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06）
无声的画面：女人披散着头发，跪在地上，微抬着脸。因为是透过夜视设备拍下的监控录像，那张脸整体隐没在周遭反差极低的灰黑色块中，脸上一双放着精光的亮白圆点正以一种专注聆听的神情盯着黑暗虚空中的某处。奇怪的是女人并拢双腿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姿势非常哀伤，像夜晚搁浅在岸边岩石上沐浴着青色月光的人鱼。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可隐约分辨出她工作服胸前印有“火星100”标志），那女人慢慢抬起左手，茫然如梦游者般将食指和中指塞进嘴里，一点一点抵住舌头，送入喉咙，在他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之前她已将大半只手吞入口中，接着一波一波腹部收缩像有什么东西沿体内管道喷涌而上，终于张大口，哇地吐了出来。
秽物如一场微型爆炸般在地上溅出一摊花，女人喘着粗气，继续挖抠嗓子，像不断蠕动的大虫喷出体内消化的残渣剩液。他几乎闻得到那粘在发丝末端的惨绿胆汁和胃酸（虽然一切仍是黑白雪花）散发出的酸臭气息。女人在呕吐间歇仍盯着不远处的一点，带着楚楚动人的神情重复着挖吐的动作，在身体几乎因承受不住而崩塌散架前一瞬间，一个强壮的男人身影冲入画面，一把将女人的左手钳住。
是阿列克谢。
他在监视器前扭头看旁边的阿列克谢，这壮如斗牛的男人，依然冷静无表情的看着当年的自己将那发狂的女人手臂反剪。那女人却以惊人的爆发力拗折身体挣脱，随手抄起一件东西扎向阿列克谢的脖子。一股黑色血柱射出，阿列克谢哼都没哼一声用手捂住窟窿，同时一拳将女人击倒然后单膝压在她后腰上。女人无声的吼叫……
阿列克谢问他，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笑话？美国宇航局曾斥资几亿美元（还有说上百亿的）耗时多年研发一种可在失重条件下使用的圆珠笔，结果苏联人嘲笑说为什么不用铅笔？“她用的就是铅笔，好在离颈动脉还有两公分。”
他记得当时的新闻：
“每名志愿者都有权中断实验，走出实验舱”，“火星500”项目负责人鲍里斯•莫鲁科夫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们有过类似经历，希望别再发生。”
1999年至2000年的一次类似实验中，一名加拿大女志愿者称遭到俄罗斯男性指令长强吻。另有两名男性志愿者拳脚相向、血溅四壁。实验因而中断。俄方当时把这些“状况”归咎于文化差异和心理压力。
谈及“火星500”只挑选男性志愿者的原因，莫鲁科夫说，组织者曾考虑过女性志愿者，但最终因种种原因没有入选。“全部挑选男性志愿者并非我们的初衷。实验可能由于技术原因或志愿者身体不佳而中断。每名志愿者都有中途退出实验的权利……”
阿列克谢给他看的监控录像表明新闻不是真的，并没有什么男性在密闭空间中荷尔蒙发作对女性施暴（这情节也太容易抓住公众视线了），反倒是背后有何惊悚不可告人的秘密，令如此庞大复杂计划的幕后运作机构及“涉案”人员众口一词编造并不存在的理由。
玛格丽特•贝特伍德，于出舱后接受精神治疗时依然浸泡在她被摄像头拍下恐怖自残行为发生时所独自面对的记忆图景中。
她回到19岁。那时她刚刚进入安大略省的麦克马斯特大学就读材料工程专业（该系最引以为傲的研究成果包括为美国第一架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研制表面抗热贴片），因一次例行交流活动（派学生去民间企业体验未来工作状况）而结识汉密尔顿市一家IT公司的高级产品经理。那人34岁，正值事业及身心均像火箭般冲向云霄的进化高峰期，与涉世未深犹保留紫丁香花味的年轻大学女生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同居，那时她完全没有料到后来两人的关系会慢慢演变成《苦月亮》或《巴黎最后的探戈》中男女阿修罗围绕着性虐仪式跳舞的地狱变景象。
先是他经常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做一些夸张到令她哭笑不得的事情，如单膝下跪为她背诵诗歌（“妹妹，举世无双的妹妹，无可比拟的美人，在韶华之初，像天边的晨星。我站在她的面前如同孩童；不如去做她的奴隶，整日跟随……”），或一个又一个快递包裹送到她桌上里面全是她有意无意说起过喜欢的东西，金钱攻势，信用卡、现金、支票，这些唾手可得几乎像便利贴纸一样无处不在的数字雪花令她潜藏的消费欲望不断膨胀，大手大脚花钱不说还总是请上姐妹们共同挥霍。
