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尚可
.PART.1
年终喜乐会，技术部主管陈澍经全公司票选，荣膺其乐公司最风尚人士奖。面对一众小姑娘的尖叫，答谢辞称谢谢老婆对我的栽培。尚可可在下面，听得真切。她对身边的向歌说他太太陈绒，本来说好来主持咱们晚会的，可惜出差了，陈绒你见过吗。
向歌说知道，是外语系的师姐。在电台做事，主持一档清谈节目，宿舍里四五个姐妹都是她的粉丝。某年DJ们来学校联谊，在礼堂里远远瞥见过，猿背蜂腰，长发飘飘，五官有点像年轻时的张艾嘉。尚可可说原来你知道她啊，我以为我们这样的大龄女才是她的目标受众呢。向歌举起杯子，笑笑说美好的东西无远弗届，具有广泛的感染力。尚可可拍拍她说我得去后台了，看看他们舞台剧妆化得如何了，你注意盯着音响和灯光啊。
聚会结束，已经跨年。尚可可和人事部的同事做完收尾，已经接近一点。陈澍说你回家吗，我载你一程。尚可可说奇怪啊，你不是我部门的手足，怎么这么有同胞爱，坚持等我啊。他说左右无事，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一块走。他朝向向歌，说要不要送你。向歌客气地拒绝了，说她预备去同学家。不足三十秒的问答，两个人客气得堂皇，疏远得可疑。
陈澍说我做了个梦，听到有人在衣橱里唱歌，我知道陈绒不在，记得阳台工具箱里有一把斧子，可是检视之下，没有寻到。那么我就去卫生间拿了一把拖把，蹑行至衣橱门口，要触到把手的那一刻，醒转了。他说拿出来讨论一下，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
尚可可说衣橱是私密空间，封闭如子宫。它应该是你的内心。有女人在里面唱歌是代表一种诱惑，你奋起握住武器是表示压制欲望的信念。你对家庭很忠诚，但是正在面临诱惑。
他愣住，继而展颜道胡说，推导看似精密可惜起点错误。
尚可可不理他，继续说这个诱惑也许姓门，或者名字里有歌字。
她吁出一口气，说你不作声，说明我又说对了。
尚可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多亏陈绒没有学过心理学。
她撞撞他说陈澍啊，他很紧张地侧过头，脸上戒备的表情。尚可可说没事儿，我是想说，该拐弯了。
.PART.2
发现陈澍和向歌的首尾有一阵子了，尚可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告诉给陈绒。她甚至想过写封匿名信给电台，署名绒线花，提醒陈绒看顾好自家的后院。和助理研究员孙庆庆吃饭时，她求教于小孙。孙庆庆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别说，你这只是停留在推测阶段，用你那个不甚牢靠的直觉，凡事要讲证据，就是铁板钉钉的皂白分明的事实。你手里边有照片吗，你手机里有录音吗，你笔记本里有光盘吗，那你怎么就能证明说这对男女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尚可可说凭经验，凭我15岁就被人背叛的经验，血淋淋的6次经验让我知道背叛者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掺杂着浅层的愧疚和深层的雀跃的背叛者的眼神，我在陈澍的脸上发现了。孙庆庆继续坚持他的科学精神，批评说你这是狭隘的经验论。尚可可说stop，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表哥你真是很讨厌的一个人。孙庆庆说有，你的朋友我的同事周小资。我昨天向她示爱，她说stop，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是很讨厌的一个人。
尚可可说怎么我没有从你的脸上看到悲伤。孙庆庆扶了扶眼镜说这个没什么，以我的经验，这是女性惯有的娇羞。
孙庆庆说我前天做梦梦到你母亲，就是我姑姑，还梦到我的表折断了。哪，我和你的情况大致相同，按照妇联新出炉的标准，我们属于剩男剩女：大龄、失婚、恨嫁。我不愿梦到我父母，是有愧于心，羞见先人。至于表折了，说明时日无多。这个梦正是我们内心焦虑和忧患的曲折反映，所以第二天在走廊里遇到境况相同的未婚同事周小资时，我就礼貌地问了她一下，我们俩之间是否存在共谐连理的可能。虽然被拒绝了，可我看得出来，她非常动心。你有这个工夫关心别人的婚姻会否解体，不如在周围划拉划拉，看看可有合适人选更进一步。
尚可可把杯子里的奶昔一饮而尽，咂咂嘴说你那科学的头脑没告诉你，你是做无用功吗，你的女同事我的女朋友不可能成为你的女朋友，因为她是别的男人的女朋友。她说亲爱的表哥，还有两个男青年等着和我约会，我会记取你的忠告，看看可有共谐连理的可能。
孙庆庆说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不要误己误人。尚可可拍拍他的肩膀说表哥，没有流氓罪了，我们被豁免了。
剩女的未来之路：不是在沉默中变态，就是在放荡中变坏。
.PART.3
八点十五分，尚可可出现在圆舞餐厅，会见Peter周。尚可可说谢谢你连续一周送花给我，可是我尚可可有自己的原则，我不跟已婚的男人约会。你的指环非常大，我不注意它都不行，你太太在金融界也很有名，我不知道她都不行。尚可可说除非你跟她离了婚而且成功分了她一半家产，那之后我们再约会啊。
尚可可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不动别人的奶酪。虽然小孩子总是容易羡慕别人家的食物，但是尚可可没有抢掠的心思，因为知道，那人能找到自己的茶，那有多么不容易。你横空夺了去，念及辛苦寻觅的往昔，她要怎么自处。沈星的一句话说得好，失了分寸的暧昧，是调情，恰到好处的暧昧，是情调。尚可可不轻易践踏别人的好意，但是也绝不做令自己蒙羞的事。
上大学的时候，她骂过爱上了老师的陈绒，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耐心地走，就能在远处交汇出耀眼的光亮，为什么跟一个脱轨的人挤在一起，拖累自己陷入混乱。陈绒扬起脸，五官柔弱，但是眼神倔强，像文艺片里的张艾嘉，她说你不知道爱，他的爱像一个酱缸，把我酱在里头，动弹不得。怎么会动弹不得呢，她还不是好好地毕了业，出了国，遇到了不同的人，结了婚。尚可可想就是一刹那的软弱，野火烧过来，闭上眼焚心以火就势成燎原，心若横起，拿起灭火器嗖嗖一秒钟搞定。
陈绒说凡能抵御的，都不是诱惑。真的遇到时，你会听见你心里最幽深处的咆哮，压不住，就像什么呢，草甸子上的花，那种疯狂。铺开来，挣命式地开着，陈绒说尚可可，那才是爱。
尚可可想她之所以没有告诉陈绒，关于她的先生和新来的那个叫向歌的姑娘暧昧，是因为没有把握，陈绒听完以后，是会崩溃还是会很平静地说哦，是吗。关于公司里人人瞩目的时尚先生陈澍，她没有把握，他在他太太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当初介绍他们认识，尚可可是存了一点私心，想让陈绒把把关，谁知陈澍对她的朋友一见倾心，尚可可失落之下安慰自己，好在没有表白，大家还是朋友，月白风清。直到结婚那天，陈绒望向陈澍的眼神也一直是淡淡的，没有热切的崇拜，也没有甜腻的亲厚，大家觉得这就是英国留学者的风度，文艺女青年的范儿。陈澍看来尤其颠倒，日日在开心网上晒蜜月靓照。尚可可的小心事静静掩埋，只一次，多喝了一杯，和周小资提过一句半句。
所以，第一次见到小方的照片，周小资就脱口而出，哈，真是像陈澍。你就是迷恋这个类型的男人。
