭催促着。
我说:我不去了。
为什么?
去吧。李森说:都等着吧。
你们去吧,我说完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夭夭和李森一起问。
我没有回答,走到黑漆漆的操场上去。在这里,我能感到雨正越下越大,细密的雨线像子弹穿过我的身体。我将双手卷成喇叭放在嘴边,开始喊我自己的名字,一声、两声,无数声……我的声音像雨水一样流淌开来,黑暗中渐渐有了人回应:时间到,该变回瓦当了,该变回瓦当了……
2007年11月10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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