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

罗密欧
　　[德国]尤•贝克尔
　　马文韬译
　　
　　 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是在1998年，我家乡的图书馆里。在以后的十年时间里，我每一年都会想起它来。我曾向刊载它的《世界文学》杂志社购买过两年合订本，但因记忆有误，买的两个合订本里都没有这篇小说。加上《世界文学》杂志社没有在刊物上及网络上留电话，联络不便，就没有再买其他年份的合订本。其实到北京的图书馆应该能找到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去找。直到今年3月份，我突然下决心似的，从位于崇文门的单位骑车到位于东南三环的首都图书馆，就为了找到这篇小说。
　　 我找到了它。
　　 即便是骑自行车去，也不过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图书馆找到这本小说，虽然也费了一点周折，但还算很顺利。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
　　 十年，很多细节都忘记了。剩下在我脑海里的，是一些不太清晰的片段。大致是这样的：一个男子，从柏林墙的那边到这边来，和一个女子度过了一夜。在他走时，他和她站在汽车站，天是黑的，下着雨。在这样的片段当中，弥漫着一种伤感的气息。
　　 我不想说是因为其中的伤感吸引着我，我觉得只是让人感伤的小说也算不得多么好的小说。然而我到底说不清楚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让我对它牵挂了整整十年。
　　 尤雷克•贝克尔出生于波兰罗兹市，童年生活在犹太居民隔离区和集中营里。1945年到柏林读书，中学毕业后服兵役，然后上大学读哲学。1960年后作为专业作家生活在东柏林。1978年趁赴美国之机离开民主德国，从1979年起生活在东柏林。他出生于1937年，1997年去世。
　　 这个小说发表在《世界文学》1998年第5期上，也就是说，我应该是在1998年10月左右读到它的。那时离作者的去世相隔一年。
　　 我按图索骥，在网上搜索他的小说，《撒谎者雅各布》有中文译本，但已脱销。估计这样偏僻的小说，也没有什么出版社肯出了。
　　 我因为那么的喜爱它，又这么多年以后终于又与它相遇，所以一个字一个字地录入电脑里，发在博客上。我当然愿意与朋友们分享这个小说。
　　 或许我最近对于小说的理解可以解释我为什么看重这篇小说（事实上我发现我手工录入过的另一个小说《寒塘畔》与它有很多类似之处，气质上接近同一个人）：小说的主题是要写当代人不容易清晰、明确说出的内心深微之处。小说关注的是构成张力的东西。
　　 我也许需要解释我对主题及张力的理解，才能说清楚上面一段话的意思：
　　 主题是作品与作者及读者的关联。主题不是作者图解一个别人给定的东西，也不是作者希望告诉读者的东西，而是说，主题既和作者本人有关又与读者有关。
　　 张力的构成必然有两种力量，一是冲决的力量，一种是抑制的力量。因为冲决之力，所以有表达的必要；因为有所抑制，所以有表达的必要。而作者如何处理张力，则决定了作品将形成什么样的风貌。
　　 我想，我只有以这样迂回的方式才能将这篇小说吸引我的所在表达清楚。
　　 小说的主题不是能够用语言表达净尽的。这对于小说而言是必然的。因为小说处理的对象正是言不尽意的部分。如果你想表达同样的主题，那么办法只有两个：一个是复述这个故事，一个是重新讲述另一个故事。
　　 而这也许正是小说存在的理由。
　　 最后顺带说明，我前面所提到的他和她等车时“下雨”在小说中是不存在的。那是我记忆有误。事实上，他是在饭馆前等她时下着雨。但是我想，这对于我来说也许就是这样。
　　2008-1-30
　　
　　
　　
　　
　　
　　 我遇到的大多数困难是语言造成的。德语像一片敌人设防的森林，你侥幸躲过这一个陷阱却躲不过另一个。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语言也不会让人瞧不起了。光从我的相貌看不出我是从哪儿来的，每逢吃饭吃了大蒜我都花好几分钟时间去漱口。我要是知道有别的方法挣钱，我会用拳头把某些人的牙齿敲掉。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过五年我的钱就挣够了。银行窗口那个男职员接待我的样子，好像我存的钱是偷了他的。用手指在我应签名的地方三番两次地敲，同时不耐烦地看着我。但愿过五年我来取我全部存款时还是这个人接待我。那会儿我将把一大笔钱装进口袋，然后对他说，要他别这么看我，好像这钱是他的似的。他会鄙视地耸耸肩膀，用他的目光对我说，我是个一钱不值的家伙。我将对他说，别拿他那难看的眼睛瞪着我，也许还会说，要是他老婆愿意忍受的话回家去瞪老婆去，别瞪我。然后他会问我是不是发疯了。他会以某种方式侮辱我，我的证人会听到的，然后么他可就有好戏看啦。