.PART.4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男人，就像麦子和韭菜，绿洼洼的，一畦一畦的，可是长成了你再看，一个有芒但味道平和，一个平顺但味道强劲。尚可可想小方可不像陈澍，陈澍已经为了一朵花驻足，小方还在看风景呢。靠近小方的过程，就是在不断地打碎自己然后拼贴。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送花是为了一块吃晚饭，请吃晚饭是为了送她回家，送她回家是为了带她回自己家。小方不是，他在花里附张卡片，字是心不在焉的，写着：今天天气真好，路过花店，打折，给你。她打电话给他，他说在火车上呢，去出差，回来再说。
半个月或者更久，他现身了，像没有这事一样，夹在一群人中间，看她的表情心底无私天地宽。吃完饭，各自散去，他又会在某个岔路候着她，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锦袋，里面是块看不出成色的石头，说这个打磨一下，是块绿松石。问他为什么没打开做个挂坠或者小雕件，他说我喜欢未知的，一切未分明，有遐思的空间。你拿着吧。
这石头杵在她案头，灰扑扑的，真不像件信物。有别的人向她献殷勤，她旁观小方的态度，不急不妒，不似伪装。她也把心凉下来，暂且和别人应酬周旋。走马灯似的，他们来了又去了，只有小方，神出鬼没的，可是你一抬头，他就在那儿，你一回头，他还在。
公司里长着一张马脸的Judy五月发了婚帖。尚可可很想咬咬牙承认，这就是缘分，然后抱住小方说我们结婚吧。可是嫁了某公司CFO的马脸Judy摇着头说no，no，女孩子不可以这么主动，姑娘们我告诉你们，矜持，矜持是最重要的，我的honey就是看中我够矜持才娶我的。
当元旦收假以后，发现桌子上又有两张红色请柬时， 尚可可终于置Judy的忠告于不顾，写了一封信给小方，讨论两个人结合的可能性。开头还有点羞涩，后面越来越理直气壮，结尾是气质坚刚的，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这些时间里我们本来可以创造多少快乐！方北航，结婚吧！
信发出去，杳无音信。第一天，她心急如焚。第二天，战战兢兢。第三天起，羞怒交加。第四天，她想好了借口，就说她的电脑被黑客攻击了，信不是她写的。第五天，她收到了他的回复，在午夜零点，小方发来一条超长的手机短信。一看即知对方被逼得已经濒临崩溃。
他一条一条地分析，为什么不选她为妻的理由。她一条一条地看，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其实尚可可也觉得抱歉，把人逼到墙角要求给个说法，时间真是凶猛，不知不觉地她已经走向了泼妇的道路。
理由一，他说我不喜欢你的复杂。
理由二，他说我不喜欢你为了掩饰脆弱而故作放浪。
理由三，他说我从来都看不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理由四，你太喜欢显露自己的才华。这样的女孩十年前他会喜欢，但是现在不。
理由五，尚可可的家庭太知识分子太冷漠太疏远，而他把孝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九点一刻，尚可可在珍妮花咖啡馆，等到了她要见的人。她说这件事你要帮我解决，当初是你小子引见我和方北航认识的。你说现在怎么办。
她把手机上的短信给他看，说老范，你说这都是什么借口，我一条也不能上诉。
范伯南笑笑说小方真是敏锐的人，刀刀见血，说的都是我想说的。
尚可可苦笑说到底男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PART.5
我有朋友说最讨厌脾气坏的女人，可是他最后娶的偏偏是天天打得鸡飞狗跳的那个女人，其他为了他默默流泪的女人，他反而弃如敝履。其实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或者他什么都想要。我已经奉上了最好的我，结果还是遭到了从头到底的嫌弃，而且是我自觉最珍贵的那部分。她越说越激动，伏在桌子上眼泪止不住地奔涌，在袖子上擦干眼泪，她抬起脸，说服务员，再拿两瓶酒。
喝得有点多，也是因为对老范没戒心吧。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尚可可发现自己脚步虚浮，她挣扎着回来，说回家，我今天喝得有点多哈。
出租车上，迷迷糊糊地，尚可可觉得有人在摩挲她的头发，范伯南的鼻息在她耳边，温热的，他说你非常可爱，可可，我很愿意照顾你。她猛地惊醒，从他怀里弹开，摇下玻璃窗，冷风灌进来，尚可可说老范，你也喝多了吧。他仍然试图靠近来，喃喃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尚可可推开他说朱莉怀孕了吧，五个月以后你就是爸爸了。
老范毕竟是正经人，脸上紫涨紫涨地羞臊。尚可可拍拍他说没关系，你喝多了嘛。
一周以后，她接到小方的电话，说老范去找了他，说男人不应该畏首畏尾的，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朋友还是要做的嘛。自从他上一次拒绝她以后，尚可可打定主意不和他见面。但是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重新见面吃饭，然后恢复了每晚的电话和短信。他开始和她聊天，态度正经，语气中毫不狎昵。
尚可可听了表哥孙庆庆的意见，也认为这是好事情，他开始当她良家妇女似的尊重，循一般社教规律，从分享精神开始，寻求最终肉体结合的可能。后来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妈。尚可可很沮丧，怎么她精神气质上已经接近更年期了。孙庆庆知道了，大为鼓舞，很有把握地跟她说这是好事啊，调查报告反映，很多男子都会选择跟自己母亲个性气质相像的女子为妻。尚可可想，一切正向好，未来尚可期。
周末，他们相偕出游。届时，风正起，枯叶满天飞。他大步走来，然后告诉尚可可，他对未来有了打算，就是打算和前女友复合。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逼真，在出租车上，他说要闪婚。
.PART.6
尚可可在电话里跟周小资倾诉，她说我快疯了，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为何身边的男人总是在对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打算着娶别的女人，而且毫不掩饰。终于，我做了最具弃妇气质的事情，就是一再追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就像《绿茶》里的赵薇，不知道我到底是佻挞放浪的，还是羞涩保守的，我被问晕了。难道我不能两个都是吗？
只好问其他人。我问老范。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他的答案很简单，你就是个假装有脑的笨姑娘。我说那方北航要娶的女人呢，老范说那是个假装有胸的小妖精。老范说小方说是你提醒了他，是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可是我认为在结婚人选上，他做了一个很蠢的决定。