私下里他温柔无比，有时她睡在地上，他睡床上，半夜醒来她会发现他一直看着她，那表情像水手迷恋着塞壬：“夜里的你好像精灵，大大的眼睛在放光。”
接着他会要她做一些“不寻常”的事，比如用手掏出“多余的食物”，“吐出来，吐出来才会瘦。”她为他那样做了。他满意地说“我喜欢骨感的女生”。然后他开始在白天跟踪她，并毫无隐瞒地说他怀疑她和别人约会。
情节在这里逆转，着魔的人首先背叛。有一天她开车回校，路上经过他们共同租住的房子，她顺手打电话问他在干嘛，那时他本该加班，但她隐约听出电话那边有发丝离开枕边的细碎模糊声音，遂问他在家吗？他说不在。她立刻知道他撒谎了。于是她停车，进门等电梯，但电梯停运，她只好爬上八楼，中途和一个女孩擦身而过，那硕大的耳环令她顿感厌恶（原来他的品位竟如此之差）。上到八楼，她看到一个提裤子的男人身影正趔趄着走向拐角，就说：“你回来吧。”那男人回头，出乎她意料的镇定，扣好裤带，打开门，她一眼发现她的拖鞋全湿了，浴室里一股未散的蒸汽涌出。男人赌气地说：“你说怎么办？”像输到家徒四壁的赌徒跟老婆摊牌，她笑了。
之后两人心照不宣仍住在一起，但角色变成狱警和犯人。她有次试图逃跑，男人竟跳上来把她压在身下掐住脖子，歇斯底里的大叫“你赶跑我就杀了你！”可他那么孱弱，她一推他就倒了。她跑到朋友家惊魂未定，电话一路追来，她不敢接也不敢关机，只好把手机压在隔壁房间的枕头底下（她记得未接电话有60多个）。平静之后她以为那人终于作罢或手机没电了？但其实是那人走投无路开始给她父亲打电话，翻来覆去质问“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是什么人？她是个婊子，她只爱我的钱！”
时间跳到两年后，他们在一家健身房偶遇，两人像老同学碰面轻描淡写聊了几句，他依然抱怨才华无人赏识，并离开前东家自己开了一间公司，而她正准备去一家科研机构实习。几小时后她鬼使神差地再次躺到他床上。那以后她开始频繁梦见：她的父亲躺在地上，而那男人让她接过一把刀，说杀了他。于是她一点一点，将刀插进她父亲的心脏。
不断将宿主吞噬的记忆黑洞，循环重演的画面，坐在地板上，听着赞美的话语，令自己呕吐，被操控，不可自拔的爱魔鬼，杀自己的父亲，都是在模拟前往火星的密闭空间和粘稠时间中被放大定格，终至精神崩溃，幻觉侵夺真实？
是，但又不是。阿列克谢说。那关涉一个人类为延续自己物种而殚精竭虑制定的大冒险计划。
EMP，Earth Memory Project，地球记忆工程。最初由匈牙利植物学家西蒙•安德莱提出构想，后经俄罗斯联邦航天局行星探测专家安德烈•博米诺夫发展完善，再由俄罗斯联邦航天局牵头与欧航局、美国NASA、中国国家航天局CNSA、日本宇航局JAXA等各国航天机构联合，秘密进行的大规模地球生态移植计划。
简单来说其原理是这样：如同宇宙中均匀存在的微波背景辐射（那150亿年前大爆炸留下的宇宙回声），地球整体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智慧行星”特有的生态能量场。这能量场由经过45亿年演化的复杂的地球生态圈缓慢形成，其频率被解析后包含地球上所有生命及其赖以生存之环境的准确信息。若把它看成地球这一单体生命的DNA，则其编码携带的“遗传信息”详尽说明了一棵树的生长、它植根的土壤、它所需的空气、吸收多大量的雨水、降雨诞生的云层、云层下洋流的运动……一切的一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EMP计划，就是提取并转移这种地球电磁场（据说发现它的植物学家曾被警方当作万不得已时启用的“特别调查人员”，因为他能通过观察植物叶子的微妙舒卷变化推断其“目睹”、“记录”下的人类行为信息，这些表露“心情”的植物通常是残暴罪行的证人）到异星环境下，通过“照射”地球植物（如可产生制氧效果的绿色植物及粮食作物等）来“唤醒”它对地球（那一整套因缘和合的巨大系统）的回忆，以将异星荒漠改造成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
一句话：把地球的记忆植入火星。让整颗红色星球如同大脑短路的精神病患者般，误以为自己是那颗蓝色的兄弟行星，而过渡、进化、革命、成为生命的摇篮……
计算表明EMP计划将使火星地球化的速度提高数十倍，达到一千年内。而如果辅以“另一种不可或缺的生物频率”，则其进化时间更可缩短至一百年。那“不可或缺的生物频率”能否达到加成效果就是“火星100”的实验目标。