　　 到这个城市来不是我自己选择的，至少不是出于那种权衡利弊的考虑。当时轮到我办理手续时，办事员让我在这座和另一座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城市中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我决定到柏林来，但这个决定当时对我来说并不重要。直到我来这里以后才明白，这个地方对与一个得省吃俭用的人是多么有利。不是一开始我就懂得这一点，而是逐渐地，不知道为什么很晚才明白。开头的一个月，我感兴趣的只有银行的兑换率，它让我知道我在这儿挣的钱相当于多少我们国家的货币。到东柏林去，是我后来为了消遣，找一个缓和的星期天到那边去玩玩，也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在一座城市里应该对那里的名胜古迹感兴趣。这个时候我才从一位希腊同事那儿知道，这一种钱兑换成另一种钱非常划算。他很奇怪我还不知道这个情况。他给我解释哪些东西这里很贵，哪些东西那里便宜。不久我弄明白了，只要干得巧妙，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工资增加好多。他虽然也说在另一个柏林是禁止这种私下兑换的，要是发现你口袋里有他们的钱会相当严厉地惩罚你。但他也说，只有百万富翁才会去考虑后果不受诱惑。
　　 从那时起，我也开始向其他人了解情况，主要是向国人同胞。我想听听许多人的经验，从中找到最好的，避免犯一个新手容易犯的错误。我觉得最明智的办法是在另一个柏林住，实际上就是在那里生活，而在这一个柏林在这儿工作挣大钱。大多数人都想这么干，就可以把在异国他乡的五年逗留缩短成三年半。至少也缩成四年，不这么干你从哪里能得到这样的便宜，有谁能白送你一年？
　　 我的过境经验很少，只知道过境检查很不友好，但也常常不是特别仔细。我遇到一个好心的同胞，他用这种办法在这里生活已经很久了，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情况。他说，先得认识一个住有一个大房间的姑娘，因为那边不允许你租一个房间自己住。找到有两房间的主儿，那得有天大的运气，几乎没有人有两个房间。相比之下找到一个好姑娘不算难，他说，至少比在这里容易，因为有千百种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带到那边去。讨厌的是，夜里十二点以前必须从那边那个柏林返回，这是法规。不过可以过边境后立即回过头来再过到那边去。用这个办法一天里过四回边境：一次是早起去上班，第二次是下班后，然后根据那该死的法规快到夜里十二点再过境一次，最后一次是十二点后再回到姑娘身边。上边说的当然不是指周末，周末不用再过去上班。还有一种可能，他说，下班后逛荡到半夜，然后才去姑娘床上睡觉。还要看姑娘愿不愿意这样做，也要看个人受得了受不了，光是身体就得看能不能适应。不管怎样，这样做一天可以节省十一马克五十芬尼，这是入境东柏林一次必须交纳的过境费。他说，他用这种方式每月可往家里给他老婆多寄二百马克。
　　 没过多久，当我住的房间房租又上涨了好大一个数时，我终于照他说的办了。我在接下来的星期六通过边境到了那边，走进人家为我的事情向我推荐的一家小饭馆坐下来以后，马上感到很失望，饭馆里哪儿都没有我要寻找的，倒是发现我的临桌有几个男子操着我的家乡话在聊天。五分钟后我们坐到了一起谈起我们的村庄。其中一个男子是山后边一个地方的人，这地方我曾听说过。喝了几杯之后来了两个与这几个男人有约的女人，于是他们一块儿往外走，没有料到其中一位女子转身回来问我要不要她下星期六把她的女友带来。我当时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很尴尬，呆愣愣地像个傻瓜似的回答说，我还本本不认识她的女友呀。幸好她并没有介意我的话，解释说：“这我已经想到了，所以我想我带她来。”她还说：看一看也不要花钱的。我们约好了下周六见面。同胞中的一位在门口朝我挤眼睛，好像他在背后促成了这件事。我着实很高兴，没费多大劲儿就迈出了第一步。