周小资为她抱不平说方北航列出的那几点，我想想并不信服，哪，第一，他说你复杂，大头虾似的，怎么应付社会生活？第二，他说你故作放浪，既然知道你的苦衷就该疼惜你不是谴责你。第三，他说他看不清你是什么样的人，男女结婚的基础就是互不了解，这显然是个优势嘛。第四，他说你才华外露，萤火虫不能控制自己发光啊，就像鸡冠花不能控制自己招摇啊。第五，他说你家庭气氛寡淡，现在哪还有荣国府那样闹哄哄的大家庭啊。周小资总结说你已经跟自己相处了2 9年，应该越来越爱自己，越来越依靠自己，所以，别轻易地就动摇了，说我是不是那么蠢呀我是不是真的那么不招人喜欢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婚姻。这些话，拿去批评社会，批评男人，批评结了狗屁婚就看不起未婚者的老女人。反正，你要比别人更爱你自己。不要听那些不怎么爱你的人力证你有多么不完美。
周小资说除了方北航，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记得有一度你和师范大学的辅导员范伯南相当接近，他看到你的时候就两眼放光，明显很为你颠倒。
尚可可想了想说半年前或许可能，五个月前他让另一个女人怀孕了，他基于责任和读书人的操守买了一万二的戒指向她求了婚。而这个女人是我以前的二房东，我们曾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非常友爱。她正疑心老范为了什么女人分心，不过暂时还没把嫌疑锁定在我身上。我宽慰她说她这是产前忧郁，老范是婚前恐惧。所以我的现况是，爱慕我的人要和别人结婚，我爱慕的人要和别人结婚，不知道爱慕还是不爱慕我的人现在在做什么，爱着男人还是女人。曾经很亲密的闺密总觉得我瞒了她许多事情，而心生隔阂。
和靠谱的人在一起未必有结果。
和不靠谱的人在一起也未必有结果。
我该去见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网友，看起来靠谱且可能会爱慕我的人。
还是该检讨，我是否因为外表放浪，内心保守而一再被男人抛弃。
周小资说你这个情况像二线女明星的情感报告了，人物关系呈树冠状。基本上属于熵。好像从哪本书里看到过的，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讲理。亲爱的，你且乱一阵。我要挂电话了，我们主任要组织我们学习文件了啊。
.PART.7
周小资约她吃饭，在代代木日本料理。服务员人手不足，两个小姑娘一个穿红一个挂绿，都不是日式打扮，倒像苗乡风情。两个姑娘还不时用方言拌嘴互相指责。切鱼生的大师傅身上的白袍已经接近混沌的青。寿司干巴巴的，三文鱼倔兮兮的，好不容易挨到结账，服务员迟滞地如演能剧，慢吞吞地上来，慢吞吞地去找零，小资和可可轮流去了洗手间，外套穿起又脱下，隔壁桌已经从万历十五年说到了2012，零钱还是没返来。
尚可可诧异于小资的好脾气，以往她早跳起来找领班理论了。她说还好，这家店起码没有打骂顾客。
尚可可申请说再找家铺子喝点茶。两人就去了上岛咖啡。周小资说说回你的事儿，就是他们俩小方和老范都要结婚了，你还得苦苦寻觅，默默守候。尚可可同意她的论断。小资说我可能也要结婚了，语气飘忽，毫无信心。
小资说我们研究所搞绩效工资你知道吧，人分成三六九等，我没有抄袭论文，没伪造成果，不曾献身党争，也不曾谄媚上峰，所以忝列低级职员末梢。我跟著名主持人陈绒女士谈起这件事，她宽解我说只要你不和傻×比工资争座次，那就无所谓啊。我说可是傻×觉得我是傻×啊。她说傻×眼里谁不是傻×啊，苍蝇眼睛里边还到处是大粪呢。我一下子就觉得特别高兴，尤其是听着她操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优雅地讲粗口，别有风味。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在北京开广播主持人年会呢，四围都是傻X。
周小资说前两天申请项目，七进五，我觉得再不济也不会淘汰吧，谁晓得被淘汰的就是你哥哥孙博士和我。我想我再怎么样糟糕也不会不如胡某人吧，他简直是不知所谓的。
后来还是令亲孙庆庆开导我，他说不要不服气，胡某某赢在血统优良啊，他是岑部长的小舅子。话说我最近就心意郁结，怨气难平，直到上周五上班，目击一起车祸，电动车被卷进拉土车下，通勤车上一众皆惊呼。一整天心里都恻恻的。晚上看都市新闻，言说死者是一个服务员，29岁，留下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她说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再委屈，还能比得过她吗。晚上我跟我们家汤晓阳说起这件事，在领导眼里，我们就是蚁民，在上帝眼里，我们就是草芥，在老天眼里，我们就是刍狗。他说谁说的，你是我们家户主呢，下周一民政局开门我们就去登记，在我们家，你不仅是首席，而且是唯一。
她说我真有点心软，几乎点头。可是我想我正经历事业的低潮期，这当口答应他的求婚，是逃避自己的社会责任，用一种崭新的身份来掩盖自己旧有角色的失败。她说所以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她说还有，陈绒的事给我一点阴影。我想婚姻，也不是那么牢靠的港湾。
尚可可说啊，你知道陈绒的家事，是听我表哥说的吗，真没见过这么热爱八卦的男博士。
周小资摇头说不是他，陈绒自己说的，预备同她先生分手。理由你知道的，也不怪陈澍，陈绒给灵魂镀了一层膜，拥抱总是隔一层不能贴近。陈澍不是迟钝的人，迷恋过去了，自然看得穿，他自己条件这样好，也犯不上受这种冷落，有小女孩知冷知热地贴上来，当然暖彻心扉。我劝过陈绒，陈澍只是一时把持不住，那女孩和她不是一个量级，只要她稍加辞色，陈澍一定回转。可是她说这回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是他当初许我会永远忠诚，他已经食言。他现在对自己的操守产生怀疑而非常痛苦，我不想再守着这婚约，居高临下地折磨他。不如大家散开，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我瞧她一点也不悲伤，心里倒还比较同情陈澍。小资说婚姻意味着双方步调一致，同呼吸共命运，为了对方好，在爱得不对等的时候，不该同步进入婚姻。
.PART.8
知道陈澍和陈绒分居的事，尚可可看到向歌，不加掩饰的冷淡。冷眼看来，陈澍显然不愿意接受婚姻失败的事实，开始躲避向歌。
下班以后，向歌在电梯口等着她，跟她说可可姐，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可能很生陈澍的气，觉得我们俩伤害了你的好朋友。可是你知道吗，他很孤独。一个人让自己的伴侣在婚姻里觉得孤独，她没有需要检讨的地方吗？
尚可可沉默了，她承认她低估了向歌。她看到的不仅仅是陈澍的外表，她喜欢陈澍，用心地喜欢这个人。
她说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我们俩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向歌很倔强，她居然去电台找陈绒。她说我就是那个女孩，你在你家卧室发现的东西是我的。她说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只有一件事，我比你优胜，就是我比你爱他。
陈绒向她转述这个情节，她说你知道吗，尚可可，八年前这件事发生过，我跑去他太太娘家，跟她说就是我，跟何老师在一起的女生就是我。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可是有一件事情我比你强，就是我更爱他。陈绒苦笑说吊诡吧，原来我们做过的事老天都一笔一笔记着，一笔不差一笔不少，来日都有报偿。