作为EMP计划的初次登场，“火星100”名义上要进行封闭空间的心理耐力训练和一些基本科研项目，实际上四名宇航员中的三名也确实被这样告知，但指令长阿列克谢自始至终都知道那一切只是幌子，他们全部四名成员从进入实验舱的第一天起就被置于EMP射线的隐秘照射下，因为那“不可或缺的生物频率”正是人脑电波。
在人脑电波的调谐下，EMP射线将事半功倍。起初与四名宇航员为伴的“太空作物”也确实在模拟火星土壤的温室内获得不同寻常的快速成长，然而很快副作用显现，宇航员出现失眠、头痛、认知错乱、时间感缺失等症状，三名宇航员在“密闭空间造成心理压力过大”的错误判断中不断走向最终崩溃的边缘，只有阿列克谢如同《异形》中那个随船远征平时默不作声其实是奉公司之命无论如何要把异形标本带回地球的生化间谍，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跌入记忆（那本该用来重塑地球生态链条的催化剂）黑洞而持续等待着。
玛格丽特•贝特伍德的崩溃已是炸弹引信烧至最后一截。那之前另两名男性成员早已各自沦陷，并天地冲撞（“拳脚相加，血溅四壁”）互将对方当作自己记忆中“最该死的那个人”。
姑且将那两人简称为C和G。
C在大学里曾有一个长得很像矮版许文强、平素爱穿黑风衣戴黑礼帽的哥们。那时在C租住的校外一层公寓经常举办各种通宵达旦的聚会（牌局，饭局，文艺沙龙……）。某年冬天他们十几个狐朋狗友聚在家里吃火锅，灯光昏黄，热气蒙湿窗户，高谈阔论间有人轻敲窗玻璃让C出去一下。C开门，看到“许文强”站在黑漆漆的门洞里，整个人被暗影勾勒成黑色电影中裹紧风衣掩饰胸口中弹的侦探模样，略微颤抖地点燃一支烟，低声说；“我跟你说件事。我刚刚把XX强奸了。”
C记得他那时说的犯罪地点在学校中央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会穿过的小型花园，时间是刚刚过去的傍晚，“许文强”约她出去聊天（他一直公开追求她），照例天南海北神侃逗那女生笑得花枝乱颤，过程中他嗅出一丝嘲讽味道（也许是那女生笑得太夸张，抑或他明白身高较矮的自己一直都在抬头和她说话），于是正色问她：“你什么意思？”那女生仍处在被追求者恭维宠爱的放肆状态中，于是笑说：“你不讲相声真亏了！”那一瞬“许文强”热血上涌，不顾那里是随时有师生往来经过的公共场所，一把将她掀倒在地（且是趴在冰冷落雪的地上），过程中她一直低声求饶：“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C对“许文强”亲自跑过来告诉他这件事表现得平静如常（更在当时告诉他“没关系她是喜欢你的”）。多年后C早忘了大学时种种荒唐事并在城市另一端住下来，却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走出小区和那女生（还认得出当年样子）迎面相遇。她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布袋，里面堆挤着洋葱、土豆、胡萝卜……“我是不是变胖了？”她问。C说没有。“我还没结婚的时候S就已经有小孩了，还有一班的L你记得吗？还有咱们班的H，她们都有小孩了……”她娓娓道来像只愉悦地啄食米粒的小鸟，C却赫然发觉她已经是两鬓发白并且微胖的中年女人了。而他爱过她那么久。
G憎恶的对象是他女人的父亲。
那女人有一头直泻腰际的乌黑长发，修长的双腿令她走起路来像优雅美丽的鹤。但她性格中有种天生的黑暗力量超出他当时所能理解的范畴。有时他局促不安地呆在她家看她不知为何黯然落泪，不一会儿又突然阴转晴要试试电视好没好（那时她家的小电视经常坏掉需要拍拍头壳才蹦出一两个画面），电源线拔了又插，开关拧了又拧，有时哔一响恢复正常，她就高兴得又蹦又跳。可是看着看着，她会扭过头来对他说：“我恨我爸。知道为什么吗？”他摇头。“因为我想和他做，做完之后再公布于众毁了他。”
G对这出自白雪公主之口的乱伦幻想惊骇莫名，小心翼翼问她“有没有真的做过”（她隐约回答在她小时候曾有过“爬上床来和我一起睡并且摸我”），晚上独自一人时则不断做着非常悲伤的梦。他梦见他和那女生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谈起她父亲，她说即使没做过，也在腿上留下了疤痕。他绝望地撕烂她的内裤，发现那弧线优美的臀部上有一道十字伤，还涂了碘酒。他伤心无比，伸出舌头去舔，去亲吻，她却哭了，说要用更有安全感的方式，于是他紧紧抱着她。心里想早晚有一天杀了她老爸。