　　 喝了三四杯葡萄酒头有点儿晕。想到两种货币的兑换率，这边的吃喝便宜极了。我还可以买好多酒喝，也可以买白酒喝，可是时间还早。也不作兴现在就返回那边，没有什么在等着我回去。我想去看场电影，在西柏林和在这儿看场电影不算什么，只是这儿更便宜。我等着结帐，服务员半天不过来。这时一位女士坐到我的桌旁。我四下看看，其它桌子都有人了。我先是看她的手指甲，那颜色像我们家花园里没成熟的李子。她从一包新打开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很长的烟卷，我递过火去。她看人的样子我觉得有点放肆。服务员终于过来了，我没有结帐，反倒要了咖啡，也许没有这个女人在旁边我也会这么做的。她问我什么地方人，我告诉了她。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她，她比我一开始想象的要老些，也许甚至已经四十岁了。她说我的样子根本不像个外国人。很清楚她想讨好我，我听了挺舒服。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一个富有的人。我的意思不是说觉得自己像个能置买得起许多东西的大款，而更多的是觉得像一个体面的、让人尊重的人。她边吃奶油点心边说，周末多半划个小艇在河上玩，城里死气沉沉很无聊。接着她谈起一个我不知道的电视系列片，我住处没有电视机。她脱掉一只鞋，鞋在她的椅子旁边，几乎位于走道上。
　　 稍后我曾考虑是不是要请她去看电影。她一定回答应跟我去电影院，这点眼力我是有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她的年龄，也许主要是她的举止，我无法用语言讲清楚。我是要寻找有自己房间的女人，同这个女人我不想住在一起。如果不是我已经看到了有另外的可能性，也许我也不会这样挑肥拣瘦了。我已经有了下个星期六的指望，可以希望那个女人的女友比这个女人更让我满意。我又继续听她讲了几分钟，她的嘴讲个不停，我于是说我还有个约会得走了。这个女人的目光仍然像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一样友好，可是她立刻不再讲话了。不知怎么她让我感到难过，但我对自己说，我更应该把同情留给自己。直到我跟服务员结完帐，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像一个在思考复杂问题的人的脸上那种表情。我向她告别，她甚至伸手给我并说道：祝你玩得开心。我走出饭馆，心想我现在要是有辆漂亮汽车开着它四处兜风该多好。
　　 到了下星期六这天，这家小饭馆里我已经找不到空位置了。天气很糟糕，大家都乐意坐在里面喝咖啡，我只好在门口站着等。一个服务员对我说，要我别站在走道上。可是我如果走到外边会被雨浇个透湿。他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竖起衣领出了门站到门前。在我们家乡他可不敢这样做，我的块儿头挺足。透过门上的玻璃我看到他对自己的德国同胞也是这样没有礼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忍受。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女子来了，迟到了很长时间。我立刻认出了其中那一位，她穿的还是上周穿的那件绿色夹克衫。我盼望的另一位既不漂亮也不丑。她没有一点儿引人注目的地方，从她身上我能注意到的只是她是一个年轻女子，或者一个姑娘。她看上去有点儿腼腆，这一点我喜欢。穿绿色夹克衫的那位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然后向我介绍她的女友：克拉拉。说完看看表，那样子好像对她来说时间很晚了，便立刻告辞了。我很高兴她不是我刚才等待的女人。我突然想起了她那句话：看一看不花钱。
　　 我对克拉拉说，饭馆里已没有空桌子了，问她有什么建议没有。她耸耸肩膀。雨下个不停，我们又不能继续呆在大街上。于是我又问她知道不知道附近有什么避雨的地方。我自然希望她有自己的住室，邀请我去她那儿。她考虑了几秒钟后说出了另一家饭馆的名字，说那里一般来说肯定会有空位置的。当我们朝那里走去时，不知怎么她没有立刻带我去她住处反而让我感到心里宽慰。如果我们之间的事会成的话，那么也许这样会更好。我只是希望，她不带我去她的家不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房间。