她说我望着这个女孩，像看着八年前的自己，那么倔强很好看，也很让人难堪。我就跟她说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意，也希望他明白。
何老师应该是在心里怨着我吧，应该是期望我从来不曾出现吧。你知道他后来离开学校，去做生意了。他的性格大概是不容易发达的。如果没有我，他也许就一直在学校里，每周上几堂课，悠哉地过生活。她说所以我决定和陈澍谈一谈。讲讲我这个人，我那些事。我不能把他的未来也败坏了是不是。她说别生陈澍的气，他很重视你的友谊。
.PART.9
两周以后，陈绒在公司楼下等尚可可，看到陈澍，礼貌地打招呼。陈澍的五官也舒展，没有痛苦的扭曲，看来已经无事。
尚可可问她何事，专程来接她下班。陈绒说我跟陈澍倾谈之后第三天，我遇到了何老师，在美术馆。他约我去看话剧，暗示我他已经恢复单身。
我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他，可是转天他又打电话给我，我答应了，迈着舞步出发。心里边隐隐掂掇，听说他太太卷走了一笔钱，他的境况很不好。他问我婚姻状况，离婚后房子的归属，说起二环内的房价一天一个样儿，又说手里有一个loft要出租，然后很直接地说陈绒，你借给我二十万好吗？
大学里边咱们在话剧社排过《金锁记》，你记得的。我第一次见他也是因为演出《金锁记》，请他来分析人物性格，辅导台词。那时候我就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矮却又这么轩敞的气质，她说我就那样爱上他，自觉套上爱的锁枷。多少年了，越戴越紧，箍进灵魂里头。她说其实没谁锁着我，是我习惯了佝偻着过日子，习惯了把自己捺得很低，低到泥土里去，像张爱玲说的，很低很低，心里是欢喜的，开出一朵花来，还怕花开的声音太大了，惊扰到他。因为第一次爱得这样谦卑，所以以后在恋爱里屡次被人抬举，就非常不习惯。人家越是捧着我，我越是不自在，不快活。陈绒说这个就是自作孽，不好怨天尤人。
他问我借钱，几乎没有铺垫，像烟鬼需要毒品一样热烈迫切。他不爱我，他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我说数目太大要考虑考虑，他马上露出冷淡的神色，对所有话题都提不起精神。
晚上我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听声音不很年轻了，她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提醒我提防何国强。她说被他拿去一笔钱，逾年未还。
整件事情气质伧俗，越来越往下流的路子上走。我关了手机，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心里面像被醋泡过的，滞重的失望。一周后，她看到论坛上一篇帖子，讲述一个男人对他的爱人进行试炼的故事，那女人口口声声如何爱他，可是一提到钱，一说起要共度时艰，就落荒而逃。他在文章的最末引述一段文字为他的旧爱发出谶言：
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象，
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势力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
女人啊！当你再度向财富致敬，向名利欢呼，向权利高举臂膀，
请不必询问那只曾经歌咏的画眉，因为它已不知飞向何方，为了真实、尊荣和洁静灵魂而灭亡！
陈绒说发帖人署名莲叶何田田。你知道，不可能会有别人。
.PART.10
尚可可的表哥俗称有为青年，从小到大都是考试能手。求学路上未遇阻碍，让他把人世看得忒轻松了些。忽而一冬，忽而又一冬，孙庆庆在冬天开始感到厌烦，在春天里就更加厌烦。气候、花鸟、电梯里的卫生状况、研究所里同事的喷嚏、门卫室大妈的眼神。哎呀呀，世界开始跟他翻脸了，把最不美的部分撅给他看。孙庆庆是相信科学的人，他觉得他的情绪需要科学的管理。加上食堂里近来的烙饼，一天一天也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
孙庆庆去送餐盘的时候，撞上了低头疾行的同事老马。老马正装修房子，准备结婚，每天步履匆匆面色凝重。老马擦了擦衣服上的饭汤，抬眼看看他，说没事。这真是一反常态。孙庆庆说留步留步，你想跟我聊聊吗。老马看看他，说好吧。
老马说我问你，你觉得恋爱有意义吗？孙庆庆想了想说我只有网上聊天的经验，还可以，愉悦程度大于看电影，小于打游戏。老马说恋爱这件事，站在男性的立场说，没什么意义，就是把所有节日都变成感恩节，主题是向女友致敬。圣诞节，感谢神让她出现在我生命里。三八妇女节，感谢以她为代表的女性为世界创造的美好。光棍节，感谢她让我在这个日子免于神伤，感谢有她，我不再茕茕孑立。三百六十五天，我必须时时处处深刻体会到我的幸运，这就是我不幸的源头。老马拍拍他，说兄弟，还是为科学献身吧，科学不会要挟你，科学只会犒赏你。科学会把王冠送给你，爱人会要你把钻石献给她。
孙庆庆陷入迷惑，直到两天以后，从尚可可处听到周小资要结婚的消息。他写了祝福的卡片送给她，放在走廊她的信箱里。通勤车上，小资主动招呼他坐在身边，问他充满高尚感情的卡片是他几时放进去的。孙庆庆说昨天。周小资说我很遗憾地说，你预期的婚礼不会来了。她望着他，黑黑的眼珠盯着他，他觉得呼吸都变得艰巨起来。小资没有进一步解释。
孙庆庆衡量了一下，冒着八卦的危险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周小资慢悠悠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说你猜。
晚上，孙庆庆背着圆周率也无法入睡，他只好打电话给表妹——感情经验丰富的尚可可小姐。尚可可听完了他的叙述，说你猜呢。
孙庆庆怯怯地说我觉得她是在暗示什么，这件事是和我有关，她取消婚约，会否因为我啊。尚可可说你有证据吗？
孙庆庆说我会有的，我马上去问她。
有为青年不仅有为，而且敢为，他扔下电话就穿鞋子出门，直奔周小资的公寓。他用科学精神开始实证，在门口抱住蓬着头穿着拖鞋的周小资，结结实实地吻在她嘴上。他说她刚刷完牙，唇边还有柠檬香精的味道。答案一目了然，她箍住他的脖子，笑得像一朵太阳花。
后来周小资说我也是刚刚确认，我不能和小汤结婚，不是因为时机不对，也不是因为事业心太强，是因为我心里边悄悄地喜欢上了令表哥。我自己也猜不到，是几时发生的。
.PART.11
尚可可想，啊，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讲理。
冬天里，陈绒和陈澍离了婚，不过常常见面，陈澍说我信赖她的眼光，他在公司里常常穿着前妻为他挑选的外套，约会的时候套上女朋友买的球鞋。向歌离开了公司，他们也没有走在一起，他现在的女朋友在体育学院读播音系，年轻得像刚从蛋壳里爬出来。
周小资取消了婚约，和同事孙庆庆晋级为爱人，小资想结婚，但是显然孙庆庆还没有适应恋爱带来的变化，他常常在食堂里和老马交流，每次深谈都面色灰败。他对表妹尚可可说万一我想不开要往火坑里跳，你能推我一把吗？
尚可可问陈绒有什么打算，她说顺其自然吧。她们音乐台的总监在追求她，她有点动心，可是嫌弃对方不会背诗，而且浙江口音太重。