阿列克谢讲这些时平静如常，并一再说明上次的冒险事故不会在“火星500”上重演。他问阿列克谢为何“上面”会独独挑中他做那个知晓全部底细的人而不担心他在同样环境中崩溃垮塌？像以惊人膂力扛起天顶的泰坦神阿特拉斯，阿列克谢说那答案很简单，因为他的记性不是那么好。
不是失忆症患者那种茫然痴傻，也不是一眨眼就看到一个新世界（记忆只有7秒）的罕见精神病患者，而是某次深海打捞事故遭遇的头颅闭合性创伤（因压力波传至颅底而导致的迷路震荡、内耳出血、感觉细胞和节细胞受损……），令他从此之后只有选择性记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醉生梦死”、忘忧草、“无瑕思想的永恒阳光”、“脑海中的橡皮擦”，古今中外多少故事中痴男怨女寻寻觅觅只为让自己重新来过的记忆消失术。
他记得加入实验前曾看过一部电影，由早年主演《泰坦尼克号》风靡全球如今却中年发福经常一脸悲苦陷入精神危机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电影中他是一位盗梦专家，专门潜入其雇主竞争对手的梦中窃取商业机密。每次行动都率领一干精英团队（建筑师、侦察兵、伪造者、药剂师）在一种便携手提箱式精密仪器的快速导下引进入那些场景迥异的危险梦中——海边矗立的日式豪华宫殿、大雨滂沱的街头、防守森严的雪山碉堡……最精彩是梦境不只一层，而是如同《神曲》中层层环套的幽冥地狱般有着“越往下走越不可能出来”的漏斗模式。梦境最底层叫Limbo，进入其中的人会迷失在永劫回归的潜意识混沌中。而男主角竟和他的妻子在其中构建过时间停止的永恒完美世界，只不过两人从Limbo中走出后他妻子仍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再次选择跳楼自杀。那之后男主角开始将他梦中的妻子囚禁在拉门电梯一直向下通往的酒店房间，并且对她许诺说：
“你在等一列火车，火车去往远方。去哪里你不知道，但是没关系，因为……”
他当时坐在有如巨大太空站的巨幕影院里，被这两人脸对脸趴在野草摇晃的震颤铁轨上说出的台词感动得热泪盈眶。且那年早些时候莱昂纳多同样主演了一部关于“深陷回忆无法自拔”的影片。片中他自己以为是乘船来到关押重型精神病犯的岛上监狱调查一桩离奇失踪案的联邦警官，院方也确实授权给他调查，但结果只是俄狄浦斯神话的重演，侦探发现自己才是C区重犯，而他苦心孤诣一路寻找的手刃亲生骨肉的女犯其实是被他亲手杀死的妻子。
如死灰般安静飘落在集中营尸堆上的白雪，皮沙发中陶醉聆听马勒《A小调钢琴四重奏》的纳粹军官，妻子在梦境中像炉膛炭屑烧红飞散的焦烂胸腔，眼见她湿淋淋露出半身如河中仙女溺死自己孩子的恐怖回忆，配合如诗画面的是无限悲伤的女声低回吟唱：“今天你年轻，明天你老了”……
他记得玛格丽特•贝特伍德的催眠记录这样写着：
“那是一场发生在三层楼里的派对，名媛，淑女，绅士，大亨。我和来自中学的同学们围坐在一张长桌旁说笑，突然看到我的数学老师（一个50多岁的老妇）赤裸着她苍白褶皱的身躯，下体戴着一只塑料阳具，和我身后一个女同学干起来。我很害怕，问身边一个好朋友为什么会这样？朋友厌恶地看着我，开始呕吐，吐得无比汹涌和剧烈，好像某种生化怪物要在她体内膨胀爆炸。我连忙扶她起来，下到一楼门口旁边的洗手间，给她拍背，递手纸。那女生继续大吐，好不容易停止了，我又扶她回去。经过二楼时看到一间空旷展厅里正展览着一具尸体，我再次骇然，旁边人群却不以为意地指指我，说看你自己吧！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搀扶的身体变轻了，只剩下一颗头。
画面跳到门外，这些派对男女的父母们，好像接小孩放学一样翘首在门口等着，其中还有那断头女孩的母亲（我在现实中是认识那母亲的，她本该是高大丰满的模样，梦中却干瘪瘦小），我让自己的父母安慰那母亲说没事，但她好像感到了什么。
画面跳回我家。我站在窗边，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父亲在看报纸。报纸上全是那场派对出事的报道，《魁北克某区突发火灾意外，12人全部死亡》。我激动地说不，不是12个，是13个！我就是活着的那个啊！而父亲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哦。我担心外面的雨会淹到这里，父亲却十足有把握地说：‘别担心，只会淹到14楼，不会淹到17楼。’