　　 在这家饭馆里我们几乎是唯一的客人。看菜单时我对她说，她不必考虑价钱。她要了一份加蛋汁利口酒的巧克力冰激凌，我喝葡萄酒。她像她的女友一样是个护士。过了好大一会儿她说起话来才不怕羞了。这中间我得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她嘴里往外抠，我自己这时候也很拘束。我问自己，今天来跟像我这样一个人见面是不是她本人的愿望，或者是不是她的女友给她做主让她这样做的。她那女友跟她一点儿都不相称。我突然觉得她的嘴唇很美，真想去吻她。我这样设想着，我们的结识同这一个和那一个柏林没有关系，同那不相同的货币没有关系。我设想着，我就是一个年轻男子，她是一个跟我在一起的姑娘。我给她讲了一个粗俗的笑话，她微微笑了笑。
　　 雨停了，我们在附近散步。大街上没有人影，她说，在这个时候边境那边一定还很热闹。我回答说，她的猜想是对的，可是觉得这里的安静也很不错嘛。她说：“这话听着新鲜。”在一个广告柱上我们找不到一部她喜欢看的电影。不管她做什么还是说什么都让我感到她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她使我想起我的一个小弟弟喝汤的情形，用匙子在汤里来回和弄，不是汤不好吃，而是他根本什么都不想吃。结果瘦得像根棍儿。我当然不了解她，可能她刚好今天情绪有点儿特别。
　　 我的右脚痛，两天前车间里一辆电动运输车轧了这只脚。司机有责任，我也没加小心。我不能整天没完没了地散步，再说我到这边来也不是为了来散步。我问她，平常业余时间她都干些什么，尤其是周末。她说的都是无论任何地方都干的一些无聊的事情：搞卫生、会女友、看电视、看父母。我问她难道没有男朋友吗。我对她说：“像你这样一位漂亮姑娘一定有一位男朋友的。”她又变得窘迫起来，一言不发地走过一片楼群。然后她说她有几个男朋友，但只有两个真正的，其中一个突然中止了与她来往，她到今天都不知道为什么，另一个是她把他赶走的，他待她不够好。她说：“再说我根本就不漂亮。”我在想，我是不是更喜欢碰上一位多半像妓女的女人，比如她那位女友。我看到这两个方面都有些好处，也都有些坏处。可随后我对自己说，这样来比较女人是愚蠢的做法，总是还有更好一点儿的嘛。
　　 她突然说：“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乘车到我那儿去。”这话听起来好像原本不是她自己的建议，好像她忽然想到一个别人给她出的主意。我很感意外，对她说：“为什么不呢？”她说，如果我想要喝葡萄酒或者白酒的话，她家里除了番茄汁别的什么都没有。我边走边用一支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不能给她一种印象好像她的提议我觉得无所谓似的。我说，买点儿葡萄酒不会有什么坏处，她的主意我很满意。她说，对于一个来这里时间不长的人来说，我的德语说得已经很好了。
　　 她带我来到唯一一家星期六这个时候还开门的商店。同外边马路相比这里边人很多。我们买了两瓶葡萄酒、白巧克力，可是不能用口袋里已兑换的钱付款。我以前听说过他们这里只要另外那种货币，真是太遗憾了。克拉拉看橱窗里的女衬衫。我问她是否想买一件，她摇摇头，在我前面继续往前走。她的住处离这儿很远。我们得乘地铁，然后再乘公共汽车走好多站。当我们相挨着在车里坐下时，她伸过手臂挎着我的胳膊。我想，离边境这么远会不会使这件事情变得没有意义了。不过好处是她的房子坐落在市郊一条绿树成荫的大街里。
　　 她找了好一会儿钥匙，门旁的窗台上趴着一只红毛小狗，打着哈欠。没有几分钟我就看出来了，她的居室很大，住两个人很宽敞。一间大屋、一个厕所和一间可以在里边很好洗漱的厨房。灶台上方横拉的一条绳上挂着几双长袜和内裤，她很快地将它们取下藏起来像似对待耻辱的事情。她把两瓶葡萄酒放到洗碗池里，让冷水流在上面。
　　 我们在沙发上落座后我立即拥抱她、吻她。我知道，如果开始等的时间长了我会变得胆怯，我知道我以前就是这样。开头她一动不动，接着她也张开嘴来吻我，我想，这事情总算是开始有眉目了。我可以随意触摸她什么地方，她不会躲避阻拦。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早就过了七点了，夜里十二点钟我得到达边境，离那里很远，乘车要走许多站。我进厨房把一瓶酒擦干再找杯子。她没有跟着我进来我很高兴。这好比是对我说在她的住室里我可以自由活动。当我拿着葡萄酒瓶和杯子回到屋里时，她已经把窗帘拉上了并打开了电视机。她说星期六总是有好节目。