陈绒反问她和小方怎么样了，训导她说分手的最高美感是干脆。你们这种，类似往裹尸布上绣花，美但无益。
小方没有和任何一任前女友结婚，他说人要往前看，我想我们都会碰到那个人，然后心悦诚服地拉着手过日子。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安全，也不是因为懒惰。他说有那么多别的说法，那都不是爱。他说你觉得我对爱不认真，其实我有颗最谨慎的心。
分手以后，他们反而能坐下来好好谈话，小方说除了男女关系，他都是可信的。所以，他现在的可信任是建立在他们没有男女关系的基础上。他说，爱情里头大家都有个误会，要对方为自己负责，谁要对谁负责，手对脚？爱情就是一体的。
小方说你现在了解我了，你不觉得自己爱我了吧，可可，一切尚可不是爱，我们要有更纯粹的追求。
尚可可说我很迷惑呢，我们一块努力吧。期望真爱早点来。
年终喜乐会，技术部主管陈澍经全公司票选，荣膺其乐公司最风尚人士奖。面对一众小姑娘的尖叫，答谢辞称谢谢老婆对我的栽培。尚可可在下面，听得真切。她对身边的向歌说他太太陈绒，本来说好来主持咱们晚会的，可惜出差了，陈绒你见过吗。
向歌说知道，是外语系的师姐。在电台做事，主持一档清谈节目，宿舍里四五个姐妹都是她的粉丝。某年DJ们来学校联谊，在礼堂里远远瞥见过，猿背蜂腰，长发飘飘，五官有点像年轻时的张艾嘉。尚可可说原来你知道她啊，我以为我们这样的大龄女才是她的目标受众呢。向歌举起杯子，笑笑说美好的东西无远弗届，具有广泛的感染力。尚可可拍拍她说我得去后台了，看看他们舞台剧妆化得如何了，你注意盯着音响和灯光啊。
聚会结束，已经跨年。尚可可和人事部的同事做完收尾，已经接近一点。陈澍说你回家吗，我载你一程。尚可可说奇怪啊，你不是我部门的手足，怎么这么有同胞爱，坚持等我啊。他说左右无事，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一块走。他朝向向歌，说要不要送你。向歌客气地拒绝了，说她预备去同学家。不足三十秒的问答，两个人客气得堂皇，疏远得可疑。
陈澍说我做了个梦，听到有人在衣橱里唱歌，我知道陈绒不在，记得阳台工具箱里有一把斧子，可是检视之下，没有寻到。那么我就去卫生间拿了一把拖把，蹑行至衣橱门口，要触到把手的那一刻，醒转了。他说拿出来讨论一下，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呢。
尚可可说衣橱是私密空间，封闭如子宫。它应该是你的内心。有女人在里面唱歌是代表一种诱惑，你奋起握住武器是表示压制欲望的信念。你对家庭很忠诚，但是正在面临诱惑。
他愣住，继而展颜道胡说，推导看似精密可惜起点错误。
尚可可不理他，继续说这个诱惑也许姓门，或者名字里有歌字。
她吁出一口气，说你不作声，说明我又说对了。
尚可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多亏陈绒没有学过心理学。
她撞撞他说陈澍啊，他很紧张地侧过头，脸上戒备的表情。尚可可说没事儿，我是想说，该拐弯了。
.PART.2
发现陈澍和向歌的首尾有一阵子了，尚可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告诉给陈绒。她甚至想过写封匿名信给电台，署名绒线花，提醒陈绒看顾好自家的后院。和助理研究员孙庆庆吃饭时，她求教于小孙。孙庆庆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别说，你这只是停留在推测阶段，用你那个不甚牢靠的直觉，凡事要讲证据，就是铁板钉钉的皂白分明的事实。你手里边有照片吗，你手机里有录音吗，你笔记本里有光盘吗，那你怎么就能证明说这对男女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尚可可说凭经验，凭我15岁就被人背叛的经验，血淋淋的6次经验让我知道背叛者的眼神是什么样的，掺杂着浅层的愧疚和深层的雀跃的背叛者的眼神，我在陈澍的脸上发现了。孙庆庆继续坚持他的科学精神，批评说你这是狭隘的经验论。尚可可说stop，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表哥你真是很讨厌的一个人。孙庆庆说有，你的朋友我的同事周小资。我昨天向她示爱，她说stop，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真是很讨厌的一个人。
尚可可说怎么我没有从你的脸上看到悲伤。孙庆庆扶了扶眼镜说这个没什么，以我的经验，这是女性惯有的娇羞。
孙庆庆说我前天做梦梦到你母亲，就是我姑姑，还梦到我的表折断了。哪，我和你的情况大致相同，按照妇联新出炉的标准，我们属于剩男剩女：大龄、失婚、恨嫁。我不愿梦到我父母，是有愧于心，羞见先人。至于表折了，说明时日无多。这个梦正是我们内心焦虑和忧患的曲折反映，所以第二天在走廊里遇到境况相同的未婚同事周小资时，我就礼貌地问了她一下，我们俩之间是否存在共谐连理的可能。虽然被拒绝了，可我看得出来，她非常动心。你有这个工夫关心别人的婚姻会否解体，不如在周围划拉划拉，看看可有合适人选更进一步。
尚可可把杯子里的奶昔一饮而尽，咂咂嘴说你那科学的头脑没告诉你，你是做无用功吗，你的女同事我的女朋友不可能成为你的女朋友，因为她是别的男人的女朋友。她说亲爱的表哥，还有两个男青年等着和我约会，我会记取你的忠告，看看可有共谐连理的可能。
孙庆庆说不以结婚为前提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不要误己误人。尚可可拍拍他的肩膀说表哥，没有流氓罪了，我们被豁免了。
剩女的未来之路：不是在沉默中变态，就是在放荡中变坏。
.PART.3
八点十五分，尚可可出现在圆舞餐厅，会见Peter周。尚可可说谢谢你连续一周送花给我，可是我尚可可有自己的原则，我不跟已婚的男人约会。你的指环非常大，我不注意它都不行，你太太在金融界也很有名，我不知道她都不行。尚可可说除非你跟她离了婚而且成功分了她一半家产，那之后我们再约会啊。
尚可可有自己的原则，那就是，不动别人的奶酪。虽然小孩子总是容易羡慕别人家的食物，但是尚可可没有抢掠的心思，因为知道，那人能找到自己的茶，那有多么不容易。你横空夺了去，念及辛苦寻觅的往昔，她要怎么自处。沈星的一句话说得好，失了分寸的暧昧，是调情，恰到好处的暧昧，是情调。尚可可不轻易践踏别人的好意，但是也绝不做令自己蒙羞的事。
上大学的时候，她骂过爱上了老师的陈绒，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耐心地走，就能在远处交汇出耀眼的光亮，为什么跟一个脱轨的人挤在一起，拖累自己陷入混乱。陈绒扬起脸，五官柔弱，但是眼神倔强，像文艺片里的张艾嘉，她说你不知道爱，他的爱像一个酱缸，把我酱在里头，动弹不得。怎么会动弹不得呢，她还不是好好地毕了业，出了国，遇到了不同的人，结了婚。尚可可想就是一刹那的软弱，野火烧过来，闭上眼焚心以火就势成燎原，心若横起，拿起灭火器嗖嗖一秒钟搞定。
陈绒说凡能抵御的，都不是诱惑。真的遇到时，你会听见你心里最幽深处的咆哮，压不住，就像什么呢，草甸子上的花，那种疯狂。铺开来，挣命式地开着，陈绒说尚可可，那才是爱。
尚可可想她之所以没有告诉陈绒，关于她的先生和新来的那个叫向歌的姑娘暧昧，是因为没有把握，陈绒听完以后，是会崩溃还是会很平静地说哦，是吗。关于公司里人人瞩目的时尚先生陈澍，她没有把握，他在他太太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