透过雨水爬走的窗，我又清晰看到事故现场，现在大楼已被封锁。警察拉起警戒线，撑着雨伞的人群静默围观（那其中就有哭得泣不成声的断头女孩的母亲）。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从里面陆续走出一队戴着手铐的人（还有幸存者！），他们的脸惨白如能剧演员，却披着异教徒式的黑袍。这时枪声骤然响起，我看到那黑夜中从枪口绽放如兰花的十字火苗，明白警方用冲锋枪把他们悉数枪毙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可隐约分辨出她工作服胸前印有“火星100”标志），那女人慢慢抬起左手，茫然如梦游者般将食指和中指塞进嘴里，一点一点抵住舌头，送入喉咙，在他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之前她已将大半只手吞入口中，接着一波一波腹部收缩像有什么东西沿体内管道喷涌而上，终于张大口，哇地吐了出来。
秽物如一场微型爆炸般在地上溅出一摊花，女人喘着粗气，继续挖抠嗓子，像不断蠕动的大虫喷出体内消化的残渣剩液。他几乎闻得到那粘在发丝末端的惨绿胆汁和胃酸（虽然一切仍是黑白雪花）散发出的酸臭气息。女人在呕吐间歇仍盯着不远处的一点，带着楚楚动人的神情重复着挖吐的动作，在身体几乎因承受不住而崩塌散架前一瞬间，一个强壮的男人身影冲入画面，一把将女人的左手钳住。
是阿列克谢。
他在监视器前扭头看旁边的阿列克谢，这壮如斗牛的男人，依然冷静无表情的看着当年的自己将那发狂的女人手臂反剪。那女人却以惊人的爆发力拗折身体挣脱，随手抄起一件东西扎向阿列克谢的脖子。一股黑色血柱射出，阿列克谢哼都没哼一声用手捂住窟窿，同时一拳将女人击倒然后单膝压在她后腰上。女人无声的吼叫……
阿列克谢问他，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笑话？美国宇航局曾斥资几亿美元（还有说上百亿的）耗时多年研发一种可在失重条件下使用的圆珠笔，结果苏联人嘲笑说为什么不用铅笔？“她用的就是铅笔，好在离颈动脉还有两公分。”
他记得当时的新闻：
“每名志愿者都有权中断实验，走出实验舱”，“火星500”项目负责人鲍里斯•莫鲁科夫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我们有过类似经历，希望别再发生。”
1999年至2000年的一次类似实验中，一名加拿大女志愿者称遭到俄罗斯男性指令长强吻。另有两名男性志愿者拳脚相向、血溅四壁。实验因而中断。俄方当时把这些“状况”归咎于文化差异和心理压力。
谈及“火星500”只挑选男性志愿者的原因，莫鲁科夫说，组织者曾考虑过女性志愿者，但最终因种种原因没有入选。“全部挑选男性志愿者并非我们的初衷。实验可能由于技术原因或志愿者身体不佳而中断。每名志愿者都有中途退出实验的权利……”
阿列克谢给他看的监控录像表明新闻不是真的，并没有什么男性在密闭空间中荷尔蒙发作对女性施暴（这情节也太容易抓住公众视线了），反倒是背后有何惊悚不可告人的秘密，令如此庞大复杂计划的幕后运作机构及“涉案”人员众口一词编造并不存在的理由。
玛格丽特•贝特伍德，于出舱后接受精神治疗时依然浸泡在她被摄像头拍下恐怖自残行为发生时所独自面对的记忆图景中。
她回到19岁。那时她刚刚进入安大略省的麦克马斯特大学就读材料工程专业（该系最引以为傲的研究成果包括为美国第一架航天飞机哥伦比亚号研制表面抗热贴片），因一次例行交流活动（派学生去民间企业体验未来工作状况）而结识汉密尔顿市一家IT公司的高级产品经理。那人34岁，正值事业及身心均像火箭般冲向云霄的进化高峰期，与涉世未深犹保留紫丁香花味的年轻大学女生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同居，那时她完全没有料到后来两人的关系会慢慢演变成《苦月亮》或《巴黎最后的探戈》中男女阿修罗围绕着性虐仪式跳舞的地狱变景象。
先是他经常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做一些夸张到令她哭笑不得的事情，如单膝下跪为她背诵诗歌（“妹妹，举世无双的妹妹，无可比拟的美人，在韶华之初，像天边的晨星。我站在她的面前如同孩童；不如去做她的奴隶，整日跟随……”），或一个又一个快递包裹送到她桌上里面全是她有意无意说起过喜欢的东西，金钱攻势，信用卡、现金、支票，这些唾手可得几乎像便利贴纸一样无处不在的数字雪花令她潜藏的消费欲望不断膨胀，大手大脚花钱不说还总是请上姐妹们共同挥霍。
私下里他温柔无比，有时她睡在地上，他睡床上，半夜醒来她会发现他一直看着她，那表情像水手迷恋着塞壬：“夜里的你好像精灵，大大的眼睛在放光。”