　　 我们喝着酒，吃着白巧克力。她入神地看着电视画面，没法儿跟她讲话，电视里其实多半在唱歌。我只能听懂个别的词，我的德语听唱歌就不大灵了，另外很多歌是英文唱的。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是不是能给她买一张什么唱片带过来。这开始表明她找我也有她的打算。我让她把唱片名写下来，她为此把灯打开了一会儿。我的酒喝得比她多好多。电视对她是那么重要使我生气，但我不想在头一个晚上就规定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像个主人似的发号施令。我躺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天花板上跳动着电视屏幕上的人物影子。沙发上克拉拉的手就放在我眼前，手指随着音乐不停地动着。只有在响起说话声时才停下来。
　　 我把兑换的这里的钱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钱还装在银行的信封里。我不想带它过境，下次又带它过来，过境检查时口袋里装着它会使你提心吊胆。我自然不能要克拉拉为保存这钱给我写个字据，可是我们之间认识的程度还远没有达到能相互托付钱的地步。我决定等着晚上余下时间里事情的发展，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能把那个信封放在这里。我对自己说：如果她整个时间都在看电视，那我到头来也不会比现在更了解她。
　　 我握着她的头发将她朝我拉过来。她不反对，并且说：“你是对的。”于是我们接吻，我一下子根本感觉不到她腼腆了，倒不是说她感情如何热烈，或者动作多么巧妙，而是因为她吻我那副不知怎么总是无动于衷的表情，几乎像在做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我在想她为什么刚才在商店里不要买那件衬衫。我多想把电视机关掉，它打扰你，因为你总是想要听懂几句，或者你在考虑那女歌手让你想起了谁。当我的手伸向开关时，克拉拉把它拉了回来。我还从来没有开着电视机做爱过，不仅仅是因为我还没有电视机。她说：“别关它，这样挺好嘛。”我曾跟一个女人有过亲密关系，她在我正和她做爱当中竟给手表上起弦来。我对她这种做法进行了报复，我不想说出我是怎样做的。
　　 我们又相互吻了一会儿，便脱衣服。我先脱她的，她接着脱我的。我试着让她身体保持在一个她无法看到电视的位置。我们开始做爱，然而我事先就知道不会特别成功的。她的眼睛闭着，整个时间里她一动不动地抱着我，好像是在履行一种规章。因为她是做护士工作的，我不必向她提任何问题。我喜欢在这种时候姑娘的身体活动并且喊出声来，向你表示她们也特别兴奋，不光是你自己快活。她躺在那里，安静得让人难以相信，只有在我们接吻时，或者当她用舌头舔她的嘴唇时，我才觉察到她没有睡着。我尽我所能让她激动起来，在她身体上寻找她的敏感部位，我觉得她的身子突然显得那么微小。有一次我看过一部启蒙电影，里面说每个正常的人身上都有这样的地方，只是你得把它找到。我现在就是找不到它。
　　 电视里开始播放新的什么节目，也许她正注意听着，根本没有想到我们俩。我想，也许可以冒险把钱留下，她一定不会欺骗我的。我也不能再等下去了，得赶紧结束做爱。我对着她的耳朵问她，是不是她也完事了，她说：“早就完了。”如果我们将要较长时间一起相处的话，我会下决心改变这种情况。我对她说：“要是你更多地表示出你的兴趣，那你也就会有更多的兴趣。”但她对我的话没有反应。她喝了一点儿酒，然后说她每隔两周得轮上一周夜班。这是第二个明显的迹象说明她同我交往是有所打算的。我本来期待一种更好的迹象，但是我现在可以放心地把钱留在这里了。我觉得在这第一个夜晚就谈我的居住问题嫌太早了点儿。
　　 我睡着了，就像几乎每天夜里一样梦见了我的家。当我醒来时很吃了一惊，克拉拉马上说，还有很多时间。她对桌子上的钱感到奇怪，在我睡着时她发现了它，我向她解释这钱是怎么回事。我说，我想把钱留下等我下次再来好用，带着禁止的钱在身上反复通过边境不是很蠢吗。我这样说好像我们早就商量好了下次约会，而她也不觉得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她站起身拿起装着钱的信封把它放进装洗换衣物的抽屉里。她问我是不是知道确切钱数。我说是的，我当然知道里边有多钱，她这个问题问得傻了。她回到沙发上，抚摸着我的胸膛，让我感到很奇怪，我们又一次做爱。她叫我认不出来了，好像方才第一回她只是做练习，现在才动真格的。我想爱情真是神秘的一件事。她这回两眼看着我，胳膊和手都动用了起来，比上一回要好上一百倍，我特别满意。我问她怎么一下子就变了样了，出了什么事了，她说：“会出什么事呢？”好像她压根儿就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后来她走进厨房去弄点儿面包来吃。我心里很高兴，因为同她呆在一起的感觉很不错，想起当初我也可能遭遇另一个女人。当然我不必饥不择食，这我知道。但你如果一定得省钱就不允许你挑肥拣瘦，尤其不能等待过久。我朝外边喊有什么要帮助做的没有。她笑了笑，大声回答说要我尽管继续躺着，好好休息休息。