当初介绍他们认识，尚可可是存了一点私心，想让陈绒把把关，谁知陈澍对她的朋友一见倾心，尚可可失落之下安慰自己，好在没有表白，大家还是朋友，月白风清。直到结婚那天，陈绒望向陈澍的眼神也一直是淡淡的，没有热切的崇拜，也没有甜腻的亲厚，大家觉得这就是英国留学者的风度，文艺女青年的范儿。陈澍看来尤其颠倒，日日在开心网上晒蜜月靓照。尚可可的小心事静静掩埋，只一次，多喝了一杯，和周小资提过一句半句。
所以，第一次见到小方的照片，周小资就脱口而出，哈，真是像陈澍。你就是迷恋这个类型的男人。
.PART.4
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男人，就像麦子和韭菜，绿洼洼的，一畦一畦的，可是长成了你再看，一个有芒但味道平和，一个平顺但味道强劲。尚可可想小方可不像陈澍，陈澍已经为了一朵花驻足，小方还在看风景呢。靠近小方的过程，就是在不断地打碎自己然后拼贴。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送花是为了一块吃晚饭，请吃晚饭是为了送她回家，送她回家是为了带她回自己家。小方不是，他在花里附张卡片，字是心不在焉的，写着：今天天气真好，路过花店，打折，给你。她打电话给他，他说在火车上呢，去出差，回来再说。
半个月或者更久，他现身了，像没有这事一样，夹在一群人中间，看她的表情心底无私天地宽。吃完饭，各自散去，他又会在某个岔路候着她，给她一只五彩斑斓的锦袋，里面是块看不出成色的石头，说这个打磨一下，是块绿松石。问他为什么没打开做个挂坠或者小雕件，他说我喜欢未知的，一切未分明，有遐思的空间。你拿着吧。
这石头杵在她案头，灰扑扑的，真不像件信物。有别的人向她献殷勤，她旁观小方的态度，不急不妒，不似伪装。她也把心凉下来，暂且和别人应酬周旋。走马灯似的，他们来了又去了，只有小方，神出鬼没的，可是你一抬头，他就在那儿，你一回头，他还在。
公司里长着一张马脸的Judy五月发了婚帖。尚可可很想咬咬牙承认，这就是缘分，然后抱住小方说我们结婚吧。可是嫁了某公司CFO的马脸Judy摇着头说no，no，女孩子不可以这么主动，姑娘们我告诉你们，矜持，矜持是最重要的，我的honey就是看中我够矜持才娶我的。
当元旦收假以后，发现桌子上又有两张红色请柬时， 尚可可终于置Judy的忠告于不顾，写了一封信给小方，讨论两个人结合的可能性。开头还有点羞涩，后面越来越理直气壮，结尾是气质坚刚的，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这些时间里我们本来可以创造多少快乐！方北航，结婚吧！
信发出去，杳无音信。第一天，她心急如焚。第二天，战战兢兢。第三天起，羞怒交加。第四天，她想好了借口，就说她的电脑被黑客攻击了，信不是她写的。第五天，她收到了他的回复，在午夜零点，小方发来一条超长的手机短信。一看即知对方被逼得已经濒临崩溃。
他一条一条地分析，为什么不选她为妻的理由。她一条一条地看，觉得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其实尚可可也觉得抱歉，把人逼到墙角要求给个说法，时间真是凶猛，不知不觉地她已经走向了泼妇的道路。
理由一，他说我不喜欢你的复杂。
理由二，他说我不喜欢你为了掩饰脆弱而故作放浪。
理由三，他说我从来都看不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理由四，你太喜欢显露自己的才华。这样的女孩十年前他会喜欢，但是现在不。
理由五，尚可可的家庭太知识分子太冷漠太疏远，而他把孝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九点一刻，尚可可在珍妮花咖啡馆，等到了她要见的人。她说这件事你要帮我解决，当初是你小子引见我和方北航认识的。你说现在怎么办。
她把手机上的短信给他看，说老范，你说这都是什么借口，我一条也不能上诉。
范伯南笑笑说小方真是敏锐的人，刀刀见血，说的都是我想说的。
尚可可苦笑说到底男人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PART.5
我有朋友说最讨厌脾气坏的女人，可是他最后娶的偏偏是天天打得鸡飞狗跳的那个女人，其他为了他默默流泪的女人，他反而弃如敝履。其实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人，或者他什么都想要。我已经奉上了最好的我，结果还是遭到了从头到底的嫌弃，而且是我自觉最珍贵的那部分。她越说越激动，伏在桌子上眼泪止不住地奔涌，在袖子上擦干眼泪，她抬起脸，说服务员，再拿两瓶酒。
喝得有点多，也是因为对老范没戒心吧。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尚可可发现自己脚步虚浮，她挣扎着回来，说回家，我今天喝得有点多哈。
出租车上，迷迷糊糊地，尚可可觉得有人在摩挲她的头发，范伯南的鼻息在她耳边，温热的，他说你非常可爱，可可，我很愿意照顾你。她猛地惊醒，从他怀里弹开，摇下玻璃窗，冷风灌进来，尚可可说老范，你也喝多了吧。他仍然试图靠近来，喃喃地说你不知道吗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尚可可推开他说朱莉怀孕了吧，五个月以后你就是爸爸了。
老范毕竟是正经人，脸上紫涨紫涨地羞臊。尚可可拍拍他说没关系，你喝多了嘛。
一周以后，她接到小方的电话，说老范去找了他，说男人不应该畏首畏尾的，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朋友还是要做的嘛。自从他上一次拒绝她以后，尚可可打定主意不和他见面。但是最后还是不知不觉地重新见面吃饭，然后恢复了每晚的电话和短信。他开始和她聊天，态度正经，语气中毫不狎昵。
尚可可听了表哥孙庆庆的意见，也认为这是好事情，他开始当她良家妇女似的尊重，循一般社教规律，从分享精神开始，寻求最终肉体结合的可能。后来他说你让我想起我妈。尚可可很沮丧，怎么她精神气质上已经接近更年期了。孙庆庆知道了，大为鼓舞，很有把握地跟她说这是好事啊，调查报告反映，很多男子都会选择跟自己母亲个性气质相像的女子为妻。尚可可想，一切正向好，未来尚可期。
周末，他们相偕出游。届时，风正起，枯叶满天飞。他大步走来，然后告诉尚可可，他对未来有了打算，就是打算和前女友复合。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逼真，在出租车上，他说要闪婚。
.PART.6
尚可可在电话里跟周小资倾诉，她说我快疯了，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为何身边的男人总是在对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打算着娶别的女人，而且毫不掩饰。终于，我做了最具弃妇气质的事情，就是一再追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就像《绿茶》里的赵薇，不知道我到底是佻挞放浪的，还是羞涩保守的，我被问晕了。难道我不能两个都是吗？
只好问其他人。我问老范。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他的答案很简单，你就是个假装有脑的笨姑娘。我说那方北航要娶的女人呢，老范说那是个假装有胸的小妖精。老范说小方说是你提醒了他，是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可是我认为在结婚人选上，他做了一个很蠢的决定。