接着他会要她做一些“不寻常”的事，比如用手掏出“多余的食物”，“吐出来，吐出来才会瘦。”她为他那样做了。他满意地说“我喜欢骨感的女生”。然后他开始在白天跟踪她，并毫无隐瞒地说他怀疑她和别人约会。
情节在这里逆转，着魔的人首先背叛。有一天她开车回校，路上经过他们共同租住的房子，她顺手打电话问他在干嘛，那时他本该加班，但她隐约听出电话那边有发丝离开枕边的细碎模糊声音，遂问他在家吗？他说不在。她立刻知道他撒谎了。于是她停车，进门等电梯，但电梯停运，她只好爬上八楼，中途和一个女孩擦身而过，那硕大的耳环令她顿感厌恶（原来他的品位竟如此之差）。上到八楼，她看到一个提裤子的男人身影正趔趄着走向拐角，就说：“你回来吧。”那男人回头，出乎她意料的镇定，扣好裤带，打开门，她一眼发现她的拖鞋全湿了，浴室里一股未散的蒸汽涌出。男人赌气地说：“你说怎么办？”像输到家徒四壁的赌徒跟老婆摊牌，她笑了。
之后两人心照不宣仍住在一起，但角色变成狱警和犯人。她有次试图逃跑，男人竟跳上来把她压在身下掐住脖子，歇斯底里的大叫“你赶跑我就杀了你！”可他那么孱弱，她一推他就倒了。她跑到朋友家惊魂未定，电话一路追来，她不敢接也不敢关机，只好把手机压在隔壁房间的枕头底下（她记得未接电话有60多个）。平静之后她以为那人终于作罢或手机没电了？但其实是那人走投无路开始给她父亲打电话，翻来覆去质问“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是什么人？她是个婊子，她只爱我的钱！”
时间跳到两年后，他们在一家健身房偶遇，两人像老同学碰面轻描淡写聊了几句，他依然抱怨才华无人赏识，并离开前东家自己开了一间公司，而她正准备去一家科研机构实习。几小时后她鬼使神差地再次躺到他床上。那以后她开始频繁梦见：她的父亲躺在地上，而那男人让她接过一把刀，说杀了他。于是她一点一点，将刀插进她父亲的心脏。
不断将宿主吞噬的记忆黑洞，循环重演的画面，坐在地板上，听着赞美的话语，令自己呕吐，被操控，不可自拔的爱魔鬼，杀自己的父亲，都是在模拟前往火星的密闭空间和粘稠时间中被放大定格，终至精神崩溃，幻觉侵夺真实？
是，但又不是。阿列克谢说。那关涉一个人类为延续自己物种而殚精竭虑制定的大冒险计划。
EMP，Earth Memory Project，地球记忆工程。最初由匈牙利植物学家西蒙•安德莱提出构想，后经俄罗斯联邦航天局行星探测专家安德烈•博米诺夫发展完善，再由俄罗斯联邦航天局牵头与欧航局、美国NASA、中国国家航天局CNSA、日本宇航局JAXA等各国航天机构联合，秘密进行的大规模地球生态移植计划。
简单来说其原理是这样：如同宇宙中均匀存在的微波背景辐射（那150亿年前大爆炸留下的宇宙回声），地球整体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智慧行星”特有的生态能量场。这能量场由经过45亿年演化的复杂的地球生态圈缓慢形成，其频率被解析后包含地球上所有生命及其赖以生存之环境的准确信息。若把它看成地球这一单体生命的DNA，则其编码携带的“遗传信息”详尽说明了一棵树的生长、它植根的土壤、它所需的空气、吸收多大量的雨水、降雨诞生的云层、云层下洋流的运动……一切的一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EMP计划，就是提取并转移这种地球电磁场（据说发现它的植物学家曾被警方当作万不得已时启用的“特别调查人员”，因为他能通过观察植物叶子的微妙舒卷变化推断其“目睹”、“记录”下的人类行为信息，这些表露“心情”的植物通常是残暴罪行的证人）到异星环境下，通过“照射”地球植物（如可产生制氧效果的绿色植物及粮食作物等）来“唤醒”它对地球（那一整套因缘和合的巨大系统）的回忆，以将异星荒漠改造成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
一句话：把地球的记忆植入火星。让整颗红色星球如同大脑短路的精神病患者般，误以为自己是那颗蓝色的兄弟行星，而过渡、进化、革命、成为生命的摇篮……
计算表明EMP计划将使火星地球化的速度提高数十倍，达到一千年内。而如果辅以“另一种不可或缺的生物频率”，则其进化时间更可缩短至一百年。那“不可或缺的生物频率”能否达到加成效果就是“火星100”的实验目标。
作为EMP计划的初次登场，“火星100”名义上要进行封闭空间的心理耐力训练和一些基本科研项目，实际上四名宇航员中的三名也确实被这样告知，但指令长阿列克谢自始至终都知道那一切只是幌子，他们全部四名成员从进入实验舱的第一天起就被置于EMP射线的隐秘照射下，因为那“不可或缺的生物频率”正是人脑电波。