　　 穿衣服时我看到电视里有一些数字，电视机一直开着。这些数字看上去像彩票的号码，当克拉拉拿着面包回来时我问她，东柏林这里是不是有彩票。她说：“这里当然有彩票。”面包味道不错，香肠片切得很厚。她把番茄汁也拿来了，可是我更喜欢再喝点儿葡萄酒。我告诉她，我一直坚持买彩票，在西柏林每周花四个马克。我总是押同一个号码，第一周就赢五个马克，再往后就没戏了。她在脑子里算了算，然后说每周四马克，一年加起来就是二百多西马克。她问我，用这许多钱不是很可以干点更明智的事情吗。
　　 我解释说，每周拿出四个马克干不了什么更明智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靠买彩票就变成富翁的前景很渺茫。可是如果我不玩彩票，变成富翁的前景就更渺茫，我觉得一周花四个马克得到这样的希望是值得的。我给克拉拉讲起我母亲，她的态度跟我类似，只不过她不玩彩票。她每月拿出同样这么多钱给教会，不仅仅为了死后能去天堂享福，这我知道，而是企盼今生今世会遇到什么奇迹。她曾好几次要我也这样做，可我认为她这个办法没有用。你想啊，要是每周拿出四个马克就把上帝给收买了，那这上帝还有什么能耐。可是用同样这么多钱买彩票我兴许就能成为百万富翁。
　　 克拉拉认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她说：“你从窗户往外扔的钱是你自己的。”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头一回干这种事就耽误过境引起注意。我问她除了那张唱片还要我给她带点儿别的什么东西。她说她现在不知道，她可以在下次见面前考虑一下。她问我下个星期六是不是还想来。我回答说，是的，下星期六再来。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是这样说的：要是你想要牛再拉一段时间你的犁，那你就得等一段时间再剥她的皮。她说她再下一周的周末值班。我说那还早呢。她只穿着宽松的背带筒裙坐在我身旁，我本来还可以马上再和她做爱，但是我连吻都没有吻她一下。公共汽车的发车时间她记得特熟。她说为保险起见不要等最后一班车，因为有时会取消一班车。当她穿衣服准备陪我到车站时，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让她给我一块纸，我在上面写上我在那边买彩票押的全部数码。我对她说，为我在这边买张彩票，压上同样的数码，从现在起，每周买一张。我不知道这里买一张彩票花多少钱，克拉拉说是五十芬尼，她也不确切知道。不管怎样反正兑换成西马克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儿钱，我对我突然想到的这个主意感到高兴。我想，虽然奖金也得用同一个兑换率兑换，可是大奖的四分之一总还是大奖。我对她说，一定要每周都想着这事，别因为哪一回我忘了提醒误了事。她尽可以认为做这件事是发疯，就是不要忘记及时将彩票发出去。有了这个新的机会和希望乐得我一口气把瓶里剩下的酒喝完。电视里这会儿正播放足球赛，我想看，可是我们得走了。
　　 车站上有几个人在等车，因为前一班车取消了。克拉拉说这是个好兆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连续两班车都取消的情况。为了方便谈话，我们离开车站走了几步，她把去边境的路又向我描述了一遍。然后她说她终于想起了我可以带点儿什么过来。她想要一种喷雾发胶，我答应了她。她说这边卖的发胶黏头发黏的厉害，气味也一般。我说她不必解释，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带来。我们就这样又来回散了一会儿步，天气挺凉，不能老站在一个地方不动。当汽车拐过街角开过来时，我再次提醒她买彩票的事。她拥抱我并轻轻地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她。我回答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