周小资为她抱不平说方北航列出的那几点，我想想并不信服，哪，第一，他说你复杂，大头虾似的，怎么应付社会生活？第二，他说你故作放浪，既然知道你的苦衷就该疼惜你不是谴责你。第三，他说他看不清你是什么样的人，男女结婚的基础就是互不了解，这显然是个优势嘛。第四，他说你才华外露，萤火虫不能控制自己发光啊，就像鸡冠花不能控制自己招摇啊。第五，他说你家庭气氛寡淡，现在哪还有荣国府那样闹哄哄的大家庭啊。周小资总结说你已经跟自己相处了2 9年，应该越来越爱自己，越来越依靠自己，所以，别轻易地就动摇了，说我是不是那么蠢呀我是不是真的那么不招人喜欢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婚姻。这些话，拿去批评社会，批评男人，批评结了狗屁婚就看不起未婚者的老女人。反正，你要比别人更爱你自己。不要听那些不怎么爱你的人力证你有多么不完美。
周小资说除了方北航，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我记得有一度你和师范大学的辅导员范伯南相当接近，他看到你的时候就两眼放光，明显很为你颠倒。
尚可可想了想说半年前或许可能，五个月前他让另一个女人怀孕了，他基于责任和读书人的操守买了一万二的戒指向她求了婚。而这个女人是我以前的二房东，我们曾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非常友爱。她正疑心老范为了什么女人分心，不过暂时还没把嫌疑锁定在我身上。我宽慰她说她这是产前忧郁，老范是婚前恐惧。所以我的现况是，爱慕我的人要和别人结婚，我爱慕的人要和别人结婚，不知道爱慕还是不爱慕我的人现在在做什么，爱着男人还是女人。曾经很亲密的闺密总觉得我瞒了她许多事情，而心生隔阂。
和靠谱的人在一起未必有结果。
和不靠谱的人在一起也未必有结果。
我该去见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网友，看起来靠谱且可能会爱慕我的人。
还是该检讨，我是否因为外表放浪，内心保守而一再被男人抛弃。
周小资说你这个情况像二线女明星的情感报告了，人物关系呈树冠状。基本上属于熵。好像从哪本书里看到过的，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讲理。亲爱的，你且乱一阵。我要挂电话了，我们主任要组织我们学习文件了啊。
.PART.7
周小资约她吃饭，在代代木日本料理。服务员人手不足，两个小姑娘一个穿红一个挂绿，都不是日式打扮，倒像苗乡风情。两个姑娘还不时用方言拌嘴互相指责。切鱼生的大师傅身上的白袍已经接近混沌的青。寿司干巴巴的，三文鱼倔兮兮的，好不容易挨到结账，服务员迟滞地如演能剧，慢吞吞地上来，慢吞吞地去找零，小资和可可轮流去了洗手间，外套穿起又脱下，隔壁桌已经从万历十五年说到了2012，零钱还是没返来。
尚可可诧异于小资的好脾气，以往她早跳起来找领班理论了。她说还好，这家店起码没有打骂顾客。
尚可可申请说再找家铺子喝点茶。两人就去了上岛咖啡。周小资说说回你的事儿，就是他们俩小方和老范都要结婚了，你还得苦苦寻觅，默默守候。尚可可同意她的论断。小资说我可能也要结婚了，语气飘忽，毫无信心。
小资说我们研究所搞绩效工资你知道吧，人分成三六九等，我没有抄袭论文，没伪造成果，不曾献身党争，也不曾谄媚上峰，所以忝列低级职员末梢。我跟著名主持人陈绒女士谈起这件事，她宽解我说只要你不和傻×比工资争座次，那就无所谓啊。我说可是傻×觉得我是傻×啊。她说傻×眼里谁不是傻×啊，苍蝇眼睛里边还到处是大粪呢。我一下子就觉得特别高兴，尤其是听着她操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优雅地讲粗口，别有风味。我问她在哪儿呢，她说在北京开广播主持人年会呢，四围都是傻X。
周小资说前两天申请项目，七进五，我觉得再不济也不会淘汰吧，谁晓得被淘汰的就是你哥哥孙博士和我。我想我再怎么样糟糕也不会不如胡某人吧，他简直是不知所谓的。
后来还是令亲孙庆庆开导我，他说不要不服气，胡某某赢在血统优良啊，他是岑部长的小舅子。话说我最近就心意郁结，怨气难平，直到上周五上班，目击一起车祸，电动车被卷进拉土车下，通勤车上一众皆惊呼。一整天心里都恻恻的。晚上看都市新闻，言说死者是一个服务员，29岁，留下一个一岁半的孩子。她说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再委屈，还能比得过她吗。晚上我跟我们家汤晓阳说起这件事，在领导眼里，我们就是蚁民，在上帝眼里，我们就是草芥，在老天眼里，我们就是刍狗。他说谁说的，你是我们家户主呢，下周一民政局开门我们就去登记，在我们家，你不仅是首席，而且是唯一。
她说我真有点心软，几乎点头。可是我想我正经历事业的低潮期，这当口答应他的求婚，是逃避自己的社会责任，用一种崭新的身份来掩盖自己旧有角色的失败。她说所以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她说还有，陈绒的事给我一点阴影。我想婚姻，也不是那么牢靠的港湾。
尚可可说啊，你知道陈绒的家事，是听我表哥说的吗，真没见过这么热爱八卦的男博士。
周小资摇头说不是他，陈绒自己说的，预备同她先生分手。理由你知道的，也不怪陈澍，陈绒给灵魂镀了一层膜，拥抱总是隔一层不能贴近。陈澍不是迟钝的人，迷恋过去了，自然看得穿，他自己条件这样好，也犯不上受这种冷落，有小女孩知冷知热地贴上来，当然暖彻心扉。我劝过陈绒，陈澍只是一时把持不住，那女孩和她不是一个量级，只要她稍加辞色，陈澍一定回转。可是她说这回事，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是他当初许我会永远忠诚，他已经食言。他现在对自己的操守产生怀疑而非常痛苦，我不想再守着这婚约，居高临下地折磨他。不如大家散开，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我瞧她一点也不悲伤，心里倒还比较同情陈澍。小资说婚姻意味着双方步调一致，同呼吸共命运，为了对方好，在爱得不对等的时候，不该同步进入婚姻。
.PART.8
知道陈澍和陈绒分居的事，尚可可看到向歌，不加掩饰的冷淡。冷眼看来，陈澍显然不愿意接受婚姻失败的事实，开始躲避向歌。
下班以后，向歌在电梯口等着她，跟她说可可姐，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可能很生陈澍的气，觉得我们俩伤害了你的好朋友。可是你知道吗，他很孤独。一个人让自己的伴侣在婚姻里觉得孤独，她没有需要检讨的地方吗？
尚可可沉默了，她承认她低估了向歌。她看到的不仅仅是陈澍的外表，她喜欢陈澍，用心地喜欢这个人。
她说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我们俩没有什么讨论的必要。向歌很倔强，她居然去电台找陈绒。她说我就是那个女孩，你在你家卧室发现的东西是我的。她说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只有一件事，我比你优胜，就是我比你爱他。
陈绒向她转述这个情节，她说你知道吗，尚可可，八年前这件事发生过，我跑去他太太娘家，跟她说就是我，跟何老师在一起的女生就是我。我知道我比不上你，可是有一件事情我比你强，就是我更爱他。陈绒苦笑说吊诡吧，原来我们做过的事老天都一笔一笔记着，一笔不差一笔不少，来日都有报偿。