在人脑电波的调谐下，EMP射线将事半功倍。起初与四名宇航员为伴的“太空作物”也确实在模拟火星土壤的温室内获得不同寻常的快速成长，然而很快副作用显现，宇航员出现失眠、头痛、认知错乱、时间感缺失等症状，三名宇航员在“密闭空间造成心理压力过大”的错误判断中不断走向最终崩溃的边缘，只有阿列克谢如同《异形》中那个随船远征平时默不作声其实是奉公司之命无论如何要把异形标本带回地球的生化间谍，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跌入记忆（那本该用来重塑地球生态链条的催化剂）黑洞而持续等待着。
玛格丽特•贝特伍德的崩溃已是炸弹引信烧至最后一截。那之前另两名男性成员早已各自沦陷，并天地冲撞（“拳脚相加，血溅四壁”）互将对方当作自己记忆中“最该死的那个人”。
姑且将那两人简称为C和G。
C在大学里曾有一个长得很像矮版许文强、平素爱穿黑风衣戴黑礼帽的哥们。那时在C租住的校外一层公寓经常举办各种通宵达旦的聚会（牌局，饭局，文艺沙龙……）。某年冬天他们十几个狐朋狗友聚在家里吃火锅，灯光昏黄，热气蒙湿窗户，高谈阔论间有人轻敲窗玻璃让C出去一下。C开门，看到“许文强”站在黑漆漆的门洞里，整个人被暗影勾勒成黑色电影中裹紧风衣掩饰胸口中弹的侦探模样，略微颤抖地点燃一支烟，低声说；“我跟你说件事。我刚刚把XX强奸了。”
C记得他那时说的犯罪地点在学校中央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会穿过的小型花园，时间是刚刚过去的傍晚，“许文强”约她出去聊天（他一直公开追求她），照例天南海北神侃逗那女生笑得花枝乱颤，过程中他嗅出一丝嘲讽味道（也许是那女生笑得太夸张，抑或他明白身高较矮的自己一直都在抬头和她说话），于是正色问她：“你什么意思？”那女生仍处在被追求者恭维宠爱的放肆状态中，于是笑说：“你不讲相声真亏了！”那一瞬“许文强”热血上涌，不顾那里是随时有师生往来经过的公共场所，一把将她掀倒在地（且是趴在冰冷落雪的地上），过程中她一直低声求饶：“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C对“许文强”亲自跑过来告诉他这件事表现得平静如常（更在当时告诉他“没关系她是喜欢你的”）。多年后C早忘了大学时种种荒唐事并在城市另一端住下来，却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走出小区和那女生（还认得出当年样子）迎面相遇。她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布袋，里面堆挤着洋葱、土豆、胡萝卜……“我是不是变胖了？”她问。C说没有。“我还没结婚的时候S就已经有小孩了，还有一班的L你记得吗？还有咱们班的H，她们都有小孩了……”她娓娓道来像只愉悦地啄食米粒的小鸟，C却赫然发觉她已经是两鬓发白并且微胖的中年女人了。而他爱过她那么久。
G憎恶的对象是他女人的父亲。
那女人有一头直泻腰际的乌黑长发，修长的双腿令她走起路来像优雅美丽的鹤。但她性格中有种天生的黑暗力量超出他当时所能理解的范畴。有时他局促不安地呆在她家看她不知为何黯然落泪，不一会儿又突然阴转晴要试试电视好没好（那时她家的小电视经常坏掉需要拍拍头壳才蹦出一两个画面），电源线拔了又插，开关拧了又拧，有时哔一响恢复正常，她就高兴得又蹦又跳。可是看着看着，她会扭过头来对他说：“我恨我爸。知道为什么吗？”他摇头。“因为我想和他做，做完之后再公布于众毁了他。”
G对这出自白雪公主之口的乱伦幻想惊骇莫名，小心翼翼问她“有没有真的做过”（她隐约回答在她小时候曾有过“爬上床来和我一起睡并且摸我”），晚上独自一人时则不断做着非常悲伤的梦。他梦见他和那女生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谈起她父亲，她说即使没做过，也在腿上留下了疤痕。他绝望地撕烂她的内裤，发现那弧线优美的臀部上有一道十字伤，还涂了碘酒。他伤心无比，伸出舌头去舔，去亲吻，她却哭了，说要用更有安全感的方式，于是他紧紧抱着她。心里想早晚有一天杀了她老爸。
阿列克谢讲这些时平静如常，并一再说明上次的冒险事故不会在“火星500”上重演。他问阿列克谢为何“上面”会独独挑中他做那个知晓全部底细的人而不担心他在同样环境中崩溃垮塌？像以惊人膂力扛起天顶的泰坦神阿特拉斯，阿列克谢说那答案很简单，因为他的记性不是那么好。