她说我望着这个女孩，像看着八年前的自己，那么倔强很好看，也很让人难堪。我就跟她说你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意，也希望他明白。
何老师应该是在心里怨着我吧，应该是期望我从来不曾出现吧。你知道他后来离开学校，去做生意了。他的性格大概是不容易发达的。如果没有我，他也许就一直在学校里，每周上几堂课，悠哉地过生活。她说所以我决定和陈澍谈一谈。讲讲我这个人，我那些事。我不能把他的未来也败坏了是不是。她说别生陈澍的气，他很重视你的友谊。
.PART.9
两周以后，陈绒在公司楼下等尚可可，看到陈澍，礼貌地打招呼。陈澍的五官也舒展，没有痛苦的扭曲，看来已经无事。
尚可可问她何事，专程来接她下班。陈绒说我跟陈澍倾谈之后第三天，我遇到了何老师，在美术馆。他约我去看话剧，暗示我他已经恢复单身。
我不知道为什么拒绝了他，可是转天他又打电话给我，我答应了，迈着舞步出发。心里边隐隐掂掇，听说他太太卷走了一笔钱，他的境况很不好。他问我婚姻状况，离婚后房子的归属，说起二环内的房价一天一个样儿，又说手里有一个loft要出租，然后很直接地说陈绒，你借给我二十万好吗？
大学里边咱们在话剧社排过《金锁记》，你记得的。我第一次见他也是因为演出《金锁记》，请他来分析人物性格，辅导台词。那时候我就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矮却又这么轩敞的气质，她说我就那样爱上他，自觉套上爱的锁枷。多少年了，越戴越紧，箍进灵魂里头。她说其实没谁锁着我，是我习惯了佝偻着过日子，习惯了把自己捺得很低，低到泥土里去，像张爱玲说的，很低很低，心里是欢喜的，开出一朵花来，还怕花开的声音太大了，惊扰到他。因为第一次爱得这样谦卑，所以以后在恋爱里屡次被人抬举，就非常不习惯。人家越是捧着我，我越是不自在，不快活。陈绒说这个就是自作孽，不好怨天尤人。
他问我借钱，几乎没有铺垫，像烟鬼需要毒品一样热烈迫切。他不爱我，他不爱任何人。他只爱他自己。我说数目太大要考虑考虑，他马上露出冷淡的神色，对所有话题都提不起精神。
晚上我接到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听声音不很年轻了，她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提醒我提防何国强。她说被他拿去一笔钱，逾年未还。
整件事情气质伧俗，越来越往下流的路子上走。我关了手机，删除了他的一切联系方式。心里面像被醋泡过的，滞重的失望。一周后，她看到论坛上一篇帖子，讲述一个男人对他的爱人进行试炼的故事，那女人口口声声如何爱他，可是一提到钱，一说起要共度时艰，就落荒而逃。他在文章的最末引述一段文字为他的旧爱发出谶言：
女人啊！华丽的金钻，闪耀的珠光，为你赢得了女皇般虚妄的想象，
岂知你的周遭，只剩下势力的毒，傲慢的香，撩人也杀人的芬芳。
女人啊！当你再度向财富致敬，向名利欢呼，向权利高举臂膀，
请不必询问那只曾经歌咏的画眉，因为它已不知飞向何方，为了真实、尊荣和洁静灵魂而灭亡！
陈绒说发帖人署名莲叶何田田。你知道，不可能会有别人。
.PART.10
尚可可的表哥俗称有为青年，从小到大都是考试能手。求学路上未遇阻碍，让他把人世看得忒轻松了些。忽而一冬，忽而又一冬，孙庆庆在冬天开始感到厌烦，在春天里就更加厌烦。气候、花鸟、电梯里的卫生状况、研究所里同事的喷嚏、门卫室大妈的眼神。哎呀呀，世界开始跟他翻脸了，把最不美的部分撅给他看。孙庆庆是相信科学的人，他觉得他的情绪需要科学的管理。加上食堂里近来的烙饼，一天一天也小下去了，看来确也像要出事情。
孙庆庆去送餐盘的时候，撞上了低头疾行的同事老马。老马正装修房子，准备结婚，每天步履匆匆面色凝重。老马擦了擦衣服上的饭汤，抬眼看看他，说没事。这真是一反常态。孙庆庆说留步留步，你想跟我聊聊吗。老马看看他，说好吧。
老马说我问你，你觉得恋爱有意义吗？孙庆庆想了想说我只有网上聊天的经验，还可以，愉悦程度大于看电影，小于打游戏。老马说恋爱这件事，站在男性的立场说，没什么意义，就是把所有节日都变成感恩节，主题是向女友致敬。圣诞节，感谢神让她出现在我生命里。三八妇女节，感谢以她为代表的女性为世界创造的美好。光棍节，感谢她让我在这个日子免于神伤，感谢有她，我不再茕茕孑立。三百六十五天，我必须时时处处深刻体会到我的幸运，这就是我不幸的源头。老马拍拍他，说兄弟，还是为科学献身吧，科学不会要挟你，科学只会犒赏你。科学会把王冠送给你，爱人会要你把钻石献给她。
孙庆庆陷入迷惑，直到两天以后，从尚可可处听到周小资要结婚的消息。他写了祝福的卡片送给她，放在走廊她的信箱里。通勤车上，小资主动招呼他坐在身边，问他充满高尚感情的卡片是他几时放进去的。孙庆庆说昨天。周小资说我很遗憾地说，你预期的婚礼不会来了。她望着他，黑黑的眼珠盯着他，他觉得呼吸都变得艰巨起来。小资没有进一步解释。
孙庆庆衡量了一下，冒着八卦的危险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周小资慢悠悠地看着他，慢悠悠地说你猜。
晚上，孙庆庆背着圆周率也无法入睡，他只好打电话给表妹——感情经验丰富的尚可可小姐。尚可可听完了他的叙述，说你猜呢。
孙庆庆怯怯地说我觉得她是在暗示什么，这件事是和我有关，她取消婚约，会否因为我啊。尚可可说你有证据吗？
孙庆庆说我会有的，我马上去问她。
有为青年不仅有为，而且敢为，他扔下电话就穿鞋子出门，直奔周小资的公寓。他用科学精神开始实证，在门口抱住蓬着头穿着拖鞋的周小资，结结实实地吻在她嘴上。他说她刚刷完牙，唇边还有柠檬香精的味道。答案一目了然，她箍住他的脖子，笑得像一朵太阳花。
后来周小资说我也是刚刚确认，我不能和小汤结婚，不是因为时机不对，也不是因为事业心太强，是因为我心里边悄悄地喜欢上了令表哥。我自己也猜不到，是几时发生的。
.PART.11
尚可可想，啊，人生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不讲理。
冬天里，陈绒和陈澍离了婚，不过常常见面，陈澍说我信赖她的眼光，他在公司里常常穿着前妻为他挑选的外套，约会的时候套上女朋友买的球鞋。向歌离开了公司，他们也没有走在一起，他现在的女朋友在体育学院读播音系，年轻得像刚从蛋壳里爬出来。
周小资取消了婚约，和同事孙庆庆晋级为爱人，小资想结婚，但是显然孙庆庆还没有适应恋爱带来的变化，他常常在食堂里和老马交流，每次深谈都面色灰败。他对表妹尚可可说万一我想不开要往火坑里跳，你能推我一把吗？
尚可可问陈绒有什么打算，她说顺其自然吧。她们音乐台的总监在追求她，她有点动心，可是嫌弃对方不会背诗，而且浙江口音太重。
陈绒反问她和小方怎么样了，训导她说分手的最高美感是干脆。你们这种，类似往裹尸布上绣花，美但无益。
小方没有和任何一任前女友结婚，他说人要往前看，我想我们都会碰到那个人，然后心悦诚服地拉着手过日子。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安全，也不是因为懒惰。他说有那么多别的说法，那都不是爱。他说你觉得我对爱不认真，其实我有颗最谨慎的心。
分手以后，他们反而能坐下来好好谈话，小方说除了男女关系，他都是可信的。所以，他现在的可信任是建立在他们没有男女关系的基础上。他说，爱情里头大家都有个误会，要对方为自己负责，谁要对谁负责，手对脚？爱情就是一体的。
小方说你现在了解我了，你不觉得自己爱我了吧，可可，一切尚可不是爱，我们要有更纯粹的追求。
尚可可说我很迷惑呢，我们一块努力吧。期望真爱早点来。