不是失忆症患者那种茫然痴傻，也不是一眨眼就看到一个新世界（记忆只有7秒）的罕见精神病患者，而是某次深海打捞事故遭遇的头颅闭合性创伤（因压力波传至颅底而导致的迷路震荡、内耳出血、感觉细胞和节细胞受损……），令他从此之后只有选择性记忆，“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醉生梦死”、忘忧草、“无瑕思想的永恒阳光”、“脑海中的橡皮擦”，古今中外多少故事中痴男怨女寻寻觅觅只为让自己重新来过的记忆消失术。
他记得加入实验前曾看过一部电影，由早年主演《泰坦尼克号》风靡全球如今却中年发福经常一脸悲苦陷入精神危机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电影中他是一位盗梦专家，专门潜入其雇主竞争对手的梦中窃取商业机密。每次行动都率领一干精英团队（建筑师、侦察兵、伪造者、药剂师）在一种便携手提箱式精密仪器的快速导下引进入那些场景迥异的危险梦中——海边矗立的日式豪华宫殿、大雨滂沱的街头、防守森严的雪山碉堡……最精彩是梦境不只一层，而是如同《神曲》中层层环套的幽冥地狱般有着“越往下走越不可能出来”的漏斗模式。梦境最底层叫Limbo，进入其中的人会迷失在永劫回归的潜意识混沌中。而男主角竟和他的妻子在其中构建过时间停止的永恒完美世界，只不过两人从Limbo中走出后他妻子仍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再次选择跳楼自杀。那之后男主角开始将他梦中的妻子囚禁在拉门电梯一直向下通往的酒店房间，并且对她许诺说：
“你在等一列火车，火车去往远方。去哪里你不知道，但是没关系，因为……”
他当时坐在有如巨大太空站的巨幕影院里，被这两人脸对脸趴在野草摇晃的震颤铁轨上说出的台词感动得热泪盈眶。且那年早些时候莱昂纳多同样主演了一部关于“深陷回忆无法自拔”的影片。片中他自己以为是乘船来到关押重型精神病犯的岛上监狱调查一桩离奇失踪案的联邦警官，院方也确实授权给他调查，但结果只是俄狄浦斯神话的重演，侦探发现自己才是C区重犯，而他苦心孤诣一路寻找的手刃亲生骨肉的女犯其实是被他亲手杀死的妻子。
如死灰般安静飘落在集中营尸堆上的白雪，皮沙发中陶醉聆听马勒《A小调钢琴四重奏》的纳粹军官，妻子在梦境中像炉膛炭屑烧红飞散的焦烂胸腔，眼见她湿淋淋露出半身如河中仙女溺死自己孩子的恐怖回忆，配合如诗画面的是无限悲伤的女声低回吟唱：“今天你年轻，明天你老了”……
他记得玛格丽特•贝特伍德的催眠记录这样写着：
“那是一场发生在三层楼里的派对，名媛，淑女，绅士，大亨。我和来自中学的同学们围坐在一张长桌旁说笑，突然看到我的数学老师（一个50多岁的老妇）赤裸着她苍白褶皱的身躯，下体戴着一只塑料阳具，和我身后一个女同学干起来。我很害怕，问身边一个好朋友为什么会这样？朋友厌恶地看着我，开始呕吐，吐得无比汹涌和剧烈，好像某种生化怪物要在她体内膨胀爆炸。我连忙扶她起来，下到一楼门口旁边的洗手间，给她拍背，递手纸。那女生继续大吐，好不容易停止了，我又扶她回去。经过二楼时看到一间空旷展厅里正展览着一具尸体，我再次骇然，旁边人群却不以为意地指指我，说看你自己吧！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搀扶的身体变轻了，只剩下一颗头。
画面跳到门外，这些派对男女的父母们，好像接小孩放学一样翘首在门口等着，其中还有那断头女孩的母亲（我在现实中是认识那母亲的，她本该是高大丰满的模样，梦中却干瘪瘦小），我让自己的父母安慰那母亲说没事，但她好像感到了什么。
画面跳回我家。我站在窗边，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父亲在看报纸。报纸上全是那场派对出事的报道，《魁北克某区突发火灾意外，12人全部死亡》。我激动地说不，不是12个，是13个！我就是活着的那个啊！而父亲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哦。我担心外面的雨会淹到这里，父亲却十足有把握地说：‘别担心，只会淹到14楼，不会淹到17楼。’
透过雨水爬走的窗，我又清晰看到事故现场，现在大楼已被封锁。警察拉起警戒线，撑着雨伞的人群静默围观（那其中就有哭得泣不成声的断头女孩的母亲）。不一会儿小门打开，从里面陆续走出一队戴着手铐的人（还有幸存者！），他们的脸惨白如能剧演员，却披着异教徒式的黑袍。这时枪声骤然响起，我看到那黑夜中从枪口绽放如兰花的十字火苗，明白警方用冲锋枪把他们悉数枪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